刘守华与他的几位门外弟子
2012-04-29张思
张 思
刘守华教授,作为民间文艺学界的资深学者,其声名远播海内外。他从1952年10月在《湖北日报》发表《洪湖渔民的歌声》起步,跨入民间口头文学领域;其后,于1956年在《民间文学》杂志刊出学术论文,1957年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至今,兢兢业业,艰苦耕耘,迄今共发表大小文章近400篇,出版学术论著10余种,先后担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正副主席达20年,以及中国故事学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主编等职。
1960年,刘守华先生在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走上民间文学课程讲坛,1987年开始招收民间文学硕士生,随后又招收博士生,可谓弟子盈门,桃李满天下。除在大学校园精心培养的一批弟子如今走上高校讲坛,成为学术中坚之外,他还热心培植从事民间文学工作的一些地方文化人,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在湖北省,如今有刘守华“四大门外弟子”之说,这四位分别是武当山的李征康、宜昌市的王作栋、神农架的胡崇峻和蕲春县的郑伯成。以下是他们之间30多年的动人故事。
李征康
李征康,湖北丹江口市六里坪镇文化站站长,曾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秘书长,武当山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1981年7月,湖北省民间文艺研究会为恢复文革中断的民间文艺工作,筹办民间文艺骨干培训班,当时正任职于丹江口市六里坪镇文化站的李征康也前来报名。一天晚上,刘守华接待李征康,两人床铺相连住在武昌一间招待所里,兴致勃勃地谈起民间故事。李征康说,自己原是小学教师,现在到文化站工作,喜欢写作,热爱民间文学,自己就有一肚子故事,想把这些故事一个一个串连起来,写成一部通俗小说,不知道可不可行?刘守华先生听后,稍作思量,告诉他,我们这次办培训班,就是学习搜集整理民间故事。民间故事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只要把它原汁原味地记录成文,它本身就很有价值,犯不着把故事拼凑成小说,费力不一定讨好。李征康认真听取了刘守华先生的劝导,在培训班虚心学习民间文艺学知识,又用心琢磨将口述故事转换成书面文本的功夫。李征康的语文功底扎实,加之善于同乡亲聊天说事,熟悉家乡的风土人情,因此,他书面写定的故事生动传神,显得光彩焕发。
1982年,李征康来到六里坪镇伍家沟村。带着在民间文艺骨干培训班学到的知识,他在这里默默无闻地工作了4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搜集整理,在省民协的大力支持下,由钟敬文教授题写书名的《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于1990年春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开发伍家沟故事的一二十年间,刘守华先生和李征康密切合作,曾安排两位研究生和一位法国留学生前去驻村考察,又率领中日学术代表团和台湾学者前往研讨。他自己在认真研究伍家沟故事的基础上,撰写出《中国鄂西北的民间故事村伍家沟》一文,在台湾知名学术刊物《民俗曲艺》1998年第1期刊出,并给《伍家沟民间故事》第二集作序,邀请伍家沟的优秀故事家来华中师大文学院讲课。由此,伍家沟故事村开始知名于全国,2006年就顺利进入了国家级的首批非遗保护名录之中。
伍家沟故事村的发现,进一步激发了李征康对民间文学的热情。1999年4月的一个晚上,李征康从家里给刘守华先生打电话,说在官山镇吕家河村考察,见那里的很多村民喜欢唱民歌,日常唱的叫“阳歌”,办丧事唱的叫“阴歌”。“阴歌”的内容丰富,曲调优美,还有一些特殊的禁忌和习俗等等,他问现在全国已有了几个故事村,我们能不能发现一个“民歌村”?刘守华先生满怀欣喜,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后回答说,既然有了“故事村”,当然也可以有“民歌村”。此后,刘守华先生再和李征康密切合作,先后主办了全国性的吕家河民歌学术研讨会,向《湖北日报》、湖北及中央电视台评介吕家河民歌,使吕家河民歌也列入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而享誉全国。在民歌村的旅游开发出现不良倾向时,他和李征康及时向当地政府主管部门提出改进意见,使开发不走偏方向。
李征康说:“我生长在中国道教圣地武当山下,我热爱武当山,更热爱武当文化。作为武当山下的一名群众文化工作者,我愿意将自己的毕生精力贡献给武当文化事业,为武当文化研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王作栋
王作栋,上世纪初于湖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五峰县、宜都县文化馆从事文艺工作。因发掘研究五峰山区农民故事家刘德培获突出业绩,后任宜都县文化局局长,宜昌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市文联副主席及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王作栋和刘守华的相识,也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湖北省在兴山县举办民间文学骨干班培训开始的。那时,王作栋已经结识了前来县城给文化馆捡瓦修漏的老汉刘德培,从他口里听到不少故事进行整理,刘守华作为主讲老师之一,细心辅导他按“忠实记录、慎重整理”的要求,整理出了几篇故事。随后,刘守华赴京参加学术研讨会,听到乌丙安在《论民间故事传承人》论文中所介绍的日本学者发现并表彰民间故事讲述家的“国际先例”,他敏感地察觉到刘德培就是一个中国故事传承人的出色苗子,于是将乌丙安的论文等材料寄给王作栋参阅,鼓励他从这方面去闯新路,并在省民协的领导班子中进行鼓吹,专门拨了一笔钱购买录音机对老人口述故事作系统采录。刘老的故事和王作栋的评介文章陆续发表,受到全国学界关注。在各方支持下,王作栋完成了对刘老全部口述民间文学作品的采录,并选取400多篇故事编成《新笑府》一书。此后,经刘守华大力推荐,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接纳书稿,于1989年将此书作为中国著名故事家口述故事专辑出版,一时畅销全国。刘守华不仅在《湖北日报》给予充分肯定,还撰写了一篇专稿《中国汉族的杰出故事家刘德培》,在日本的《民间故事集刊》1988年春季号郑重刊出。此后,刘守华一方面将王作栋作为新时期采录研究民间故事成绩最为突出的民间文艺家,写进他的《故事学纲要》(这部民间文学专业大学教材认定的中国当代最著名的故事搜集家为董均伦、江源夫妇、孙剑冰和王作栋),引领他参与中日学者对两国民间故事传承现状的合作研究,同时又鼓励指导他写作刘德培评传,直到将刘德培推荐为中国十大民间故事家之首,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隆重表彰。
进入新世纪以来,王作栋作为宜昌市民间文艺工作的负责人,一直同担任省民协主席的刘守华教授密切合作。不论是对长阳孙家香、夷陵刘德方两位故事家的研究评说,还是对青林寺谜语村的考察与开发,刘守华虽年逾古稀,莫不是召之即去,亲临山野,坦诚交流,合力推动。如对刘德方的评估,就是两人一道前往栗子坪山区刘德方家乡进行实地考察,又在一次现场研讨会上,通过将他和已有的几位故事家作认真比较,反复推敲之后,才认定他为“三峡地区现最今具活力的故事讲述家”,而推向全国的。宜昌市因拥有民间文学的“两家一村”(故事家孙家香、刘德方和青林寺谜语村),在非遗保护中一直走在全国前列。30多年来,王作栋等一批地方文化人作出了突出贡献,他的岗位虽然在地方第一线,却一直同刘守华教授保持着大学校外师生师友的密切关系,成为佳话。
胡崇峻
作为汉民族神话史诗《黑暗传》的发现者和搜集者,胡崇峻这位深居于大山的学者,为此书付出了他几乎一生的精力,而也正是凭着《黑暗传》这根红线,胡崇峻与刘守华先生建立了多年的、稳固的联系。
刘守华先生是《黑暗传》的主要研究者,在胡崇峻与刘守华先生上百页的书信往来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两位学人在《黑暗传》问世过程中,所作出的卓越贡献。
翻开胡崇峻的书信,厚厚一摞稿子,除了几句简单的问候,几乎全是就《黑暗传》相关问题,向刘守华先生的讨教。从《黑暗传》的版本、异文、内容,到书的出版、发行,每一个步骤、每一个问题,胡崇峻都虚心请教。胡崇峻在信里坦言:“总之,《黑暗传》完全是在你(刘守华先生)的指导下进行的,今年要交稿了,初稿出来后,一定先让你审完,再交出去。”
《黑暗传》的搜集工作是艰难的,其中的不易,非亲身经历,不能道出其中的酸苦。其一、资金的短缺。胡崇峻在一封书信中写道:“因资金短缺,连起码的经费也没有,我只得在附近进行搜集工作……其它工作无法开展,搜集工作只能靠我自己的一点工资,对《黑暗传》的搜集一下停顿了五年。”其二、上当受骗,资料难寻。“我原来打算寻找到一本比较完整的本子,代替原来的几个片段资料,受人们的诱惑,到处追寻,收获甚少,受骗上当不少,吃了不少苦头。”有时,外出搜集资料,一路上也屡出意外。有一回,胡崇峻外出搜集本子,翻山越岭时,脚下一个踉跄,不小心将裤子扯破,最后不得不在深山老林中四处找人家补裤子,才得以继续赶路,也算是《黑暗传》搜集资料中的一个插曲。
在整个《黑暗传》的搜集整理过程中,刘守华先生始终给予胡崇峻积极的支持,这在精神上给了胡崇峻莫大的动力。写研究论文时,胡崇峻给刘守华先生提供了大量的原始材料,而刘守华先生几乎在自己的所有文章中都事先声明“《黑暗传》是胡崇峻发现的”,还将论文的第一作者署上胡崇峻,第二作者才是自己。此外,刘守华不但直接指导胡崇峻研究和整理《黑暗传》,将它推荐给长江文艺出版社和台北的出版社出书,还牵线搭桥,让胡崇峻和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袁珂建立联系,接受这位著名神话专家的教诲。刘守华先生严谨的学风,深深触动了胡崇峻,在一封书信中,胡崇峻这样说道:“别人把你在《中国艺术报》上的文章复印寄给了我。你对我的关心和支持,我当永世不忘。使我深深感受到著名学者的正直无私,堪称师表。”由于搜集整理《黑暗传》等民间文学作品所作出的卓越贡献,胡崇峻被推选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和湖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
后来,《黑暗传》申报国家级非遗名录受阻,正是在胡、刘两人的精诚合作不懈研究评说下终于被认可其价值,进入了第三批国家名录。
一叠泛黄的书信,见证了两位学者的君子之交,而这份深深的情谊,也终将传为一段佳话。
郑伯成
郑伯成,湖北蕲春人,曾任黄冈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蕲春县文化馆副馆长。
1980年10月20日至11月9日,湖北省第二期民间文学骨干培训班在黄州举办,参加培训的人员主要是黄冈地区的民间文学爱好者,其中蕲春县有郑伯成等三人。当时,刘守华先生为学员授课,并由此与郑伯成结下师生情。
在培训班上,郑伯成认真听刘守华先生讲课,请他辅导,向他求教。培训结束后,郑伯成多次写信向刘守华先生请教,刘守华先生总是耐心地回信解答,有时一封信就是四五页纸。作为中国民间文学刊授大学的优秀学员,郑伯成被中国民协免费推荐到华中师大文学院刘守华先生门下学习半年。这样他就成了华师民间文学研究生班的一员了。
蕲春县是中国明代著名医药学家李时珍的故乡,李时珍的传说流传极广。在刘守华老师鼓励支持下,郑伯成集中精力调查采录李时珍传说,他告诉刘老师,有一天,他下乡采风,在小镇上和四面八方的旅客睡在一张大床铺上,巧遇一个采药的郎中,闲聊里他讲出了几个精彩的李时珍故事,他连忙记录下来,随后都整理发表了。后来,郑伯成将自己和他人采录的李时珍传说汇集起来进行集中整理,恰逢刘守华先生来黄冈教师进修学校进行函授班授课,郑伯成便将书稿带来,两人面对呼呼转动的电扇,一篇一篇地审读推敲,作文字上的润色,直到定稿交付出版社。
这部主要由郑伯成编定的《神医李时珍》民间传说交由湖北少儿出版社出版后,为李时珍传说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著名的民间文艺理论家、澳大利亚籍华裔教授谭达先先生以《世界性“医圣”传说的里程碑》为题,发表评论说:“此书的问世,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它是当代世界‘医圣传说专集出版史上的一座新的里程碑……”2011年6月,李时珍传说顺利地列入了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此后,郑伯成又着力调查采录一位曾投身于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蕲春机智人物陈细怪的故事传说,编成专辑,刘守华为之作序,称这是一个中国机智人物的独特典型,将它推荐给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他还与人合作,搜集整理了一本题为《曹操三请诸葛亮》的“反三国故事集”,也是由刘守华撰写序文,推荐给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成为畅销读物。后来,郑伯成担任黄冈地区《民间故事集成》的副主编,实际主持编务,被人誉为“拼命三郎”。
郑伯成退休后仍钟情于民间文学,他将自己的全部成果汇编成180万字的《蕲春民间文学》一书自费出版。回顾与刘守华先生多年的交往,郑伯成在《我与湖北蕲春民间文学》一文中说道:“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积极地鼓励我;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主动地进行调节和主持公道……可以说,我在民间文学事业上的每一点进步,都是与刘守华教授的指导是分不开的。”寥寥数语,两位学人的深情,已溢于言表。
以上四位是上世纪80年代初就同刘守华教授结识合作至今的。近10年来,这样的“门外弟子”仍不断涌现。如长阳县文化馆的肖国松,刘守华指导他采录整理其婶婶孙家香的故事,不但为这部故事集写序,还逐字逐句审阅修订书稿,将此书纳入他的国家课题之中,交付长江文艺出版社印行。正是由于这本书,才使孙家香成为了国家级的民间故事传承人。随后,刘守华又指导肖国松创作《肖国松寓言集》,并撰写序言推荐给中国文联出版社出书,后获得奖励。肖国松在此书《后记》中说,“感谢刘守华教授热情鼓励和具体指导,又热情洋溢地为之作序”,他将“永不忘怀”。
自上世纪80年代中国迈进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以来,湖北的民间文学工作便一直走在全国前列,这为后来的非遗保护工程奠定了厚实的基础。这些成绩,固然是在省政府主导下实现的,武汉地区几所高校师生和地方文化人拧成一股绳的全力合作也是推进工作顺利进行的重要力量,其中就有刘守华教授和这些门外弟子的师生情谊。
刘守华先生说:“我喜爱这一学术事业,也喜爱民间文学教学工作和青年学生。不仅在校内,还有校外乃至海外那些素不相识的学子冒昧求教,我都是热心尽力给予指导和帮助,并为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感到无比欣慰。学生是老师事业与学术生命的延续,我永远怀念从童年起不断给我以知识和力量,点燃我心田圣火的那些可敬可爱的师长,我也愿意排列在他们后面,做这样的老师,度过自己的一生。”
张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09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