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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石秀之恋》的“生死二元本能”透析

2012-04-29

文学教育 2012年4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弗洛伊德

张 玮

内容摘要:本文运用弗洛依德精神分析的理论,对施蛰存经典小说《石秀之恋》进行剖析。主人公石秀杀死一心爱慕的对象潘巧云,历来评论都认为是道义对情欲压制扭曲的结果,但本文却从精神分析视角,试图论证其根本原因是在于生死二重本能在其自身的相互作用。

关键词: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 生的本能; 死的本能;

施蛰存(1905-2003),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新感觉派的旗手,以其对复杂人物心理的洞察和扭曲性格的描述而享有令名。小说《石秀之恋》是他久负盛名的代表作,意味深长之处,可与鲁迅的《故事新编》相媲美。小说的情节主线与《水浒传》中“石秀捉奸”一节大体一致,但奇就奇在,作者在施翁留白处自由发挥,从石秀的心理流变着手,愣是把一出流于俗套的好汉杀淫妇的活剧,敷衍成对变态性心理的现代观照。笔者在本文中尝试用弗洛依德后期精神分析理论中“生死二元本能”的观点,来透视《石秀之恋》中爱与死的诡异轮回及其意义。

一.情义两难下的奇特出路

《石秀之恋》写了一种畸形的情爱纠葛。主人公石秀是流落蓟州的乡民,靠卖柴为生。因了偶然的机遇,认识了在当地政府部门任职的公务员杨雄。二人结拜为异性兄弟,石秀也就搬进了杨节级的家里。小说就由石秀在杨家辗转难眠的第一晚开始。杨雄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潘巧云,愣头青石秀一见动心,以后也就时时留意。一开始,潘巧云对于他也是颇为中意,可耐不住石秀顶了结义兄弟的情谊优柔寡断,就自找了个和尚相好。石秀获悉后,立马告知杨雄。杨雄偏听偏信,反被娘子的枕头风吹动,倒打一耙,赶了石秀出门。石秀英雄气盛,一怒之下,剐了奸夫,并带了其衣物交与杨雄,终于使其变了态度。二人在翠屏山与巧云对质。罪状一旦落实,惩罚接踵而至。在石秀兴奋难耐的怂恿旁观下,恼羞成怒的杨节级在杀了夫人的随身丫鬟迎儿后,把娘子赤身绑在树上,一刀一刀剜了个干净。

故事写得血腥,可作者并无意渲染残酷。出发点还是在于用暴力的情节,刻画复杂的人物,凸出微妙的心理。作为主人公的石秀,已经因其敏感尖刻的虐待狂形象,在传统的《水浒传》之外找到新生,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的又一典型人物。他的在死亡中寻找爱情,用毁灭代替占有的变态心理,构成了小说中最吸引人,同时也是最晦涩的部分。此处略举一例。那是石秀在目睹杨雄对巧云行刑时的心理描写:“石秀一一的看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随后看杨雄把潘巧云的四肢,和两个乳房都割了下来,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如果这些肢体合并拢来,能够再成为一个活着的女人,我是会得不顾着杨雄而抱持着她的呢。”

一般说来,因了常情,在义气与情欲之间,好汉只有两条路选:要么不作好汉,由着下半身代替思考,兄弟抛在脑后,兄弟的老婆倒是扯到身边。甚至于像石秀恍惚间思量的“便一错错到底,一定会得索性把杨雄哥哥暗杀了,省得两不方便的。”;要么就好汉作到底,非礼勿视,非礼勿行,自挨了禁欲的苦楚。这也正是很长一段时间石秀所践行的。可结果呢?他两条路都踩了踩偏偏又谁都不选,硬是凭空生发出第三条路来——他撺掇着兄弟杀掉了爱恋的对象,在该凄惶的时候不凄惶,反而是体验到满足的喜悦,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求得了义气与情欲的两全。

二.对弗洛伊德生死本能观点的解读

如何理解小说人物上述不可思议的奇特之举?在此,笔者试图从精神分析的角度作出解读。

1.生死本能观点探缘

弗洛伊德在后期的重要论文《超越唯乐原则》中,提出了“强迫重复”的观点。弗氏发现,人类的心理活动并不总是像他原先以为的那样遵循唯乐原则行事,即总是追求紧张的消除与欲望的满足,不管方式是直接还是迂回。很多时候人类的行为让他费解。比如如果说梦是欲望的曲折实现,追求的是为在无意识里奔突的冲动寻一个安宁,那么患了创伤性神经症的患者就是一个大大的例外。他们通常是经历战火的士兵,回到和平环境却总是被噩梦惊扰。他们在梦中不断回到可怕的战场,梦见自己又一次濒临绝境,往往在死亡的一刹那将自己吓醒。这岂不是赤裸裸的强迫重复么?因此,弗氏断定强迫重复乃是支配人心的第一大原则。

2.“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之内涵

既然有重复,那必然有起点。对于人类来说,最初的起点是什么呢?如果我们赞同生命是由非生命进化而来,那么最初的起点无疑是非生命的状态。那么,依了强迫重复,我们势必希望回到那样的状态。经过的途径是什么?或者说这种非生命的状态就等同于什么呢?答案确乎只有一个,死亡。就是在此,弗氏认可了这种向死的冲动的存在。由于本能归根到底也就是一种心理的倾向性,因此又名其为死的本能。那是不是所有的本能都趋向死亡呢?明显不是。趋利避害,自我保存的本能,无疑与死背道而行。因此,与死的本能相对,弗氏又提出了生的本能。他从《会饮篇》中阿里斯多芬的话得到灵感,猜测生物体在获得生命的最初被撕裂成许多细小的碎片,而这些碎片从此就竭力希望能重新聚合。这种结合的欲望,就是生的本能的实质。性本能以两性生殖细胞的结合为目标,便是它的最典型的化身。而自我保存本能,或者说其背后隐藏的自我肯定又或者自恋的倾向,因为保证了结合的成功进行,也被囊括。

3.生死的博弈与结合

依据弗氏的观点,生的本能与知觉系统有着更为紧密的关系,因此个人从主观上总是贪生怕死,贪欲纵爱的。而死的本能则常常在知觉意识系统以下发挥作用。生命消亡的必然性,就可以说是死的本能作用的结果。“生的本能是安静状态的破坏者……而死的本能则仿佛是不引人注意地发挥作用的。”可是在某些特殊情况,因了或内或外的刺激,个人心中向死的倾向大盛,死的本能有直接进入知觉意识系统作用的前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生的欲望不够,个人就可能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但如果生的本能更加强大,个人的心理就会经历一重流变。一种常见的结果是死的本能被从自我驱离,转移到某一个外在的对象上面,个人的进攻性因而大增。在此我们可以做个大胆的推测,为了防范死的本能反噬,生的本能必须持续发挥作用,即便当主体已经在对象身上发泄死亡的欲望时也不例外。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动了杀戮之心的人,心里面同时有两种本能在起作用,同时受着两种欲望的熬煎,而杀戮的完成,也就同时意味着两种欲望的满足——他既实现了死亡,又保护了自己。

三.文本分析中的“生死二元本能”及意义

在此,笔者结合《石秀之恋》,尝试解析其文本所体现的“生死二元本能”,以及由此引发的爱与死之诡异轮回的深层意义。生的本能是一种结合的欲望,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对自己的肯定,一是对对象的肯定。具体到现实,就是自恋以及对象爱。在石秀身上,这两种情感都非常强烈。石秀一直自命为英雄好汉,从他“想想自己年纪又轻,又练就得一副好身手,脸蛋儿又生得不算不俊俏”的话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条件还是非常满意的。而在对象爱的部分,作者特别预设了石秀“自己从来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的前提,赋予了他性爱觉醒的冲动,从而也使得他对对象的爱,或者说对象对他的吸引,强大到无以抵抗。“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更要命的是,潘巧云还主动亲近呢。这就更加挑逗起了他的情欲。因此,在乍闻巧云乃勾栏中出生时,他竟会有所庆幸,一时之间将兄弟情谊抛在脑后。“但是,同时,在另一方面,为一个热情的石秀自己,却是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这是在石秀的意识之深渊内,缅想着潘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着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

死的本能的实质是对自我的否定,因此但凡自责,自卑,都可以看作是它的表现形式。读了小说的人都知道,对石秀来说,自我又是经常令人失望的。因了两个原因,他陷入自责的情感。首先,在石秀看来,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却沦落到异地卖柴,寄人篱下的地步,无疑是应该责备的。而杨雄“这样的一尊黄皮胖大汉,却搂着恁地一个国色天香的赛西施在家里,正是天下最不平的事情。”明明对自己有很高的期望,可是现实的发展却让人气短,在这样的情况下,自责的情感一定在悄然增长。虽然他尽可以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可这何尝又不是对自己的不满向外界的转移呢?值得注意的是,在强烈的自责背后,我们当看到自恋与性欲的身影。没有它们,自责也就无从说起。其次,对于巧云的欲念,激起了石秀最强烈的自责。杨雄是结义的哥哥,现在又照顾着自己的衣食,对自己从来怀着真挚热诚的情感,而自己却对她的娘子有了非分之想,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己有的希望的。”可是,虽然他这样想,但巧云巧笑倩兮的姿容又总是不能抹去,因此他也就只好时时陷入自责的光景。在这,我们同样要不厌其烦地强调自恋与对象性欲的作用。因为假使没有潘巧云,一切就不会发生。而假使石秀不自命为义薄云天的好汉,他也就尽可以下得了手。再来看自卑。在弗氏眼里,自卑的根源还在于性爱。如果一个人自以为无法获得旁人的爱,便会陷入深深的自卑中难以自拔。因此,即便是自喻为好汉的石秀,也可能经受自卑的苦楚。一开始,当情况还是潘巧云主动勾搭时,石秀虽然常常因此自责,可无疑自我感觉是良好的。可一旦潘巧云断了对他的心思,由爱生厌,自去与一个和尚相好,石秀便得承受失掉爱意的难受了。“冒着生命之险,违负了英雄的丈夫,而去对一个粗蠢的秃驴结好,这是什么理由呢?哎!虽然美丽,但杨雄哥哥却要给这个美丽误尽一世英名了。”在此,他慨叹的真是结义兄弟么?不对,他慨叹的是他自己。他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巧云的行为一段时间又助长了这种期许,因此,他也就更难以接受这种爱意的消失。他对这个“粗蠢的秃驴”的恨意,其实质乃是源于对自己的失望。在这里,我们又一次接触到这种对自己的攻击性向对象的转移。

可见在石秀身上,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同时起作用,生的欲望与死的欲望互相纠缠。虽然因了特别的事端,对自己的不满大盛,可似乎仍然是生的本能更为强大,即便在自责与自卑背后,也全是自恋与对象爱的身影。因此,按照前述的理论猜想,死的欲望不能凭空消失,可又无法在自身得到满足,因此只好求诸于外。由此便大大增加其人的攻击性。而在这种情况下的个人,不免就有了两种欲望的熬煎。

小说中至少有三处地方可以支持这一猜想。

首先,石秀狎妓一节。那个“二十岁的小娼妇”原本是激不起多少石秀的兴致的。即便是事后回想,对于睡了她这一节,他也是自以为“没有多少意味”。然而,在当时,随着小姑娘不小心划破的手指上流出滴滴鲜血,石秀却莫名的激动了。“诧异着这样的女人的血之奇丽,又目击着她皱着眉头的痛苦相,石秀觉得对于女性的爱欲,尤其是胸中高潮了。这是从来所没有看见过的艳迹啊!”为什么会这样呢?只能是因为那滴滴鲜血引起了石秀心中死的欲望的高涨,因而同时带动了防御性的生的欲望的活跃。一方面,他把对死的向往外放于对象身上,因此渴望看见预示着这一最终结局的鲜血奔涌,并从中获得满足。甚至于随着攻击性的上升,他还主动阻止姑娘采取止血的措施。另一方面,作为生的本能活跃的必然结果,他的自恋与对象爱都随之高涨。前者使死的欲望远离自身,后者则让对象,也就是那个妓女,在淋漓的鲜血中,忽然显露出别致的荣光。

其次,杀掉奸夫海和尚一节。为什么要杀掉海和尚?除了表面上洗清冤屈的必要,更深刻的原因,前述已经略有提到。石秀对海和尚的恨意,必欲杀之而后快,最根本的,还在于自己的自卑。失掉了长久拥有的,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爱意,而且偏偏还是失给一个和尚,这在任何人心中,特别是在颇为自恋的石秀心中,委实是会造成很大的困扰。小孩子常常因为得不到大人的爱意而郁郁寡欢,甚至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石秀,经历了这样的失败,长久以来的自我期许似乎也要摇摇欲坠了。因此,他的由此而来的自卑,虽然不被好汉自己承认或是意识到,仍是可以笃定的。而对于竞争对手的仇恨,对于这个抢过本属于自己的爱意的人的厌憎,也就随着这一自卑情结的确立,显而易见。对自己的否定外化为对对象的否定,死的欲望在对象身上索取,对象在主体眼里,益发变得十恶不赦。文中有一个细节,颇为耐人寻味。“海阇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我们反复强调,生的欲望必然伴随着死的欲望蓬勃。因此,在起了杀戮之念的石秀心中,才会突然不合时宜地对着海和尚的身体起了欲念。

最后,杀巧云一节。“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一方面声称着对对方的爱恋,一方面却又想看见人家肌肤的裂缝中冒出的鲜血。这说明了什么?这只能说明在石秀的身上,确乎是两种本能在同时起着作用。对象的湮灭,本身就包含两种欲念,一为死亡,一为对象。二者的合一,才使得其拥有“最最艳丽的色相。”

小结:分析到此,我们对于石秀变态性心理的了解,也就渐趋明朗。所谓“因为爱她,所以杀她”,不过是混淆视听的自说自话。在石秀的心里,其实从来是没有“她”的位置的。因为恨自己所以想杀自己,因为爱自己所以要救自己,只不过是在这样尖锐的矛盾中,潘巧云不合时宜,又或者说恰合时宜地出现了。她的一点自保的坏心思,给了石秀转嫁死的欲望的最好由头。他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挥自己的进攻性,体验着死的欲望与生的欲望的双重满足。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 弗洛伊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6年版.

2.《精神分析引论》 弗洛伊德 商务印书馆 1984年版.

3.《施蛰存精选集》 施蛰存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年版.

张玮,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2010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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