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的钱与人
2012-04-29张之燕
英国皇家剧院2011年5月在莎士比亚故居斯特拉特福上演了由Rupert Goold执导的现代西方版的《威尼斯商人》,它呈现的是一个目眩金迷的好莱坞娱乐气息主导的赌博世界。虽然其现代气息、娱乐气息和赌博气息过于浓厚,但它却一针见血地展现了人和钱之间看似简单却着实复杂的关系。2009年由台湾彭镜禧教授和陈芳教授改编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约/束》则演绎了一个中国古代版的充满契约和束缚的商业社会,围绕着“约/束”的主题它在伦敦的戏剧舞台上完美地诠释了人和钱之间的微妙纷繁的关系[1]。本文在文本细读和舞台观摩的基础之上,从莎士比亚剧本中的“purse”和“person”、“bond”和“bound”这两组关键性的词语入手,结合笔者对这两个版本的戏剧表演的观后感和认知,来解读《威尼斯商人》中人与钱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一.Purse与Person
在《威尼斯商人》的第一幕第一出,安东尼奥就信誓旦旦地对其好友巴萨尼奥表示,“My purse,my person”乃至其他一切都随时听候巴萨尼奥的调遣。“Purse”是“钱包”的意思,“person”则是指“人”,“purse”和“person”的发音很形似,相似得几乎可以在听觉上互换,而且二者在文艺复兴时期经常以“purse and person”的词组形式一起出现。但是钱包purse是一个可以用来装东西尤其是装钱的容器,而person却是有着情感(爱恨情仇等)和灵魂的血肉之躯。那么purse里的钱可以等量代换或等价代换person的血肉、情感和灵魂吗?《威尼斯商人》正是围绕着类似的问题而展开的一个代换与拒绝代换的充满赌博气息的世界。
商人就是通过买卖商品以获利为职业的一类人,所以商人一词本身即是人和钱的统一体。在《威尼斯商人》这个充满商业气息的世界里,钱的价值似乎和人的价值一样被看中。巴萨尼奥描述鲍西娅用的词是“richly”“fair”“virtues”和“worth”。可见鲍西娅的财富和其人(包括外在美貌和内在美德)都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安东尼奥在其“My purse,my person”的言辞中将钱包和人并置也无疑体现了钱和人各自具有的价值,另外,安东尼奥想靠其个人的信用去贷款以帮助巴萨尼奥也透视出人和钱潜在的等价性。夏洛克发现他的女儿带着他的钱逃走后在大街上的呐喊“My daughter,my ducats”更是将人的损失和钱的损失看的同等重要。
但是,当钱和人处于二选一的情境下时,人彰显出其无法被金钱等价和取代的无价性。夏洛克以放高利贷的形象著称,获取利润理应是他关注的焦点。可是,当巴萨尼奥提出安东尼奥要向他借贷时,夏洛克并不关注利润,而是更关注安东尼奥这个人。夏洛克认为安东尼奥“sufficient”时,他指的不是安东尼奥的商船所代表的金钱价值——因为他说了很长一段商船会遭遇各种风险的话——他指的是安东尼奥这个人。夏洛克决定签订契约的关键原因是,他有可能通过掌握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来掌握安东尼奥的生死大权,因此,在夏洛克的眼中,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与羊肉狗肉无异的肉本身没有丝毫金钱价值和利润,而夏洛克之所以对其感兴趣,则源于他对安东尼奥入骨的恨。无论夏洛克的恨是源于宗教仇恨、经济仇恨、种族仇恨,还是其他夏洛克拒绝回答的仇恨,这种恨是无价的[2],无论巴萨尼奥和鲍西亚用多少钱来赎安东尼奥的肉,夏洛克都一概拒绝。
在《威尼斯商人》里不但恨是无价的,爱也是无价的。痛恨放高利贷行为的安东尼奥之所以主动向他素来鄙视的夏洛克借高利贷就是源于他对巴萨尼奥的爱。即便他因商船遇到意外风险无法如期还清借款,而夏洛克又执意要按照合同割去他身上一块肉,安东尼奥也因为是为巴萨尼奥而死心满意足。同样对爱执着的是鲍西亚,她用自己的财富、智慧去解救安东尼奥以保卫和提升她与巴萨尼奥的爱情。为了赎救安东尼奥,她宁愿向夏洛克付出几十倍的钱财。所以剧中的金钱成了衡量爱恨的一个工具,而爱恨在拒绝被金钱衡量和等价的情形下散发出人对钱的超越。进一步来看,人和钱在金钱社会的天平两端看似可以被等价,但在情感社会的天平两端却无法等价,因为情感本身即是无法被衡量的。甚至情感的缘起也常常是无来由的。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中国戏剧大师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塑造了“至情”女子杜丽娘,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以及为情出生入死的形象如果出现在《威尼斯商人》里无疑也会让金钱自惭形秽。杜丽娘的至情让她能不受现实和人世的约束,而能进出于梦境,游走于阴阳两世。《威尼斯商人》也是围绕着约/束和解脱约/束而展开了复杂的关系。
二.Bond与Bound
彭镜禧教授和陈芳教授改编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约/束》凸显了莎士比亚原剧中的“Bond”主题。“Bond”既有“契约”的意思,也有“束缚”的意思,彭镜禧教授采用的“约/束”一词正是对“Bond”意蕴的完美诠释。莎士比亚词汇量丰富,并善于利用置换同音词来营造独特的戏剧效果,“Bond”和“bound”就是这样一组被莎士比亚看中并频繁使用的同音词。在《错误的戏剧》里,“Bond”和“bound”就多次出现,而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Bond”和“bound”则作为高频词汇反复出现,并且经常互换性地出现在夏洛克的词汇库里。“Bond”和“bound”在古英语中是可以互换的,在OED(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关于的“Bond”的第一条释义就是:“That with or by which a thing is bound”,细分的话,这个词条还包括“Anything with which one's body or limbs are bound in restraint of personal liberty”。所以“Bond”的在保障签约双方的权益的同时,也构成了对他们的人身自由的限制。
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约/束关系就体现在与金钱更相关的bond和与人更相关的bound之间可互换和不可互换的矛盾关系之中。夏洛克的话语“Three thousand ducats,for three months,and Antonio bound”和“The man [Antonio] is, notwithstanding,sufficient. Three thousand ducats;I think,I may take his bond”表明,夏洛克之所以愿意签订金钱约/束(bond)就是因为他有可能得以约束(bound)和掌握安东尼奥的人身自由。夏洛克不下五次地坚持“I'll have my bond”就是为了能如约约束(bound)安东尼奥并割去其身上的一磅肉以泄其恨。不过,“约/束”在以契约的形式保障夏洛克割肉的权益的同时又给他构成了束缚。一磅肉就是一磅肉,多一点少一点都是违约的。不管商品经济如何试图将人商品化,它无法将人的血肉分割并进行精准的量测。夏洛克深知犹太人和基督教徒一样,都是人,都能感知冷暖和生死情仇,而且在表达他的仇恨之情时,夏洛克可以无视金钱。但是,夏洛克却以悲剧收场。他的悲剧至少源于三点:第一,他过于执着于自己的仇恨,因而看不到别人情感的闪光点。固然安东尼奥曾经鄙视他,但安东尼奥为友谊而展示的爱也是多少值得同情的。如果夏洛克能忘记仇恨以怜悯之心释仇,那么他的结局将会改写;第二,尽管夏洛克是商人,但是他却在金钱方面理性不足,仇恨和复仇心会让他不惜金钱得失。在理财方面他也不合格,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钱,连安东尼奥借款的期限三个月他也记不准;第三,他将仇恨看得高于金钱的一面显示出在他眼里人的情感无法被金钱衡量和等价,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人的血肉也是无法被精准测量的。
在《威尼斯商人》里,除了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源于恨的血肉约/束外,还有鲍西娅与她的父亲选匣招婿式亲情的约/束[3],以及鲍西娅和巴萨尼奥系于戒指的爱情的约/束[4]。鲍西娅的父亲以选匣招婿的方式来定鲍西娅的婚姻,表面上看似约/束了鲍西娅的自由选择权,实际上却是用金钱这个过滤器来淘汰经不起金钱诱惑的求偶者,进而保障鲍西娅的美好婚姻。金匣和银匣象征着金钱,金钱诱惑下掩盖的是死亡和愚蠢,而有着朴实外表的铅匣子掩盖着的却是真实的价值——鲍西娅的肖像及其代表的鲍西娅其人。巴萨尼奥在人和钱的抉择中,选择了人。在戒指约/束中,鲍西娅给巴萨尼奥的戒指本身并不值钱,可贵的是它的象征价值。戒指的形状是圆形的,形似阿拉伯数字数字0,0本身意味着一无所有,但是一旦它与其他数字结合便会使其无限扩大或缩小。譬如,将一个0放在1后面会让它变成10,放两个0则瞬间变成100。这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熟悉和使用罗马数字的英国人来说,还属于是新鲜事物,因而具有一定的神奇色彩[5]。鲍西娅把她自己比作0,虽然看似是无,却能为了巴萨尼奥而翻倍增值。另外,戒指代表着对爱情的忠贞,而这比金钱价值重要的多。
综而观之,四百年前的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就从purse和person,bond和bound这两组词语中透露出这样的价值观:钱和人都是很重要的,但是当钱和人处于鱼和熊掌二选一的情形下时,人更重要。关于钱和人的分量孰重孰轻的问题在当下社会也在考验着越来越多的人。近期热播的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像《威尼斯商人》一样,在赌博和约束的氛围中,既揭露了情感被明码标价的残酷,又展示了人情胜于钱袋的温情。同时,《牡丹亭》中体现其“至情”主题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的名言也成了剧中主人公吟诵的台词。黄金白银可以被切割测量,人的血和肉无法被精准切割测量,人的爱恨情仇无法被精准切割测量,人的灵魂无法被精准切割测量。金钱可以腐蚀人的价值观,金钱可以造就与人等价的表象,但是,在有人情的社会里,金钱是有价的而人是无价的。就像《北京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沈冰说的,“能买走的东西,早晚留不下;买不走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注释:
[1]《约/束》是由彭镜禧教授和陈芳教授根据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改编的。其中的部分场景曾于2009年9月面向以英国莎士比亚协会学者为主的观众上演。会议期间,编导和部分演员就戏剧剧本的改编和戏剧演出的特点等进行了阐述和答疑。关于《约/束》的详情可参看彭镜禧教授的文章:Ching-Hsi Perng,“A Bangzi Merchant of Venice in Taipei”, Asian Theatre, Volume28, Number 1, Spring 2011.
[2]Eric Spencer在“Taking Excess,Exceeding Account: Aristotle Meets The Merchant of Venice,” 一文中就夏洛克的仇恨有精辟的阐述。
[3]台湾梆子的豫剧《约/束》里保留并突出了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各种约/束关系。
[4]Natasha Korda,“Dame Usury: Gender,Credit and (Ac)counting in the Sonnets and The Merchant of Venice”, Shakespeare Quarterly, 129-153.
[5]关于阿拉伯数字0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用法和意义可参见以下著作:Keith Thomas,“Numerac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5th ser. 37 (1987): 103–32; Brian Rotman, Signifying Nothing: The Semiotics of Zero (Stanford: Stanford UP, 1987),esp.7–14;和Michele Sharon Jaffe, The Story of O: Prostitutes and Other Good-for-Nothings in the Renaissance (Cambridge: Harvard UP,1999), 25–81.
参考文献:
Bailey, Amanda, “Shylock and the Slaves: Owing and Owning in The Merchant of Venice”, Shakespeare Quarterly.
Harris, Jonathan Gil. Sick Economies: Drama, Mercantilism, and Disease in Shakespeares England (Philadelphia, 2004).
Korda,. Natasha. “Dame Usury: Gender, Credit, and (Ac)counting in the Sonnets and The Merchant of Venice”, Shakespeare Quarterly.
Perng, Ching-Hsi “A Bangzi Merchant of Venice in Taipei”, Asian Theatre, Volume28, Number 1, Spring 2011.
张之燕,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在读英国文学博士生,湖南大学国家公派出国留学研究生。博士研究课题为:“莎士比亚悲剧中的死亡与记忆主题”,获英国海外研究学生基金计划(ORSAS)及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CSC)资助。近期发表的文章包括:“未盛放的花朵——明末利玛窦的记忆法”,(刊于澳门利氏学社双语期刊《神州交流》,2011年8.1期)和戏剧短评Bond(刊于美国莎士比亚学术刊物Shakespeare Bulletin,2012年春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