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起源与发展的生态足迹和文化情愫
2012-04-29王震国叶治安
王震国 叶治安
导读:任何一门学问的兴起,都有它现实的社会基础。城市研究和城市文化成为当下一门显学,源自世界范围内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
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是城市问题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城市文化》(1938年)和《城市发展史》(1962年)两部著作,不但具有里程碑般的象征意义,而且也是学界公认的对城市问题的权威表述。如果以《城市文化》的面世为参照系,那么中国大陆在城市文化领域内的探讨,比欧美发达国家滞后近70年。因为起步晚,所以,中国既没有一个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也没有为国际社会公认的权威学者。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来自社会体制和价值观念上的掣肘;二是源自学养水平和思维方式上的羁绊。严格地说,中国的城市文化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对从事这一命题研究的学者来说任重而道远。
一、城市起源的生态地利足迹
叶:刘易斯?芒福德是城市问题研究的巨擘,但我对芒福德关于城市起源的论述有点不解。比如,他认为“城市或者说人类聚落的最初雏形期,其实往往不是源于居住而是源于祭祀活动,而这种活动地点作为一种‘磁体,能把一些非居住者吸引到此来进行情感交流和寻求精神刺激。所以,城市最初首先是作为一个‘磁体而不是一个(居住的)容器存在。村落的存在基础是食物和性,而城市能够追求一种比生存更高的目的”。
王:城市源于祭祀活动,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佐证这个观点,需要极为深厚的史学功底,我辈不敢妄言与否,即便名声更大的专家学者,我看也不会轻言是非。但学术研讨无禁区,提出看法和观点,应是学者的权利,从某种角度上看,还应该是学者优良素质的体现,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是难以称其为学者的。
据我所知,现在学术界对城市起源一般持三种观点:一是防御说,即建城郭的目的是为了不受外敌侵犯;二是集市说,随着社会生产发展,人们手里多余的农畜产品需要有个场所进行交换;三是社会分工说,因为生产力不断发展,各类社会从业人员需要有个地方集中起来开展分门别类的产品生产。
叶:除了上述三种观点,最近社会上还有人增加了三种城市起源说:一是私有制说,即城市是私有制的产物,是随着奴隶制国家的建立而产生的;二是阶级说,从本质上看,城市是阶级社会的产物,是统治阶级用以压迫被统治阶级的一种工具;三是地利说,城市的兴起与河川、港湾交通运输汇聚的特性,以及某些地域自然资源丰富、地势平缓交叉等优越条件有关。
王:因为不知私有制说和阶级说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证据基础之上,所以我不能轻率地表示认同,但我赞成地利说。
据考古发现,世界上最早的城市出现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西亚两河流域,稍晚便是印度河流域的城市,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再晚就是黄河流域的城市,年代约为公元前2?100年。这些早期的城市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坐落在河畔,这是人类生存对自然环境的依赖和有意识地选择,也可理解为人类建城兴市的自然情结。水是生命的源泉,是颠扑不破的定理,所以,世界四大文明古国都诞生在河流边上亦属一种必然。不过我臆测人类最早的聚集地应在小河小溪旁,因为,仅会使用独木舟的早期人类,还缺乏驾驭大江大河的能力。随着适应和征服自然能力的提高,人类的聚集地,从小河小溪边延伸到大江大河旁;同理,伴随着科技水平的进步,城市又从大江大河旁拓展至大海边。从上述城市地理位置的变迁中可以看出,人类对聚集地的选择,是和人类科技水平和能力提高同步的。
叶:你这个猜测很有意思,不管是否成立,至少从两个方面证明了城市起源地利说:一是当今国内外一线城市都与江河相伴,哈德逊河和纽约、泰晤士河与伦敦、塞纳河与巴黎、隅川荒川与东京、黄浦江与上海、海河与天津、珠江与广州等;二是纵观500年以来的世界史,那几个一度执世界牛耳的国家,西班牙、荷兰、英国,直至今日的美国,都崛起于大海之滨。
由此可见,人类聚集地从小河小溪边迁徙到大江大河旁,再延伸到大海边,确实是与人类能力与科技水平提升过程同步的。
王:从这个意义上说,流通技术水平的高低,是社会进步、国家强盛的风向标。人类发展到现代,江河航运正被大规模发展的铁路和高速公路所替代,但作为流通领域主力军之一的现代海洋航运,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上海之所以要花大力打造国际航运中心,关键也在于此。据权威资料显示,全球现在大约有3?000个左右沿海和海岛城市,其中70%是中等发达城市,30%是高度发达城市,而且70%以上的财富集中在各国的沿海城市里。
叶:依山傍水,这不但是人类建造城市的自然情结,也是一种原则。春秋时管仲就说过,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管子?乘马》)
王:这也是我认同城市起源地利说的原因。
二、城市文化的历史地缘情愫
叶:以城市起源地利说引申至目前的社会形态看,沿海、沿江、沿河的城市,社会的开放程度、经济的发展水平、居民的思想理念等普遍高于内陆城市。这不仅仅是我们中国,全世界都一样。这样说不是褒李贬桃,而是基于一种历史和现实的状况。沿海、沿江、沿河城市因具有地理上便于交流的优势,所以在社会进步上总是处于“先手”(围棋术语)。
王:从目前世界城市的发展状况看的确如此。这也许部分符合城市起源地利说的道理。
叶:刘易斯?芒福德认为,“城市从一开始就是外向的,就是能够吸引和容纳‘陌生人和‘陌生因素的,在这一点上,与较为固定的、内向的、敌视外来者的村庄形式完全相反。”刘易斯比较的参照物体是城市与农村,但同样适用于沿海城市和内陆城市。因为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落后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但闭塞或流通条件差、流通技术水平低却是同一病灶。
王:如果以城市文化的内涵作比较,我觉得海派文化更能比较直观地说明城市地理位置对城市文化的深刻影响。因为上海位于江海之滨,交通便利,又被强行半殖民化了近一个世纪,世界各色人等、各种思潮每每交会于此,所以吸纳百川、善于扬弃、追求卓越、勇于创新成为了海派文化的特点。
叶:说到城市文化中的殖民地元素,当今学术界的有些话题是很有意思的。在泛政治化年代,殖民地文化是被定性为“反面教材”的。现在时代进步了,人们的思想水平也提高了,殖民地文化中的一些正面价值得到了朝野各界的首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殖民地文化虽有强加屈从的基因,但更有不同民族文化交融、出新的成果。如上海的外滩建筑、香港的城市管理、新加坡的社会约束等,既是“洋为中用”的经典,也是“他山之石”的案例。
王:从宏观角度来说,城市管理属于城市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受意识形态思维的影响,我们国家的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有点“不靠谱”,为此曾付出不小的代价。今天,人们认识到殖民地文化中有正面价值,但有点晚了。早在80年前,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一文中就对“洋为中用”作了精确的诠释,只是大多数国人对他老人家的教诲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而已;或者是嘴上说一套,干起来是另一套。比如,自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多年中,一些地方政府,各级职能部门,每年派往港澳和国外考察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的人员何止成千上万,花费也是天文数字,但真正能学到人家管理精髓的有多少?真正学以致用和洋为中用的又有多少?
叶:当然,认真考察还是会有所收益的。我第一次到香港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感到香港的马路并不比上海的宽敞,但路上机动车的车速却远比上海快。据我所知,香港的道路面积仅为上海的三分之一,但机动车保有量和上海相当,都是170万辆多一点,包括摩托车和轻便摩托车等,但为什么上海的交通拥堵状况要远甚于香港呢?也许有人能说出几个、几十个原因,但我觉得说一千道一万,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香港的城市管理水平比我们上海高。而这个高水平的城市管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更不是靠搞运动、喊口号实现的,而是一百多年来,香港的城市管理者通过实践得来的真知。
王:沪港的交通状况虽然是城市管理的一个点,但由点及面,由此及彼,我们就可看清两地城市管理中存在的差距。这种差距既有城市文明程度方面的,也有受城市文化浸淫形成的。文明和文化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文明体现着价值,文化表现为方式。文明是由价值观支撑的,违背了这种价值观,就会被视为不文明;但文化是一种精神积淀,是千百年传承的结果,是一个地区或一座城市的居民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柱及根之所在。
叶:你的话有点像列宁对“爱国主义”的论述——“爱国主义是由于千百年来各自的祖国彼此隔离而形成的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
王:列宁这句话中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千百年”,二是“极其深厚的感情”。爱国主义如此,文化也是如此,所以,不管海派文化还是其他地方或国度文化,都属于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从一个宽泛的角度上去审视,城市文化不但陶冶市民的性情,还培育市民的精神风貌,并深深地影响着市民的日常生活,继而把市民的文明行为提升到相应的程度上。这个逻辑演绎和城市文化是紧密相连的,而城市管理也正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事实证明,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和这座城市的文化水准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城市文化不是靠搞运动式的突击就能得到提升的,它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是一种点滴的精神积累。一个地区的进步,不会背离本地区的文化传统,一座城市的发展,也不能背弃城市的文化传统去制订形而上或大而无当的规划。因为,任何一座城市,人们对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化,都有“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这是城市形成中的文化情结,是任何人和力量都抹不掉的。
叶:历史上曾有一些妄自尊大或不自量力的人,总喜欢挑战这种“城市文化情结”,即使在一段时间内靠权力或威势暂时得逞,但最后都归于徒劳。实际上道理很简单,因为城市文化情结是“千百年中形成的”,人们对它怀有“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但是有的人不懂,或故意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
三、生态与文化的城市学理悖论
嘉宾甲:从历史上看,无论中外,城市文化始终是处于被教化的地位。对于城市文化的批判,在西方可算是源远流长。里克沃特就曾说过,“城市的恶名一直是人们城市情感的一部分”。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更是长期存在着一种反城市化的倾向。比如“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足见赞美山水田园的文字汗牛充栋,但赞誉自己所居城市的词句却是凤毛麟角。探其缘由,我个人觉得主要是受三大情愫困扰:其一,农业文明对田园风光和自然山水的依恋情结;其二,因科举落第或官场险恶而厌烦城市繁杂的人际交往;其三,因生活坎坷而背井离乡,但进入城市后又不如意。所以,在中国文化和文学史上,对“世外桃源”、“农家乐”等社会模式的褒扬,始终居于主流地位,而城市生活,就是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代名词,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
嘉宾乙:但也不乏例外,如北宋时期著名理学家邵雍可算中国城市文学的一个标志性人物。“物外洞天三十六,都疑布在洛阳中”;“予家洛城里,况复在天津。……时光优化国,景物厚幽人”。像这样赞誉自己所居城市的诗句,邵雍写过好几首,而在他之前,似乎还没有人花如此多的笔墨赞美城市生活。当然,古人描写洛阳城、长安城的文字不少,但称颂城居生活的凤毛麟角。邵雍通过在城市中漫步、游览、观赏后认识到,城市是可以让生活更美好的。
虽然邵雍被人尊为北宋五子之一(作者注:另四子是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但因长期“大隐隐于市”,所以鲜为人知。
嘉宾丙:人类社会经历了早期采猎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三个阶段,现在正向生态文明迈进。但迄今为止无人否认,城市的出现是人类文明最为重要的风向标。在古希腊时期,人们甚至还以城市和农村的划分来区别文明人与野蛮人。所以,现代社会公认城市文化是人类文化的集中体现和最高代表。
1999年,杭州西湖启动申遗时,曾请了外国专家前来考察评估。一位芬兰专家初见西湖时笑着说,一个湖怎么能申报世界遗产?在我们芬兰这样的千湖之国,比这漂亮的湖多得是。但三天之后,这位专家感慨地说,他从未见过这么有文化的湖,西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它涵养了一个城市的文化生态。后来西湖申遗就不是申报自然遗产,而是申报文化景观类的世界遗产,打出的牌子是“东方文化湖”。
人类的活动产生文化,文化是人类创造的财富总和,也是人类生存的主要价值。所以,对一座城市来说,文化是城市功能的最高价值。城市的起源与发展,虽然留下了鲜明的生态足迹,但更蕴涵了丰富的文化情愫。
责任编辑: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