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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抗战

2012-04-29张高峰张刃

黄河 2012年4期

张高峰 张刃

在大后方

抗战期间,东北、华北、华南先后沦入敌手,华中敌我犬牙交错,因此,西南地区,特别是四川成为了大后方,战时陪都就设在重庆。那八年中,我曾五次入川出川。第一次是1939年夏,我从南岳经湘西步行入川,过秀山、酉阳到鄂西,折向豫北,可算与四川“擦肩而过”;第二次是1940年春,我从湖北宜昌乘船到重庆;第三次是1942年冬,我从重庆乘汽车,经陕西宝鸡到河南战地;第四次是1944年夏,中原会战后,我再经宝鸡入川;最后一次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大公报天津馆复刊,我于同年底从重庆乘飞机北返,此后再也没有到过四川。

“青记学会”与重庆轰炸

1940年春,我离开河南汤恩伯部,经湖北宜昌乘坐“协庆”轮入川,不料船在丰都附近触礁,沉在岸边,只能改为陆路到重庆。因此,我有机会一睹著名的“鬼城”丰都。

少年时,我就听大人们传说,四川鬼多,而且有个“鬼城”丰都。当时,市面流通的铜质硬币,有各省制造的,都是红铜色,唯独四川是黄铜的。据说四川各地的商店门口都放一个水盆,顾客买了东西,要先把铜板放在水里“验明正身”:沉下去的是人,漂在水面的是鬼。虽然这是迷信,也说明四川的封闭和与外界的隔阂。待我置身丰都,游历了“鬼城”五花八门的“鬼蜮”之后,我却被四川人的文化、性格所感染,并在后来逐渐喜欢上了四川。我在四川先后生活了四年多。

第一次到重庆,举目无亲。但我很快了解到,范长江正在此主持国际新闻社重庆办事处的工作,地点在江北猫儿石。我去看他,他很高兴我的到来,又介绍我加入了中国青年记者学会(简称“青记”,即今天中国记协的前身)。通过长江,我还结识了与他同住或比邻而居的沈钧儒(范的岳父)、阎宝航(阎明复之父)、陈翰伯(后曾任商务印书馆总编辑)等先生,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更重要的是,我又可以继续自己喜爱的新闻工作了。

国新社是合作社性质,交纳股金或年费才能被批准为社员,而大部分成员是以稿费入股的,我也如此。国新社社员又基本上都是青记学会会员。对社员来说,国新社就是家,谁都喜爱、留恋。社里办的油印刊物《采访与写作》、《社友通信》,内容丰富多采,刻印字迹清晰整洁,极受大家欢迎。我记得有一期还曾用社员的名字编了顺口溜,其中有“某某登上张高峰,在韩柳村林间散步”的句子。国新社对社员、特约记者、通讯员都是极负责的。尽管没有几个工作人员(我认识的有高天、于友等),可是我们写的稿子只要被报纸刊用,社里必剪寄给我们,并注明何时刊于何报。在那战争年代,我的行踪不定,通信极困难,然而我写的战地通讯剪报却几乎是齐全的,这不能不感谢国新社同仁的操心、保管之劳。可惜,那些剪报在文革中都被毁掉了。

在重庆,范长江的生活是很艰苦的,全靠稿费维持,有时还要接济朋友。记得有一次,长江夫人沈谱拿着他当年在前方采访时用的一架军用望远镜来找我,希望我设法帮助卖掉以补家用。我多次奔走竟未卖出,没能帮上朋友的忙,我内心一直歉疚。

重庆虽是后方,但生活并不平静。武汉失守后,日军飞机可以长驱直入西南地区,因此空袭不断,且日益频繁,而我们的空军和高射炮火力薄弱,无力积极防空。于是政府动员各方力量挖山洞躲空袭,各机关、学校、工厂,甚至个人都有自家的防空洞。一年之间,全城的防空洞几乎连成一片,形成地下隧道,四通八达。每遇空袭警报,人们随处有洞口可出入。

1939年至1941年间,日军轰炸重庆达到疯狂的程度,昼夜轮番,一批接一批,每批二三十架,投下的多是燃烧弹。重庆人民的生命财产朝不保夕,转瞬间就会化为乌有。以致人们每天醒来后,要先把贵重财物收拾好,随时准备携带防空;再把被褥、衣物卷叠在一起,以便遭炸后一旦房屋倒塌,能够完整地掘刨。

因为敌机的狂轰滥炸,许多部门以及亲友之间失去了联系。到某处公干或探访,常常会遇到一堆瓦砾,上面插块木牌,写着“迁往XXX办公”或“XXX迁往XXX”,你第二天按照新地址前往时,新址也许又在一片瓦砾中插上木牌,告诉你另一个新址。如此追踪木牌,追来追去,机关找不到了,友人也不知去向。

在频繁的空袭中,再使用“呜呜”作响的警报器已不安全,便改在浮图关等高处挂球示警,全城都能看到,挂出一个红球是预行警报,两个红球是空袭警报,三个红球是紧急警报。解除警报挂绿球。

1939年5月3日、4日两天的轰炸,死4000多人,伤3000多人,造成抗战以来重庆最大的空袭惨案。全城停电停水,大公报、新华日报、中央日报、新民报等十几家报纸,不得不于4日起出“联合版”,历时一百多天,8月16日才又各自单独出版。

我在重庆时,1940年5月的一次日军飞机轰炸中,中国青年记者学会设在张家花园的重庆办事处也被炸毁了。

1941年6月5日,又发生了重庆大隧道惨案。那天,敌机从早到晚对重庆“疲劳轰炸”。因为天气炎热,人们在隧道里的时间过长,逐渐感到窒息,于是乘隙争相出洞,结果导致秩序大乱,堵塞洞口,惨案发生。死亡究竟多少人,始终无准确数字。只见运死尸的卡车昼夜开动,清理隧道用了三天时间。尸体从朝天门、临江门和通远门运出城。据当时在朝天门指挥运尸的贺志中说:“朝天门运出去的尸体就有四千具。”时任防空司令的刘峙因此受到撤职处分。直到1942年以后,在盟军配合之下,重庆加强了防空力量,才基本解除了空袭的威胁。

在重庆,我看到许多过去的平津同学都先后入读了大学,于是也动了申请读书的念头。1940年8月,经教育部批准,我以“沦陷区学生”身份入国立武汉大学“借读”。行前专程去看望了范长江。他对我上大学颇不以为然,主张刻苦自学,并以自己为例说,他并非什么大学出身,照样做记者。而我因为抗战以来在大江南北颠沛流离,身心疲惫,很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面读书一面休息,也为今后做记者打点基础。因此,还是告别了范长江,去了武汉大学。我们再见面,已是日本投降以后了。

难忘的武大生活

抗战期间,武汉大学西迁到川西岷江畔的乐山县。从重庆乘船溯长江上水进岷江,需要四五天路程。

当时,四川有不少内迁的大学,重庆就有中央大学、重庆大学,我为什么独选武大呢?这不仅因为当年武大在全国高校中名列前茅,更因为武大当时的校领导比较开明,校风也比较自由、民主,不似中大、重大被国民党控制的那么严密。况且,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论,乐山距作为战时政治文化中心的陪都重庆,比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近多了。我希望保持与重庆新闻界的联系,乐山是比较理想的。

我为什么“借读”呢?因为抗战以来,我天南地北地“闯荡”了两年多,耽误了学业,不想再按部就班地读四年大学了,希望早点毕业,尽快实现我做正式记者的梦想。借读可以插班,期末考试合格即可转正。战时的一切都比较混乱,教育部居然批准了我的申请,所以我入学后直接读了政治系三年级,1940年寒假前,第一学期通过考试后就转为正式生了,并且申请到教育部“战区流亡学生贷金”的资助。

武大的风气确实是自由、民主的。许多同学或以兴趣爱好,或以信仰追求,或单纯为了联谊,组成形形色色的社团,举办琳琅满目的壁报。那些社团的性质和壁报的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文学、艺术……可谓学术自由,百家争鸣,也显示了莘莘学子的不拘一格,蓬勃朝气。

我在课余也参加了许多学生活动,譬如演出话剧。武大当时有学生组织的珞潮剧社、未名剧社、新星剧社等,最活跃的组织者是“抗战问题研究会”的同学,我虽不是他们的成员,却是积极“票友”。记得我演过揭露日本间谍的《黑字二十八》(宋之的作)、回汉合作抗日的《国家至上》(老舍作)、反对汉奸的《夜光杯》(尤竞作)等。

更让我高兴的是,在武大,我又遇到了北平弘达中学的同学、好友孙顺潮,他读化学系,毕业后改行画漫画,颇有成就,如今已成大家,他就是方成。我们两人的友谊保持了半个多世纪,成为彼此最知心的朋友之一。武大同学中成为我几十年朋友的还有郑昌淦、潘守谦、孙国华、端木正、吴山(卢云)、杨仁政(杨苇堤)……他们成为我后来生活的一部分,有的更是生死之谊。

在武大,我有幸得到了朱光潜、吴大任、吴廷璆、王铁崖、杨东莼、杨人楩诸位先生的教诲,此后几十年,无论拜望、奉函,我都对他们执弟子礼,终生感谢他们对我的教诲和帮助。其中,朱光潜先生对我后来的人生转折和影响尤大,虽然我并非他直接教的学生,他对我的帮助也并不限于求学。容当后述。

早在上中学时,我就拜读过朱先生的《给青年的一封信》和《文艺心理学》,对先生很是仰慕。入读武大时,得知朱先生是教务长,我高兴极了,很快便与他相识,从此近五十年未断往来。

朱先生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的音容笑貌。他个子不高,前额宽阔,四十岁刚出头就有些驼背了。他说一口安徽腔官话,却长了一双很像广东人的眼睛,讲课或思考问题时总是往上看。

当时武大的外文系是比较有名的,朱先生本身就兼外文系教授,由于他的关系,还请来了方重、陈源、钱歌川、戴镏龄、孙家琇等教授。朱先生主讲几门必修课,最难读的是“莎士比亚”,不及格便留级,所以每晚在自修室里都有学生啃“莎士比亚。”

我们一些爱好文学和新闻的同学,组织有“文联”、“新闻部队”等社团,每年春秋两季,必请朱光潜、叶圣陶、苏雪林、钱歌川等教授郊游茶话,请他们指导学习和写作。每逢星期天或假日,我也常约一二同学去朱先生家请教。他家的陈设很简陋,最引人注目的是满满的书架与书柜,排列着硬皮精装的各种外文书籍、线装或平装的中文书籍,无声地向来客透露着,它们的主人是一位博古通今、融贯中西的学者。

朱先生既是美学专家,又是博学大师,这是中外学术界所公认的。闲谈中,朱先生多次教导我们做学问既要“专”又要“博”,才会有成就。他解释说,“博”是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专”是把知识的根基打深些,“攻其一点,打歼灭战”。朱先生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他一生研究美学,又博览群书,有丰富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知识。

我与“新闻部队”

武大校本部和文学院设在城里的文庙,那是武大学生的政治、文化活动中心。进大门左手上台阶,过石牌坊,二门(棂星门)左右长长的墙壁上,经常张贴着学生团体自办的各式各样壁报,琳琅满目。1940年冬,一个刊名奇特的壁报——《新闻部队》异军突起,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

《新闻部队》是武大校史上第一个以学习、研究新闻采访与写作为目的、学生自己主办的壁报,它先后存在、出版了两年多时间,早期成员只有3个人,即政治系二年级的吴山、经济系二年级的杨仁政和政治系三年级的我,我是发起、牵头者。

我入武大之前已经开始新闻工作。入学后,在与同学的接触中发现,很多人对新闻也有兴趣,可惜武大没有新闻系。谈起新闻的采访与写作,因为在乐山只能看到重庆、成都两地的三四种报纸,大家感到很不满足,希望看到其他地方,包括敌后的报纸。因此,我产生了搞一次全国报纸展览,让同学们开开眼界的念头。于是,我写信给重庆的“青记学会”和国际新闻社,报告了我的想法,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允许我以“青记”会员的名义举办这个报展。我便约请与我同住龙神祠第二宿舍、习性相投的吴山和杨仁政同学一起筹备,他们很高兴地参加进来。

不久,我们收到“青记”和国新社寄来的全国各地,包括敌后、海外出版的铅印、石印、油印日报、三日刊、周报等近百种。展出的地点选在乐山县中山公园,时间在1940年末的寒假。展出时,我们特地编印了“报展专刊”散发给参观者。我写了“开场白”,说明这次报展的目的,是通过报纸展示新闻工作者肩负的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抗日战争中,新闻部队更是一支生力军。吴山写了“开眼界”,谈看报展的收获,还摘录了新闻界知名人士潘梓年、范长江、成舍我、程沧波等谈新闻工作的“三言两语”。报展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出版的挺进报、拂晓报、号角报、新华日报(太行版)等。参观者大多数是武大同学,也有社会人士,他们在留言簿上说,“看了这次报展,大开眼界。”

报展的成功和同学们对新闻工作的喜爱,又促使我设想在学校办一个以学习、研究、探讨新闻采访与写作为宗旨的壁报,同时刊登包括武大在内的“大学新闻”,并适当地透露一些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内幕消息”。我就此事商之吴山和杨仁政,他们都表示赞成并愿与我继续合作。于是,我们就筹备出版第一期。壁报定名《新闻部队》,表示它是一个战斗集体。

1940年初冬的一天,《新闻部队》第一期出版了。按照计划,设置了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报纸摘编、内幕消息、大学新闻等栏目,并且转载重庆国新社主办的《采访与写作》中的好文章。各期内容基本如此,明显地体现了《新闻部队》壁报的性质。

《新闻部队》纯粹是个人兴趣结合的学生社团,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也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和主张,但有一条我们互相默认的组织原则:《新闻部队》成员不要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这倒不是我们与之政治界限分明,而是因为我们从思想、情感上就不屑于有那种身份的人。相反,我们的政治态度是偏左的。杨仁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和吴山就是当时武大著名左派社团“岷江读书社”的成员,我是自由主义者,也曾作为社友多次参加它的活动,因此,《新闻部队》在武大是很引人注意的。

《新闻部队》的三人组志同道合,武大毕业后,我们分别走上了新闻岗位。吴山改名卢云,先后任大刚报、新华日报、光明日报记者,从事新闻工作40多年;杨仁政改名杨苇堤,先后任金融日报、文汇报、教师报、光明日报记者;我毕业后任大公报记者、特派员也达20多年。

与大公报“结缘”

我与大公报的关系源于1940年。那时,我在武汉大学读书,同时也是“青记”会员、国新社记者。一天,看到国内最有影响的大公报招收西川通信员的启事,要求“投稿三次,合则聘约”。我对大公报仰慕已久,是它的忠实读者,认为它确实是为老百姓说话的报纸,因此,欣然积极应征。于是,我精心采写了几条新闻,寄出第一次投稿。事后想,内迁川西的大学很多,应征者必定不少,感到没有把握和希望,便放弃了第二次。不料,忽然有一天接到重庆大公报通信课寄来的聘书,并有两条附注:一,以稿计酬;二,双方得随时解除聘约。前一条好理解,就是没有工资,不是正式记者;后一条有讲究,就是说,大公报可以随时不要我,我也可以随时不给它干,双方的权利是平等的。实际上,只有它解聘我,我不会不给它干。大公报是在考察通讯员的能力与人品。

我成为大公报通信员后,便积极采访写稿。当时,武大所在的乐山县,沿岷江至犍为、宜宾,有许多由于抗战从沿海内迁的工厂,包括从上海、天津迁来的大厂,如著名的永利碱厂、久大盐厂、黄海研究社(即范旭东、李烛尘、侯德榜经营的“永久黄”)、中元造纸厂等。我有意识地注意采写这些工厂,特别是中国化学工业先驱、抗战中始终坚守生产、科研,且与大公报有深厚情谊,并称“天津三宝”之一的“永久黄”的新闻,大公报都用大字号或加花边显著刊出。

譬如,1940年11月1日,重庆大公报刊登了我写的报道《黄海化学社之贡献 新法制盐可节省燃料半数以上》:

抗战军兴,海盐来源断绝,各省食盐唯峙川省供给,供不应求,遂思增产。盐务当局鉴于土法制盐不独成本高,盐质杂,制造缓,而且耗费燃料为量至巨,因委托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设计改良。该社倡用‘枝条架以浓缩卤水,节省燃料不少。以‘塔炉试燃煤炭,结果原用四斤煤成盐一斤者,今仅用一·?五至一·七斤即可。盐务当局遂通告各盐场应一律效仿。闻该社已派技术人员分赴川东资中及自贡一带推进,预料当可为国家省出一大批燃料也。

1942年8月,黄海化工社成立二十周年,大公报特发贺电,我发回报道称:

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自民国十一年八月成立以来,至今已达二十周年。自入川以来,对于川盐改造颇有贡献。该社顷定本月十五日在五通桥西望关举行纪念仪式,并举办展览会。黄海社创办人范旭东氏预撰纪念词,指出,此华西深山中之纪念会,十足显出中国学人之风格。二十年来中国正当历史上空前转变时期,所以贫弱,全由不学。如无人为中国创造新学艺技艺,则中国决无产生新生命之可能。黄海创立之微意,即邀集志同道合,静悄地干,期以岁月,果有成就,一切归之国家,决不自私;否则惟力是视,决不气馁。‘化工今日形成为民族长城,这岂是不出几把汗,不咬紧牙关,一代二代干下去建造得成的?而研究工作即系为建造长城之地基。二十年来世人实望学术研究机关,多注重眼前利得,要先应用而后学理。但一言丧邦,若干研究工作者莫不遭此磨折。‘中国学人,到今天还在和环境争死活,说不上受国家社会的尊仰,潜心学术;这样如其还有所谓成功,不是自欺,便是欺人。范氏末称:二十年辛勤换得诸君头上白发与内心慰安,‘求仁得仁,我替诸君高兴云。

做大公报通讯员,我基本保持每周至少发一次稿,大公报辟了个栏目“西川简讯”或“乐山简讯”,每次刊登三、五条短消息。遇有重大新闻则随时单独发稿。

我的稿子大公报几乎都刊登了,这就更增强了我的信心,加倍努力。大约不到半年时间,我又向报社提出一个奢望,请求发给我一个政府交通部电信总局印发的“收报人付费新闻电报凭照”,以便及时向报社发专电,加强报道的时效性。报社居然同意了,很快就寄来了凭照,发报地点列五处,即宜宾、五通桥、乐山、雅安和西昌,同时还特别写信提醒我说,“这是对你的破格待遇,希望努力工作。”大公报用人不问资历,惟才是举,合则用,不合则去。我是一个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青年学生,却成为大公报第一个有权发新闻专电的通讯员,实际上成为大公报唯一的“以稿计酬”的记者。大公报如此信任,促使我认真为之工作,争取早日成为它的正式记者。

我上了“黑名单”

我在武大的课外活动,最喜爱的是新闻写作。办过报展,出过壁报,还常常与志同道合的同学聚会,讨论问题,并且以真名“张高峰”在共产党的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作品。我的这些活动竟然引起了国民党特务学生的注意,他们开始监视我的行动,我也感觉到了有人盯梢——对那几个特务,同学们都知道名字,他们搞过不少进步同学的黑材料。

多年以后,有同学查阅国民党档案证实,1942年春到同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连续给武大下达过7次密令,饬令“严防异党分子混入教育机关”,“凡查出教员学生属奸党者应让其退出”,“对师生往来信函及社交活动应同军警配合,严密注意”,“奸党学生不能感化者应予开除,并通知警宪机关加以监视或转入劳动营,以免后患”等等。其中,1942年2月27日教育部秘263号训令称:“严密监视张高峰、唐宏镕(弘仁)。据报,他们利用‘岷江、‘文艺协会训练奸党,攻击政府”;5月25日教育部第012号训令称,“据密报,该校最近动态:奸伪分子赵琪、张高峰、蔡瑞武、唐宏镕等于4月12日在月儿塘开会,彼以目前同盟国失败,为建立新政权之最好机会,应尽力造成人民暴动,以达争取民众之目的……”岷江社是当时武大学生自己组织的进步社团,我并非其社员,只是与其中的几个同学要好,参加过他们的活动,竟被列为榜首,个中奥秘恐怕只有“举报”的特务学生知道。但有此密令,我以后的遭遇也就不难解释了。

1942年夏,我参加完毕业考试,留校准备与重庆大公报联系入馆工作问题。一天,校长王星拱、教务长朱光潜和训导长赵师梅找我谈话,说接到军委会、教育部联合通知,强制武大三十二名学生离校,我在其中且名列榜首。朱先生说,本来早就接到了通知,应该立即执行。因为知道我今年暑假毕业,学校多方应付,放宽了时限,让我参加了毕业考试。赵师梅先生说,现在,我“应该爱护学校,不要再给学校找麻烦,早日离校。”当时,我除了感谢诸位先生的维护、宽容,无话可说,答应尽快离校。

1942年秋,我离开武大到重庆。在大公报,第一次见到了总编辑王芸生。他对我近年来积极为大公报写稿表示鼓励,并夸奖了一番,但对我入馆工作却表示一时难办。我们谈到了中原战场和我比较熟悉的汤恩伯部队,王芸生很感兴趣。他认为,抗战相持阶段过去以后,将来反攻华北,第一、第五战区的汤恩伯、孙连仲所部将是先锋,中原必有大战。因此,他鼓励我去河南,做大公报战地通讯员。经过权衡,我同意了。因为,战地通讯员比在后方更重要,活动于两个战区之间,采访空间很大,也更有用武之地。只要继续努力,多写像样的稿子,多发独家新闻,相信可以很快成为大公报正式记者。

临行前,大公报给了我两个政府交通部颁发的记者专用“收报人付费新闻电报凭照”,供我向重庆、桂林两地大公报发稿用,发报地点为洛阳(第一战区长官部,卫立煌驻地)、叶县(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部,汤恩伯驻地)、南阳(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部,孙连仲驻地)、安徽界首(鲁苏豫皖边区总司令部,汤恩伯驻地)、湖北老河口(第五战区长官部,李宗仁驻地),这意味着我等同于大公报的记者了。

1942年12月初,我从重庆出发,先到重庆以北五六十里的青木关,那是当时出入重庆的重要隘口。我打算在那里搭乘甘肃油矿的汽车去陕西宝鸡,然后转道河南。不料,我刚在青木关住下,就有特务来检查,把我扣留并押回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他们不相信我是去河南,却怀疑我是去陕北“投奔延安”。显然,这与我上了“黑名单”,被强迫离校有关,我的行动仍然在特务的监视之下。

待我拿到自己确系去河南的证明并被释放,已经是一周以后了。经西安到洛阳时,我去第一战区长官部看望武大同学张炳耀,他是长官部的机要秘书。见到我就说,你的名字已经到了长官部,要我们注意你的行动。就是说,对我的监视不仅在继续,而且扩大到河南甚至整个战区了。

再入武大前后

1944年6月,我从中原战地回到了重庆。此时,日军已经占领桂林,桂林大公报的人员都撤退到了重庆,报馆一时人满为患,安排不了,还解雇了一些人。总编辑王芸生要我等待安排,我失业了。

有朋友介绍我到政府机关或其他报社去工作,我都谢绝了。借住在朋友家,我徘徊、观望,夜深人静时常常思乡,很是伤感。离家已经六年,漂泊南北,饱经磨难,吃尽苦头。特别是从1942年冬出川到1944年秋入川,前后不过一年多,当局不断找我的“麻烦”,四次逮捕我,大部分时光还处于近乎软禁的状态,这是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我在武大的活动和那篇《豫灾实录》报道。我知道,只要他们抓住一点能够证明我是共产党的证据,就不会轻易放手。也正因为我确实不是共产党,他们抓不到证据,才捕了放,放了捕,用纠缠的方法恐吓、威胁我。

我已二十六岁,就业无着,且身心疲惫,深感人生道路的坎坷和社会现实的残酷。对国民党统治的心灰意冷,使我一度真想北上延安,换一个天地去生活与工作。也曾几次避开特务的盯梢,到重庆新华日报去看望老朋友杨赓,谈了南岳一别几年来我的经历和遭遇。他给了我一些鼓励,希望我振作精神面对现实。但我始终没有下决心向他提出去延安的要求,而是最终选择了重回大学去读书,过相对平静的生活,等待我心仪的做大公报记者的机会。这或许就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吧。

此时,老友唐人来信,邀请我到内迁成都的燕京大学新闻系去与他一起进修,并说已经商得系主任蒋荫恩先生的同意。我商之王芸生,他却表示反对,理由是大公报在成都有记者张篷舟,不能再派记者了。于是我又提出再回乐山武大,他表示同意。

当然,我也曾想到两年前自己被强迫离校的“前科”,能不能回去?回去是否不利?都是问题。但我在重庆听说校长王星拱重病住院,训导长赵师梅已经去职,原来监视我的特务学生也已毕业,回去似无大碍。为了妥善起见,我先给在校时关系较好的教务长朱光潜先生写了一封信,述说了两年工作深感社会情况复杂,自己的能力与知识不足以应对,希望再回学校读书深造的意愿。朱先生回信表示同意,并要我在王校长出院前报到注册,因为王胆小怕事,如果事先知道张高峰要回来,一定不会批准。

回武大之前,我又去看望了王芸生。他问我读书有无经济来源。我说,没有。准备到武大附近找个中小学去兼课。王芸生当即决定,由报社每月给我法币1500元,由我负责大公报在川西和西康的报道。这样,我实际上是由大公报资助去读书了。

1944年8月末,我回到了乐山武汉大学,经朱光潜先生批准,插班入历史系上课。其实,我的目的不是按部就班地学习,而是取得学生的正式资格后,选听自己感兴趣的历史课程,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继续为大公报写稿。

1944年,抗战已进入最后阶段,而学校师生的生活也愈发艰苦了,政府对此无所作为,但对学校的政治干涉却并未停止。我的报道对此颇多关注,例如:

政之“外力”均无可如1944-10-02武汉大学教授每人平均月薪六千元,生计逼人不安于位,纷纷兼任各中学教员。省立乐山中学除校长外,其他各主任及教席几均为武大教授。又乐山之国立中央技专训导长及训导员亦为武大师生。

1944-10-15武大各系教授阵容齐全,惟政治系教授难聘。本年度该系三四年级共有七门课程无法开班,多以史学系课程代替。据负责人谈,待遇薄又不能津贴充足路费,故难请新人。

今年四川丰收,各地米价下跌。月领平价米一石之大学教授,颇有“米贱伤教”之叹!

1945-02-25因“外力”所迫而离校之外文系名教授缪郎山,行前有告教授会书,学生亦为之抱不平,但对此某种干涉大学行如何。

除了上课、写稿,我还“重操旧业”,与几个要好同学恢复了我毕业后已经停刊的《新闻部队》壁报。壁报的性质与内容与过去一样,只是成员变了,也比过去多了。有经济系的牟敦重、外文系的丁道源、历史系的刘祖尧和我,共四人。牟、丁二人与我同住第二宿舍,也是因为对新闻工作有共同的爱好,我约请参加的。刘是自己提出参加,经我们同意的。

【张刃注:《新闻部队》壁报复刊在武大引起的反响,校友孙法理曾有如下记述:“学校的壁报中最为大气磅礴的是张高峰的《新闻部队》。第一期刊出便引起‘轰动效应。篇幅大、气魄大、字也大,洋洋洒洒贴满了文庙东壁,还拐了个弯。激扬文字,纵论时局,观者如堵,久久不散。大家都知道张是已经毕业又回校就读的老大哥,正牌儿的报人。”】

抗战胜利后,我离开了武大,从此《新闻部队》便永久停刊了。它只存在了两年多,在武大学生运动中也没有什么贡献,如果说在同学中还有一点影响的话,那就是它引导自己的大多数成员先后走上了新闻工作之路。

也许是我的活动和大公报有关报道再次引起某方面的注意,我到校上课不久,有一天见到朱先生,他告诉我,和他住邻居的乐山警备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刘琦生忽然问他:“张高峰为什么又回武大了?”朱先生含混过去,但提醒我多读书少活动,免得找麻烦。先生一片苦心,我很感谢。其实,学校的一些师生也奇怪,张高峰为什么毕业两年之后,又回来读二年级,这在武大是没有过先例的。为了自己的安全,那以后,我很少再参加学生活动,往来的同学不多。

追忆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先生是我的老师,他不仅教给我知识,更在我人生之路转折时多次给我以帮助和保护,我终生感念他。

1945年抗战胜利后,朱先生应北京大学之聘请,辞去武大教职,出任北大西语系主任,全家迁到北平。那时,我任大公报记者,也常驻北平,依然常与朱先生见面。

1946年内战祸起,朱先生深感忧虑,每次见到我必询问战局,谈论国是,哀叹人民之不幸,痛斥政治之腐败黑暗。1948年冬季,解放军开始包围北平,国民党政府派专机点名接一批教授飞南京,其中就有朱先生。我闻讯后特地去看他,他明白我的来意,主动告诉我:“我不走,为什么要走呢?”在历史重大转折的时刻,朱先生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其实,在此十年之前,即1938年,朱先生也曾为自己选择过道路,他从四川写给周扬一封信,说中国的“希望在延安”,并请周扬帮助他去延安,惜未能实现。这封信直到1984年才由周扬先生公开,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大地》上,引起了知识界的注意。我想,这可能是有意为朱先生多年来在政治上的被误解而“正名”的吧。

我与朱先生的交往,在文革中一度断绝。1972年,我已“下放”农村,一天在报上意外地看到了“朱光潜”三个字,他出席了某个会议。惊喜之余,我立即写信问候,朱先生也很快复我一信,记得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受到了应有的冲击。”什么样的冲击是“应有的”呢?十年浩劫之后,他在一篇文章中作了回答:“关在牛棚时,我天天疲于扫厕所,听训话,受批斗,写检讨和外访资料,弄得脑筋麻木到白痴状态。”如此对待一个理应受人崇敬的学者,难道是“应有”的吗?!

1976年,文革结束了,我在天津被重新安排了工作,一次去北京访友,特地到北大看望朱先生。先生不在家,朱师母奚今吾一时认不出我,问道:“你是哪一位?”我说;“是张高峰。”她又惊异地说:“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想来十年煎熬,必是“面目皆非”了!朱师母高兴地亲自为我带路,去西语系办公室看望朱先生。进屋后,我边说“张高峰来看您”,边向朱先生深鞠一躬。先生放下手中烟斗,慢慢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

那年,朱先生已经79岁高龄。文革中,这位著名的一级教授被取消了教学资格,奉命翻译联合国文献。记得1963年前后,我曾陪方成去向朱先生请教美学问题。方成是武大化学系毕业生,朱先生笑问他怎么改行画了漫画,并把一部分新译的黑格尔的《美学》书稿借给了方成。从那时,我们才知道,朱先生在以大部时间翻译西方美学经典著作,争取在晚年给后人留下更多的研究美学的资料。这次见面,朱先生说:“1970年从牛棚解放出来以后,我又重理旧业,继续中断了多年的西方美学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现在已经译完了难读的黑格尔三卷本的《美学》。”说着,先生露出兴奋、欣慰的样子。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朱先生邀我去海淀一家回民馆吃涮羊肉,我不肯。先生又请师母到校内食堂买几个菜回家吃,我也不肯。二老都已耄耋之年,怎敢惊扰。我恭敬鞠躬告别说:“以后我再来。”未曾想到那是我与朱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1983年春节,我给朱先生寄去一张贺年片,他回赠了一本他写的《美学拾穗集》,内页写着“高峰老学友指正。光潜1983年春节”。那年,朱先生已86岁了,从字迹看出他的手在颤动。但他不仅亲笔题赠,包书纸上的地址也是他亲笔写的,因此我断定包书纸也是他亲手捆扎的。耄耋之人,自己能做的事,决不麻烦他人,这是朱先生的美德。我这后生对老人十分崇敬,特意保存了带有他笔迹的包书纸,留作永远纪念。

1985年夏,听说朱先生病倒,我专函问候,8月得朱师母信,知道“先生去夏患脑血栓,两次住院,未能康复,头脑有时清楚,有时糊涂……先生这些年工作过于疲累,脑子受到严重损伤。”又说,医生为他会诊的结论是疲劳综合症,“朱先生太累了”。

是的,朱先生确实太累了。近五十年来,不论是在家里或办公室,我去看他时,总是见他在桌前叼着烟斗,不停地写,不停地读。特别是文革结束,年逾八旬的老人迸发出一股惊人的拼搏精神,在五六年之内翻译、著述、校阅了四五百万字的文稿,其中有黑格尔的《美学》、莱辛的《拉奥孔》、维柯的《新科学》等西方美学经典著作和《美学拾穗集》、《谈美书简》等,基本实现了他晚年的写作计划,丰富了美学研究的宝库。

1986年3月6日,朱光潜先生飘然而去,永远地去了,他把永恒美留在了人间。

血肉筑成乐西路

我重回武大,本不重在上课学习,既然朱先生又一次提醒我,为了不引人注意,躲避麻烦,更为了增加见识,多为大公报写稿,开学两个月后,我就请假去西康采访了。

从四川乐山到西康首府西昌,要走乐西公路。这条公路起于乐山,跨青衣江、过峨眉山、循大渡河经新场、金口河,翻越蓑衣岭至岩窝沟,过富林(汉源)、石棉、冕宁、泸沽,止于西昌,全长525公里,是抗战中赶修出来的联系川康两省的交通要道。

为什么要修筑乐西公路?因为抗战爆发后,我国沿海各口岸相继被日军占领,进口物资几乎没有了通道。1938年8月滇缅公路通车,但进入大后方四川,特别是战时陪都重庆的物资,仍需绕道贵州,费时费力。修筑乐西公路则可以作为四川连接滇缅国际公路的一条最便捷的通道。另有一种说法是,如果重庆一旦失守,国民政府亦准备迁都西昌,公路交通自然必不可少。为此,蒋介石曾严令一年内必须筑成。但终因沿途崇山峻岭,施工困难,先后征调了川康两省36个县24万彝汉等各族民工,用了两年多时间(1939-1942),才以血肉之躯赶筑而成。其施工难度与牺牲,远超滇缅公路,但却同样为抗战做出了重要贡献,因此,乐西公路被誉为 “绝地通途”、“民族命脉”。

1940年夏,我入读武大时,乐西公路已经开工一年,武大所在的乐山县就征调了筑路民工近六千人,同时,全路数以十万计的民工给养、筑路材料、设备工具,也大都要从乐山运送。由此,我们陆续了解到更多的从施工现场传回的讯息,其中最令人震惊和慨叹的就是,由于工期紧迫调整,材料供应不上,施工缺乏经验,自然条件恶劣,加之缺粮、疲劳、疾病、工伤等原因,到1942年初通车时,工程伤亡人数多达3万,其中死亡1.4万。

耳闻不如目睹。1944年10月末,我从乐山出发赴西康。当时,乐西公路通车不过两年多,却因负载过重,养路问题不被重视,造成路面日渐塌毁,桥梁年久失修,来往客车仅逢五逢十由乐山与西昌对开,全程最快也需要走七天。

当摇摇晃晃的客车爬上金口河大瓦山蓑衣岭时,我才切身感受到了那真是乐西公路最为艰险的一段。蓑衣岭是当时川康两省的界山,因终年云雾弥漫,雨水滴零,行人翻越必备蓑衣、斗笠等雨具而得名。最可惧的是山高路窄,路旁就是八百米的深渊,一旦汽车失控,便是粉身碎骨。据《川省公路史志》载:“昔日征调之民工,在蓑衣岭筑路无御寒衣被,一夜冻死仁寿、井研、犍为等县民工二百余人。”这段工程完竣,付出了三千余人伤亡的血的代价。无怪当年通车时,时任国民政府交通公路总管理处处长兼乐西公路施工总队长赵祖康先生,特别撰文并题写了悲壮的“褴褛开疆”纪念碑,勒石于蓑衣岭上。碑文记曰:“蓑衣岭乃川康来往要冲,海拔二千八百余公尺,为乐西公路之所必经,雨雾迷漫,岩石陡峻,施工至为不易。本年秋祖康奉命来此督工,限期迫促,乃调集本处第一大队石工,并力以赴,期月之间,开凿工竣,蚕虫鸟道,顿成康庄。员工任事辛苦,未可听其湮没,爰为题词勒石,以资纪念。”

过了蓑衣岭,就是更险峻的岩窝沟。远远望去,山腰间弯弯曲曲的公路,犹如绝壁上画出的一条细线。汽车在“细线”中爬行,令人胆战心惊。当年,为了开山,民工们都是用绳子拴住腰,从几十米高的峭壁上悬挂下来攀石爬行,硬是用锤子、钢钎,生生在坚硬如铁的石壁上凿出了一条约四米宽的横卧“U”形槽,仅容一辆汽车通行。为了打通这不到七公里的险要路段,牺牲了一千四百多人,平均每五米施工,就有一名民工丧生!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说的是四川剑阁行路难,但比起蓑衣岭、岩窝沟,剑阁之难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行车尚且如此,当年筑路的艰险可以想见。据说,即使在那样艰险的条件下,许多民工每天劳动在十小时以上,甚至夜间打着火把工作。曾有人在乐西公路的工地上遇到三个分别来自山东、皖北的石工,他们拿很少的报酬,辛苦地劳作,只盼着早日修通公路。他们说:“现在打仗,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没有钱,只有两只手,所以只能为国家做点粗活,也算是尽点本分,对得起良心。”这番朴实的话,闻者无不为之感动。筑路民工对于抗战的贡献,无殊于前方作战的士兵。

乐西公路是中国抗战史上的一个奇迹,是中国筑路史上的一段史诗,凄苦而悲壮。我不知道现在的乐西公路是什么样了,想必已不再那么艰险;但现在的人们,不应忘记当年那二十四万筑路民工,特别是死难的一万四千多各族兄弟对抗战所做的贡献与牺牲。

西昌访刘文辉

1944年11月7日,我到达彝族聚居的西康首府西昌。

西昌地处偏远,社会、经济、政治、民族等问题历来棘手。1942年9月,大公报报道西康省民政厅长冷融的视察报告称:“宁属公务员皆先私后公,省府饬办之事,或地方应办之事,完全置诸不理。咸以为地处边远,省府鞭长莫及,为所欲为,毫无忌惮。县区之间,上下勾结,狼狈为奸。凡一般平民不敢为或不忍为者,县区各长一一为之,视为当然!如包庇种烟,贩卖走私,囤积居奇,侵吞路款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数年来,宁属吏治之坏,已达极点。”并说他“言之不胜唏嘘。……康区人民,平时除负担政府粮赋及土司头人喇嘛寺院各种徭役外,尚支应各种杂差,名目繁多,不胜枚举。故康民咸觉担负过重,痛苦更深。省府方面深感此项差役一日不废,康民之痛苦一日不能解除,刻已严饬关外各县府,予以彻底废除,以苏民困云。”

此次我在西昌采访二十余天,向重庆大公报发回消息称:

西昌县汉夷杂居,畜业发达,为康省重镇,惟物价极高。闻刘主席文辉将来此地视察政情并处理夷务。大凉山各夷族闻讯后,推选首领多人赴富林恭迎。刘氏已五年未来康南,故当地准备热烈欢迎,各住户及商店均以红色装饰门面,市民不胜其忙。夷民纷纷自负干粮,赶往附近乡镇恭迎云。(注:当时称彝族均用“夷”字,这里引用的原文中未做改动,下同。)

康边种植鸦片之风仍盛,目前生土每两约四千元,街头巷尾多私设烟馆,虽有禁烟机关亦无从过问。汉源县长因禁烟不力,省府已明令撤职。康边烟毒甚烈,宁属屯垦委员会对此极为注意,刻通令所属八县,普遍设立瘾民检验所,并规定每乡设一所。

记者参观准备刘氏检阅之部队训练,见多数弟兄尚不会‘向后转,也有的不会持枪。考其原因,系新兵刚刚学会基本动作即行逃遁,于是补以新兵,只可再由‘向后转开始,如此之旧的去新的来,故永远自基本动作始,此亦不足为怪也。

11月27日,刘文辉抵西昌视察,我采访了他,发回的报道开篇就写彝族百姓喊冤:

自西康建省,宁属八县划归西康以后,刘文辉主席只到过康南一次,到今天已经有五个年头了。康南最近积压许多问题,等待刘氏亲来解决。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再度驾临康南,万民腾欢。当日汽车站集合了五千多人,恭迎“刘主席南巡”。他自己连卫士共乘汽车七辆,警备森严。在恭迎行列中,奇特的队伍是那怪装的几百夷胞,唔唔叫着表示欢迎。刘氏刚下汽车,就有许多夷民向他递状伸冤,甚至痛哭流涕。记者见一伸冤告文,知其家产被霸占,地方政府未能为之洗冤,所以他冤到主席面前。

第二日,刘氏就召集夷民四百余人训话。据闻,刘氏此次南来实以处理夷务问题为中心,因不久前靖边司令官邓秀廷病逝,邓治夷有年,素为夷人所景从,邓氏殁后,问题丛生,关系边务,必须刘氏亲自解决。他向夷民首领说:“以前有部分夷务人员不把你们当人,拿些小惠小官来哄骗你们,使大家没有出路。今后只要汉夷合作,服从政府领导,一切都给你们保障。”刘氏并强调了他以前提出的口号:汉夷平等,黑白平等,不准打冤家,不轻用武力,不收见面礼,不取投诚费。这实在是夷务问题之症结,也正是处理边务之途径。

在西昌各界欢迎刘氏大会席上,委员长行营主任张笃伦、县参议长杨某均向刘氏提出民间疾苦及禁烟问题,刘氏答称:“民间疾苦,希望大家忍耐度过。法外之扰,请大家检举,本人负责解决。”西昌各政府机关给人民的法外之扰实在太多了,应该赶快解决。关于惩治不法官员,刘氏说:“本人向来信佛,此次南来视察,我将破除佛戒,准备杀人。”足证刘氏已有清明西康政治之决心。宁属一切法外之扰,将从此收声敛迹,人民重见天日。

记者于三十日趋访刘氏,首以夷务问题相问。刘氏称:“此行即以处理夷务问题为中心。治理夷务机关不可再分为两派。(记者按:即邓秀廷所辖四十八甲与屯垦委员会之对立)靖边司令官邓秀廷死后,问题甚多,过去被邓驱逐之夷人稍有骚动。本人此来,决心统一治夷机构,今后夷务问题,完全由宁属屯垦委员会办理,现已编成保甲之夷胞约有八万人,枪约三万枝,夷务问题可谓大部解决。

刘氏自认禁烟亦为西康急务之一。他说:“禁烟与夷务为一个问题之两面。宁属种植鸦片者,汉人已无有,而夷人仍多。此话本人可负绝对责任。但已编成保甲之夷人,烟苗均能铲尽;准备投诚之夷人,政府可尽力铲除其烟苗;而深居高山之野夷地匪,政府武力及政权均不能达到,则铲烟颇多困难。”这确也是实情。铲烟固然应从夷务下手,若严禁汉人吸烟和贩烟,夷人则无利可图,烟苗不铲亦将自灭。刘氏最后向记者表示“决心禁灭烟毒。”

康南地下资源堪称丰富,刘氏认为,若加以利用,需中央政府之协助,西康地下之宝藏始可逐步开发。记者问:“先生治康以来自认最大之进步者何?”刘氏答:“当推教育。本人自二十一年主康时,西康各地几不见学生踪迹。目前已有小学生九万余人,中学生八千人,最近并筹设西康大学。”“共设几院?何年度开学?”“拟设七院,分别在康定、雅安、西昌三地成立,定三年完成,经费预算一万万二千万元,自明年开始设立。”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文辉所说的许多话不过冠冕堂皇,离真相甚远。我在采访中,则深感鸦片泛滥、彝族贫苦与汉彝隔阂、矛盾是西康的突出问题。回到乐山后,我曾在大公晚报连续发表 “川康纪行”通讯一组,在《夷务与边务》一文中,提出“进一步治边之途径,不外禁烟、教育、交通、通婚为要者”,意在提供当局参考。但碍于时局,却不能深究上述问题的根源。

鸦片问题与“西康暴乱”

西康社会问题和民族矛盾的积累,终于引发了一场“暴乱”。

1946年3月,荥经、天全两县民众抗拒政府征收公烟,遭到刘文辉所部的武力镇压,天全的彝民竟将刘部某团击溃,令其损失枪械二百余支,伤亡五百余人,两县民众也伤亡千余人,民房被烧千余户。此后,西康又发生大小冲突六十余次,波及芦山、雅安等县。同年12月,天全数千灾民因饥寒交迫结队返乡,被刘部阻击再起冲突。民众又将该团击溃。刘文辉密调所部一个师“进剿”,激起各县民众愤怒,爆发了大规模的军民冲突。

大公报报道此事件时有如下描述:“西康主席刘文辉在雅安连日于炮声隆隆中进行会议,入晚即实行戒严,人心恐怕万分。雅安城内一方面见有部分被威武所征服的绅士忙于开会,一方面见有大批伤兵不断抬进,实为一种极富讽刺性的对照,盖民军正与官军在雅安城外二十里之紫石里镇一带展开血战也。当政治检讨会开幕之前夕,程治武率一千余人号称要到雅安参加会议,乃于一日起在城外与官军发生激战。”

1947年1月18日,西康在南京人士请愿并招待记者称:“刘文辉统治西康以还,摧残教育、勒种鸦片、包办省政、奴役康民,终至酿成民变。雅属各县民众数万人为保护生命财产计,组织西康政治革新运动委员会,誓以血肉争取康人生存”云云。

西康事件使我想起当年的所见所思,便写了通讯《西康问题不容忽视》,发表于1947年2月11日大公报。我写道:

西康正闹着严重的“军民之战”,但官方对此事缄默,未有详细报道。记者于三十三年曾旅行西康,当时即感西康政治漆黑一团,民不聊生,但因彼时抗战正处艰苦时段,纵有评论川康之文字,必被检扣。今国土光复,一切亟待刷新,期国家入富强之途,记者愿以此文报道西康政情,再请贤明政府重视西康问题。

鸦片、夷人、刘文辉是三位一体,缺其一则不能称其为西康。雅安与西昌是西康鸦片之集散地,宁、雅两属(宁即西昌,原为宁远府)十三县,早为有名之产烟区,民国二十七年该县等划归西康,鸦片“事业”更为发达。彼时西康当局奖励开发,因之宁、雅两属乡间“垦殖社”林立,有钱人均可随便合股组社,各垦社之土地上,一片美丽芙蓉花,每年给官方纳税,其税率不定,随时增改,而各垦社主人仍可获得多数利益。西康各村镇之特点,十家有九家有烟灯,街头之烟馆鳞次栉比,查不清,数不尽。

记者三十三年冬由乐西路入康,在汉源县属富林镇住一夜,访问当地边防司令官羊仁安,羊年六十余岁,在麻雀牌桌前接见,边打边谈。其从属谓“羊司令官可在牌桌坐一天,决不喝茶,不闭眼睛。”显示其人之“伟大”。少顷,羊邀记者入室谈话,彼横卧床旁,烟枪之一头入嘴,喷云吐雾,另一军人则与羊对卧对吸,且盛意请记者吸食。西康食毒之普遍,由此可知。

西康之驻军与各县区政府均抽烟税与灯税,以维持开销。普通灯税分三等,每天按户征收,各烟馆从不拒缴,盖已成习惯。富林地方三十三年时,一等灯捐每日六十元,生土二千元,熟土四千元,以今日之物价来比,则不知上涨若干。西康食毒虽可公开,烟馆亦可公开,但商民暗中贩毒非官方所许可。遇有查获者烟土没收人处罚。倘官方与军人贩毒,却无人过问。乐西路上常见成群骡马大队出入川康,汽车亦有时满载出康赴成都,所运货物从不许沿途警察检查,否则武装冲突。

因鸦片之普遍,西康夷人亦多以种植鸦片为生。起初夷人不知鸦片为何物,现亦懂得如何熬制吸食,夷人吸烟者日众,该落后之民族受害不浅。西康地方对烟土税捐强征暴敛,人民早不堪其苦,且每当鸦片割浆时,地方驻军往往趁机向丰收之地方进行“剿烟”工作,一网打尽,烟民一年毫无所获,最近西康“鸦片之战”,此成为一主因。政府对西康之禁烟工作,亦早予注意,西昌设有禁烟监督,究竟禁了多少烟,监督到如何程度,在刘家天下之西康,不言可喻。

夷民是西南一个落后之民族,目前大部分布在西康宁属,大凉山为该族之根据地。虽有文字多已失传,接近汉人者大部被同化。诸葛亮昔日南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即指对夷民用兵。

夷人分白夷与黑夷两种,黑夷为土著,统治白夷。白夷乃被掳之汉人,居之深山,年代既久,被黑夷同化,称之为白夷。白夷比较接近汉人,且多能说汉语。因夷人文化低落,难免被汉人轻视,治夷者更想尽办法压榨夷民。夷民称治夷者为“汉官”,汉官每用“以夷治夷”之办法治理夷务。西昌有靖边司令官邓秀廷者,夷人奉之为神,邓即以此政策治夷十余年,夷人心口皆服,成立西昌有名之四十八甲(均为夷人),约数万人,由邓统率。此时刘文辉已在西昌成立“屯垦委员会”,与四十八甲对立,盖夷人有雄厚之武力(用鸦片换枪枝),该会有意争取,故与邓暗斗多年。三十三年秋天邓秀廷忽病卒,四十八甲夷人群起造反,互相虐杀,以报邓秀廷时代之仇恨,屯委会更从中怂恿,汉人亦多遭残死,“以夷制夷”之政策失败。

近年以来,刘文辉在西康之声势浩大,夷人作乱,既大兴戡伐,夷人畏刘,多愿归化。此时夷人更成为压迫之对象,其方法为征收“见面礼”与“投诚费”。凡与“汉官”初次见面者,往往须缴“见面礼”若干;若武装之夷人欲投诚汉官统率者,须缴“投诚费”若干。且驻军时常入山剿夷,抢走银锭(夷人之币值)与鸦片。夷民恨汉人入骨,以后甚少归化者。屯委会门前写出两大标语“不要见面礼,不收投诚费”,但夷民对汉人政府之层层剥削早有戒心,稍有活路,决不投诚。三十三年邓秀廷死后,刘文辉为镇服四十八甲之夷人,亲至五年未去过之西昌,夷人数百在城郊部跪迎,怪声怪调欢呼。后刘氏集夷民代表训话,遂以数缸白酒(夷民喜喝酒)慰劳,夷民当场诉苦,刘既保证为夷民造福。视今日西康之乱,夷民幸福如何可知。

夷民在川康边境数目若干,据中央军校十期毕业之土司9獾绯疲涸加邪偻颍平均占西康人口三分之一,故西康之民族问题,不得不注意,治夷方法,应首重民族之平等,保护其原有之社会组织,协助其进步,发展交通,畅疏汉夷间之来往,进而奖励汉夷通婚,打破民族界限,数十年后,当无严重之民族问题。

民十七年前,刘文辉坐镇成都时,西康省即在刘之掌控下。十七年政府改川康特别区为西康省,刘任第一任主席,迄今约二十年。此二十年来刘在西康之建树如何,政府与人民尽知。三百万人口之西康无一所大学。据记者所知,专科学校也仅西昌有国立中央技术专科学校一所,其学风之坏,闻名全城。省私立中小学亦寥寥可数。宁属一带藏有丰富金钢铁,刘除奖励“垦社”外,从未奖励开发矿产。战后中央资委会曾派人到会从事开发工作。

再以省政府之组织而论,其妙无比。省府应设康定,但刘本人常驻于雅安,去康定偶尔为之。财政厅在西昌设办事处,财政厅长率领一部职员常驻于西昌,康定财政厅等于虚设。实际雅安为西康之政治中心,刘之一切干部训练机关均设此。西昌为西康之经济中心,宁属在西康最富,鸦片尤多,地方税收,有赖于此。记者初入西康时,同车之一军官(刘之部下)谓:“云南龙主席是一省,我们西康可称一国。”听后令人心危。盖指西康交通不便,又天高皇帝远,地方政制无人过问,不合中央之制度者极多,刘文辉可自由设制。西康仅少数宪兵保护乐西公路。

又民国三十一年,中央之第十二补训处有一团人驻过西昌。故西康全省闻名之军队,为刘文辉自兼军长之二十四军,该部队内多刘之同乡,不久前传说与民兵战死之师长刘元蕴即刘之侄。各地大抵均受治于军人。西昌各城门,随时可看到人民诉冤之告白。刘文辉三十三年冬抵西昌时,亦有数十农民拦舆告状。西康人民受冤,从无处告诉。记者初抵西昌住一家旅馆,相隔一房为一年轻女客,系随其亲属(男人,住另一间)到西昌寻夫。当晚即有无赖数人调戏,深夜将该妇轮奸,翌晨该无赖等扬长而去。记者欲告警抓捕,旅馆主人再三劝阻,免惹事端,始知昨夕作恶者为“便衣队”。主人且谓此类事件在西昌不足为奇。呜呼西康人民!政府若再不整顿西康省政,而一味因循下去,终有一日大乱。政府之不幸,尤人民之不幸也。

范旭东的川西“新塘沽”

西康归来,1945年春夏之交,我又几次沿岷江而下,到乐山的竹根滩、五通桥、犍为的磨子场以及金沙江与岷江汇合的宜宾去采访。这一带因为有水源和电力,内迁工厂较多。它们坚持生产,为国家、民族生存和抗战胜利做了很大贡献。我先后采访过永利碱厂、黄海化工研究社、毛纺厂、发电厂、造纸厂、瓷器厂,发表过《犍为地区》、《川南纸老虎》、《川南瓷娃娃》等通讯。

进入1945年,抗战已至最后阶段,也是许多内迁工厂的苦撑关头。2月,春节过后,我对岷江区域各工厂艰苦奋斗的情形做了报道:

记者近赴西川五通桥等地参观各工厂,综合各工厂情形,均在原料价格飞涨,机件缺乏,员工薪津微薄之艰苦环境下支持,且永利公司虽在旧历年关亦未放假,仍积极工作。又岷江电厂之二千千瓦发电机,经一年半之久始装置完竣,今日已正式发电,其电力较前高出四倍。今后乐山犍为附近各工厂之动力更无问题,予川西工业区之助力甚大。

说起来,我与“永久黄”还有点乡谊。我出生前后,范旭东正在塘沽创业,当时的塘沽和我的家乡芦台同属直隶省宁河县,两地相距很近。童年时代,我就听说过范旭东其人和他创办的“永久黄”事业。读书时每次往返于芦台和平津,火车过塘沽,远远就可以看见永利碱厂那两座火柴盒式的办公楼和久大精盐厂那些白皑皑的盐坨。当时(北)平沈(阳)铁路沿线,只有塘沽这么两个引人注目的大工厂,所以我很为自己的家乡自豪。

抗日战争爆发后,塘沽沦陷,“永久黄”内迁。当时,在南京附近六合县的卸甲店,还有个范旭东和侯德榜创建的永利硫酸铵厂,生产化学肥料,规模居亚洲第一。该厂生产硝酸的车间,据说改动部分设备和工序,就可以成为军工厂。所以,铵厂一建立,就引起日本军阀和财阀的注意。“七七事变”后,日本军方多次派人到天津、香港,威胁和利诱范旭东“合作经营”铵厂。范旭东一律拒绝,并商之侯德榜,告诉全体员工:“宁举丧,不受奠仪”,决不与敌人合作,并决定,凡是能够拆迁的设备,一律装船运往汉口,图纸全部运往后方;无法拆迁的设备,尽量破坏并投入长江,不为敌人所用。因此,“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后与南京失守前,日军飞机曾三次轰炸卸甲店的永利硫酸铵厂。范旭东、侯德榜两先生的爱国行动值得载入历史。

后来,范旭东、侯德榜带领一支技术力量,远走四川,开创华西化工基地,在岷江畔五通桥附近重建了永利碱厂和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在自流井创建了久大川厂,人称“川西新塘沽”。我因为采访的关系,也与“永久黄”的一些职工成了朋友。

1945年7月,我再次沿岷江南下宜宾采访。途中连日有雨,久旱的川西南喜获甘霖,农作物欣欣向荣,丰收无虞;市场米价连日狂跌;宜宾交通日益发达,银行林立,商业繁荣,连文化事业都出现复兴景象,出版的日报竟有四家,为四川各县之冠。这些,犹如给胜利在望的抗战增添了喜气。

7月12日,我向重庆发回永利公司计划复员的专电:

永利公司总经理范旭东,总工程师侯德榜两氏自美返国后,周前曾联袂抵五通桥视察所属各厂,并召集同人谈话,勖勉为战后中国工业努力。该公司本身复员工作已有详细之计划,闻将在湖南某地设立炼焦厂,水泥厂。现范氏已回渝出席参政会,侯氏暂留厂内代巴西设计碱厂,该公司设计部已着手是项工作。

人们已经着手准备迎接新时代了。

冯玉祥的画与话

在川西,我常跑黄海化工研究社,除了采访的需要,还因为那里有我的好朋友方成。他从武大化学系毕业后,就到了黄海工作。不过,他更喜欢画漫画,早在学校时,就曾为同学们和学生社团的壁报画过许多漫画,署名“利巴尔”,已经很有名气。

某日,我在方成那里意外地看到一幅冯玉祥将军的画,画着三个平列的辣椒,中间是一个绿色秦椒,两侧是红色长尖形海辣,用笔很好,并题诗曰:“红辣椒,绿辣椒,吃起来味最好;大家多吃些,定把倭寇全打跑。”上款“顺潮先生”,下款“冯玉祥(图章),卅二·十一·廿三”。(注:孙顺潮是方成本名)

方成告诉我,1943年11月间,时任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先生到乐山,向各界演讲,发动大家“抗日献金救国”。武大的同学邀请冯先生座谈、联欢。会面时,冯将军勉励同学们好好读书,学到本领,做中华民族的好儿女,为衰老的祖国争口气。同学们知道他喜欢写字做诗,临时到街头买来纸张,请他写对联。他有求必应,挥笔大书,几乎每人一副。分手时,他还亲自指挥大家合唱《打回老家去》。后来冯先生又到黄海参观,方成当场画了一张速写送给他,他高兴地说:“礼尚往来,我也画张送你。”于是就有了我看到的那幅画。

此事过去了几十年,方成走南闯北,始终珍藏着冯先生的画。八十年代,我还曾问起,他复信说:“文革中,我所藏的许多名人字画都被毁了。因为这幅画不大,夹在许多书里,没有被发现。‘四人帮垮台后,整理残局时才找出来裱好,装在镜框里,很怕被什么纪念馆知道后要去。也曾有人建议我写文章和发表这幅画,我都没有照办,因为它很珍贵,我实在舍不得送人。”

冯玉祥行伍出身,靠自学,通文墨,能写能画,还是中外交口称誉的“丘八诗人”。他的诗诚挚、晓畅、通俗。周恩来曾说过:“丘八诗为先生所倡,兴会所至,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首《辣椒诗》正是如此,他把抗日战争的艰苦比做吃辣椒,并且教诲年轻人,坚持下去就能打败日寇。

1945年暑假,我到重庆住了一段时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我正随民生公司初航长江的“民主轮”采访,后经泸州到了内江。20日,冯玉祥将军从成都经内江返重庆,我与将军曾有一面之缘。他穿一身灰布中式罩衣,一双布鞋,可谓名不虚传的“布衣将军”。他说话很幽默,当知道我是河北人时,竟说:“咱们是老乡。”我知道他是安徽巢县人,怎么成了河北老乡呢?他笑着解释道:“不错,我老家是安徽,可我是在河北长大的。光绪十九年,我十一岁就到保定了,是戴着小辫投入清军吃粮当兵的啊。”冯先生语调中那浓重的保定味儿,令人大笑。我又以抗战胜利后的国内团结问题,求教于冯先生,他形象地比喻说:“把锅灶打破,大家吃不成。”次日,重庆大公报即以“冯委员抵内谈团结”为标题,发了这样一句话的专电。

抗战胜利了,和平建国任务艰巨,“锅灶”问题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大公报电召我速回重庆,准备复员。我告别了武大,也结束了我八年艰苦曲折的抗战生活。

灾难中原

报道豫灾“闯祸”

1942年冬,我从重庆经陕西到河南,一路看到大批河南灾民蜂拥入陕,行经豫西、豫中各县,始知河南各地当年分别遭受了旱、蝗、涝、风、雹、霜等多种自然灾害,全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而当局不顾人民死活,依旧征粮、征兵,逼得河南百姓走投无路,卖儿鬻女,甚至出现了狗吃人,人吃人的惨剧,河南直成为“人间地狱”。

1943年1月17日,我向重庆寄出长篇通讯《饥饿的河南》。2月1日,大公报改题为《豫灾实录》,在要闻版刊出,向全国披露河南灾情,为三千万灾民请命。 2月2日,大公报又刊出王芸生所撰社评《看重庆,念中原》,引述我报道的河南灾民惨状后,批评了重庆达官显贵的奢侈,呼吁政府救灾。

大公报的报道与社评引起社会强烈反响,也触怒了当局,2月2日当晚,即下令《大公报》停刊三天,以示“惩戒”,造成了轰动后方的一段新闻公案。

一个月后,我在河南突然被漯河警备司令部逮捕,当夜被提审,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共党嫌疑”,据说我的“同党”已在叶县被捕,我还是他们的“领导”,并且从我的住处搜出了《资本论》等“违禁”文字。我拒不承认。而后,又被解送叶县。途中,押解特务连夜把我绑起吊打,企图逼出我的口供去邀功,我坚不吐口。在豫西警备司令部,其参谋长、军法官又先后提审了我,最后由汤恩伯亲自过堂。汤明确提出了我写豫灾报道和曾在重庆新华日报发稿的问题,我据实回答,但不承认自己有共产党员身份。因为我确实不是共产党。由于查无实据,不能定罪,他们只好把我羁押于漯河警备司令部、方城七十八军军部,后又遣送至皖西北临泉县的鲁苏豫皖边区总部,实际上被监管起来。虽然没有限制人身自由,但不准离开汤部辖区。

【张刃注:天津老报人张道梁先生与我父亲有同乡、同学、同行之谊,他因缘结识了当年在七十八军任作战科长的郑平先生,了解到我父亲在河南被拘押的更详尽的情况,并写入《天津十二大报人》一书。这段历史,我也不曾听父亲讲过,感谢张道梁先生为他的生平填补了这段空白。

郑平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十四期,历任国军团长、参谋、军部科长及师参谋长等职,参加过抗日战争台儿庄、随枣、中原等多次战役,内战期间在东北,也曾与我父亲交往。90年代末去世。

郑平回忆说,1938年台儿庄战役时,高峰就与汤部一些高级将领有不少接触。1943年他到河南,可以说地生而人熟,也获得过汤恩伯的信任。只因他写的《豫灾实录》揭了汤的疮痂,使汤羞恼成怒,将高峰逮捕。……漯河警备司令李铣和高峰原很熟识,在处理上感到为难,严了对不起朋友,不问又恐无法向汤交代。于是,他借口漯河距前线太近,以不安全为托词,建议将高峰转移到离平汉路较远的方城七十八军看管。汤同意了。

张道梁说,恰巧七十八军作战科长郑平与高峰相识,郑平遂向军长赖汝雄说情,并保证高峰不会私逃。赖批准将高峰由看守所搬到军部参谋处,允许进出自由。除少数高级将领外,一般官兵都认为高峰是常驻军部的随军记者,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拘押的要犯。郑平还不时陪高峰看戏、聊天,谈起三国人物,高峰说:“曹阿瞒说过,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我和他正相反,决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原来,郑平曾了解到,有人劝高峰伺机逃走,为高峰所拒,他才敢对军部做保。高峰感激郑对他的礼遇,戏说:“我驻贵军,乐不思蜀了。”

1943年6月间,大公报催问当局,要求恢复高峰的自由。蒋介石侍从室电河南查询,赖汝雄向汤恩伯汇报说,经多次审讯和调查,没有发现张高峰有任何政治背景。赖在电话中听汤说话的口吻怒气已消,便婉转说:“张高峰的文章虽有措词不当之处,但基本还是有事实的,总司令看这事怎么办?”汤正想找个理由下台阶,便告诉赖:“那就把他放了吧。送他到总部来,我有话跟他说。”据当时在场的汤的侍卫副官何元邦事后对郑平说,从来盛气凌人的汤恩伯,这回还向高峰道了歉,要高峰勿计前嫌,希望他继续留在河南采访。高峰回答:“我在河南已很难工作。如果总司令放我,保证三天之内离开河南地界。以中国之大,哪里都可以给国家做事。”汤见高峰不给面子,勃然拍案:“你要是离开河南,你就是共产党!”随后,又将高峰软禁于毗邻河南的安徽界首,准许发稿,但不能擅离驻地。】

1943年前后,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地处中原的河南不仅是对敌前线,而且遭受着人称“水、旱、蝗、汤”四灾。前者是天灾,而“汤”灾却是人祸,指的就是汤恩伯。

如果说,抗战初期,我由于受范长江报道的影响,仰慕汤恩伯所部“能打硬仗”,觉得汤是“抗日英雄”,还愿意为之宣传的话,那么,后来跟随汤的左右,了解了他及其所部的另一面之后,我已经察觉自己的认识有误,所以选择了离去,到后方读书。这次到河南采访,更多地听到了老百姓对汤部的不满,甚至诅咒,我又因报道豫灾被捕、刑讯、监管,使我彻底认清了汤的面目,感到再为之宣传就是一种耻辱了。因此,尽管当时我不能离开他的辖区,但决定在以后的报道中不再提及,即使不得已需要应付,也尽可能不出现汤的名字或部队番号,以此表明我的态度。

续写饥饿的河南

尽管因报道河南灾情“闯祸”而被捕、软禁,但目睹大灾之年,洛阳、漯河等地的官员、富人依然寻欢作乐,妓院、饭馆照样灯红酒绿,而街头弃婴身上拴着“敬请仁人君子收养,弃婴父母感恩不尽”的布条,可叹仁人君子未到,弃婴已被寻食的野狗叼走……的现实,我不能改变关注百姓疾苦的初衷,继续从豫皖不断发回相关报道。

1943年5月,我在软禁中从漯河向重庆发回通讯《灾后话农情》,报道了新麦登场,农民期盼丰收的情形:

大地春回,风和日暖,原野上的一切都在静静中新生,灾后的新麦也欣欣向荣,遍野是娇嫩的绿色。每当黄昏的时候,我常到田垄间去散步,麦苗没过我的膝盖,麦穗上开着小小的黄花,四月正是它们芬芳的季节,河南农民的土话说“麦子在灌浆”。一阵晚风吹来,麦浪随风波动,由远而近,由田野流向附近的村庄。我好像在麦海里游泳一样,但觉得满身是劲,相信这中原大地上,再也不会饿死人了。

五月的太阳,正是它威风的开始,晒熟了许多果实,麦子转瞬间变成黄金色,已经迈到我的腰间,茁壮可爱。风可以吹倒灾民,却吹不断麦秆,似乎它比灾民还健康。麦穗像小孩的发辫一样,随风摇曳,向着每个行人点头,好像说“麦子快熟了!”农民的大人孩子都跑到地里去,看守着将收割的麦子,女人家带着放满了针线的小箩筐,坐在麦地的旁边,做着针线活,缝两针向麦地望一眼,她们说:“这不耽误事!”我几乎每天也到田里去,时常指着麦子开玩笑:“老乡!这就是金子!”看麦子人都笑起来,“反正饿不死人啦!”他很相信我这句开玩笑的实话,半步也不肯离开麦地,纵然是昼夜不睡,因为他们有一个希望,谁也不觉得疲乏。当他们饿得慌的时候,不要再向那些吃饱了的人去求救,可以顺手折几根麦穗吃。也正因为麦子这样容易的被人折掉,所以家家户户都在麦地里布岗守卫。

今年的麦子,一根麦穗有二寸长,最多的能打一百个麦粒。我常在田里与老农夫们谈天,他们说:“这是十年来没有的收成。”我说:“这实在等于中原大地上铺着二寸厚的麦子。”大家听了我的话,不约而同的发出笑声。我到河南将近半年,尽听到灾民悲惨无力的哭泣,从没有看到有人放声大笑过,愿从今天起,河南永远有农民的笑声!

小学生纷纷请假,回到家中去帮助父母农忙。在各村庄的寨外,你可以看到许多平坦的压麦场,老牛破车从不远的麦地,载着高高的麦岛,向麦场咯扭咯扭的赶来。麦场上铺满新的麦秆,面黄肌瘦的老头,小孩,妇女,赶着比人更瘦的牲口,他们都气喘喘的,那饥饿的可怕还留在人间!

收割麦子的没有多少年青人,都是老弱妇孺,往年赶牲口“压场”的小伙子也见不到几个,我又想起河南“兵役第一”的光荣。不由的伸过我的两手去帮他们割麦。“先生,谢谢你,我们自己能割。”母亲把儿子放在腿的旁边,两手抓着麦穗,向我谢绝了。河南人是我们最能吃苦的人民,是老实可爱的民众。

河南的麦子丰收已无问题,灾民愁苦的脸上露出笑容。

“老乡,你的地可以收多少麦?”我每见到一位农民就这样问,他们说:“收的并不少,还还帐,纳纳粮,够吃四五个月的。”

我算一算,一年有十二个月,月月要吃饭,收的麦子不够一年吃的。心中不免又为饥饿恐慌起来,再追问一句“不够一年吃的怎么办?”他们说:“主要靠秋收,有包谷、高粱、小米和各种豆类。”农民是清苦的,往年也是以杂粮为主食,战时他们更艰巨的负担着中原X万大兵的军粮。我默祷天助秋季也丰收。

中原有丰富的食粮,有英勇的将士,有刻苦耐劳忠于国家的人民,确是我们反攻时最有利的基地。

战时的河南多灾多难,新麦登场也只能给人们带来短暂的欣喜。我在中原一年多,大部分时间看到的,仍是百姓的艰辛。如果按照时间顺序重温1943年的河南城乡情形,看得会更清晰。

请看当年大公报刊发我的部分中原报道摘录:

1943-01-10 中原多雪,气候奇寒。无米无柴而又无衣之灾民,其何以堪!豫中豫西各县灾民无粮,往年作肥料之芝麻饼在市上有摊售者,花生皮,野青菜,榆树叶均为灾民主要食品。

1943-03-07豫省黄河之决口一片汪洋,难民纷纷逃灾,地方驻军正发动民众抢堵中。近日沙河水平均涨一公尺。

1943-03-18河南省府为救济灾情,令各县调查大户囤粮数量贷与贫户。实行以来营私舞弊案丛生,大户被捕或逃避者日众。

1943-04-26豫灾正值青黄不接之际,灾民生计益濒绝境。叶县,禹县,郾城等地,令由各保切实调查殷实富户,每户须收养老弱幼童三口或五口,至麦收之日止,现已强迫实行。

南阳警察局日前集合灾民,每人头上盖上“乞丐”二字绿印。凡有此印之灾民,每日可领法币一元糠麸四两。

1943-05-04河南大麦正在灌浆,而因灾民太多,已开始割吃,恐小麦亦将未成先割,欣欣向荣之豌豆苗,也都被吃光。榆树上常有五六十岁之老太婆,抖抖的折点树叶。两三岁之小孩,见到一根柴也拾起来,他们知道没有柴是煮不熟野草的。

1943-05-26洛阳附近发现瘟疫,各乡村缺乏良医,饥民又无钱请医,死于是病者已达五十余人。

1943-06-14鹿邑县政府各办公室内,每人办公桌上写两行字:“这里的人,不要忘记外面垂死的灾民。”

1943-07-26豫西叶县襄城一带满天蝗虫,呼呼作响,全落叶县一带。早秋(小米、高粱、芝麻等)受害颇大。中原大饥馑以后,瘟疫流行,中西药品,利市五倍,病民痛苦万分。

去年河南灾重,牲口饿死或被宰杀甚多,今年收麦多靠人力。往年新麦十日即可入仓,而今已二十余日,尚有人忙着压场。秋种因无畜力,许多田地尚未能耕种。

1943-08-22黄水淹没农村甚多,豫东道上又发现扶老携幼之灾民,沿途乞讨,尤以十数岁之孤儿令人怜悯。

1943-10-26自九月份起,过洛西上灾民日多,死亡率亦大,惨况不减上年。洛潼运送难民总站以原存掩埋费即将用磬,决向洛市各界劝募。中央将豫省之征购征实总额核减一百万石;惟豫中各县份无力缴纳,纷将土地权状送由乡公所代管。

1943-12-26河南秋季因又遭蝗灾水灾,收成欠佳,现洛阳车站又有难民等待车西去。

1944-01-17豫北烽火连年,敌伪穷凶恶极尽情搜刮,人民陷于绝境。前年大旱,死亡相继,去岁复雨水失调,又有蝗灾,饥馑恐怖,混乱可怕。尤以温县,孟县,济源,博爱等县最为惨重。据谈哀鸿遍野,饿殍载道,百余里人烟绝迹。豫东黄汛以北各县虽多沦陷,惟在我政权下之人民土地仍多。但豫省当局视汛区为畏途,极少大员前往视察,故地方秩序紊乱,行政亦不划一。

1944年3月,与报道豫灾时隔一年,我报道河南农情称:

立春前后,豫境普遍落雪,郑州一带且深达二尺,据老于农事者谈:春间如无雾雹等灾,麦子“养花”时不起大风,河南的麦收就有八成希望了。这样看来,豫灾似乎不严重,但如更深刻的研究一下,就会发现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因为今年旧历闰月,麦至后四月方能收获,所以,乐观的现象只能属于目前,等旧历三月、四月到来的时候,情形依然可虑。

据豫中某县县长告记者,他们只在报上看到省方配发赈款,却从没领过分文,赈款哪里去了呢?他说,大半都是被移作差款用了。去年河南征购征实,中央恩准核减一百万石,豫人方在欣慰,委购抢购以及配额即相继而来。据悉:豫北灾情甚于豫中,故豫中粮食乃大量北渡。去年春荒时节,有钱人多争相购地,今年他们不但不争着买地,反而欲将去年所买之地让卖赎回。若问原因何在,所收粮食尚不够支差。在广大的河南农村中,佃农们多强制地主减租一半,否则即不予耕种:“谁的地多谁遭殃!”

报道最后写道:

农业建设应该是河南一切经济建设的核心。整理残破的农村经济和焦头烂额的农业建设,将残破的河南农村经济加以整理,以支持抗战最艰苦的现局,以维持人民最简单的生活。

可惜,这只是我的一种美好的愿望。一个月后,中原会战爆发,河南人民不仅要面对天灾,更需经受人祸。

畸形的界首

临泉原系皖西北一个小县,地处边陲,抗战以前很少为人关注。抗战爆发,特别是徐州失守后,局面大变。陇海、津浦、京汉各铁路线的重要城市均被敌伪占领,物资流动受阻。鲁苏豫皖交界一带,西自漯河、沈丘,东至阜阳,南从淮河北岸,北到涡河南岸,东西长七百余里,南北宽百余里,几乎成为敌、伪、我“三不管”的“真空地带”,故称“边区”。1940年春,汤恩伯奉命建立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部及党政分会,对边区的军事、政治、党务、特务等工作一手独揽,既可防止敌伪扩张地盘,又可控制物资流通。

我到临泉后,被指定住在远离总部的刘兴镇,由界首警备司令部暗中监视。刘兴镇的对河就是太和县界首镇。既然形同软禁,无法脱身,我索性安下心来就地采访,不断给重庆、桂林两地大公报发专电、写通讯,多以“中原简讯”、“豫皖杂缀”专栏的形式发表新闻集锦。

抗战期间,日伪占领区的物资以津浦铁路的蚌埠为运转中心,经陇海铁路的商丘运到界首,再销往大后方。因此界首成为抗战期间敌、伪、我贸易的最大中心,一时商贾云集,市面繁荣,成为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物资进出唯一的内地口岸,而且日货充斥市场,批发、零售商店鳞次栉比,旅店、饭馆比比皆是,暗娼、妓女更多,藏污纳垢,时称“小上海”、“小南京”,俨然花花世界。在我从界首发出的报道中,曾有这样的描述:“界首街头花天酒地,由敌区带入之鸦片甚多,运带方法多将烟膏浆在袍罩上,变卖时只需一煮便可。市面之日本药极多,尤以花柳病药销路为广。嘻笑声中,杂有灾民“饿死啦”!“饿死啦”!之哭声。”

界首的边区物资调节管理处,实为汤集团独资经营的贸易公司,由四省边区总部军需处长胡静如兼任处长,又另设鼎泰公司,经营项目包罗万象。公司经理陈鼎彝说,“除了天上的云、长江的水,只要运得走的、能赚钱的,一律包干。”他们不断派出大批人员到敌伪占领的平、津、沪、宁等大城市采购百货、五金等物资,转运到大后方抛售,再从大后方套购物资转售敌伪区,获利丰厚。界首成为当时走私的大门。

汤恩伯还借助边区的特殊地理位置,吸引日伪人物暗中往来,彼此相互利用。汪伪皇协军军长、汉奸张岚峰驻商丘,曾亲自化装到临泉边区总部与汤见面,被汤委任为“先遣军总指挥”;伪新五军军长、汉奸孙殿英派他的参谋长谭松艇,叛国投敌的原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庞炳勋和伪二方面军总司令孙良诚都分别派他们的儿子到临泉,与汤联络,由汤介绍给军统驻界首站的人,陪同前往重庆活动。

军统在界首的活动,与汤恩伯和戴笠的勾连有关。1943年,美国为军统训练和装备特务,先后成立了十几个特种技术训练班,第十班就设在安徽临泉,由汤恩伯自兼班主任。1943、1944年间,戴笠曾三次到河南叶县、安徽临泉访汤恩伯。戴笠时任军统局局长,兼财政部缉私总署署长和战时货运局局长,到中原活动是有商业目的的。他派了亲信刘艺舟为河南缉私处处长,张树勋、王兆槐为界首货运分处处长,配备美国道奇大卡车数百辆,组成车队日夜往返于豫陕川路上,运送的都是紧俏物资。

军统在重庆办有一个秘密印刷厂,从美国进口机器设备,专门印刷敌占区伪钞,运到界首后分发到敌后去使用,搅乱敌占区金融市场的同时,也套购了纸张、棉纱、棉布、其他工业品等大批物资,运到后方出售、发财。他们还用伪钞与日伪汉奸勾结,据汤的亲信讲,日酋冈村宁次、汪伪军政部长鲍文樾、海军部长任援道、上海市长陈公博、开封绥靖主任孙良诚等都曾介入。

军统界首站的负责人沈栋(天津人,南开学生)、钱宇年(浙江人,燕大学生),原为“平津青年抗敌铁血锄奸团”(简称“抗团”,是戴笠的特务处平津区长曾澈利用华北学生爱国热情成立的军统外围组织)成员,专在敌后平津京沪各大专院校进行秘密活动。或许是“工作需要”的缘故,他们既与国民党有关系,又与汉奸、伪军往来,“两头吃”,已经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抗敌锄奸”组织了。与此同时,日本间谍却乘机出入、潜伏于界首,搜集了大量中国军方情报。1944年春中原会战时,汤恩伯所部一触即溃,于此不无关联。

流亡学生与“四行勇士”

战时界首的地理位置,也使它成为沦陷区与大后方人员往来的必经之地。除去商旅之人,在界首最引人注目的人群之一,就是从沦陷区流亡来的学生。他们多是准备去往大后方继续求学的,但种种困难却使他们迟滞于半途,他们的命运很令人同情。在豫皖期间,我对流亡学生的困境曾做过多次报道,如:

1943-03-18沦陷区归来学生日众,中央战干团、中央军校近在界首、阜阳等地设招生处,但尚无招待宿食之机关,更无询问指导之机关。被困于界首无处投奔者常有人在。

1943-04-12因河南饥馑,来归学生十有九人被车夫或店家敲诈。由北平行至洛阳,多已路费告罄,苦于不得入川。

1943-05-04因敌方检查甚严,敌区归来青年多未带证件,而洛阳战区失业失学青年招训会则非有证件不收,学生苦之。

1943-06-14平津京沪内迁学生多经河南,豫省府已通令尽量分送战区师范学校及各职业学校,逐渐减少战区中学班次。归来学生均对祖国抱有极大热望,而常有行至界首路费告罄,借贷无门者。救济工作极重要。

1943-07-26据东北内迁学生云,东北十岁以下儿童均不知自己为中国人。听者甚为痛心。近因敌人压迫益甚,我东北同胞均怀念祖国,学生多谋逃大后方,而实际能进关者不多。

1943-11-01沦陷区失学青年经皖豫内迁者为数最多,每日在界首登记者平均十五人以上,因乏妥善安置办法,学生彷徨,进退维谷。入秋以来,学生常有病倒途中者,情形可悯。据记者调查,目前救济战地失学青年机关名目繁多,系统有别并少联系。学生在此处领过内移护照,到彼处又领;此说彼能辅助旅费,彼说此能辅助,内移青年不知向何处投奔为佳。

1943-12-26秋凉以后,每日由平津京沪内迁过界首者约百人以上,各旅馆终日人满。均谓敌后无法生活。

1944-03-12平津学生受敌伪压制日甚,开春以来经界首内移者日达二十余人。能吃到白面大肉,他们都感到祖国的富庶。

流亡学生对投身祖国满怀期望,但却命运多舛,甚至失望。我在后面还要写到。

1943年6月,我在河南还有幸遇到了淞沪抗战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部分战士。这是抗战期间我接触过的“抗日四大名团”中的第三个。(除八路军陈锡联团,1937年7月,在北平见过吉星文团长;1938年3月,在台儿庄见过罗芳珪团长)

淞沪抗战以后,四行孤军八百壮士全部被引渡给了日本人。谢晋元被暗杀后,继任代理团长是其麾下的雷雄。此后,日寇把他们分调三处,一部送南洋做劳工,一部关押于南京监狱,另一部由雷雄率领被迫到安徽芜湖运煤,做苦力。我见到的就是雷雄所部。我在向重庆大公报发回的报道中写道:

四行孤军一部八十八人,被敌由宁囚押安徽和县裕溪镇,编为劳役队,做运煤苦工。敌虽百般威胁利诱,坚不屈服,密谋逃脱,历两月之久,终于三月十四日在工毕返队途中,乘敌监视队未加注意之际,诸壮士由团副雷雄率领向敌兵猛扑,夺得轻机枪两挺,步枪九枝,与敌肉搏血战,逃生者计雷团副等五十人,已于六月三日徒步到达叶县,各界热烈慰劳欢迎。闻预计经老河口赴渝,向当局报告经过后,仍继续报国杀敌。

不料,雷雄率部到达老河口以后,竟染病不治,终未完成报国杀敌夙愿。1943年12月15日,重庆大公报又刊发我写的《悼雷代团长》:

四行孤军代理团长雷雄病逝老河口之消息,闻后甚为哀悼。雷氏此次率五十健儿由皖脱险到豫后,记者立刻报告于后方,已见于六月七日本报叶县专电。当时记者曾与雷氏作简单谈话,因彼即将赴渝,故未再写通讯报道,谁知他竟病故中途!兹特略作追记,愿搜集战史的先生,不要漏掉这位英雄的名字。

雷雄,湖南常宁人,年三十七岁,军校学生,他面孔瘦瘦的,身材高高的,守四行时他是连长,他说杨惠敏小姐献的国旗是先交给他,然后才呈给谢团长。谢团长遇害以后,他以团副的资格代理了团长。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他与八十七位孤军被敌人押解到安徽和县裕溪口。因为精神的郁闷,他得了很厉害的胃病,记得在叶县欢迎会宴席上,他还不能吃干饭,另外做了一碗面条吃,猜想他必定死在这个病上。

他讲的脱险经过是:“我们在芜湖对岸的裕溪口给敌人运煤,每天每人发工洋四角,敌人从中扣两角作为储备金,实得两角。另外每人每天发香烟五支,我们八十八个人天天推牌九,我做推家,钱输光了押香烟,时常吵起来。”如此说来,岂不是醉生梦死的亡命徒吗?不是的,这正是他们脱险前的一计。雷氏说:“敌人眼看我们腐化下去了,疏忽了对我们的监视,牌桌变成了我们的会议桌。三月十四日,我们商量好了,三人一组,要向敌人的监视队较量一下。当天下午由江岸运完煤,在回劳役队中途一个拐弯的地方,一阵杀!两挺轻机枪,九只步枪,百余发子弹,到了我们的手里;冲!冲!我们带着血冲出了敌人的死网,三十三位同志牺牲了,我们逃生的五十位平安的回到祖国怀抱来。”

不幸雷团长还没有得到多少的温暖,他一瞑不视了。

雷雄没有战死沙场,病逝后也没有得到政府的褒奖,而这样的抗日英雄还有很多,国人不该忘记他们。

来自沦陷区的消息

战时界首成为沦陷区与大后方人员往来的必经之地,各种人多,各路消息也多。我利用这个机缘,向大公报发回许多后方读者急于或乐于了解的沦陷区消息。今天读来,仍有些趣味:

1943-01-10敌在陇海路两侧掘护路沟,刻河南夏邑商丘两县在敌人监视下开工。闻该沟外侧积土处筑有机密掩体,并每十里留一路口设一岗楼,以防我军偷袭。

鄂北随县鹿城应山等处之敌,近日强迫各保长限期每甲送棉花百斤,作敌冬服之用。

敌近在各地组织“配给合作社”,凡我同胞之家产变价须完全交与该社经手,如婚丧大事需款多少亦由该社照章发给,其目的在防止敌后同胞变售家产内迁。

豫东敌近组织“宗教联合会”,就各县原有之宗教组织加以所谓调整与精神训练、工作指导,三十岁以内者为基干分子,三十岁以上者为辅佐干部,此乃敌人利用“宗教制华”之新把戏。

1943-02-23敌犯立煌,陆空夹攻,空军跟追难民,沿途低飞投弹,机枪密射,死伤无数。敌步兵则到处杀人放火,鸡犬不留。立煌附近各乡镇殆成废墟,人无住处。

中原敌寇食粮与汽车均感缺乏,安徽寿县敌人已用商品换取我食粮,鲁西一带商用汽车一律被敌调充军用。

1943-03-07开封之敌因我便衣队甚为活跃,布告市民禁止旧历年燃放鞭炮。

1943-03-26敌在平津全力扫除英美文字,各商号英文招牌及广告均涂毁无遗,各中学每周仅有英文两小时,日文则六小时。

北平燕京大学校址为敌寇机关占用。协和医院一部改为敌伤兵医院。育英中学、汇文中学改为伪市立八中、九中。

平津食粮恐慌,人心不安。敌寇常召开食粮对策会议,对食粮仍紧搜括不放。敌寇所发之“身份证”,证上有本人相片一张,手纹两个,如无此证,寸步难行。各家门口并钉有姓氏,年龄,籍贯,职业之门牌。我同胞有随时被敌查捕可能。

中条山战役我方被俘之士兵多被敌方运至黑龙江呼伦修筑防苏工事,计一年之久。据逃来者云,敌人在呼伦地下囤有大量汽油,并修筑公路。

1943-04-26敌方认河南为“战时农产物仓库”,竭力提倡增产,特发给预付费配给各县,每亩预付三元五角,以资奖励增产。其目的在调查播种亩数及预知收获量,以便随时解救敌军粮荒。

1943-05-26京沪两地之食粮,均被敌三井三菱两公司强行收买,备为军粮。京沪一带已呈饥馑现象,我同胞不堪其苦。

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敌在京沪大量搜刮我民间铜铁,规定每家限纳铜二斤铁一斤,已献纳者于门首贴有“收铜证”。如敌宪兵发现某户无证时,可即入宅,强迫搜缴。

敌在豫北之苛捐杂税甚多,近又规定“旅客捐”一种,由各地旅馆代收,收房金百分之五,已自今年一月九日开始强征。

1943-06-14平津食粮均被敌伪搜刮一空,配给制度较前更严。纸烟配给方法尤妙,须持原空盒换买第二盒。

1943-06-29北平敌伪自五月一日起严密检查户口,每月查四次,其目的在点查我青年数目,以便征用。

1943-07-13敌为准备长期战争起见,在华北各地高唱“食粮增产运动”,视为“华北兵站基地”之冀鲁豫三省,许多麦田被改为稻田。我同胞被迫终日代敌寇开沟挖河以便灌溉,并被迫“集团耕种”,由伪中日实业公司监督。在山东昌邑县,规定男子每年需做二百日苦工,妇女小孩则五十日,我同胞不堪其苦。

1943-09-07平津食粮被敌搜括一空,最近配给我同胞一种名为五十四种混合面,内有米麦高粱糠麸皮青菜野草等,每人每日准领二十两,每斤伪币一元一角,食后腹泻,苦不堪言。

1943-09-26伪华北物资物价处理委员会,当新麦入仓以后,即公布收买食粮政策,限我农民统于六月二十以前,将所有食粮登记完毕。该布告云:“如商民违背政府意旨,不自动登记,或表示不协力者,市当局决不宽贷”。准备强购我同胞之食粮。

北平敌伪自本年三月份起在各剧院强征“献机捐”。

伪华北政委会教育总署,因鉴于我中小学生不努力习日语,有碍“邦交”,兹规定自本年度下学期起,各直辖大中学入学试验,皆须加试日语,采用间接强迫办法。

北平敌伪善用广播宣传,近在各中学内发无线电收音机,每当伪浪人公开演时,教师须停止讲书,全体学生端坐听取广播。

1943-10-26豫北敌在博爱设一“忠河公司”,制造大量毒品,力向豫北晋南豫西各村镇推销,实行毒化政策。

1943-11-22沦陷区内,无论官场与私人应酬,第一步几皆为“赶猪”或“赶羊”:赶猪指抽黑色之鸦片,赶羊指吸白色之老海(即海洛英)。其受毒化之程度可知。又,信阳一带敌兵时将军马窃出变卖,因每匹索洋仅三四千元,故我方民众争相购买。

1943-12-15北平来客谈,九月上旬,天津伪庸报闹出了大笑话。某日该报大字标题“冈村任华北共产军总司令”。冈村是华北派遣军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应为“任华北反共军总司令”,谁知掉了“反”字,多了“产”字,岂不是对皇军的侮辱?于是日寇一面派出特务追赶平津通车,沿途收回庸报,一面抓总编辑,编辑、校对,印刷工人,追问责任,大家只有互相推卸。至于其原因,有的说是校对故意,有的说编辑酒后吐露出内心的反抗,但总编辑应该在大样上改正,莫非他们都有意开玩笑?

1944-01-12敌寇搜括华北食粮后,平津人民无法为生,纷纷内移。据确息,北平人口已减三十万。

1944-02-01上月沪市某剧团演历史剧《岳飞》,暗指秦桧为汪逆。饰秦之演员表情语言均与汪逆相仿。某日陈逆公博观剧,各演员借机痛骂汉奸,陈逆恼羞成怒,立即下令停演。

1944-02-24东京来人谈:(一)日本人力缺乏,自由职业之作家均入军需工厂工作,并成立“文学报国会”。(二)敌钢铁日益恐慌,现极力提倡以木材造船,利用越南特产之轻质木材,强迫华工加速赶造。(三)敌采飞机生产第一主义,派大员到我沦陷各地搜刮资源,在其国内则严厉节制电力,以利生产。(四)日本国内各工厂工人、厨师、理发师、检验员多为女性。

1944-02-28豫北豫东敌伪盛传中美飞机将往轰炸,故特不时演习防空,并遍贴中美空军标识。

豫北食粮奇缺,麦每斗竟值洋八百五十元,致居民竞相南渡,另谋生路。闻敌兵每日亦仅能领得荞麦仁一大碗。民谣曰“今年没冬,明年没兵,后年太平。”陷区同胞必胜信念之坚定与希望之殷切于斯可见。

开封敌军司令部及宪兵队二百余人(全城仅有此数)采交换方式,于深夜分散借宿民宅,以防我军突袭。意大利投降盟国后,开封意人已全部被敌下狱。开封日本妓院目前不下二十余家。敌方称此辈妇女为“国防妇人”,每逢舞会,必在最前列。

1944-03-09北平故宫内之铜铁器被敌强迫献出二0九五斤。敌强令伪师范大学男女学生组织所谓勤劳服务队,运送煤炭。

1944-03-14敌兵源缺乏,近在华北各地强征侨民。平津车站常有日侨对面泣别,并闻有老人卧轨自杀者。故近来平津车站已不售月台票,防止被征者之家属送行。又,被征之日侨有将家产立约典当或抵押与我同胞者。敌民气日益颓丧,可见一斑。

1944-03-20敌统制华北各铁路,减少客车,抢运物资。平津自三月一日起又限制旅客,须先向伪警察局登记,获许后方可搭车。搬家亦需经过许可。

1944-04-13敌在华北限制乘火车旅行后,并在平津大肆检查。敌寇近在平津大肆逮捕学生,先后入狱者已达七百余人。此系所谓“肃清思想”工作。信件检查亦严,寄信敌后者极应注意。

1944-04-16敌后社会益趋紊乱,盗匪丛生,饿殍载道。敌在平津到处捕人。各大学教授亦多人被捕。天津工商学院已停课。北平辅仁中国两大学亦难维持。人心惶惶,有一日三迁者。

沦陷区敌人的动态,实际上预示着战局的变化。

亲历中原会战

1944年4月,日本发动“打通大陆作战”,意在攻占河南、湖南、广西,史称豫湘桂战役。战役的第一阶段就是中原会战。

1944年4月18日拂晓前,日军从豫东中牟县强渡黄泛区,揭开大战序幕。当时,汤恩伯正在临泉的鲁苏豫皖边区总部,闻讯立刻赶回他的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部驻地叶县指挥。此时,界首驻军也顾不上管我了。我遂乘机脱身,投入战地采访。

当时,随第一战区长官部采访的记者,有中央社特派员黎友民,他配有电台。日军尚未进攻洛阳,黎就跑了。随三十一集团军总部采访的中央社特派员李晓梅也没有跟汤恩伯走,早早就躲进了伏牛山。随鲁苏豫皖边区总部采访的中央社特派员沈琢吾,则留在安徽临泉没有动。战事激烈时,这些记者都自己逃命了,所以中央社发不出战地新闻,只能用军委会发表的战报做消息。我冒险坚守,耳闻目睹了大战及汤部溃败的全过程。

其实,早在大战爆发前,日军就已经有了异常动向。我曾陆续发回报道。如,1944年3月2日,重庆大公报载:

半月以来,敌在郑州以北增兵,飞机不时出扰,似有企图,我方已严加戒备。

3月5日:“北方各铁路之车辆均已减少,行李亦加限制,节余之车辆,敌专运物资并运敌兵进关。闻入关敌兵已万余人。”

4月7日:“近来,豫北沿黄河各县敌寇多自小据点撤至大据点,并于撤退前大举破坏,大据点中之各种物资亦加紧北运。敌复令其侨商立即与外界清理往来手续,并准出卖其不动产以便随时奉令撤退。但最近洛阳方面则纷传豫北豫东敌增援之讯。

事实上,日军的所谓“撤退”是在为进攻做准备。这一点,被后来公布的日军作战计划所证实。

战役4月18日打响后,汤部迅速败退,日军则步步紧逼。22日,郑州失守,战局已趋恶化,我向重庆、桂林两地大公报发回专电,指出,中原守军连战连败,郑州今已失守,洛阳亦将不保。结果,重庆版的消息被新闻检查所扣发,而桂林版则在徐铸成先生的主持下加花边刊出。

24日,我赶到洛阳,在兵荒马乱中找到一所东躲西藏的邮局,再发专电:

敌于四月十七日在中牟县出动,先强渡汛区,向西南我军进犯。首先与敌交战之部队为三十年反正之刘昌义部。该部复仇心切,死伤极重。

记者于二十二日由叶县出发赴洛阳,途中三百六十里,到处目睹敌机三五成群,低飞扫射,大小村庄均被投弹,我农民与牛马伤亡颇众。登封以东已发生战斗。我军某部已赶往增援。

洛阳已大半疏散,终日车马声,大批人民向西南移动。五家报纸已停刊三家。陇海路西安至洛阳间虽终日被炸,对河敌又用炮击,而行人并未减少,交通亦无影响。路轨随毁随修,员工精神可佩。

记者某日在某地得晤汤恩伯将军,他正一人独坐在房内,一根冒着浓烟的香烟,像参谋长一样的陪伴着他,‘正在想,想那战胜敌人的办法。他的脸越发来得像黑铁。

5月3日,洛阳专电:

烽火又照明了这古城半壁。日寇机群终日飞临上空。白天人们疏散野外,夜里洛阳仍旧万家灯火,人群拥挤,小贩满街,戏院前车水马龙,仅存的《大捷》与《阵中》两报还守着洛阳城精神堡垒,墙上一张报纸吸引着来往路人。劳军运动正热烈进行。洛阳到西安的火车为避空袭,改在夜间行驶,但仍免不了敌人隔河炮击。而东来的人并不比西去的少。战争影响不了我们的工作,烽火摇动不了我们的洛阳。

最后这句话,如同我在4月24日报道的结尾处写了“我们希望国军以铁的力量去毁灭敌人”一样,无异于梦幻。汤恩伯没有想出战胜的办法,他的部队连战连败,那希望最终还是破灭了。

5月20日,我从卢氏县发回报道:

五月四日,敌军距洛阳六十里,中央社洛阳分社与大捷、阵中两报先后撤退,其路线系由洛宁转卢氏。因战事急迫,均未能恢复工作。中原所有之铅印日报完全停刊,现仅有南阳之前锋日报仍照常出版,但已改为八开。中央社洛阳分社驻鲁山之特派员已随省府到内乡,随叶县X副长官部之随军组,则已避入鲁山以西深山。

敌在中原作流寇式之窜扰,各地机关团体与眷属均忙于逃难,唯一之交通工具即民间之牛车。有人强迫牛车连送千余里之遥,农民不堪其苦。自四月底至五月上旬,洛阳至卢氏途中,逃难者络绎不绝。洛阳之第一战区、招训分会战区学生招待所与进修班,以及伊阳白杨镇之河北中学均仓皇西迁,学生衣物几全部遗弃,每人仅自负小包一个。

五月四日上午十时,有敌机一架至洛阳上空低飞摄影,被我高射炮手击落,死敌两男一女。敌在前方用飞机散放传单,上写“打通平汉路,活捉汤恩伯”。其进犯中原,专以汤恩伯所部为攻击目标。双方虽死力格杀,但因武器悬殊,对战局不无影响。

5月25日,洛阳陷落,战役基本结束,日军只用了三十八天,即占领了几乎河南全境,国军则丢了三十八个县,损兵二十多万。据日本方面资料,此役是日军侵华战争中缴获最多的一次。

中原之战尾声

中原会战最激烈的时候,许多记者都跑了,甚少战况报道。但1944年7月3日,重庆大公报刊登一则6月21日署名“辛霖”发自西安的“中原烽火”报道称:

中原战事,渐趋沉寂。豫省各机关已由鲁山迁至内乡办公。本战区兵站机构亟待重建。豫西我军一面忠勇作战,一面协助农民,故军民关系已因此大见好转。洛阳阵中大捷两报系于五月四日停刊,并将大部印刷器材抢出,暂迄无复刊消息。行都日报系于五日停刊,因撤退仓促,仅带出铜模两副。中央社洛分社同仁于行抵洛宁县属之中山镇时,被敌冲散,该分社主任黎友民脱险抵陕省,刻正准备转赴豫西南继续工作。

从“忠勇作战”、“军民关系大见好转”、“同仁”等用语看,这篇报道显然出自中央社记者之手——在为国军和自己说好话。

而重庆大公报同年7月25日的报道,则比较客观地反映了当年大战之后的河南情况。报道称:

敌以洛阳之“洛”字与“落”字音同,对彼不利,故已将洛阳改为“浮阳”。又洛阳城关曾有惨烈巷战,房屋被毁甚多,敌虽一再招诱逃出市民,惟归者绝少,城关仍一片冷落。一度为敌所陷之卢氏县城,除县府尚属完整外,其他房舍被毁十之八九。

平汉铁路,敌已由新乡延修至漯河。陇海铁路,亦自郑州修至汜水,并恢复洛阳至观音堂之交通。又敌已将陕州郑州一线黄河各渡口开放,迫我民众将丰收之小麦大量北运。

国立河南大学校长王广庆此次应变无方,以致大部图书仪器均为敌所焚毁或运走。师生多人遇害,商学院张院长,农学院王院长及殷教授均为敌俘。该校全体师生近曾提出三项主张,拟请政府彻底惩办王校长;迅速救出现仍困居深山之教授,并抢救残余图书仪器;贷款重建河大。”

再看同年7月15日的重庆新华日报刊登的一位读者来信,更是直指中原大战“血的教训”。这位从河南逃到西安的读者写道:

……敌人抓住了我们军民关系的弱点加以利用,一改从前烧杀掳掠的作风,除沿途强索粮食外,也装腔作势,没有啥骚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可怕的政策,给了我们一个大教训:军民关系必须改善,政治机构必须改革”。谈到军队和地方官员,来信写道:“我们的机械化部队占绝对优势,只是步兵跑得太快了,有些部队望风而逃……豫中各县县长在敌人未到之前就逃走了,听说长葛和新郑县长以弃职罪被枪决……战区中学生逃到西安的有三千多人,勉强维持生活,还有整天吃不到东西的。而委员们腰缠巨万,把太太都送往兰州,甚至迪化(乌鲁木齐)去了。

如此无能的军队和腐败的官员,怎能不打败仗?

中原会战之后,汤恩伯被撤职留用,但由于蒋介石的保护,随后便调往贵州去任第三方面军司令。陈诚奉命收拾中原残局,他曾说,汤失败的原因有四,将帅不和、军民不和、军政不和、官兵不和。可谓一语中的。但以我的观察,汤之溃败,还在于他多年经营中原,没有积极作战抗敌,却大肆扩充兵力,到处建立“补充”团、旅等部队,形成了一个庞大杂乱的军事集团。

汤恩伯直接掌握的四个集团军,总兵力号称四十万,但能够实际作战者并不足额,其扩编的部队战斗力极差。由于装备不一,机动迟缓,纪律废弛,在战斗中争相逃命,给本来能够作战的部队也带来了“雪崩式”的影响。即使汤恩伯想顶住日军,也无法控制局面了,结果只能是兵败如山倒。

汤恩伯扩军无度,兵多了,需要的给养、装备就多,给中原地区增加了沉重的负担,造成当地人民与军队的对立,也严重的影响汤军官兵的士气。士兵们不知道为何而战,连保境安民都做不到。中原会战以后,传出“河南百姓不打日军,却缴了国军的械,还打死许多国军”的说法,不是没有缘由的。

汤恩伯中原大败,再次证明了“顺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的道理。民心何在?如何才能顺应民心?这个课题在今天也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如果汤恩伯再生,重回河南战场,他也可能会悟出战争胜败与人心向背关系的道理。

【张刃注:据相关资料,1944年7月,中原战败后两个月,蒋介石在黄山整军预备会议上曾说:“……我们国家的地位,军队的荣誉,尤其是我们一般高级军官的荣誉,可以说扫地以尽。——外国人已经不把我们军队当作一个军队,不把我们军人当作一个军人!这种精神上的耻辱,较之于日寇侵占我们的国土,以武力来打击我们,凌辱我们,还要难受!……有一些美国和苏联的军官和我们军队一同退下来的,据他们所见,我们的军队沿途被民众包围袭击,而且缴械!这种情形,简直和帝俄时代的白俄军队一样,这样的军队当然只有失败!……被民众袭击缴械的或许祗有少数不良的部队,然而只要有这样军纪败坏的一个部队,就可以使我们整个军队的荣誉,全部丧失!……我们军队里面所有的车辆马匹,不载武器,不载弹药,而专载走私的货物。到了危急的时候,货物不是被民众抢掉,就是来不及运走,抛弃道旁,然后把车辆来运家眷,到后来人马疲乏了,终于不及退出,就被民众杀死!部队里面军风纪的败坏,可以说到了极点!在撤退的时候,若干部队的官兵到处骚扰,甚至于奸淫掳掠,弄得民不聊生!这样的军队还存在于今日的中国,叫我们怎样作人?!”蒋介石这番话,痛切之情溢于言表。也印证了我父亲当年所见。】

两遭逮捕回重庆

经历了中原大战,1944年5月26日,我经伏牛山绕道至西安,准备取道回重庆。某日,在西安街头,遇到了三十一集团军西安办事处处长陈某,他知道一年前我的“案底”,认为我是潜逃的共产党,当晚就派人逮捕了我。我谎称是来西安看朋友,还要回河南战地。他抓不到什么证据,又以“漏报户口”为由,要我具结,我没有具结也被释放了。

此外,我又知道,我认识的两个从沦陷区逃脱女学生也被捕了。她们本来是投奔祖国的,竟然遭此厄运,实在令人气愤。

西安不可久留,我很快去了宝鸡,经川陕公路回到重庆。因为大公报社在郊区李子坝,晚上已经没有车去,我便先在一个小旅馆落脚。不料刚刚躺下,来查店的宪兵从我的行李中搜出了在河南前线捡拾来的日军传单,竟以“汉奸嫌疑”又一次逮捕了我。我申明是从前线回报社,他们依然不放人,直到第二天大公报为我出具了证明,才被释放。

回到重庆,我写了一篇通讯《中原战地归来》,报道会战经过,指汤部军纪涣散,“官肥、兵弱、马瘦”,失去了战斗力,也失去了民心,以致一败涂地。可惜稿件被新闻检查所检扣,胎死腹中。而我写的另一篇文章,投寄新华日报却发表了,标题是《“祖国的温暖!”》,记述了那两位女学生的遭遇。我写道:

瑞和珍在北平读了半年大学,因不堪敌人的压迫,带了极少的几个钱奔向祖国内地,先到自由区的界首见到我,我们三个人就邀约一齐到重庆来。

我们从界首起身到叶县的时候,就听说敌人已由中牟出窜,中原将展开大战,并且听说洛阳已经混乱。但我们仍冒了很大危险,到了洛阳,那是四月廿四日。

到了洛阳后,我们又以冲锋陷阵的姿态抓上了陇海车去西安,行三昼三夜算是到了西安。途中几次遭敌机的威胁。以后我因为职务的关系又返回河南,随军服务,于是就把瑞和珍两个孩子丢在西安,寄居在友人处。当河南战争吃紧的时候,西安也紧张起来了。阔人络绎的西迁,瑞和珍两个也很着急,因为种种的困难,她们无力离开西京一步,必须等我回到西安后,才能解决那些困难。在这个时候,有位“邻居”却开始对瑞与珍两个孩子怀疑起来:一、北平来的可能是汉奸?二、为什么人家都逃走,她俩还留西安?三、她们居然还能安心的在看书?

五月二十六日,我由前方赶回西安的那天早晨,瑞和珍被捕入狱了!这多么惊奇。我经多方探询,才找到她们入狱的地点——第一警察分局,当时我还不知道她们是因何被捕,后经警察局的某君告诉我,我才知道原委。

我想了许多方法,才到狱中看到她们。瑞流着眼泪,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回到祖国的怀抱来,而祖国给我们的却是这种毫无理由的逮捕!”我找不出好话来安慰她们,我们三个人的眼泪都潸潸地滴在石板上。

就在我去看她们的那天下午,瑞和珍又糊里糊涂的被释放出来了,向我哭诉。我只好告诉她们,这就是“祖国的温暖”!

这篇文章发表在1944年8月8日的重庆新华日报上,我使用了化名“张雷”。 为什么用化名?因为当局早就注意到了我与新华日报的关系(其采访主任杨赓是我在抗战初期结识的朋友),一年前我在河南被捕,汤恩伯审讯我时,还曾问起我在新华日报发表新诗的事,况且,在西安、回重庆,我又两次被捕过。

从1942年冬至1944年夏,我出川入川,一年多时间四遭逮捕,说明当局始终视我为“危险人物”,注意我的行踪,只是都没能查获足以定罪的证据,我才得以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