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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

2012-04-29彭瑞高

上海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小金光明书记

彭瑞高

1

“今晚还过来么?给你留着门呢。”

孙玥婷看着星光,把短信发给高天雷。他俩都住在大院的单人宿舍。宿舍是二层楼,上下二十四间,有东西两座楼梯。众人多用东楼梯,因为东楼梯直通大院办公楼;孙玥婷住一楼西头,高天雷住二楼西头,西楼梯很少有人用,印下的只是他俩隐秘的脚步。

一会儿,高天雷回信说:“你睡吧,我不来了。”

孙玥婷有些失望,又发信问:“怎么了?”

高天雷回说:“有烦心事,正处理。”

孙玥婷拿着手机,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她又抬头看窗外,星光映着她的眼睛,那瞳仁却是空的。

孙玥婷跟高天雷暗中来往,有些年头了。这段秘史,从高天雷进大院当副县长不久就开始了。那时撤销农林局成立农委,高天雷跟工作组的人说了说,就把孙玥婷调进了大院。两人都冰雪聪明,无论私下里怎么亲热,大面上从来不露声色。这使高天雷非常放心。

高天雷说的“烦心事”,其实就是输了一场球。这场球孙玥婷也是看了的。高天雷被这场球弄得心神不宁,眼下正跟一个名叫贝小冬的年轻人联系。贝小冬开着个乒乓球馆,高天雷去打球时,常得到他的点拨。

高天雷是常务副县长,在大院里算是一把乒乓球好手。这些年,县城掀起健身热,乒乓球是最热的一支。高天雷小时候打过校队,有童子功,头些天打完后,肌肉有点酸,不过一两周下来也就适应了。他想这乒乓球真好,每天出一身大汗,日夜都轻快利索,尤其挥拍之间,四周的喝彩像春天的阳光一样,不断抚摸他头脸,这是什么光景!球打顺以后,高天雷心情也舒畅了,每天都有越活越年轻之感,远远见了孙玥婷,就止不住有冲动,想叫她去宿舍亲热。高天雷想,这是什么?这就是精气神上升的征候,要不然,前两年不打球,人怎么总是软塌塌的呢。

高天雷的球,在大院里一直挂着头牌。可这两天,他遇上了一个对手。那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从省委党校回来的副书记苏宝信。这天输球后高天雷回到办公室,擦着一头大汗,心里还在嘀咕:这苏宝信搞的什么鬼?去了党校半年,换了一块长胶回来跟他打,那球飘飘忽忽的,把他打得一点方向都没有,整个中午输得一头雾水,连半盘都没赢!

当裁判、机关工会主席老丁宣布“苏书记3∶0胜高县长”时,高天雷放下乒乓拍,迎着苏宝信走了过去。两人击掌时,苏宝信说:“不好意思,险胜,险胜!”高天雷则说:“你球涨得快,服气、服气!”说话时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嗓音抬得很高,脸上还笑着。他要让周围干部觉得,他高天雷输了球也很开心,当官的嘛,打球就是找个乐子,输一盘赢一盘,不在乎。

其实,他内心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太看重一场球的胜负了,尤其是在大院里的比赛,同级干部之间的比赛……

大院里乒乓爱好者不少,但打得好的人并不多。高天雷他们这伙打得好的,集中在三楼那张乒乓桌上,号称“乒超”;差一个档次的,则在二楼的乒乓桌上打,称为“乒甲”。“乒超”、“乒甲”泾谓分明,很少混在一起打,观众的数量,也大有区别。

县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苏宝信跟高天雷一样,属“乒超”这一拨。苏宝信参军后一直干到团政委,两年前才转业,眼下级别跟高天雷一样,也是副县级。不过他的球风跟高天雷大不一样。大院里的人把高天雷这等打法正规的称为“东京球”,而把苏宝信那批不太正统的称为“水浒球”。苏宝信打球趴手趴脚的,一看就知道是半路出家。但就是这样一个“野路子球”,上了场作风却很强硬,他的大脚板扇得地面啪啪响(许多人背后叫他“苏大脚”),大颗汗水洒得桌上地上都是;打出了好球,自己先喊“漂亮”!还要举拳吼一声,真有些梁山好汉的劲头。

三楼“乒超”这一拨里,苏宝信的球算不了什么,但他作风猛、球路怪,胜率还不低。输了球的那些人就不服气,下台时嘟嘟囔囔的:“什么吊毛灰球,怪路子!”高天雷身为常务副县长,当然不至于这样,但他心里也很鄙视苏宝信的球。他认为苏宝信的球没什么技术含量,半吊子,不值一文。

不过苏宝信对自己的球充满自信。他行伍多年,最了解失败者的心理。从那些不酸不咸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失败者的不悦,更品尝了胜利者的喜悦。对手们关于他的球不入流的种种评价,他已经听够了。他想:随你们怎么说去吧,这乒乓桌上,从来只看比分不看动作,我脚板大一点怎么了?出汗多一点又怎么了?国际乒协有什么规定么?你们动作漂亮,又怎么了?还不是败在我手下了么?这打球就是刺刀见红,就是硬碰硬,就是比分为王,你们有本事,也打我三比零啊。

放在以前,高天雷对苏宝信赢他几个球,不会放在心上,但苏宝信刚从省委党校回来,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稀里哗啦打了个三比零,他心里却再也无法释然了。

事情很怪,这两年乒乓球在大院的人们眼里,不再是个单纯的小球,而是含意丰富得多的一样东西了。上桌噼噼啪啪打一场,按理说不过是项业余活动罢了,可干部们已不再这么看。一场球赛的胜负,往往会成为他们热议的话题。他们会起劲地分析胜负原因,会把选手的表现跟个性能力扯在一起,还会顺藤摸瓜,找出此人的心理强势或弱处,牵涉到某项工作的成功或失败,直至职务升降、仕途顺逆……

高天雷发现,他输球后的第一个反应,就发生在身边的县府办。以前他赢了球,无论是县府办杨主任的小办公室,还是科员们集中坐的大办公室,直至机要室、文印室、小车班,到处都会听到部下的大声议论,那种兴奋和激动,仿佛是他们拿下了比赛似的。可输给苏宝信以后,办公区的议论声一下子变轻了,干部们的表情也变得诡异了。他知道,这是自己“头牌”地位产生了动摇。那苏大脚凭着一块长胶拍,一举把他打落马下,其影响之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更没有想到的是,败给苏大脚,甚至还影响了他跟孙玥婷的生活。

孙玥婷三十多岁,至今單身。她在农林局工作时,高天雷就看上了她。高天雷从小就不断地做同一个梦,梦里会出现一位面目清秀、神情温柔的女子,这女子时而真切,时而虚幻,时而含笑,时而含泪,时而抱他入怀,时而把他推开……遽然醒来,总令他千般恍惚、万般依恋。这梦从小学做起,做到他上大学、当中学老师,直至后来当教育局长、升任副县长,依然不断梦到这女子。他谈恋爱时,就是按这女子的模样去挑选对象的,可多病的父母年年催他成家,抵不住老人的唠叨,他跟一个女教师匆匆结了婚。这女教师的模样,跟梦中女子不可同日而语,倒是孙玥婷,跟这女子眉目有点相似……

高天雷一进大院,就要了一间单人宿舍,跟孙玥婷偷偷来往起来。县府办杨主任十分尽职,为大院领导都在招待所配了客房,可高天雷从来不去那里跟孙玥婷碰头;房产公司老板俞大澄也在“金色雅园”为高天雷安排了一幢小楼,他也绝少去。他喜欢在宿舍楼跟孙玥婷过夜。他俩都住在楼西头,不起眼;在那儿度过的夜晚,安静、神秘,有些紧张,让他回忆起许多往事……尤其是打上乒乓球以后,他活力陡增,对孙玥婷的亲热,带着年轻人的顽皮和冲动,有一种重返热恋时代的恍惚,有时惹得孙玥婷不住用绣花拳头捶他,连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但输给苏宝信的那场球,令高天雷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以致孙玥婷向他发出了召唤,他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太看重一场球赛了?一个常务副县长这样偏执狭隘,是不是有失身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以那样的比分输给苏大脚,高天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2

高天雷本来很能吃,这球输的,居然连胃口也败了。中午他进小食堂,只跟师傅要了一碗汤面。师傅要给他大肉,他也没要。他往碗里挑了一筷豆豉辣酱,正拌着,苏宝信来了。他迎上去,笑着说:“怎么样苏书记,今天中午我们再来一场?”

苏宝信停住脚步,用筷子头点着高天雷的鼻子,说:“你厉害啊高县,昨天我生生被你打伤了,这膀子整整痛了一夜。今天恐怕是打不了了。”说着,他抬抬右臂,咧了一下嘴。

高天雷脸色顿时暗去,说:“那……就改日吧。”

他转身时,嘴里“嗤”了声。这碗面,吃得更没滋味了。约球被人拒绝,这是球家很失面子的事情。他现在面上虽还文质彬彬,但内心早已成了一个赌徒。输球后,他一心想着的就是翻本。在他看来,苏宝信也是赌徒,不过是个精乖的赢家而已。他看不起苏宝信这德性,暗暗骂:什么玩意儿,赢了场球,就当缩头乌龟了!

但骂归骂,高天雷心里还是明白,苏宝信毕竟当兵出身,精通作战心理,他耐着性子不跟你打,你能拿他有什么办法。一想到此,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面条没吃几口,碗就撂下了。

午间他就跟其他“乒超”选手打了几盘,当然是他大赢。周围又响起了掌声喝彩声。不过高天雷却兴奋不起来。他知道,在这大院里,苏大脚不上场,就算赢了球,也不是真正的胜利。

孙玥婷也来了。每次高天雷在大院打球,她肯定是忠实观众。但她总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高天雷,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当乒乓球偶尔滚到她脚下,高天雷过来拣球时,他俩的目光才会有一瞬间撞击。这一瞬,两人心头都会涌起一阵颤抖的愉悦。孙玥婷不愧是机要秘书出身,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保守着那份秘密,看上去就像没事人一样。看她文静的样子,没人想到她会跟常务副县长保持着那么种关系。她即使为高天雷加油,也只在暗底下握拳使劲,绝不会像那些女干部一样哇哇乱叫。不过球赛过后,她却会思绪奔涌、佳句不断。那时高天雷就会收到一条条手机短信,那是孙玥婷对他球赛的评价,文采斐然,意味深长……

这会儿,孙玥婷又站在楼梯上,隔着人群,远远看着高天雷打球。高天雷抬头望了她一眼,发现她跟平时不一样,神情有些黯然,就蓦地想起昨晚对她的拒绝,心头沉了一下。

他赢下两个对手,汗也出爽了,正想换鞋收拍时,苏宝信忽从人群外挤进来,说:“高县,来一盘?”

高天雷一惊,说:“你膀子不是有伤么?”

苏宝信说:“轻伤不下火线,打一盘没什么问题。”

高天雷说:“那我算什么呢?趁你有伤比赛,就是赢了,也不光彩啊。”

苏宝信说:“高县顶真了,不就是一场业余球赛吗?你赢我赢,不是都一样?”

周围有人叫起来:“苏书记高县长又要斗了!”

打吧,思想准备不足;不打吧,等于公开示弱,向苏宝信投降,高天雷咬咬牙,说:“好,那就打一场!”

人群骚动起来。高天雷拿起拍子,用手擦去胶皮上的灰尘,这时他突然觉得,现场气氛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他偷眼看了看,县委书记鞠光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现场,身旁还站着一位有点面熟的市里干部。高天雷一下子明白了苏宝信突然向他挑战的用意。

机关工会主席老丁坐上裁判席,朝高天雷笑笑,又朝苏宝信笑笑。人们霎时静了下来。苏宝信拿起长胶拍甩了甩膀子。高天雷一见那塊长胶拍子,心里就虚了一下。他想起网上那只飘忽不定的球,后悔自己答应苏宝信的挑战有点草率了。

但一切为时已晚。他糊里糊涂上了场,又糊里糊涂输了下来。这是他接连第二次在大院人们面前败在苏宝信手下,比分还是0∶3。

回到办公室,他心里一团糟。他坐在办公椅上擦汗、大口喘气,看着窗外的一根树梢,有些走神。这第二次惨败,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苏大脚得胜后的自谦和微笑,也不是鞠书记和那位市干部的掌声,而是站在远处的孙玥婷那双绝望的眼睛。

他闭眼定了定神,向秘书小康招招手,说:“你把贝小冬给我叫来。”

小康说:“很急吗?碰头会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了。”

高天雷有些不耐烦,说:“我知道。你叫他马上来。”

他抓紧时间洗脸换衣服。一会儿小康进来,手里拿着无绳电话,说:“贝小冬在省城回不来。您要不要跟他说话?”

高天雷拿过无绳电话,说:“小贝吗?我高天雷。”

电话里贝小冬问:“高县找我有事?”

高天雷原想跟对方说说自己败北的经过,重点要问的是“怎么对付长胶”,一刻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急了,遂问:“你现在在哪里?”

贝小冬说:“我在省城。”

高天雷问:“你怎么上省城了?我找了你好几天!”

贝小冬说:“您忘了,小金今天下飞机,我总得来省城接一下。”

高天雷说:“小金来了?正式教练要到位了?”

贝小冬说:“是啊,高县说了这么久,我再拖下去还怎么见您?”

高天雷还是憋不住那口气,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苏大脚回来了,中午又把我打得一塌糊涂,我已经连着输了两场!”

贝小冬说:“有这事?苏书记的球我看过,打得不怎么样啊。”

高天雷说:“他换了一块长胶,来球怪里怪气的,我一下被他打蒙了。”

电话里传来贝小冬的笑声。高天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发现越是这种时候,贝小冬就越会显出优越感来,人家毕竟是打过专业队的,对你们大院里的这帮“乒超”,根本看不上眼。

他问:“小贝你说怎么办?”

贝小冬说:“不要急,高县,小金来了,保证您一个月之内把三比零的比分还给苏书记。”

“一个月?太久了。”

“半个月。”

“半个月也太久了。”

“那就一星期。”

“按我的心思,最好明天就赢回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高县。就是一星期,也得加紧练,而且还要作好吃苦的准备。”

“吃苦我不怕。只要能把球赢回来,什么苦都不在话下。”

“那好,等航班一到,我就给小金布置任务。”

“小金能行吗?”

“高县信不过我吧?”

“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苏大脚的球,不是半年前的球了。”

“没事高县,小金来了就不怕。”

“小金对长胶熟不熟?”

“您看,您还是信不过。”

高天雷不吱声了。他觉得自己输球后,智商也降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不是自己说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小贝,”高天雷说,“我太急了点。”

“没事高县,”贝小冬说,“我理解。当年我被人家打败了,也想一夜之间就翻过来的。”

高天雷“呵呵”笑道:“是吗?”

贝小冬说:“您放心,对方是长胶也好,生胶也好,小金来了,一切都不在话下。”

高天雷“嗯嗯”着,眼前现出一片朦胧的光亮来。

3

碰头会开始前,县委书记鞠光明照例要说些题外事。这天他说的,恰恰是高天雷和苏宝信的那场球赛。他看看左右两人,笑着说:“感谢你们两位,啊,天雷同志宝信同志。中午的球赛我们都看了,你们两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气蓬勃不减当年啊。”

已到场的领导都附和:“是啊,我们也看了比赛。”

“打得好,打得好啊。”

鞠书记说:“你们不知道,市委组织部林副部长也看了你们的比赛。他对两位可都有评价啊。”

众人心里就“咯噔”一下,目光一齐投向苏宝信和高天雷。“市委组织部”这名称,官员们都很敏感。苏宝信原已拒绝了高天雷的约球,见鞠书记和林副部长到场观战,才临时起意,上去又斩了高天雷一刀。而高天雷一听那就是林副部长,更是心猿意马,一瞬间想出了十万八千里。他想,中午比赛可惜输了,要是把苏大脚赢下来,这会儿该有多漂亮!

这段时间,正是关键的换届准备期。明年,鞠光明就要满六十岁,他的县委书记就算做到头了。坊间都在传,他退下后到人大去当主任,县委书记位子将由县长凌铁杉顶上去。这种做法,在换届中也是常例。但凌铁杉留下的县长位置将由谁来顶呢?这里变数就大了,在大院里,这也一直是个热门话题。

能够顶上县长位置的,大家眼里不外两人,一是高天雷,另一个就是苏宝信。高天雷已经干了两届副县长,本届还是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他的政绩也很突出,这些年全县GDP上得很快,老百姓收入也有了显著提高,关于他要当正县长的传说,大院里说了已经不止一两年。

问题就在于,大院里还有个苏宝信。

苏宝信在部队是正团级,转业到了地方,就当副县用。鞠光明很重视这个副书记的人员配备,亲自看了苏宝信的材料,还找苏宝信谈了一次。他发现苏宝信脑子好使,文字和口头能力也不错,尤其谈话时,鞠光明看到苏宝信目光正直,态度诚恳,没有“兵油子”的俗气和世故,当下就很满意。经他催促,市里也就很快下了文件。

苏宝信进入大院,如果老老实实当他的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高天雷觉得威胁也不大。问题是,换届之前,苏宝信恰恰又增加了一段党校经历,这就给了人们许多想像的余地。谁都知道,去党校进修,对一个正当盛年的干部意味着什么。跟苏宝信党校同班的那些人,回去后纷纷得到了重用,大院里很多人因此预测:苏宝信很可能成为这次换届的黑马……

此刻,鞠书记揭开茶杯盖子,很响地呷了一口,众人以为他要传达林副部长对高、苏两人的评价了,却未想到,他卖了个关子,说:“言归正传,我们开会了。”

鞠光明神情变化极快,只说出这么一句,脸上笑容已全部收敛了。不知是外面天空上了云的缘故,还是会议进入主题的需要,他嘴角的法令纹一皱,脸色就阴暗下来。

“今天会议主题是两个字:换届。明年换届,那是眼睛一眨的事。从省市到县乡,这次都要换。”鞠书记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同僚,“我们县一级,是最关键的一级。向上能否完成省市任务,向下能否对得起群众,就要看我们工作做得怎样了。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领导们都点头。高天雷一眼不眨看着鞠光明,表现出对于书记讲话精神的高度关注;苏宝信却低着头,专注于水笔在笔记本上的默默走动,这是另一种层次上的认真。

“换届么,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关口。”鞠光明继续说,“在这关口上,总有人要升,有人要退,有人要留,有人要走。这是工作规律,也是自然规律。我这里提个说法,大家看好不好,这就是——‘升的人要谦虚谨慎,‘退的人要消除疙瘩,‘留的人要继续努力,‘走的人要另辟天地。”

县长凌铁杉高声说:“好,好!鞠书记归纳得好。这四句话,依我看,就是本次换届的定海神针。”

组织部唐部长说:“书记这四句话,就是我们的四个座右铭。县乡干部能不能经受得住换届考验,就看对这四句话的理解。”

宣传部杨部长说:“这四句话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宣传部要从理论和实践上,做好这篇大文章。”

常务副县长高天雷没有说话,目光还有些走神;苏宝信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有些夸张的动作,疾笔把这四句话一一记下,然后才抬起头,朝书记有力地点了点头。

鞠光明把一支水笔放在手里旋转着,说:“别的同志可以等一会儿表态,我这里先说说自己对这四句话的体会,也算是我对换届工作的一点认识。”

鞠书记的表态虽属公事范畴,但这毕竟是第一把手的个人想法,带着私人的性质,大家都紧紧盯着他。

鞠光明说:“大家知道,我过年就满六十了,‘升字跟我无关,这把岁数了还能升哪儿去?‘走字也跟我无关,不见得我再去读MBA。我只适用最后两字,一是‘退,二是‘留。”

会场上一片肃静。众人听得见别人呼吸,也听得见自己心跳。他们细辨书记的话意,努力寻找每一点微妙的信息。

书记说:“关于‘退字,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组织上把退休通知交到我手里,我马上就退。说清楚了,我要么不退,要退就是干干净净地退,彻彻底底地退。我不会再进这间办公室,连这幢大楼也不进!为什么?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新班子就会有障碍。大家放心,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有,退了以后,我决不会再给大家添麻烦。”

鞠光明的话听上去有一种决绝的意思,众人脸色无一不冷峻而肃然。鞠光明已连续干了两届书记,党政领导间有很多矛盾,这在大院里已不是什么秘密。张三一条线,李四一个片,今天你告我状,明天我写你小报告……一时难以尽说。但不管什么矛盾什么斗争,作為第一把手,鞠光明永远处在漩涡的中心。他享受了权力带来的快感,也吞咽着职责带来的痛苦。他知道,在座大多数人是服从他的,但也有个别人不满他、反对他,甚至想撬他的位子。在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时,他说起这些不能不百感交集、激动万分。有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全体与会者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那些反对过他的人听的。

“那么,我退下来去干什么呢?”鞠光明继续说,“告诉同志们,我准备干三件事:一是带老伴去旅游,二是给闺女带孩子,三是拜天雷同志和宝信同志为师,到俱乐部去打球。你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这三件事我都有书面计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我老伴。”

领导们还是都笑了。会议室里的冷肃之气如潮退去,一阵轻松的气氛便弥散开来。

苏宝信想,鞠书记真不愧是老领导,他明明知道自己要去人大当主任,偏偏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他说这些话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把气氛调动起来,让大家跟着他的思路开动脑筋、坦诚表态。这样一表态,县委就主动了,上面围绕新班子排兵布阵,也就主动了……

高天雷也在想:鞠光明说这些话,是不是作秀得过分了些?他要去当人大主任,大院里还有哪个不晓得?他这手法,在基层说说还行,拿到碰头会上来恐怕就没效果了。不过,书记有句话说得还有点意思,就是说要“拜天雷同志和宝信同志为师”,他把我的名字放在了苏大脚的前面,这话里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他抬头一瞥,下意识地发现有一束明亮而灼热的目光向他射来,那是角落里当会议记录的孙玥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迅速避开,心跳却有些加速。这眼光给他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这里聚集了大院里最有权力的十几个男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权欲,游动着计谋,一双双都是那么深不可测,只有孙玥婷的眼光像一泓秋水,纯净、透明、温柔。他忽然觉得,这里的污浊,会不会把她亵渎了。

鞠光明把脸转向县长凌铁杉,说:“这段时间,我还动员铁杉同志去打球。这一点,铁杉同志可以证明。我跟他说了,你这个‘三高分子,只要跟定我打球,将来一定可以在球场上把‘三高帽子脱掉。”

凌铁杉在一旁微笑着点头,两颊泛出潮红来。这一说,不由得令同僚们想起他的高血压来。凌铁杉上世纪80年代担任县团委书记时,血压就偏高了,那时他还三十刚出头。也许是工作太紧张的缘故,或是家族遗传的因素,总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没有停服过降压药。他在主席台中央仰脖子吞药,已成为县府开会的一道风景。

会场上的气氛转变,让鞠光明觉得有些享受。他摆手让大家静下来,继续说:“当然,这四个字当中,还有个‘留字我也有所考虑。现在各处都在传,我鞠光明要到人大去当主任。在座的消息都要比我灵通,不可能没听说这传闻吧?”

鞠光明说着,把目光向左右两排都扫了一下,嘴角含着笑。众人也都微笑着,你看我,我看你,并不吱声。

书记说:“这消息不仅大院传,各乡镇也传。这里,我要郑重告诉大家,这是小道消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今为止,组织上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我谈过话。也就是说,这是没影的事,大家不要信。”

苏宝信的心沉了一下,这消息他可不是在大院里听到的,也不是在乡镇听到的,而是在党校听到的。鞠光明说它是小道消息,但他更多的是把它看成“内部消息”。他怀疑,这是不是鞠光明的又一道城府。

高天雷听着,心里却有些焦虑。鞠光明去当人大主任,这是县长凌铁杉经常跟他说起的。在他们看来,这是个必然事实,如果不这样,那又会咋样?难道他会再干一届?照此推理,凌铁杉不就上不去了吗?他高天雷不也顶不了县长位子了吗?这算怎么回事呢?

高天雷屏住呼吸,用余光瞄了一眼县长凌铁杉。他见凌县长端坐在那里,正用右手小指甲剔着左手大指甲,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他便也咕哝一下,不真不假地动了动脖子。

众人脸上的笑容像风那样散去,会场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

鞠書记一脸黑气,说:“换届,是政治权力的移交和继承,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在西方,竞选是最大的政治;在我们中国,换届就是最大的政治。这事不能有任何闪失。最近六神乡因为动迁的事,产生了一些不稳定因素,必须引起我们高度注意。”

苏宝信埋头记着笔记,这时抬起头,又对书记重重点了点。他是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维稳是他的主要活儿。

鞠书记又说:“根据我的经验,一般在换届前,总是多事之秋,也是谣言最盛行的时期。各位注意了,这对大家的党性是个考验。在这关键时刻,大家不要信谣,不要传谣,更不许造谣!”

鞠光明的口吻严厉起来。十几张脸都绷得紧紧的。就在这个时候,苏宝信抬头朝高天雷望了一眼;高天雷也朝他望了一眼,两人的心同时一紧:打球时,好像彼此都说过鞠书记要去人大当主任的事,这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对方会不会拿这事去做什么文章?

鞠光明手里的水笔又转起来,他缓了下口气,说:“当然,我这样说事同志们也不必紧张。信谣、传谣、造谣,这是三个不同层次的问题,只有造谣性质恶劣,应予追查,其他两项,认识了,也就既往不咎了。”

会场很静,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领导们的神情也像凝固了一样。

鞠光明说:“其实,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排除去人大的可能性。这个‘留怎么留,我听从市里安排。市里让我去人大,我就去人大;让我去政协,我就去政协。但不管怎样,拜天雷同志和宝信同志为师打乒乓球,这计划不变。”

这最后一句话,又把众人逗笑了。鞠光明就是这样,严厉时让你神经抽紧,气也透不过来,但备不住什么时候,他又会用一句话、一个动作或一个小故事,让大家回过神来,而且他有本事,在人们止不住大笑的时候,自己板着脸一点也不笑。

高天雷也笑起来,心里很是受用。看来,他已被排除在“造谣者”之外。因为书记口口声声说要拜他为师学球。一个县委书记,是不可能拜一个造谣者当老师的。

鞠光明说完,是与会者表态。苏宝信说的是,自己刚从部队回来,缺乏地方经验,这是自己第一次经历换届工作,一定要明白自己的底细,多听多看多学习,紧跟县委部署,当好鞠书记的助手。高天雷没有接着表态,他准备让县长凌铁杉说完了再说。可凌铁杉还没发完言,他手机上就来了短信,贝小冬发来二十多个字:“小金已到,我已布置了对付长胶的训练计划,下午开练,争取一周见效。”

他抬头朝苏宝信看了一眼,心里恨恨道:苏大脚,你不要太神气,过两天,我就来收拾你!

4

高天雷撩开门帘,下意识地掀了掀鼻翼,迎接他熟悉的那股气味。

那是一股由各种气味混成的空气:球桌和地板的油漆味,乒乓球的赛珞璐味,海绵胶皮的橡胶味,还有打球者呼吸、出汗、吼叫散发出的人味儿。尽管这味儿有点俗,但高天雷喜欢。他一闻到这热烘烘的味儿,汗毛孔就张开,喉咙口痒痒的,一种大战一番的欲望就会从心底涌动起来。

不过接着,他又闻到了一股栀子花香味。他觉得奇怪,这地方这时节,哪会有这样的花香呢?

贝小冬迎出来,把高天雷引到22号桌。

奇龙俱乐部原来是县农机厂的礼堂。厂子破产后,土地就卖给了房地产商俞大澄,俞大澄把它建成了高档住宅区,名曰“金色雅园”,县里许多有钱人都住在这里。但这座大礼堂,动迁前被高天雷果断截了下来。他让县体育局出面跟俞大澄谈判,用另一处废弃场地换下了这块地盘。他早想搞个乒乓馆。他把礼堂座椅全部拆除,弄成了一个大厅;二十一张乒乓桌,七张一行,列成三行,极有气势;原先的主席台也摆了一张,那就是22号桌。

22号桌是俱乐部里最好的一张,红双喜牌的彩虹桌,桌下还有照明灯,给人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这桌子不对外,专供县领导等贵宾用。在主席台上摆桌,主要看中的是后台还有不少房间,可以安排贵宾休息。后台的化妆室装修一新,成了贵宾休息室。这休息室按星级宾馆标准装修,有卧室、浴室和客厅,平时贝小冬管得紧,他自己也不进去享受,只有当高天雷等县领导来打球时,他才打开。

高天雷踏上主席台走进22号球区,只觉得那栀子花香愈发浓重,一时不知何故。他进了贵宾室,脱下外衣,一边换球鞋,一边问贝小冬:“小金呢?教练来了,总得先见个面吧?”

贝小冬就朝外面叫了声:“小金,高县叫你呢。”

一忽儿,小金就出现在贵宾室门口。高天雷一抬眼,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三十来岁年纪,穿一套藏青运动衣裤,白球鞋,身上有一股掩不住的青春气息,又含着一种渐趋成熟的风韵。

“是女同志啊?”高天雷说着,眼光有些发直。

“是啊,我忘记给高县介绍了。”贝小冬说。

高天雷伸出手,跟小金握了一下,他觉得小金有点眼熟,想问句什么,却没问出来。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进来会闻到一股栀子花香味,原来,这是小金身上的香水味。

他问:“小金打过什么队?”

小金说:“先打青年队,后来打省队。”

“跟小贝是同一个队吗?”

“他是师哥,我要晚几年。”

“什么时候退的役?”

“有几年了。”

“退役后在哪儿工作?”

“没工作,到处瞎混,有时客串打打比赛。”

“不读书吗?”

“想读,就是没机会。”

小金说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声音脆脆的,让人听着又新鲜又悦耳。在这小小的县城里,除了有线台的播音员外,高天雷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北方话。

“可惜了,应该去读点书。”高天雷看着小金,说,“如果你想读,我可以给你提供条件。电大在我们县有分校,文凭是国家承认的。”

小金惊喜道:“是吗?我怕自己是外地的,读不了。”

高天雷说:“外地的又怎样?不要自卑么。我给你争取个插班生的资格。你想读什么专业?”

小金问:“我一没固定工作、二没本地户口,真的能读吗?”

高天雷想,这女子天真,她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在这小县里有着何等的权威,便说:“你来当我教练,不就是固定的工作吗?至于户口,慢慢再解决么。问题是你想读什么专业。”

小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英语……”

高天雷说:“学英语好么。电大英语教育也很有特色。”他又嘱咐贝小冬,“明天你就拿上我的字条,去电大分校找胡校长。你小子也应该读门专业,这次也一起解决吧?”

贝小冬说:“高县,我不是读书的料,您就饶了我吧。”

高天雷骂一声“没出息”,又对小金说:“你把手机号给我,要是还有什么消息,我告诉你。”

小金说:“读书的费用,是不是我给贝哥带去交了?”

高天雷说:“这些小钱,你不用管。”

小金说:“那不行。我一到这里就给你添麻烦,不可以的。”

高天雷说:“你是我请来的教练,为你提供学习条件,是我应该做的。来吧,我们练球。小贝,跟小金交待过打长胶的事吗?”

贝小冬说:“我们早准备了,开始吧。”

高天雷拿起拍子就要上台,小金说:“高县,我们先热一下身,把腰腿活动开才好。”

高天雷说:“以前好像可没这规矩啊。”

小金说:“以后就得有了。你这年龄,还是谨慎一点好。”

高天雷心里蓦地黯了一下,想,难道在小金眼里,我已经老了?

他跟着她默默做了几节徒手操。他听到自己下蹲时,膝关节发出了格格的响声,就像老木器摇晃时榫头发出的声音。小金显然也听到了。她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

高天雷也笑了。在这一瞬间,他觉着了小金的温柔与细腻。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声气,还有她身上那股栀子花香味,融成一坨软软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头,很快膨胀起来,直抵他的胸口。

这时,大厅里球迷多起来,打球声也热闹起来。贝小冬一按墙上的开关,巨大的幕布便随着一阵吱溜声徐徐拉拢,22号桌所在的主席台,便与那人声鼎沸的大厅隔开,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球区。

高天雷问:“怎么把幕布拉上了?”

贝小冬说:“人多眼杂,影响我们练球。”

高天雷说:“影响什么啊?跟大家一道打球不好吗?你就喜欢搞神秘化、特殊化。”

贝小冬说:“我得为高县多考虑考虑不是吗?您高县喜欢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是不错,可来在这儿打球看球的,什么人没有?退休的、下岗的、动迁的、上访的……要是见您高县在打球,直接上台来找您,那还不得把您麻烦死啊?”

高天雷笑笑,不再说什么。

“我去大厅看看,你们慢慢练。”贝小冬说。

高天雷笑着挥挥手。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贝小冬这小子察言观色,懂自己的心思。放在以前,他肯定要把幕布拉开,他喜欢跟大伙儿一道打球。可今天小金来了,他的心绪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喜欢人多了,也觉着大厅太吵了,他希望除了练球外,还能有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可以跟小金坐在一起说说话,交流交流……

一阵热身后再上台打球,高天雷觉得自己手脚灵活多了。他想,小金说的还真有道理,她是一个有经验的教练,也真心关心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明朗起来。

小金用的就是一块长胶拍。她往往打几个球就停下,给高天雷介绍这球是什么特性,应该怎么对付。她说,这打长胶的,就怕您控制他、调动他,一会儿打他正手、一会儿吊他反手,不断变换打法,长胶就会死得很难看……

高天雷本来对长胶知之甚少,经小金这么一练,渐渐就找到了感觉。他从不断拉空,到对上节奏;从常常出界下网,到找准落点,才用去个把小时。小金后来使出长胶最厉害的一招——“撇”,他居然也能对付过去。小金有点意外,脱口说了句:“您打球有点悟性。”

高天雷大声说:“是吗?”。

小金问:“您过去有打球的基础?”

高天雷说:“哪里,就小时候打过校队。”

小金说:“按理说,我们该多练基本功。可我又听说了,您有个打长胶的对手要先镇一下?”

高天雷说:“有这事。”

小金说:“其实,您没必要跟人计较一两场球的胜败。把基本功练好了,什么对手都能对付。”

高天雷看看小金,觉得她的言语神情,跟她的年龄有点不相称。

小金说:“不过,你们业余打球的都这样,今天输了,恨不得明天就要赢回来。”

她宽厚地一笑,那口气就像个当姐的,让高天雷听了很舒服。只是那句“你们业余打球的”,让他略感不快。

“您先休息一下、高县,”又练了半个来小时,小金说,“我们接着要打几盘比分。打比分可以把发球、接发球、相持球连在一起,还能积累比赛经验。您呢,就把我当成那个对手打。”

高天雷眼前便浮起苏宝信那张汗脸来。他觉得苏宝信打球最令人生气的,就是自己每次失分后,他那张脸上止不住流露出来的那一丝笑意。那笑在高天雷看来,是得意,是计谋,是小人得志的满足。一想到这里,高天雷就暗暗说:“苏大脚,不要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下次交手,我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小金说:“贝哥总结了长胶的三大特点,让我针对这三大特点,在训练中给出三大对策……”

高天雷急问:“哪三大特点?”

小金说:“等会儿边打边跟您解释。”

高天雷赞了一句:“你们这次训练动了脑筋,不错!”

小金说:“您对我可能还不了解。我这人不会像别人那样,整天喂球把您喂得很舒服,哄人也把您哄得很舒服。”

高天雷说:“那你会怎样?”

小金说:“我会给您打难打的球,说难听的话,让您觉得讨厌。”

高天雷说:“不会吧?”

小金说:“会。否则您的球就上不去。”

高天雷想,在这县城里,几乎所有人跟自己说话,都是那种奉承讨好的口气,只有这女子,把话说得这么逆耳,又这么直率。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顺从地说了一句:“听你的,小金。”

小金说:“那您先喝口水,我们接着再练。”

高天雷喜滋滋的,像开一把老锁终于找到了钥匙,连输两场球带来的阴云一扫而空。他一下子变得信心十足,对小金说声“好”,便进休息室喝了半罐饮料,又解了把手,然后站到了镜子面前。

他看到了一个容光焕发、踌躇满志的男人。他往左挪挪,设想空出一个位置,让小金走过来,跟镜子里的这个男人站在一起,看一下后,又往右挪挪,让小金站到另一边试试。他觉得,小金站在他一旁,要比孙玥婷站在他一旁出彩多了……如此比配了一阵,他才对镜子里那男人说:“可以啊,高天雷,你还没老,正当年!”

他理理头发,脱下刚才那件汗湿的短袖衫,换上一件“阿迪达斯”。走出休息室时,他见小金站在靠近幕布的一角,正用大毛巾擦汗,接着,她脱下了外衣和长裤。

他的目光蓦地一跳——

他看到了一个健美苗条的女人肉体,那光洁的肌肤,修长的四肢,还有像模特儿那样精致的线条与神韵,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主席台上那块紫红的幕布,竟为此散发出了一层奇异的光彩。他突然醒悟:这小金,跟自己梦里的那女子,不像是同一个人嘛!

5

这几天的球,高天雷打得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小金的训练真见实效,那长胶球原来他见了就怵,现在不仅能从容对打,而且还能伺机侧身,果断反击一板,命中率还不低。练了几天,小金说:第一阶段可以了,等我们把第二阶段练完,你就可以找那个对手打。

可高天雷哪里等得及,他早就想著要把苏大脚打趴下了。他让秘书小康问县委办,苏书记这两天有没有空,得到的回音却是:苏宝信下了六神乡——像事先得了消息似的。

高天雷心里毛得不行。他想给苏宝信打电话,立马跟他约场比赛,比赛可回大院打,也可以在六神乡打。他拿起电话,却又犹豫起来。他想,你忘了在小食堂跟他约球的事了吗?那天你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嫌不够尴尬吗?这约球,水平要旗鼓相当才值得,你“大院头牌”主动向苏大脚约球,这不是抬高他身价吗?再说,你主动打电话过去,等于又让他知道你急于翻本——这不是自毁形象、自己添堵吗?

他放下电话,胡乱看了几个文件,心里究竟没着没落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心血来潮,拨通了贝小冬的手机。

他问:“忙什么呢?”

贝小冬说:“正跟小金做功课,给您制订第二阶段训练计划呢。”

高天雷说:“你们还真当一回事啊。”

贝小冬说:“高县的事情,我们还能马虎!您猜这第二阶段计划,开头炮是什么?”

高天雷问:“是什么?”

贝小冬说:“先给你找五个长胶选手打一打。”

高天雷说:“有这必要吗?”

贝小冬说:“怎么没必要?五个长胶手打下来,您对长胶的各种打法就摸得更透了,打苏书记就更有把握了。”

高天雷说:“你们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重了?”

贝小冬说:“不是我们把他看得太重,而是要做到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旁边传来小金的插话:“我们已经输了两场,现在再也输不起了。如果再输一场,名誉扫地不说,还会形成心理定势,造成‘逢苏必输的局面。这绝对不可以。”

高天雷一听小金的声音,精神头就上来了。他细细咀嚼,发现她的话逻辑性很强,道理又很实在。她把失败方说成“我们”,让他心里暖暖的;把苏宝信缩成一个“苏”字,又让他很解气。听着她的声音,高天雷不由得想起孙玥婷来。他觉得孙玥婷的素质真的只能算是平平,她就知道搞些小资的风花雪月,还有就是房子、位子、票子……

贝小冬说:“您听见了嘛高县,小金在说话呢。”

高天雷说:“我听见了。”

小金又说:“我们第一目标是打败苏,战则必胜。如果这点也做不到,那训练就失败了。”

高天雷说:“在理,在理。”

贝小冬说:“我跟您说高县,平时多流汗,战时就少流血;训练多出汗,比赛就少出丑。”

高天雷说:“油嘴滑舌吧你,说实话,小贝你不如小金。”

贝小冬说:“这话不好听吧?是不是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啊?”

高天雷说:“小金就是比你有本事。我听她的。”

贝小冬说:“好好,我承认自己窝囊废,这总行了吧。”

高天雷说:“不跟你废话,你跟小金说一声,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贝小冬说:“高县那么忙,不麻烦了吧。”

高天雷说:“我不是请你,是给小金接风。训练了那么多天,我还没谢过她呢。你也来,当陪客。”

……

“天壶香”酒楼在老街南端,是个百年老店,开窗就是百丈荷花池,景致和菜水都是县城最好的。高天雷让小康订了个雅间,自己又亲自点了几个招牌菜,还特地从办公室拿去了一瓶茅台酒。这酒主要是贝小冬喝的,高天雷和小金都只象征性倒了一小杯,放在面前,碰杯时举一举,并没怎么沾口。他们两人喝红酒。

小金穿得很随意,还是一套运动便装,不过换了颜色,上身是雪青的拉链夹克,下面穿一条白色长裤,一双轻巧的休闲鞋,这身装束,让她显得愈加修长苗条、昳丽出众。她坐靠窗的那一头,微风吹来,那栀子花香就从她身上阵阵飘逸开来,让高天雷如沐春风。

他一边斟酒,一边问贝小冬:“我让你去找电大的胡校长,你去了吗?”

小贝说:“高县吩咐的事,我敢忘吗?”

高天雷说:“胡校长怎么说?”

小贝说:“他说小金是高县亲自推荐的学员,校方免收学费,还要给奖学金,每学年一千元。”

高天雷笑笑,说:“一千元?太少了。”

小金说:“这奖学金我不要。”

贝小冬说:“这是高县给你争取来的。”

小金说:“那我也不要。”

席上的气氛有些冷。高天雷心想,这女子有个性,虽然有时让人有些尴尬,但她更多的是明事理,不像孙玥婷,什么都嫌不足,已经在县城给她搞了一套房,还嫌小;钞票也陆续给了她几十万,也嫌少;去年破格升了办公室副主任,还吵着要正科位子……

他便说:“小金,你去读你的英语,别的不用管。除此之外,你就专心当我的专职教练,我什么时候有空,你就什么时候陪我……”

小金说:“那不行,我有时有自己的安排……”

高天雷脸一沉,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贝小冬说:“高县,您的手机。”

高天雷拿起一看,是孙玥婷的短信:“想你。已经很久没跟你在一起了。输球小事,何足挂齿。晚上让我来好好安慰你。”

贝小冬问:“高县家里有事?”

高天雷把手機往桌上一放,呵呵一笑,说:“谁都知道在这县城里,我就是个快乐的单身汉。还能有什么事?喝。”

他说话时看着贝小冬。可贝小冬知道,这话是说给小金听的。

不过,这时的高天雷,心里还是被孙玥婷的短信搅动了一下。这短信包含的温情,令他不由得生出一份感动、一份歉疚来。他想起在宿舍里等着他的孙玥婷,此刻一定坐在小沙发上,一边结着毛衣,一边等他……他又想起当初在招待所第一次跟她缱绻的夜晚。他不无遗憾地想,究竟是身在小县,眼界就像井底之蛙,见她生得标致些,就把她弄进大院来了。其实这些年一过,她肌肉早就松弛了,早先的魅力也消退了……

小金低着头,用筷子搛起几根醋拌金瓜丝,放进嘴里慢慢品尝。她嚼得很轻,齿间发出一种清脆的、类似兔子嚼草的声音。高天雷听到这声音,看了小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

小金也一笑,有点不好意思。这些天,她已经在高天雷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特别的东西。她对男人目光里的这种东西,其实是很敏感的。此刻,她又撞见了这种东西,它衬着七分随意三分酒气,变得更加灼热,更加大胆。

这时又有人给高天雷打手机。高天雷说声“对不起”,起身出了雅间。

贝小冬见高天雷走远,压低声音对小金说:“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能逆着高县的意思说话呢?一会儿不要奖学金,一会儿又说有‘自己的安排!”

小金说:“我没说错啊。”

贝小冬说:“你可不敢在高县这里拿架子。”

小金说:“谁拿架子了?难道我不要奖学金错了吗?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安排吗?”

贝小冬说:“你就是心里有打算,也不敢这样直说啊。你不知道,高县对人从来没有像对你这么好的。他让你当专职教练,这是你的福分。你难道不想抓住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吗?你在那个穷地方呆得还不够吗?”

小金想了想,说:“那等一会儿,你替我跟高县解释一下。”

贝小冬说:“我解释有什么用。你还看不出来吗,高县喜欢上你了。”

小金说:“是吗?”

贝小冬说:“不要装聋作哑。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小金说:“你没告诉他,我已经成家了?”

贝小冬说:“告诉他这个干什么?他喜欢你,就不会在乎你成不成家。”

小金说:“那怎么办?”

贝小冬说:“顺水推舟吧。”

小金说:“什么意思?”

贝小冬说:“他在这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一个打球的,一边当他教练,一边跟他交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小金看着贝小冬,心里掂量着这“朋友”的分量。

贝小冬说:“大主意你自己拿,我不强迫你。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接近他,就是苦于没有机会。”

小金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高天雷接完电话,回来又连说了几声“对不起”。他坐下喝了两口红酒,脸红红的,忽然对小金一招手,说:“小金,你出来一下。”

小金看了看贝小冬,眼里有些畏葸。

贝小冬说:“去吧,高县有事跟你商量。”

高天雷对贝小冬说:“你管你吃着。少喝点酒!”

小金就起身离座,跟着高天雷上了走廊。她走得很慢,跟高天雷足有丈把距离。她预感高天雷会跟她讲一些重要的事情……

一支烟工夫后,他们俩又回到席上,小金低着眉眼,不敢看贝小冬。

贝小冬何等机灵,一看小金的样子,就已晓得三分,只是装着傻,仍然在那些菜盘子上继续点着筷子。

高天雷吃了几口菜,拿起酒杯对贝小冬说:“小贝,你辛苦了。奇龙俱乐部有今天这样的兴旺,我的球技能涨到今天这个水平,都是你小贝的功劳。我敬你一杯。”

贝小冬受宠若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不是您高县,哪有我贝小冬的今天。应该是我敬高县。”

高天雷拍了拍贝小冬的肩膀,仰起脖喝了酒,说:“小贝,我这两天考虑了一下,小金一个女同志,住在俱乐部里究竟不太方便。我在附近有一套房,是一个朋友交给我代管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想让小金暂时住到那儿去,你看怎么样?”

贝小冬一眼就看穿了高天雷的用心,夸张地一拍手,说:“太好了!我师妹的生活习惯我知道。她吃不起苦……”

小金在旁半嗔半笑道:“谁吃不起苦啊?”

贝小冬说:“你啊,我们男的在俱乐部吃的苦,你受得了吗?我们有时一天吃两顿方便面,你咽得下吗?”

小金说:“你们咽得下,我也咽得下。”

贝小冬说:“不要死撑了,师妹,听高县的话,先去那儿住一阵再说。”

高天雷又说:“小金的工资,俱乐部也不要管了。我另外给她安排。”

贝小冬说:“不让我付钱,我最高兴了。”

三人都笑。贝小冬偷眼看小金,见小金脸红红的,低了眉目,正偷偷乜高县,就觉得她神情里已有了另一种含义,不由得想刚才他们两人出去,不知还谈了些什么。

服务员又上了两个锅仔,火噗噗地很旺。贝小冬为了显示自己高兴,又喝了好几杯茅台,还让小金向高天雷敬酒。小金脸红红的,举着酒杯,站到高天雷面前。她的身体与他十分贴近,令他周身感到有温热气息的包裹,那栀子花的香味,更让他如行花间,迷醉不已,鼻子贪婪地噏动……

这时,桌上的手机又振动起来。贝小冬一把抓起,递到高天雷眼前。高天雷看一眼,身子一抖,立即按下了通话键。

贝小冬问:“怎么了?”

高天雷把一根食指竖在唇边,房间里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回是公事,而且是紧急公事。县府办杨主任向他报告,六神乡里溪村村民因对动迁款数额不满,聚集一批人冲进了乡政府。

高天雷打了个手势,贝小冬立刻把门关上。小金看看贝小冬,又看看高天雷,一时手足无措。

高天雷用手捂住手机,轻声对小金说:“没事,你们继续吃。”接着问杨主任:“他们伤人了没?砸东西了没?”

杨主任说:“不严重。门口一个保安被抓伤了脸。办事中心有几张椅子被他们砸折了腿。”

高天雷突然厉声问:“苏宝信人呢?苏宝信不是在六神乡吗?”

杨主任说:“打他手机,手机关着。乡政府说,苏书记下村喝酒去了,满世界都找不到。”

高天雷说:“他喝酒去了?你确定?”

杨主任说:“我听乡政府人说的。”

高天雷透着粗气,对杨主任说:“这消息是乡政府哪个说的,你给我记清楚了。政法委书记这时候下村喝酒,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现在我们不谈这事。你拿起保密电话,立即要公安局刘局长。我在电话这头跟你说一句,你就用保密电话给刘局长传达一句。”

这是高天雷常用的指挥方法。在他看来,在突发事件来临之际,用这方法传达命令最快、最直接,也最有效。

他说道——

“刘局长,我是高天雷。六神乡发生了农民冲击乡政府的恶性事件,已有人被打伤,公物被砸坏。你立即通知六神乡派出所,要他们马上出警去现场维持秩序,控制关键人物。另外,请你率领警员火速赶往六神乡,我本人也马上去。我们在乡里碰头。”

他说得简短而严肃,一种果断自信的行事风格和居高临下主宰局面的权威,让两个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又对杨主任说:“通知小车班,来辆车到老街南路口接我。”

贝小冬知道高天雷为什么不让杨主任把车开到“天壶香”来,说:“高县,村民闹事危险,我跟您一道去吧。”

高天雷说:“你去干什么。我有人保护,没事的。”

小金脸色早变了,惶恐地看着两个男人。高天雷走到她跟前,眼里露出慈祥与爱恋来,说:“小金,你放心。现在乡下常有这种事情,我去摆平了就来。在其位谋其政,关键时刻我总是要出头的。”说到这里,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又恳切地说:“对不起你,第一次请你吃饭,就失陪了。”

小金只是点头,两眼竟有些潮湿。

高天雷又对贝小冬说:“你把小金陪好了。菜不够,再要。一小时内没我的电话,那就是说我来不了了。”

小金终于憋不住,说出一句话来:“你小心……”

高天雷听出她话里有哭音,心颤抖了一下。他跟小金挥挥手,开门下楼,把一个沉稳、冷峻甚至有些壮烈的背影,留给了两个年轻人。小金的视线,从那背影转到贝小冬这里,脸色却很久没能转回来。如果说,高天雷刚才在走廊上提出要她去住“金色雅苑”,她还有点抵触,那么此刻,她心里一点儿反感也没有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官员是如何在酒宴谈笑之间处理一件突发事件的,第一次看到高天雷在这里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和权威,同时也领略了他的气度和胸怀。她在心底接受了他。

6

趁高天雷不在县城,苏宝信去了一次奇龙俱乐部。

县里大多数领导都知道,奇龙俱乐部是高天雷一手弄起来的,只要高天雷在,他们一般都不去。

苏宝信上了主席台,指指大厅里打球的人群,对贝小冬说:“你把这儿搞得挺兴旺啊。”

贝小冬说:“谢谢苏书记。如果没有您和各位领导支持,怎么搞得起来。”

苏宝信说:“你要谢就谢高县,他是真的关心这里。”说着,又明知故问道:“今天高县怎么没来?”

贝小冬说:“他去省里了。”

苏宝信哦了声,说:“听人说,你这儿来了个新教练?”

贝小冬说:“是的。”

苏宝信说:“能不能陪我打几局啊?”

贝小冬“啊呀”一声,说:“今天小金不在。”

苏宝信笑笑,说:“是吗?”

贝小冬愣了一下,看定苏宝信,没说话。苏宝信也没有再问下去。

其实高天雷的动向,苏宝信是太清楚了,昨晚高天雷自己开车,带着小金几时出的县城,几时上的高速,去的是哪里,苏宝信都一目了然。他干政法委书记,要掌握这点情况,还不是小菜一碟。甚至高天雷那天在六神乡怎么指挥和调动警察,在县委书记鞠光明那里又是怎么告他的阴状,他都一清二楚。

他有几个密友。鞠光明的秘书汤金臣,就是其中一个。

苏宝信进大院时间不长,但很多人已看出他是一支“潜力股”。汤金臣也这样,他看好苏宝信,认为县里第一把手的位子,将来非苏宝信莫属。小汤经常向苏宝信提供各种“情况”,包括高天雷、鞠书记、凌县长等班子成员的观点、动向和人员来往。苏宝信进省委党校后第二个周末,小汤就上学员招待所来看他,带去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所以苏宝信即使在党校,大院里的一切动向,他仍然了如指掌。

六神乡事件发生当天深夜,汤金臣就赶去乡里。他见了苏宝信,第一句话就是:“苏书记,有情况。”

苏宝信说:“先喝茶,慢慢说。”

小汤就把两小时前发生的情况叙说了一遍——

高天雷从六神乡一回到县城,就急急找到了县委书记鞠光明。他第一个目的,是汇报自己第一时间果断出击,指挥平息六神乡突发事件的经过;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向书记报告:苏宝信在关键时刻玩忽职守,竟去村里喝酒,导致了事件的失控和恶化。

高天雷没想到的是,鞠书记听后冷冷问了他一句:“你知道吗,是谁让苏宝信去村里喝酒的?”

高天雷说:“不知道。”

鞠书记说:“是我让他去的。”

高天雷大吃一惊:“是吗?”

鞠书记说:“苏宝信去村里喝酒,是为了稳住两个族长式的关键人物。这是他在六神乡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后掌握的情况。下村前,他向县委作了请示,我批准了他的行动方案。现在看来,苏宝信下村取得了预想的效果。如果没他去喝这顿酒,六神乡闹事的规模,就不是现在这个规模了!”

高天雷听了,一脸尴尬,说:“原来是这样……”

鞠書记说:“你这个同志啊,有责任心有紧迫感,但是……怎么说呢?你观念上还跟不上趟。对于社会上的群体性事件,你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临大敌,习惯做法就是出动警察去‘维持稳定。你不知道,这种做法效果很差啊,它造成了群众和政府的尖锐对立,这不是我们要的维稳结果。”

高天雷脸上挂下汗来,连声说“是”。

鞠书记说:“苏宝信这个同志,虽然是部队上下来的,对地方工作不太熟,但他善于学习,肯动脑筋,号得准群众的脉搏,工作上有原则性,更有灵活性。你是教书出身的,应该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苏宝信在六神乡干的,就是这个招数。”

高天雷说:“我不了解情况,对不起书记……”

鞠书记说:“你对不起我干什么?对不起苏宝信同志才是真的。看来啊,你在球场上吃了下风,在工作上,也还差一截火候。下次碰头会,我还要顶真说一说,对苏宝信同志,大家要有个重新认识。”

小汤说到这里,苏宝信握住他手,说:“这情况很重要。”

汤金臣谦虚地摆摆手,又告诉苏宝信一个细节:高天雷来见鞠书记的时候,精神头十足,两眼放着光;临走时,却是一脸的沮丧。鞠书记看着他拉门出去,还轻轻嘀咕了一句:“自己屁股不干净,还告人家!”

苏宝信敏感地问:“屁股不干净?书记指的是什么?”

小汤低声说:“鞠书记收到过两封群众来信。一封说高天雷跟县府办副主任孙玥婷有不正当的关系,说他俩每周起码有两个晚上睡在一起,不是高天雷去孙玥婷房间,就是孙玥婷去高天雷房间。来信人还提供办法说,组织上要查清这问题并不难,派人在宿舍楼外守夜捉奸就成。”

苏宝信笑起来,问:“还有一封呢?”

小汤说:“还有一封是最近来的,说高天雷跟一个外来女子关系不正常。写信人自我介绍说他住在‘金色雅园,亲眼看见高天雷跟这女子在268号过夜,而且不止一次。”

苏宝信问:“这女子是谁?该不是孙玥婷吧?”

小汤很肯定地说:“不是。写信人署名是‘县府一名普通干部。如果是孙玥婷,他应该认得。”

苏宝信说:“那这两封信,鞠书记怎么不批给我呢?”

小汤反问一句:“要是书记批给你了,你会查吗?”

苏宝信笑了,小汤也笑了。

六神乡事件后,苏宝信几次跟高天雷约球,高天雷都没应战。他说自己腰部有伤,正在针灸,等恢复了,一定好好向苏书记学两盘。苏宝信笑着让他好好养伤,心里知道,高天雷真正伤着的,并不是腰部。

……

此刻,苏宝信打球的兴致更高了,他对贝小冬说:“小金不在,那就你来陪我打吧。”

贝小冬打开贵宾休息室门,说:“没问题。您先换换衣服。”

苏宝信很潦草地换了衣服,他上身穿的是部队发的黄色圆领绒衣,下面是一条灰色棉毛裤,脚上是一双解放鞋。贝小冬心里嘀咕,却也没办法。苏宝信拿着拍子左砍右杀,大脚板打得地板啪啪响;贝小冬也来回奔跑、左右抢救,故意装出一种很吃力的样子,这也是他陪球的功夫。

休息时贝小冬说:“苏书记换了新武器,大院里都被您横扫了。”

苏宝信说:“那没用。”

贝小冬问:“怎么没用?”

苏宝信说:“你不是请来一个女教练,专门训练高县怎么打我吗?”

贝小冬满面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宝信一笑,安慰道:“这事跟你不相干。打球么,就要有高县这样的劲头,我喜欢他这样的对手。这打球跟打仗一样,我先设法破你,你再设法破我;明枪暗箭,三十六计,都可以用——这样打球,才会越打越聪明,越打越有劲,你说是不是?”

贝小冬连声说“是”,有些尴尬,更有些紧张。有些事情,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管怎样,他是高天雷一手弄来的,奇龙俱乐部也是高县帮他一手支撑起来的。说起来,他总是“高县的人”。而苏宝信和高天雷的关系,他多少也知道些,如果就女教练这话题再说下去,他不知自己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对苏宝信说:“苏书记,我就是个打球的,您和高县都是我的领导。在我心里,您也好,高县也好,你们都是我的爷。”

苏宝信大声笑起来。他本来还想问什么,却没再开口。他觉得贝小冬有点可怜。他想,这小子说的也许是真心话,也难怪,一个外省来的年轻人,要在这里落脚生根,哪是一件容易事,没人做靠山,你让他怎么弄?有些事,确实不是他能够掌控的。

他便缓缓口气,问:“听说,你想把户口迁这里来?”

贝小冬说:“苏书记怎么知道的?”

苏宝信一笑,说:“那你怎么不找高县帮忙呢?”

贝小冬说:“找了,我都跟他说了大半年了。他说这事有难度。苏书记能不能帮帮我?”

苏宝信说:“高县都说有难度,看来这事是不好办。”

贝小冬说:“苏书记您是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就是您管的。解决户口的事,县里您说话不算数,还有谁算数?”

苏宝信用手指头点点贝小冬,笑着没说话。

贝小冬又说:“苏书记,您就帮我一把吧。要不,我儿子就进不了县中心小学,一辈子都耽误了。”

苏宝信想了想,说:“你先写个报告吧,把你打球得的那些奖都列一列,看能不能走人才引进的渠道来解决落户问题。”说到这儿,他又强调,“不过这事,不敢给高县知道了。”

7

换届工作正紧锣密鼓,县里却出了一件大事:县长凌铁杉在六神乡指导“菜篮子工程”时,猝然倒在了蔬菜大棚里,农民和县乡随行干部都说县长中了暑,七手八脚把他抬起,飞车送往市立医院,可医生诊断,凌县长这不是中暑,而是中风——脑梗塞!

坏了,县长多年的“三高”,终于酿成了脑中风,这可怎么好。谁不知道这是要命的病:轻者面瘫,口眼歪斜;重一点的,就是偏瘫,走路也走不好;再重点的,卧床不起……,

这事不仅轰动了全县,也惊动了市里。县委书记鞠光明先去医院探望了凌县长,紧接着就去组织部向林副部长汇报。大致意思是:凌铁杉突然中风,不仅影响了县政府的日常指挥,也打乱了换届工作的部署,县委希望,市委组织部能给一个明确的指导意见。

林副部长皱着眉,说:“现在怎么说呢?总要等凌县长病情结果出来,才能有相应对策,你说呢?”

鞠光明说:“关键是医生说,凌县长的病,预后很不乐观……”

林副部长说:“我也知道这病预后不好,但再怎么不乐观,有些事我们现在不能做对不对?比如说,免去他的县长职务,不再把他列为下届书记候选人等等,都不可以,对不对?”

鞠光明说:“那是,那是。”

林部长见鞠光明还是欲语又止的样子,就说:“你希望我给个什么意见呢?不会是让我表态,公开支持你再干一届吧?”

鞠光明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怎会有这个想法呢?就是组织上让我再干一届,我也干不动了。”

林副部长笑道:“开个玩笑。我再认真问你一句:县里到底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鞠光明说:“您刚才说了,有些事现在不能做……”

林副部长说:“对。目前各县市都在大忙,市里也腾不出更多精力来帮助你们解决这样具体的问题。按‘坚守阵地、各自为战的原则,你们县里遇到这种事,应该有自己的预案。我认为,组织部还是不干预为好,你说呢?”

鞠光明说:“意见是对的,但我们县有个特殊情况……”

林副部长問:“什么特殊情况?”

鞠光明说:“按照预案,凌铁杉的县长职务应该由常务副县长来代替,但问题是,我们那个常务副县长最近有些情况。”

林副部长问:“什么情况?”

鞠光明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封群众来信,递到副部长手里。

林副部长很快扫了一下,问:“情况都核实了?”

鞠光明说:“还来不及核实。”

林副部长问:“你的意见呢?”

鞠光明说:“专家说凌县长病情很不乐观,偏瘫可能性很大,他的县长职务,我们要早作打算……”

林副部长打断道:“你想说什么?”

鞠光明说:“那个军转干部苏宝信您有印象吗?就是上次您我在大院看乒乓赛,获胜的那一位。”

林副部长说:“有印象,印象还很深刻。”

鞠光明说:“这同志素质不错,潜力也很大。最近基层发生群体性事件,他在现场的处理,体现了很强的政治素质和突出的工作能力。我个人倾向于推荐他代理县长,并作为下一届书记人选。”

林副部长低眉不语。

鞠光明紧张地看着林副部长,很久才又说:“这样一揽子解决,后遗症比较少……您看怎么样?”

林副部长沉吟片刻,又起身给两只茶杯续了水,说:“这样做,我看不妥。县长不能履职,应该由常务副县长顶上去,这是个常例。你现在不让高天雷顶上去,理由是什么?你这两封信有多大的说服力呢?现在拿得出手吗?”

鞠光明说:“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林副部长说:“要培养一个干部很困难,可是要毁掉一个干部却很容易。你要是让苏宝信代理了县长,高天雷这个‘常务副县长你怎么跟他解释?今后你还要不要他继续工作了?”

鞠光明又一次重复:“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林副部长说:“我看,你还是回县里去,跟班子里的同志好好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确实需要政治智慧,但更需要的,是集体的智慧。你说是不是这样?”

鞠光明听出了话外之音。他现在才发觉,林副部长貌不惊人,但说话一针见血。虽然被他狠狠刺了几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鞠光明还是从心底里佩服这个老资格的领导。

大院里是有点乱,尤其县政府一条线,副县长们这些天都呆在大楼里,不下基层去了。鞠光明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去县府大楼走了一趟,跟各位副县长见了面,特别是找到高天雷,跟他认真谈了一次话。他重点分析了当前的严峻局面,明确要求高天雷硬起肩膀,把县政府的领导责任承担起来。“你是常委、常务副县长,”他说,“这种时候就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果断地抓好全面工作,为党分忧。”

高天雷看着鞠书记,等着他说一句话——“从今天起,由你正式代理县长职务”——鞠光明心里明镜似的,但就是不说。

从县府大楼回到县委大楼,鞠光明马上叫来苏宝信,把那两封群众来信,放在了他的面前。

苏宝信就想起小汤上次跟他说的事,心想,这小汤情报还挺准。他看完信,却不见信上有什么批示,遂问鞠光明:“书记的态度是——”

鞠光明说:“我没有什么态度。现在这么个情况下,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你也帮我拿拿主意。”

苏宝信想,鞠光明这人够厉害,他心里一定这样想:把这两封信交给纪委,还不如交给苏宝信,纪委收到举报信,当然也会认真查,但结果很可能是“查无实据”,而苏宝信是高天雷的对手,他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往深处挖、往死里整……他说“没有态度”,其实拿出信来本身就是个态度。看来,他要抛弃高天雷了,只是他要借自己的手来做这事。

他的目光在书记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头说:“我知道了。”

苏宝信回到办公室,叫来两个人,把两件侦查任务分别作了仔细交代。

几天后,金色雅园这一块,很快就有了结果:高天雷和一个年轻女子,连续好几个晚上,一道进入268号楼后就没有再出来。守候者提供了十来张照片,其中还有一张两人穿着睡衣在阳台上赏月的照片。苏宝信知道,那女的就是教练小金。

负责调查大院宿舍楼的那位,却连续几夜蹲守无果,直到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晚上,才发现高天雷深夜开门,把一个女子让进了自己房间。守夜人也提供了一段录像。

苏宝信放了录像,看出那女子正是孙玥婷。他算了一下:这天小金老家正好来了亲戚,征得高天雷的同意,小金跟亲戚们是在金色雅园过的夜。看来,高天雷虽已疏远了孙玥婷,但两人来往并没中断,小金那里没空时,他还会来找孙玥婷。

这天鞠光明来到苏宝信办公室,进门就问:“高天雷的事情有进展吗?”

苏宝信说:“正要向您汇报。”

鞠光明说:“那就把情况摆一摆。”

苏宝信取出一份报告,推到书记面前,说:“这是初步调查,时间仓促,报告写得有点粗糙。”

鞠光明看着书面报告,一边不断点头。

他问:“金色雅园268号楼是怎么回事?”

苏宝信说:“我去查了《领导干部财产申报单》,高天雷在历年表格上,都没有填写这个房产。去房产交易中心核查后才发现,这268号楼还没出售,业主姓名就是雅园房产公司老板俞大澄。”

鞠光明說:“这就是说,高天雷住着老板的房子?”

苏宝信点头。

鞠光明把报告递回桌上,说:“我看这报告写得可以,简明扼要,事实清楚。这离最后结论也不太远了。”

苏宝信说:“我同意书记的意见。如果纪委接手查下去,我估计也就是两个结论。”

鞠光明问:“哪两个结论?”

苏宝信说:“在房子和女人方面,高天雷都有些问题。”

鞠光明问:“关键是,问题严重不严重?”

苏宝信说:“这要查下去才搞得清楚。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情况有可能复杂化。”

鞠光明问:“这事你看怎么处理?”

苏宝信说:“书记全权处理。”

鞠光明说:“我是问,如果你处在我位子上,会怎么处理?”

苏宝信说:“我考虑有三个方案。”

鞠光明说:“哪三个方案?”

苏宝信说:“一是报告上级,让市里来查;二是交给纪委,走纪检的程序;三是——”

鞠光明问:“三是什么?”

苏宝信说:“三是我们来处理,内部消化。”

鞠光明又问:“你觉得哪个方案最好?”

苏宝信说:“第三方案最好。”

鞠光明问:“为什么?”

苏宝信说:“对大局影响最小。”

鞠光明看着苏宝信,目光里充满了赞赏。

鞠光明又问:“可如果高天雷是个腐败分子,我们这不是放过他了吗?”

苏宝信说:“不会。高天雷问题的性质,我看一是生活作风不严肃;二是与私企老板关系不正常。”

鞠光明说:“凭这两点,就可以严肃处理他,轻则给予党纪政纪处分,重则终止他的政治生命。”

苏宝信说:“那是。”

鞠光明点起一支烟。

苏宝信又说:“但我相信鞠书记不会这么做。

鞠光明来不及深吸一口烟,就问:“为什么?”

苏宝信说:“高天雷是常委、常务副县长,我来大院后观察,鞠书记您对他还是比较欣赏的。他抓经济有一套,业绩也很突出,记得有次会上您说过,高天雷是我们县的一张名片。如果他倒下去了,名声弄得很臭,整个县委班子的面子也不好看。”

鞠光明进门说话没间断过,此刻却沉默起来。

良久,他才说:“依你的说法,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苏宝信说:“倒也不是。出于对干部的负责,我建议组织上正式找高天雷谈一次话。把问题摆开来,彻底谈清楚。如果他认识错误,切实改正,可以不影响对他的继续任用。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处理,一种很负责任的处理。”

鞠光明说:“那你出面跟他谈一次,怎么样?”

苏宝信说:“我跟他谈……不妥吧?”

鞠光明说:“有什么不妥的?副书记找常委谈话,这个很顺啊。”

苏宝信面有难色,却没有再推托。他从来不抽烟的,这时却问鞠光明要了一支。他猛吸了几口,问:“你看怎么谈好?”

鞠光明说:“只要达到预想效果,怎么谈都行。”

苏宝信问:“怎么谈都行?”

鞠光明肯定地说:“怎么谈都行。”

8

高天雷的手机一早就响了。他揿出一条短信,递到小金面前,说:“你看,他来挑战了。”

小金正洗脸,放下毛巾,问:“谁?”

高天雷说:“还有谁?苏大脚么。”

小金问:“他短信怎么说?”

高天雷就念道——

“中午有空打一场吗?谁输球,谁晚上就在天壶香请客。苏宝信。”

小金笑了,说:“那这顿饭他请定了。训练了那么长时间,你也该把刀锋试一试了。”

高天雷问:“你看我胜算多少?”

小金说:“必胜无疑。”

高天雷说:“你这样乐观?”

小金说:“那当然,我训练的球员,我有把握。关键是看你心态了,开打后千万不要怯场,对付长胶就是要大胆迎前,放手进攻。”

高天雷说:“我记住了。”

小金说:“打完了,给我发个短信。我等你好消息。”

高天雷说:“这是必须的。”

高天雷到了办公室,孙玥婷趁着送文件,走到他办公桌前面,悄悄问:“中午你要跟苏书记打球?”

高天雷问:“你也知道了?”

孙玥婷说:“机关工会老丁刚刚一吼,满大院都晓得了。我来给你加油,啊?”

高天雷一笑,说:“这是必须的。”

这场球两个人都打疯了,吼声如雷,杀声震天,连观众看着都冒急汗。先是高天雷拿下了第一第二局,接着苏宝信竟连扳两局,打成了二平;决胜局上,两人你扣我杀,比分交错上升,一直打到十平、十一平、十二平,最后高天雷破釜沉舟,强行侧身进攻,才以两分的优势拿下了最后胜利。

人们向两位“乒超”健将发出由衷的欢呼,连孙玥婷也丢下一贯的矜持,大叫着鼓起掌来。

高天雷回到办公室,不等擦去汗水,就向小金发去了捷报。

才几秒钟,孙玥婷的短信也来了——“一雪前耻,大快人心。这不仅是你球场上的转折,也是你人生的一大吉兆。”

晚上,苏宝信果然没有食言。他在“天壶香”的雅间里一边点菜,一边给高天雷打电话,说:“高县,我把菜点好了,还上了五粮液。你一定来啊。”

高天雷打着哈哈,说:“这是必须的。”

冷盘还没有上全,高天雷就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进门就笑,说:“苏书记也真是的,打球就是找个乐子,你还真的请客!”

苏宝信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这也是开心事,你我聚一聚有什么不好。”

高天雷看着服务员上冷盘、斟酒,自己脱着外衣,说:“要说中午这场球,我真的很佩服你,你那种一分不放、穷追猛打的精神头,不是在部队里滚过几年的,哪里去找!”

苏宝信说:“赢者为王,你不要说了。要说佩服,应该是我佩服你。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连输两盘,到一举把我打落马下,这个进步,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高天雷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不瞒你苏书记,为了打你这个长胶,我工夫可花大了。我还专门请了个教练,你知道吗?”

苏宝信笑而不答,转身拿起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只信封,又从信封中拈出一张照片,说:“是这位女教练吗?”

高天雷的脸色刷一下变了。他看到的,正是自己跟小金两人穿着睡衣在阳台上赏月的那张照片。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苏书记?”

苏宝信说:“这要问你自己了,高县。”

高天雷霍一下站起来,厉声问:“你想干什么,苏宝信?”

苏宝信把高天雷按下,笑着说:“高县,你不要生气。我受组织上的委托,今晚找你谈谈心。”

高天雷的眉眼一下子耷拉下来,呼出的气息也乱了。

冷盘上全了,苏宝信嘱咐服务员把门带上,轻声说:“高县,从部队转业到大院后,我们打球次数不少,谈心却一次也没有。老实说,这次谈话我是很不情愿的。但不谈又怎样呢?我过不了门,你也过不了关。”

高天雷的脸色,在几分钟时间里变得灰暗可怕。他把脸别向窗外,恨恨地看着窗外的荷花池和夕照下的天空。

苏宝信说:“我知道你现在抵触情绪很大。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端正态度,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题。其实许多情况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之所以还让我来跟你谈话,只是要考察一下你的态度。”

高天雷看了副书记一眼,目光虽还很硬,却已经有服软的意思了。

苏宝信说:“这位叫小金的女教练,你跟她是什么时候住在一起的?”

高天雷说:“一个多月以前。”

苏宝信说:“房子是俞大澄的?”

高天雷惊异地看住苏宝信,随即却点了点头。

苏宝信说:“我们还掌握了你跟孙玥婷发生关系的证据。”

高天雷更加惊异地看定了副书记。

苏宝信说:“你们俩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高天雷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苏宝信说:“你还有什么想跟组织上说清楚的吗?”

高天雷说:“没有了。”

苏宝信说:“很好。你的态度比我预想的要好。”

高天雷说:“组织上是不是要处理我?”

苏宝信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得到授意,所以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认识错误,又在实际上改正了错误,组织上肯定会作出对你比较有利的处理。”

国庆前一周,鞠光明和苏宝信同时收到了高天雷的书面检查。那天,苏宝信拿着文件夹走到书记楼,再次向鞠光明汇报。

鞠光明说:“高天雷的检查你收到了?”

苏宝信说:“收到了。”

鞠光明说:“你觉得他写得怎样?”

苏宝信说:“写得一般,但有些事他倒做得不错。”

鞠光明哦了一声。

苏宝信说:“高天雷的情况我一直在跟踪。找他谈话的第三天,孙玥婷就把宿舍钥匙交给总务科,搬回娘家去住了;第四天,那位女教练小金也辞职离开俱乐部,回了外省老家;第五天,高天雷把金色雅园268号楼归还给了俞大澄,现在这幢楼已经挂牌公开售出。”

鞠光明说:“这样看,这人还有药可救啊。”

苏宝信说:“上星期天,他还把家眷从邻县搬来了,他妻子于老师,准备调我们县中工作。”

鞠光明说:“像洗心革面的样子,你鼓励鼓励他。”

苏宝信跟高天雷再次交谈,则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高天雷多次主动跟苏宝信约球,苏宝信一次都没有爽约。可惜高天雷的球总是不在状态,几乎每场球都以小比分败给苏宝信,这使苏宝信很不过瘾。他问高天雷,你是不是有所保留?高天雷说,我还保留什么啊,你确实比我技高一筹。

直到后来成为县长,高天雷也一直沒有赢过县委书记苏宝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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