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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开 千瓣感怀

2012-04-29谈瀛洲

上海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舅公莫里斯石榴

谈瀛洲

記得小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家底楼的天井里就有一株石榴。是一棵一尺多高的树桩,树干大概有成人拇指粗细,直挺挺地种在一只泥盆里。

天井里的阳光并不怎么好。弄堂房子的栋距本来就小,加上对面人家在阳台上搭建了一间屋子,更是把我家天井的阳光遮去不少。每年春天,这株石榴都会如期冒出密密的红色嫩芽,然后长出细长的新枝和长椭圆形的细小而茂密的叶子,只是从不见它长出花苞来。

阿婆(苏州人对祖母的称呼)看到它,总是会念叨,“叶子倒长得蛮好,就是不开花。”

于是有一天,善于种花的舅公来看阿婆,走时就携走了它。他是我阿婆的弟弟,姐弟两人感情很好,时常见面。

两个月后,舅公便把那株石榴带回来了,但这棵植株已经焕然一新。盆是换成了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紫砂盆,使得整个盆栽显得很稳定,树干则从九十度垂直于盆面,变成了四十五度倾斜的角度。呈现于我面前的,已是一盆斜干式盆景。

至于植株本身,即便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也看得出这株石榴正处于极佳的健康状态中。原先的新枝已全被舅公剪去了,现在我所看到的,都已是重新萌出的新枝。它们比原来的新枝粗壮,节间距短,而且所有的叶子都油光发亮——以前形容人精神好,常说这人“满面红光”,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植物的话,这株石榴也是满面红光了。而且,更让我见所未见的是,这些新枝的枝头缀满了一个个小灯泡似的石榴花苞!

不久,这些花苞就都开放了。这株石榴原来是很好的红色千瓣品种,每朵花都由无数红色的细小花瓣组成,而且花形特别好。当它还是一截直撅撅的树桩的时候,哪里看得出它包藏着如此的创造美的潜力啊!

后来,舅公还陆续带过许多棵石榴来给我和阿爹欣赏。有单瓣的、重瓣的,有红色的、白色的、橙黄色的,有挂果的、不挂果的。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株是种在一个三足圆鼎形紫砂盆里的日本石榴,主干比一支铅笔还要细,向四周长出五六根细细的枝条,每根枝条顶端都挂了一个元宵大小的石榴果!

石榴是舅公最喜欢的树种。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因为舅公将关于种花的两大秘诀,施行在石榴身上最合適的缘故。

第一条秘诀,就是“浇肥”、浇重肥,越多越好。舅公认定,植物要长得好,必须从土壤中汲取养料,而浇肥是补给它充足养料的唯一方法。

舅公送来的每盆石榴,泥土都肥得黑油油的,而且表面都结了一层黑色的壳,那都是他用肥料浇出来的。

即便对一般人认为可以不施肥或者少施肥的植物,他也施肥或施以重肥。記得他曾对我说:“别人都说仙人掌不需要施肥,可是我也浇肥,结果花开得又大又多!”

他浇的肥料,当然主要是自己沤制的液肥,常常只兑很少的水甚至不兑水。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没事,浇不死的”。仿佛他在用肥料的浓度,来试验植物的耐受限度。

话虽如此说,我猜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因为我从未听说或看见哪株植物因为他施肥太多、太浓而遭受肥害。

第二条秘诀,就是“晒太阳”,晒大太阳,时间越长越好。这也是因为舅公认定,植物必须进行光合作用才能生长,而太阳晒得越多、时间越长,植物的光合作用也就进行得越强、越长。他虽是个老派的园艺家,但吸收了当时关于植物的所有科学知识,并且不折不扣地应用到他的栽培实践中去。

有些人们认为喜阴的植物,他也放在大太阳下晒。他曾对我说:“别人都说秋海棠不能多晒太阳。可是我把它放在大太阳底下晒,一点儿也没事,就是叶子变小,变成深绿色,茎节也变短了。植株变得更矮壮,花也开得更多!”

矮、壮符合舅公,也符合中国人对盆栽的审美观,就像中国的技击家欣赏练家子的重心低一样。

一株花舅公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太阳晒得够不够,肥料施得足不足,如果不足的话,缺的又是氮、磷、钾等当中的哪种元素。晒太阳的多少,主要是看植物茎节的长短、叶子的大小与绿色的深浅,肥料的充足与否则主要看叶子的颜色、形态与是否有油光。

舅公种花的地方是在楼顶阳台,还有他家的窗台。阳台上本来光照时间就长,而他又总是把他的石榴放在光照最强的地方。

石榴原产于波斯,据说是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波斯也就是现在的伊朗,那里气候干燥,日照时间长,所以石榴喜阳。石榴又极喜肥,明代的《群芳谱》中就说它“浓粪浇之无忌”。怪不得它和舅公这么投缘呢。

童年时看到舅公所带来的,多是种在小盆里的小型石榴,看到大型的千瓣花石榴,是在我少年时了。

中学时代我在华东师大二附中读书,那是一所重点中学,同学学习都十分刻苦。当时二附中的校址是在金沙江路,后面有一门与华师大的校园相通,我们便常到当时据说是全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的华师大校园里去晨读。

我那时常在清晨去丽娃河边的一处小树林,在那里朗读英文、背诵文言文等。那时丽娃河河水清澈,清晨水面上常有群鱼唼喋。而那片小树林,则由两米多高的千瓣花石榴树组成,在初夏与初秋的时候,枝头上开着硕大的白色或红瓣白边的千瓣石榴花。

晨读之际,我常常眺望水面上的小鱼和枝头上的石榴花,它们经过一夜的休息,又为清晨的露珠所滋润,显得特别精神,伴我度过了许多晨读的早晨。尤其是红瓣白边的千瓣石榴花,它的美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久久难以忘怀。

可是在高中时走过华师大校园,丽娃河水就开始变得黑臭,常常有死鱼浮在水面。再也见不到群鱼在水面唼喋的情景了。

大学毕业后还专程去过一次华师大校园,想去看看那片小树林,可到了那里发现树林已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当代建筑。那些美好的石榴花,就只能是我头脑里的一个美好記忆了……

自从我有了阳台可以种花之后,便开始搜寻石榴。石榴一般开单瓣花的才结果,复瓣的只开花不结果。当然,还有供食用而栽培的大型石榴,只适合地栽,非盆玩之物。我的欣赏趣味比舅公的狭窄,只喜观花而不喜观果,所以只想搜集观花的复瓣品种,但可惜的是现在的花鸟市场里很少有好的观花品种卖,大多是红色单瓣的观果品种。

也曾在淘宝网上试着买过,碰到的却都是不诚实的店家——说是重瓣的红色与黄色石榴,开出花来却是单瓣的。因为我对单瓣品种不感兴趣,种了一年就转手送人了。

后来幸运地在一家花鸟市场找到了“老宁波”,他在那里开了个屋顶盆景园,号称做的是“海派盆景”。老实说,他的盆景做得不怎么样,但我在他那里惊喜地发现了许多复瓣的石榴品种——“老宁波”说,他也对石榴有偏好,所以他那里石榴特别多——我先后从他那里买了粉色、淡黄色,尤其是向往已久的红瓣白边的三个千瓣品种。他那里还有一个很好的红色品种,因我当时觉得石榴已够多就没买。后来再去时“老宁波”已离开,盆景园也已转手,就一直没能买到,至今思之怅然。

民国黄岳渊先生所作之《花经》云,石榴之花色有火红、纯白、粉红、淡黄、玛瑙、纯紫、红瓣白边、白瓣红边等多种,且多属重瓣。重瓣粉红、淡黄与红瓣白边这三种我已有了,火红、纯白色的所在多有,常作绿化树种,唯有对于玛瑙、纯紫与红瓣白边之千瓣石榴,虽不能得,而心向往之。

有一年我路过陕西临潼,看见田野里种着一棵棵粗大的石榴果树,上面结着一个个沉甸甸的大石榴。石榴最早从西域传入中国,可能它最适应的也是中国西北与中原地区的气候吧。

石榴果实成熟后裂开,露出里面一颗颗半透明的红色或白色的石榴子,煞是好看。然而我并不爱吃,因为籽太多,觉得麻烦。

又有一次去新疆,在乌鲁木齐的大巴扎喝过石榴汁,色深红,味道十分甘美。这种石榴汁在上海难以买到,我还专门带了两箱回来。

正是因为籽多,石榴在中国古代就被视为多子的象征。《北史·魏收传》载——

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荐二石榴于帝前。问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诏收:“卿还将来。”仍赐收美锦二疋。

也就是说,齐文宣帝高洋为他心爱的侄子高延宗娶了李祖收的女儿为王妃,后来高洋去李祖收家饮宴,王妃的母亲宋氏给高洋献上了两颗石榴。高洋与他的左右不解其意,于是太子的老师魏收就向他们解释说,这是宋氏希望高延宗子孙众多的意思。

由此可见,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石榴在中国就有了多子多孙的象征含义。

在西方,石榴也进入了希腊、罗马神话,被用来解释植物在冬天凋零,而又在春天复苏的生命周期。

罗马神话中的普罗塞尔皮纳,是统治诸神的朱庇特与司谷物与丰产之女神刻瑞斯生下的美丽女儿。她被冥王普路托看见之后,就被劫至地下,强娶为后。失去女儿的刻瑞斯十分伤心,就拒绝让植物生长结实,除非冥王释放她的女儿。

朱庇特不能让万物灭绝,于是命令冥王释放普罗塞尔皮纳。但是,冥王已诱骗她吃了几颗地狱中的石榴子,而根据地狱与天界的约定,任何人只要吃了地狱里的任何食物,就只能留在地下。双方最后达成了妥协,即普罗塞尔皮纳每年只有半年能回到人间,这时万物复苏,植物欣欣向荣,并结出丰盛果实,然后她就必须回到地下,这时植物又重归凋零,只能等待她重返人间。

我猜,石榴之所以会进入这个神话,也跟它的多子有关吧。多子就跟丰产,也就跟刻瑞斯和她的女儿扯上了关系。

我所喜欢的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但丁·盖布里埃尔·罗塞蒂,就以简·莫里斯为模特儿,画过这一题材。他所喜欢的女性美,不是瘦小纤弱的,而是高大完美的现代美。

画中的简·莫里斯,是罗塞蒂所创造的拉斐尔前派式的女性美的典型。波浪般起伏的浓密黑发,两道长长的秀眉,眉端在印堂处已很接近,深邃忧伤的黑色眼睛,细长挺直的鼻子,小巧的鼻翼,微噘的、轮廓分明的鲜红嘴唇,优雅纤长的脖子,颇为宽厚有力的肩膀,闪闪发亮的紫色丝质长袍,细长的手指中,攥着一枚已经绽开的石榴。

简·莫里斯是罗塞蒂的朋友威廉·莫里斯的妻子,同时也是他的情人。简在跟莫里斯的婚姻中并不快乐,可是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社会道德的约束,她没有跟莫里斯离婚,而是跟普罗塞尔皮纳一年中只有幾个月能返回人间一样,选择生活中的部分时间能够和她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在这幅画中,罗塞蒂借用普罗塞尔皮纳的故事,暗喻他与简·莫里斯的关系。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其实单就一朵花来说,石榴并不持久,一朵只能开四五天,而山茶花在寒冷的二三月,一朵花可以开两三个星期都没有什么变化。但石榴的花期确实很漫长,在上海一般从6月初(也就是端午节前后)开始开花,梅雨期间开得最为茂盛。到了酷热的七八月,石榴就不开花或很少开花了。到了8月底9月初,天气开始凉爽起来,石榴又开起花来,到11月的时候,有时枝头还可以见花。

太阳把自己的热量慷慨地施予地上的万物,从来不求回报。也许因为热爱太阳,石榴也带上了那种热烈奔放、慷慨挥洒的性格吧。它凝聚着太阳的热力,汲取着土地的精华,发而为美花,凝而为美实,并成为丰饶多产的象征!

最近常常想起在数年前已经以九十八岁的高龄去世的舅公。

舅公在五六十岁的时候,最多在阳台上种了一百多盆花,每天早晨五点即起床给花浇水施肥。

舅公从来不把奄奄一息,或者自己准备淘汰的花送人,总是在将盆花调养到最好的状态,含苞欲放的时候,才拿来给我和阿爹欣赏。不单是我们,他的那些老朋友也得了他不少花。

然后,又在给我们折腾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把它们取回去,重新调养。

小的时候不理解,舅公为什么把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花,拿给别人去享受。现在想,当然,这主要是出于舅公慷慨的天性,也是因为从跟别人的分享中得到了更大的快乐吧。

也许可以说,舅公最喜欢的是石榴,而他的性情,最接近的也是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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