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钧的诗
2012-04-29梁秉钧
梁秉钧
在卡夫卡故居
在一个阳光的早晨过分明亮的房间里
想像你深夜在湿冷的石板路上逃走
曾经拒绝巍峨的建筑咀嚼的齿牙
转入脑细胞经营波光梦影的鳞片
这是你在好多房子中曾经生活过的房子
一次又一次吹熄洋烛聚影在人际关系上
钟敲八下受诅咒的街道上胡萝卜还是鼻子
他是谁乱石墓碑间诗人还是装饰的旧路灯?
迷宫甬道传来旧日的气味剥落黄墙堆积恐惧
在现代城市中提醒我们贫民区中肮脏的酒馆
父亲严苛的注视重重压下黑色圆帽犹如祭品
颓垣重建的城里他们开始把你的脸孔穿在身上
相信你阴郁的蛹能帮助其它人化成蝴蝶?
你的恐惧能否令我们正视大家缺乏的勇气?
不断收集意义的碎片怪兽承露渠管砖瓦的光影
到头来我们发现古老犹太人区在心的一角颤栗?
柏林初雪
醒来就发觉开始下雪了
对街有了一个白色的屋顶
街角有零星的白色
守候着
我望着我寄居的窗外——
从最初满窗的绿叶
逐渐转变黄棕的颜色
到一片特别明亮的天空
枝头一下子落光了叶子——
真的,也来了许久了
天井对面还有帷幕深垂的房间
但我想我已了解冬天的秘密
偶然远风送来虫蝶尸骸的甜味
我已没有夏天的胃口
深夜有人自雪地瑟缩归来
迎着歪斜的白色路灯寻路
不顾嘿嘿怪笑,踩出自己的脚印
无尽头的白色的路上
开走的汽车留下一幅黑色印迹
没多久又被白色涂没
那白色是覆在落尽叶子的窗外吗?
还是在我身上?
偶然烟突上一缕白烟
偶然来往的车辆闪过
疏落的林木
伸向更辽廓的天空
满眼白茫茫中
独飞的黑鸟飞过
不肯轻易栖息光秃的枝头
待看早晨的阳光再与阴影嬉戏
“谁要是轻易遗忘,敢情
是可怜虫!”
天鹅离群独自游弋,却总还是
在河流之中,我听着水的声音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我回答你:
初降的雪,可会扭曲过去所有的
雪的面貌,为了突出自己?
总有人不知道一面旧墙的秘密
屋顶那古老的吊臂,原是藏酒窖的
一部份,河边小船,与向阳山坡上
夏天一列列茂密的葡萄树互相呼应
我好似知道了事物隐秘的联系
当我沿着河,来到这冬天的早晨
从围绕的棚架和帐篷背后
认识了你的尖塔,知道你
还是想像你?买卖的商店
遮起圣灵的空间,旧红塔边
有新漆土红墙。踢足的圣婴前
总仿佛听见市里营营的风俗
你知道吗?我并不怎么喜欢刺目的新颜
但你告诉我时间会令他们收敛
知道日子的辛酸,将来那些色彩
也许就逐渐成长去体会其它颜色
曾经陷落的城市,知道街道
被轰炸熔化的滋味,不会那么轻浮
没有那么容易把明天挥霍
妇人们把日常手作的针黹和糖果
放在市集里的摊子上摆卖
原是为了筹钱重建她们的教堂
住在城堡里权重一时的大主教
跟你平民拥有同样名字的
一座教堂,现在我走入拱门
看见过去的城堡
悬着今晨的冰柱
那些杀敌的陷阱仍然虚待在头顶
古堡迷宫的通道里迂回埋藏着
权力和阴谋,好似无门的囚塔
是谁陷在内里永远走不出来?
我愿你从井底潜逃,通往美茵河
我愿长在阳光下的河岸走路
听水的声音,不要把它切断
变成淤塞的河道,在时日中遗忘世界
竖起庞大自我城堡容不下其它人影
我愿你从墙的围绕中找出
一个缺口,走回千百年的山坡上
看见满山伸展着枝桠的葡萄树
一株连一株,延至无穷尽的远方
科隆的罗马教堂
我不如带你去看那些小小的罗马教堂
你说,若看厌了大教堂巍峨的尖塔
何妨一起走下科隆里弄人家的石板小巷
走过市集的热闹,废墟旁有平和的土黄
仿佛闭上了厚厚的烫金经匣
从口袋里掏出新诗手稿,那些小小教堂
安谧的空间,雕石残损的高艺拱出苍穹
庇护着众生,不似孤高巍峨的尖塔
却在毁建中扩展把人间的疾苦纳入胸膛
在前面有宽敞的大堂让我们坐下来静思
不是烫金的经匣犹如尖塔的崇拜的祭坛
在祭坛后面还有围坐生活的空间可以自如
你指给我看圆顶呼应着心的圆顶,三道穹弦
像某些内在的力量驱使突破阻挠的黑暗
涌向呼应宇宙中其它破损落泊的三道穹弦
像提灯人照亮角落里多个世纪前无名艺人留下的
手艺
若没有你的细读诗将长在人们的漠视里凋零
你带我进入,擦亮砖石旁的黑暗,抹净尘凝的虚想
细读一字一辞,看它们如何凝聚了众人的生活与
信仰
(选自《东西》·中国戏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