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的诗
2012-04-29林柏松
林柏松
真 相
窗外还是梧桐和雪 天暗下来
所有的玻璃都变成了镜子
道路在镜子里奔跑
房屋和人群也在镜子里奔跑
颤抖着 瑟缩着
跑在车轮与车轮之间
跑在昏昏沉沉的车灯里
一座教堂从暴风雪到暴风雪
被疯长的寒光筛选并雕刻
一块石头倒空前世的血肉
深陷冬日让折磨攀登哭泣
我站在一面真实的镜子面前
认真辨认那个陌生的自己
是因为天天看见自己还是好久不见自己?
镜子已被端详得失去了倒影
室内的陈设悬浮于窗外的空气中
墙上的影子把大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
让自己仔细看看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陌生人知道他就是自己
我望着一个熟悉的人却不知道他是谁
空间也是时间 镜子只提供现在
即使镜子变形了它仍然呈现忠实
生活 在为一个不存在的我做事
所以有些奇怪的东西在镜子里看不到
真相只在我心神不定时才会出现
我曾是另一个人 那是时间的时间
许多事已悄然改变
包括光和我在光中的轮廓
记忆是不可靠的 那面镜子里
只有一顶帽子在飞
我呆呆地看着一幅照片
强迫自己把它遗忘
可转瞬间 它却变成了一面从前的镜子
镜中堆满了积雪
装饰并粉刷四壁静静的神话
镜子有些厌倦 我却无法逃离
我懒懒地咀嚼起对苍老的轻蔑
然后听窗外车声录制一张傍晚的唱片
最后的谢意
我看见火焰折断了所有的嗓音
火焰里的倾听者都来自地下
听了一夜的耳朵像痛处那样停住
时间缓慢得像生长
时间的猛虎反复读着自己身上的人类
时间的肉体越来越真实
我的双腿跪着我的腰弯着
像一棵用黑暗包裹泪水的千年古树
把头扎向孕育青铜和信念的泥土
风在我的咽喉里繁衍
大地的铁门在耳边隆隆开启
尸骨的白从不杜撰格言
墓碑锋利 比任何人都更有名气
不要以为我挺不起脊梁
让绿色茂盛是我献给大地的虔诚和谢意
死亡像一颗比我更绿的种子
不变的时间里 我的足迹一直在绞痛
而这时的天空静止不动
曾经的黑暗从一大片黑暗中唤出
曾经歌唱过的事物满脸泪水
曾经认识的人你姓甚名谁
对 白
我想抵达最高的星辰
接受自上而下的光
化悲伤为风
于奇妙的一瞬间
走过生死之门
然后对灵魂说
死之前,我的一生是上帝的
死之后,我是自己的一生
许多事物和花一样
一切事物都是开放的
就像那些花一样,它们各自
有着自己的叶瓣,想开就开
该谢就谢,丢下你
狼藉满地的心情
它们在夜色里
敛住想像的翅膀
打着小小的寒颤,然后归入
梦中,细小而温柔
最后在某一天 事物
和花一样,凋零,完结
风吹即逝,暗香残留
当我即将
离开这个世界时
一生中,我饮下太多的黑暗
我深入黑暗的最深处
才发现那是一处空白
我只能背叛想像中的光明
然后与黑暗做着交易
我曾经收获的累累果实
被一阵阵狂风捣碎
我奉献太多的热血,那溢出热血的
肉体,被一堆石头无情地击打
当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
愿进入我身体的黑夜
不要随一阵轻薄的风离去
愿那累累下垂的果实
将甜蜜的汁液保留在果园里
我只带走一腔热血,将杯子留下
也将杯中的大爱留下,还有
那杯子般敞开的心房
我只带走沉重的肉身,将灵魂留下
灵魂留在花朵和果实中间
让它像一首诗一样
覆盖或照亮这个匿名的世界
我是一个来到末日中心的人
我必将开辟一个更高的国度
心 愿
我总想有一天将自己和土地
融合在一起,让尘土掩蔽住我
我将干涩的脚趾伸入到
大地的深处,时时体会到足底
那种流水状的根须生长的味道
那时我也要变化一种方式
让孩子们在我的身边放松地
大小便,给我以爱,以营养
以可视的身躯。那时候我已经
成了一棵树,是一棵伴随孩子们
成长的树。我不必一定要成为
那个在天上找不到房子的人
我甚至自己就可以成为房子
并且越来越大,将整个墓地
还有半个山坡都包裹了.将所有的
阳光都遮蔽了,将所有的风雨
都遮蔽了,让更多的孩子们在其中
无忧无虑地玩耍。如果我会看到
那么一天,所有的孩子都长大了
成了大人,而我的朋友和亲人
却是唯一的孩子,那样多好!
(选自《亲爱的疼痛》·中国文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