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旭的诗
2012-04-29邹旭
邹旭
陪父亲喝酒
我们越来越像兄弟,无语对坐
中间只剩一碟花生
酒瓶在我们手中转来转去,越来越空
是担心我不胜酒力?你一仰脖,交出杯底
转眼,又给自个斟了满杯
酒醉心里明啊,父亲。你的内心
是一座隐秘的火药库
你把它从心底移到手上,儿子面前
变成了节日的绚丽的烟花
好几次,我试着想说声
对不起。一位父亲向另一位父亲忏悔?
你若无其事地拍拍手
拈起一粒最大最饱满的花生
把它送到我的手中
父亲,你醉了。干完最后一杯
你进错了房间
但你装作看你的宝贝孙子
就在我俩相互礼让却又撞在一起时
窗外,新年的炮仗连成一首雄浑的交响,响彻天宇
暖 色
儿子在草坪上飞奔
像一小片阳光,温暖到他照不到的地方
我发觉站在暗地的自己
双眼被晃得酸疼
草坪是一面绿镜子
天空是一面蓝镜子
过去是一面说不清颜色的镜子
而未来,我们还是要把它擦得明亮些
奔跑的事物,沉浸在奔跑的喜悦中
看不见大地这面镜子
正向偌大的世界,反射着
我们的暖色
出 神
我在雪地漫步。雪藏好的大地
洁净、饱满,让人着迷
我靠在一棵松树上休息
树藏好岁月,让一只不知名的鸟
用小小的童音,向我
问安。我长久地伫立
天渐渐暗下来,像要藏住什么
我没有一丝慌张。尘世里
得到的已经得到
失去的也不再设法挽回
临睡之前,我会逐一关掉房间的灯
藏好我的杯子和我的水
空信封
火车如一只空邮筒在大地上没有方向地轰响
我静默如一枚空信封,背后
故乡急速后退越来越远,恰似小小的邮票一方
年复一年,路过的村庄和如花的脸庞也都这样
有的已经遗忘。当我独坐山冈
陪伴我的只有清风、明月,以及月光映照的
满盖我周身“查无此人”的印戳
灵魂史
我总相信一切都还来得及
生命足够仁慈,世界足够辽阔
可不断打滑的道路,日益喧嚣的内心
过早地透支了我的体能。面对星空
智慧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趁海枯石烂前,把自己变成一滴水
趁还来得及呼吸,向被误解的生活
说一声:对不起
激愤书
我只有贱命一条,偿还不了
自然的恩赐
我的肉身也偿还不了
给你心灵造成的亏空。只是徒劳地
把血洒在薄薄的纸张
重复着古老无用的祭礼
良知在浪漫主义的安乐窝里
乜斜着醉眼
所谓有哲学,更多的时候
不过唤醒了我自欺的本能
今夜的月色很美,这最后的抒情
旋即被海风撕碎,不留痕迹
我的命
父亲让我回家种田
结果那块田被山洪卷走
母亲替我相中了一位女孩
结果那个美人得了癌症
跟三叔学医
三叔采药摔折了腿
跟舅舅学唱戏
舅舅一高兴,唱破了嗓子
我也曾想过与命运对抗,跳槽到外企
结果没几天,公司倒闭
我把仅有的一点钱丢进股市
有目共睹,股市一直跌到今天
我想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恐怕连死都不顺心
要不就是上天故意与我为敌
我躲在红尘貌似平静
实则像藏头露尾的书法
随时都有可能给命运致命一击
最 好
最好把我的双脚租给远方
让它们继续奔波
把我的身体租给子孙
让它们混迹于人世
最好把我的牙齿一颗颗敲掉
扔在原野,算是对大地的一点慰藉
把我的喉咙租给一阵咽噎
让它充满幸福的酸楚
把我的鼻子租给花香耳朵租给鸟鸣
嘴巴租给风
风它不停地吹啊,吹
最好把我的头放在最高的山顶
让它也吹吹风:醒一醒
别再胡思乱想了!但我还是请求
让我带走我的双眼吧
我要租一扇昏暗的窗户读回忆录
看四季轮回如一帧帧永不褪色的风景
写 作
文字在向城外眺望
像一个人牵挂另一个
牵挂许多个
早先,它是一棵树的痒
树挠着挠着
就挠出芽,叶片和花
我常怀疑:相邻的两个符号
是否被对方深深吸引
并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如果注定仅仅是缘分
相聚,又匆匆离别
甚至是被拆开、涂改、删除
那么,它们的祝福
也一定是真诚的,像一束阳光
落在空白的稿纸上
这一页就显得格外温暖
穿过林地
光阴碎了一地
仿佛一群不考虑未来的赌徒
把大把的银子掷在这里
孩子有些紧张,小手心全是汗水
他不会理解他的父亲
一个满口“被”字句的人
是多么地着迷:
这奢侈的月光啊,在他的心底
全摔成了瓣瓣梨花
绝 唱
沿着落叶堆积的小径回来
月色如霜
我的手上除了新添的刺伤
什么也没有
我的耳朵里藏着一只蛐蛐
用它衰弱的叫声
换取陌上的荒凉
旧日子
旧日子跋山涉水来找我
它想喝酒
我就同它一醉方休
它寂寞,念旧
我就陪它唠唠磕
挤两滴眼泪
有时候它只是一闪即逝
像一个人
敲错了房间
对它不好意思的请求
我还以两腮桃花
亲爱的桦树
像熄了灯的萤火虫,弟弟和我
躺在略呈酸味的空气里
星星在我们身边闪烁
桦皮摇篮把我们摇大桦树碗把我们喂大
桦皮灯把我们的夜晚熏黑
桦木床把我们的梦想安顿
是桦木桶装的老酒斟满乡民的肉体,是酒
在婚礼和葬礼上传递着嘴唇
醉歪的天空,醉得更歪的山路
迎面撞上笔直的桦树林
桦树林却没有桦树
当我从吧姐手中接过精心勾兑的鸡尾酒
一支异域的乡村乐队登上舞台
冲天的桦木鼓,震颤每一位游子的灵魂
把头埋向我陈醋一样的腋窝
桦树,已把它的性格揉进我奔腾的血液
(选自《地方志》·阳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