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值的诗

独自面对这样的灯火

坐了很久我终于明白：我必须在深黑的夜里

选择一点个人的灯火。在满城的光中

即使我真不习惯，也不能纵容完全的黑暗

我要回到光亮中生活，即使真的孤独

也不能坐视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陷入沉默

在更远的海边，风声大作。怀抱爱情的女子

在灯下写作。她的书信尚未照亮深处的自我

在城中另一处灯下，未来的母亲陷身黑暗

她把光明藏于子宫，一生的光芒

正在内部成长。这样的孕育

更是我的光亮，我生命的高光

將穿透一生的黑暗，穿透最深的海水

把我彻底照亮

这些天

在一些人眼里，这些天

美正在到来。阳光和树叶比赛金黄

存打赌的天气里，这些天

真的可以叫作秋高气爽。但在另一些人看来

悲伤正在降临。洪水正在退却

阴雨仍然下着。田里的稻谷还在等待

哪天晴了可以被赶快装入谷仓

这些天，一些人在准备出门。入冬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对于他们如此重要，仿佛生命必须避免返空

而一些人走后，將再也不会回来。他们离开

用忧伤或者欢乐的声调。即便对于亲情，或者爱情

都还所知甚少

但告别终难避免。连鸟都要飞向远方

田间的稻穗，抓紧入仓前的最后一秒

陷入对收割的沉思。这些天

风声趋紧，水落石出，路上行色匆匆

他们跨出了接近终点的一步

这些天，我决定暂停思考

或许沉重生活的外套

真的需要褪下。或许生命的形式

原本就很简单，连冥想都不必要

夜行列车

是啊，你们看不见的火车在快速飞驰

它经历众多的河流、山脉、城市和农庄

它彻夜奔忙，仿佛一场未知的使命

要在深黑的夜里，回到更远的远方

你们听见他的声响

他粗大的喉结在雨中喘息

他的武断使沿途的灯火陷入持久的迷惘

但是谁的世界这样的匆忙

连梦境也要火车搬运?

是谁刻意紧闭双眼，把表情各异的寂寞

寄托在这根钢铁的绳上

但是火车见惯了他们的差别

他目睹了众多旅程，在列车的内部

一生就是一夜，无论短暂还是漫长

他们漂浮的睡眠

串联在奔跑的床上

自行车

就是在那儿，悬崖的最尖锐处

它停留，以轻轻之动

进入未知的空间。在那儿

谁的声音穿过，像坠落的星辰

又诚实又困顿

而我凭借什么张开翅膀

在那儿飞扬?招致穿越的阴影

像石头一块磊过一块。层层加高的危险

吸引虚空的声音，在内部回环

这究竟怎么回事?自行车

以杂芜的步态濒临绝境

我在哪儿逢生并预见这一过程

將声音更空洞地传向

深邃的渊。咫尺的黑暗

挡不住的诱惑，自行车，或我

停在悬崖，境遇凶险，意味深长

这绝境，源于未知的预谋

永远在暗处，显露锋芒

从那儿，我留下梦中的自行车

包括：一个未完的过程，一副纸牌

一块石头在深黑里持续地坠落

火 鸟

白嘴乌鸦行程靠南

循着黑暗隐入世人的殿堂

那飞翔，无数次贴近温暖，贴近美德

贴近轮回的方向。它以炽烈和孤傲

传递世俗的感召。它无声无息

居于乌金的城池

居于火焰的中央，更深地理解了

死亡。这生物不凡的气息

劈开一切仰望。更深地越过成长

远达未知和沉沦。金光闪耀的大飞翔

道破一切仇恨，直到更南的南方

直到另一个诗人的国度。在沙之书

占有一席之地。无所畏惧地拥有

整个宇宙。它残缺的勇气

源于无所不在的黑暗

空 山

开门我看见空山

新雨之后空山寂静

湿润的黑石头把声音分开

分开的声音，洗净一切比喻

白鸟的影子穿过天蓝

关门我想起空山

弥漫的水汽浓缩了腐败的距离

空山是面镜子，透过低矮的丛林

它的鳞片显示水文的肌理

空山。南山。是一切山

空山不见人，门轴转动

那声音里隐含死亡

历代的景色黯然神伤

空山的理想招致世袭的贫寒

以水为鉴，被分开和汇聚

空山瞬间，阅尽历时与共时的宿命

读荷兰诗选

一枝荷兰郁金香

从一只中国桃花上方

下方，斜身过来

经历杂交的纯色，湿润的锋刃

轻缓而无可阻挡地

切入。晃晕了中国的柳梢月影

宛若伸手推开

一扇门。轻柔而肯定的

波涛，汹涌而起的中国痛楚

其姿灼灼的桃花

在纸上哭了

大洋彼岸的浪花

源于大洋，使泪水闪亮

中国桃花 在郁金香面前持久凌乱

七色的杯盏，群起绽放

她的微笑挂在中国桃枝上

旧书：时间的影子

肯定有些什么值得提起了

一小块阳光的空地，一本书

一群蚂蚁继续忙于收藏的

这个冬天

多么陈旧的纸张!《荷兰诗选》

第119页，大堆大堆文字被蚂蚁践踏

干冷的冬天，阳光既不热也不明亮。让

他们一根接一根抽回胳膊吧!在另一个方向

从他们掉到地上开始

小蚂蚁来来回回九次有余

从枝条驳杂的阴影中间，郁金香

黑色的微笑慢慢明快

其中任意的页码：丹代雅

一匹马，在非动与大动之间完成

小小蚂蚁来回奔波秩序井然

谁会醉心于这样的陈旧

罗素推演出集合的悲剧

既然A，那么

B。在a与非a之间倾斜，指向深渊

众多蚂蚁的走失在文字中间

一面镜子在另一面镜子里寻找答案

换一个方向，一年之中

第365天从水中抽回盲目的枝条

黑蚂蚁开始乱了阵脚。大堆的文字

埋伏在蚂蚁的脚下一动不动

阳光打在来不及抽回的手臂上

来自皮肤的灼痛激起意外的惊喜：

“发生火灾请拨119！ 119！ 119！”

每本翻开的书都是一次明确的暗示

除非指定另外的可能

要么就是这个冬天不宜外出

一个人独行迷失在文字的结石

其余的一个接一个陷入雪里

此时蚂蚁调动了最充分的想像，这样的下午

真好。小小的木格窗，从一杯三级花茶里

萌出新芽来

花事缤纷

曾经有段时间

我沉醉在花里

那时常有一个女人走过楼前

她的硕大的花篮

遮住她整个的身子

我不假思索地买走一束花

随后她就消失

她静静地走过我的梦境

她硕大的身子缀着花篮

以后是天天如此

我买走一束花

卖花的女人一声不吭。她的花

千篇一律色香平淡。那些花

填满我所有的容器：花瓶。茶杯

旧药罐。马筒靴。她们

日复一日陷入委顿，干枯

卖花的人出人意料地导演这出戏

声明：我不是主角，她也不是

后来再没人卖花了

我的楼前空旷得只剩下等待

某一天我不经意打开梦境

看见某个女人淹没在花里

她走在无人问津的路上

这些年我一直待在楼上

怀念曾经的花事

（选自《张值诗选》·阳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