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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的诗

2012-04-29陈先发

诗选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孤峰树梢炊烟

陈先发

幸 福

我的墨中

有着血,有着水

我的案头砌着汉族的毁誉忠奸

现在,我终于听懂了

幽幽鸟鸣中的《诗三百》,和

低吟《大悲咒》的河水。

现在,我终于看懂了

浮云古老的笔法

碑的无言。

我终于可以陷入碑和飞鸟的无言。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我是个幸福的人

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

请你爱惜它:

漆黑的头发一根也不要吹乱

也请你把它放置在

离青松和红日最近的地方。

往 昔

大海依稀似旧卷。

翻破了的魏晋课本

散发着落日难言的温暖。

一个紫箫青袍的男子

内心栽着松、竹、梅

栽着窗外

春风袅娜的杨柳

他的身后

乡村的炊烟像一条薄暮的母龙。

有人养蚕

有人读经

有人在流星之下梳头

我不可能再生长新的果实。

我不可能再结出新的核。

大地珍存着乌衣巷和什刹海的残骸

珍存着孔子和玄奘的残骸。

是的,

我爱着我十世善修的古国:

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景物,一种被彻底放弃的生活。

母亲本纪

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烟直达天堂

橘红暮光流过她的额角,注入身下的阴影。

她怀孕了,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

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

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她幸福得想哭

爱情和死亡,都曾是令人粉身碎骨的课堂

现在都不是了。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

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

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

北风起

雪越大,谷仓就越黑。田畴消失

穷人终于得到了一丁点安宁,他举着煤油灯

攀上梯子,数着囤中的谷粒。

此刻他不会走下梯子:泥泞尚未形成

鞭子垂在锈中,头颅割下,也只能闲着

不能到地下长出果实。一切只待春风吹起

谷物运向远方,养活一些人

谷物中的颤栗,养活另一些人。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听儿子在隔壁初弹肖邦

他尚不懂声音附于何物

琴谱半开,像林间晦明不辨。祖父曾说,这里

鹅卵石由刽子手转化而来

对此我深信不疑

小溪汹涌。未知的花儿皆白

我愿意放弃自律。

我隔着一堵墙

听他的十指倾诉我之不能

他将承担自己的礼崩乐坏

他将止步

为了一个被分裂的肖邦

在众人瞩目的花园里

刽子手也有祖国。他们

像绝望的鹅卵石被反复冲刷

世界是他们的

我率“众无名”远远地避在斜坡上

孤 峰

孤峰独自旋转,在我们每日鞭打的

陀螺之上。

有一张桌子始终不动

铺着它目睹又一直被拒之于外的一切

其历炼,平行于我们的膝盖。

其颜色掩之于晚霞。

称之曰孤峰

实则不能跨出这一步

向墙外唤来邋遢的早餐,

为了早已丧失的这一课。

呼之为孤峰

实则已无春色可看

大陆架在我的酒杯中退去。

荡漾掩蔽着惶恐。

桌面说峰在其孤

其实是一个人,连转身都不可能

像语言附着于一张白纸。

其实头颅过大

又无法尽废其白

只能说今夜我在京城。一个人。

远行无以表达隐身之难。

怀 人

每日。在树下捡到钥匙。

以此定义忘却。

又以枯枝猛击湖水,

似布满长堤的不知不觉。

踏入更多空宅。

四顾而生冠冕。

还记得些什么?

蓦然到来的新树梢茫然又可数。

二十年。去沪郊找一个人。

青丘寂静地扑了一脸。

而我,斑驳的好奇心总惯于

长久地无人来答——

曾几何时。在你的鞍前马后。

年轻的体用轻旋。

一笑,像描绘必须就简,

或几乎不用。

空宅子仍将开花。

往复已无以定义。

你还在那边的小石凳上,

仍用当年旧报纸遮着脸。

同类

早上起床,看见树梢上

某个东西正在远去。

朝它深深鞠了一躬——

不管它是什么,

我必须认之为同类。

我记得一些事,为一、两件小事活着

又时时避开它们

这才有踝骨中的誓言,

满桌子,对抗的经卷。

树梢淡出淡入,

从未中断过对我们的记录。

他们说些什么,我却

全然不顾了——

昨夜湖边,众人哭喊着

“周琪,周琪”:

等着尸体从水底浮上来。

早上,湖水还在。

警察和隐士还在。

“周琪”是谁,是我的同类?

或许不是。如果她不浮上来

我将度过这一日。

树梢下不可更改的阴凉

正该如此地,不为人所觉

两次短跑

几年前,当我读到乔治·巴塔耶,

我随即坐立不安。

一下午我牢牢地抓着椅背。

“下肢的鱼腥味”,“对立”:瞧瞧巴大爷爱用的这些词。

瞧瞧我这人间的多余之物。

脱胎换骨是不必了。

也不必玩新的色情。

这些年我被不相干的事物养活着。

——我的偶然加上她的偶然,

这相见叫人痛苦。

就像15岁第一次读到李商隐。在小喷水池边,

我全身的器官微微发烫。

有人在喊我。我几乎答不出声来——

我一口气跑到那堵

不可解释的断墙下。

本体论

每一个早晨。每一个黄昏。镜子告诉我,

“这是你。先生。这张脸”——

与昨夜相比,

这张脸失而复得。

我知道世上的失而复得之物终将铸成玫瑰

在自我的炉膛边等待再次熔去

从这张脸上分开的

郊外小路像草下的巨蟒四散。

每一个夜晚。我在这些荒僻小路上跑步

一路上,街角,玫瑰,橱窗内的

狼藉杯盘,贫民窟,月亮,如此清晰。

它们为什么

能够如此清晰?

小路有时会爬到我的膝上来哭,

为了这清晰。

为了瞬间即至的路的尽头。

还有铁窗外,芭蕉的冲淡。

埋在芭蕉下的父亲用我们烧掉的笔,

给我们写信。

与匍匐着的意识的巨蟒相比,

它们为什么

能够如此清晰?

假如本体论真能赋予我们以安慰,它将告诉我们,

现象其实一无所附而

诀别将源源不绝

每一个早晨。每一个黄昏。像空了的枝头

之于未来的果实,

像短促的自我之于

自我的再造。

“告诉我,先生”——

是什么,在那永恒又荒僻的小路上跑动?

(选自《写碑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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