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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这样活着

2012-04-29阿见

椰城 2012年5期
关键词:宿舍同学

阿见

华是我的同学,大学同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考制度恢复后不久,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考上了同一个专业,我们被分在了同一个班。

虽说是在同一个班,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和大家比较陌生,因为他是走读生,每天早上来,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放学后再回去;第二天早上又来,晚上再回去,天天如此。

让一群精壮壮的青年男性很快熟悉起来,应该有两个捷径。一个是球,直接说就是足球。我们这个班有点特别,四十个人中竟然有三十四个男生,女生如一大锅羊肉汤里的花椒,就那么几粒。把女同学比作“花椒”,还用“粒”做量词,我可是在大着胆子闯祸呢,因为这几位珍宝似的女生论起年龄,个个是我的姐姐,没有一位是我敢惹的。其实这个班里除我之外的三十九人都不是我好惹的,其间的原因这就又是我们这个班另一个特别之处:老的老少的少大的大小的小,年龄最大的男生三十二岁,是最小的男生的一倍多;女生们的年龄普遍比男生小,但老大姐也已经是三十挂零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所以初进校时,我常常被这些大龄青年们揪着耳朵叫他们哥哥甚至叔叔,女生们倒是没揪我的耳朵,但和我说起话来,那口气也俨然一个个姐姐模样;这是另话。所以,对这样的一个班级,最最不发愁的事,就是组织一个足球队(女足除外,因为那时还不兴女足),队员随你怎么挑都成;那些挑不上的人也不含糊,组织个啦啦队更是非同小可,粗壮壮一群男爷们儿吼声惊天动地,期间或有几声凄厉尖锐的女高音,更如同锦上添花,那阵势那气魄,仿佛是狂风扫过原野又如海浪扑向礁石,在足球场边这么一站这么一亮嗓儿,这球还没踢呢,对手先怯了,球没输,精气儿先输完了。所以我们班的足球队是学校几届的冠军。

华在班里不怎么显山露水,更不与大家相熟;一是因为他不住校,走读生上课之外很少在学校;但更多的还是缘于他的性格。华内敛而含蓄,认真但随和,不管大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最多是听、看,然后再笑笑。不过到了足球场上,华立刻变了模样,绝对是悍将一个。华个头不高,但在足球场上这倒成了他的优势。他的身影飞一般地全场奔跑,总有人喊着他的名字把球传给他,总有他高声应答着做精准的接球然后或传或射。单论球技,华并非全班最好,校队也没有选上他,但他的热情和积极以及玩命的努力,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他就成了我们班足球队绝对的主力并且是前锋线上的尖刀之一,也因此并不住校而是走读的华虽然和大众相处的时间不很多但和大家的关系很快热烈了起来。

那时候的生活不像现在这样丰富或者说杂乱,不论物质的还是文化的,相对于现在可以说相当贫乏。即便如此,在学校大家的日子过得简单但又特别快乐。

我们这个班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间应该是午休的时候。填饱了肚子的众男生叮叮当当敲着饭盒迈着方步从食堂回到宿舍,或躺或坐或惬意地喝水聊天。走读的同学在吃完饭后也会和大家一起回到宿舍,这也就成了走读的那些同学和大家相熟的最好的时间。

一二十个男生挤在宿舍里,想安静地睡个午觉几乎是一种非分之想,看书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喧哗、吵闹、哄笑甚至打斗,是这个时间唯一的主题,就像是一幕幕的生活喜剧,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中,轮番上演,主角却不是固定的,每一个人,可能是你或我或他,都会成为某一场景中的主角,就算是不显山不露水、性格含蓄而内敛的华,也会在某一天成为主演。这是后话。

可以让一群精壮壮的青年男性熟悉起来的第二个捷径,便是性。先说明一句,这里所指的性,仅仅是个话题而已。当苦读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填饱了肚子,然后懒洋洋地倒在温暖的宿舍里,打发这中午困倦时光最好的办法,就是聊天,说笑。你能让这样一群正值青春年华的小伙子们说些什么?最多的话题,当然是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和性相关的那些隐语,那些黑话,那些多义词,那些双关语,很精辟,很出彩,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还真听不懂。总有人把那些道听途说来的种种逸闻趣事、总有人把自己都似懂非懂的种种所见所闻,或赤裸裸地道出或添油加醋地渲染,引得满宿舍爆棚的叫喊和笑声。更有那几位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的老大哥们,别人呢,只是说说,人家呢,已经做过,所以更会出口不凡,且查有实据。千万不要以为这些同学是色情狂或是什么。说真的,那时候的人,不论是男是女,到了二十大几的年龄,没有任何性的实际经历这是很正常的,婚前的性在当时还是为社会所不容。因此,尽管他们可能嘴上说的很黄很暴力,但实际上他们单纯得很。

在每天上演的这些宿舍情景剧之中,华从来都不是主角,华真的是内敛而含蓄,认真但随和,不管大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最多是听、看,然后再笑笑,只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笑的可能更热烈一些而已,但却从不参与讨论,更不可能成为主角,顶多笑着指指正在“大放厥词”的人:你听这个×说的!呵呵,呵呵。

这样的话出自华的嘴里,已经算是顶级的了。其实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人来说,偶尔张嘴暴出个把粗口,真不算什么。同样是班足球队另一把锋线尖刀的哥们儿,口头禅是“我×”,无论何时何地,这俩字儿就没离开过他的嘴边。一次踢完球后回到宿舍,大家边换球鞋球袜边议论刚才的球事儿,该哥们儿一口一个“我×”,宿舍里同学都不接他的话茬只是偷着乐,突然他抬头发现了坐在宿舍一角被同学们尊称为“老太太”的班主任老师,他张口说道:哎哟,石老师在啊?我×,不好意思,当老师面真不应该做换鞋这种事儿。末了又来了一句“我×”。老太太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从头到脚窘到了底。众人捧腹大笑,这位尖刀却全然不知笑从何来。类似的语言很少从华的口中听到。这倒不是说那把尖刀不文明而华这把尖刀文明,这和文明不文明挂不上边。华进校的时候大约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但他已经工作六七年了,华的父亲是军区的干部,而他本人在考上大学之前是一家大型国营钢厂的车间专职团干事,他是带着工资上学的。不过,用现在的话来说华很低调,从不听他谈他的家庭和他本人的经历。至少我没有听到过。他很朴实甚至可以说是老实。这和他一向的为人是一致的。

“老实”这个词用在华的身上,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准确,可能是这个词在当今的生活中词义发生了稍许变化的原因。但我在这里用“老实”这个词,实际上还包含了朴实、诚实、实在、宽容、宽厚,总之就是好人的意思,另外我觉得还应该有聪明的含义,因为华本身就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之所以把一个单纯的词搞得这样复杂,可能和华本身性格的多样有关,也可能和我对华的了解并不深入有关。

在学校那几年里,我和华很少有什么接触,只是有几件事对我来说印象比较深刻。当时我刚满十六岁,北方的男孩子身体发育晚。可能那会儿我刚刚进入了青春期的缘故,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累,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还总不合群,也没有要好的同学更没有什么朋友。一天午休后,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我实在不想去上一下午疲劳又无趣的课,可又没有旷课的胆子,便磨磨蹭蹭地喝水有意拖延时间。宿舍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华和另外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同学,他们两个在说话,声音很大。对这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小声说话那才叫奇怪呢。爱喝水的我正往嘴里灌水,突然听着声音不对,扭头一看,只见华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样,猛地扑向那个比他更大比他更壮的同学,两人顿时扭打成了一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傻了,一时竟不知该上去拉架还是该大声喊人,正愣着,看到窗外走廊里老大哥的身影,我见了救星似地拉开门大叫老大哥,这场恶斗便在老大哥的劝解下平息了。

从未做过宿舍生活情景剧主角的华,无意地做了一次主角,上演的竟然是这样一出戏,这真让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很快这件事就过去了,我不说,老大哥不说,所以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那天中午的宿舍竟然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两个当事人对此也是缄口不语,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两人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谁也不知道。我只是看到当时的华十分激动,他的双唇一直在抖,双手还有肩膀也一直在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内敛含蓄一向随和从不多事的老实人如此动怒呢?事情过去几十年了,再去追究原因或者评说是非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件事却让我明白,再内敛含蓄随和的人也是有个性有脾气的,内敛含蓄随和宽让,这些气质,是人面对生活以及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的一种态度,这与一个人宽阔的胸怀与宽大的气度有关。不管华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为什么发生,华依然是一个具有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和这样一种气度的人。

这些都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但现在回忆起来感觉似乎就在不远之处。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在一周之内,那么这些便是周二发生的事了,因为周一我还不认识华。周三代表的应该是毕业后的很多年,我们都离开了曾经读书的那个地方,他到了另一个城市,而我去了一个更远的城市,我们之间有着三千多公里的距离,彼此之间基本没有什么联系。直到过了二十多年后再一次和华走得很近,已经是2008年了。这应该算是到了周四,而到了周五,华就走了。

1989年,刚刚三十出头的华被诊断为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那时他已经是为人夫、为人父了。这是我在很多年后也就是在2008年那年知道的。那次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十来个多年未见的同学聚会,我去了,华也去了。我现在认为,这几十年后的不期而遇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就是这一次相遇,使我得以在那以后的几年里怀抱一种敬意去探索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并对我个人的人生态度开始反思与内省。2008年见到华时,华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了。极瘦,全身仅一把骨头而已,干瘦的身体佝偻着,胳膊和手蜷曲在胸前,头发灰白,视力也差了,华说这是因为白血病引起的视网膜出血造成的。我和华坐在一起,感觉他很乐观,精神状态也很好,和大家寒喧叙谈中,他还像过去那样最多是听、看,然后再笑笑。不过和以前相比,他说的话多了,笑得也更爽朗。也就是这次聚会我知道了华的病情,那天是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当天,大家包括华都急着要回去看电视直播的开幕式,所以都没怎么久坐便散了。

转眼又过了一年,到了2009年的夏天,同学们再聚会,这次的聚会很大程度与华有关,因为大家听说他来了,于是就隔三差五多聚了几次。这次见面让我非常惊讶的是我感觉到疾病在华身上的变化,仅仅一年,他便更加地苍老,身体更加地佝偻着。大家去唱歌,华也唱,华拿着麦克风放声歌唱,但和一年前不同的是,他已经基本看不到电视屏幕上的字了。但他还唱,大声地、用力地唱,神情极认真,就和当年上课一样。华极低地蹲着,蹲在电视前,他把脸贴在屏幕上,吃力地看着屏幕上一闪而过的歌词,逐字逐句地唱着。突然我的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忽地站起来大声地问道:这是谁订的包厢啊?怎么不找个电视位置高一点的?在场的所有的同学都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听着华因为蹲得太低而有些变了调的歌声,音乐还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便爆起掌声和大声的叫好声。

再过一年,也就是2010年,还是夏天,我们的大学同学们准备组织毕业周年纪念活动,我给华打电话,相约一同回去参加,但华说他已经基本看不见了,不想给同学们添麻烦所以不去参加了。纪念活动结束后,在2010年9月初,我和另一位大学同学专程到华的家里去探望他,这既是我个人几年来的一个愿望,同时也是受全班同学之托。华坐着,我紧贴着他坐在一旁,我的眼前是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然后是装在各种药瓶里的药。再把目光转向华,看到华更瘦的身体更加地佝偻着。华慢慢地对我们讲着他的病情,神情中没有痛苦但很认真,我问他我就坐在你的身边你能不能看见我,他说看不清,我心里一阵发紧,伸手紧紧握住了他蜷曲着已经变了形的手和胳膊。

和华的这次见面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字是“疼”。华告诉我们,他全身疼,非常疼。我问为什么会疼,华说这是“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华的带状疱疹长期不能痊愈是由于抵抗力低下所致,和失明一样,还是因白血病而起。

说心里话,对华说的“疼”我没有真切的感受,怎么个疼法?到底有多疼?疼不在自己的身上是不知道的。时隔很久之后,我看到了华写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的文字:

“手还在疼,晚上睡觉还要吃止疼药,有时疼得受不了,就不时地起来,用凉水泡一会儿会好一点,能止一阵疼。但医生给我说,再不要用凉水泡了,不好。但我没办法,确实太疼了……

疼痛刚开始时,左胳膊碰都不能碰,有几次我想按摩一下,可一碰疼得差点晕过去,整个胳膊像刀割一样,疼到心里,疼痛全身;我蹲在地上,几十分钟才缓过来,慢慢地站起来。到了晚上,我睁着眼睛盼天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出几十天,人一下瘦了二十多斤,只剩下九十斤了,当我赤身站在镜子前时,两排排骨清晰可见,胳膊没有一点肉了。

后来这个疼,发展到了左手的大拇指上,还是那么疼,一阵一阵地抽着,刀割针扎,撕心裂肺地疼。它那么顽强,那么执着,一分钟都不停息,有时疼痛一直抽到前胸,到脖子,到后背,叫你恨不得拿刀把手剁下来。真是觉得活下去没有任何意思了。

……”

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关于疼痛的最精彩的文字和最准确的注脚。看了这段文字,你知道什么是疼了吗?我知道了,他的病痛,我的心痛!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了吗?我开始怀疑词典中对这个词的解释,我认为这个词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疼得不想活了。在疼和死之间宁愿选择后者而不想再疼下去,华承受到的这样的疼是多少人可以理解和承受的?

华又写道:

“有几次疼得受不了,对老母亲说:妈,我扛不住了。老母亲一听,还没有说话,已泪流满面,停了一会儿声音哽咽着对我说,能扛得住,能扛得住,你扛不过去,我也不活了。看着老母亲痛苦的样子,我的心也在流泪。从此以后,再疼我也不说扛不住的话了……

这些年身体不好,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一想我们来到世上不容易,我们的生命对整个世界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我们自己和家庭,却是珍贵无比的。不管我们遇到了什么,不管我们多么痛苦,不管我们多么无奈,我们都要唱好自己生命的歌。”

读着华用生命书写的这些文字,我开始感觉直到与华相识几十年后,我才开始走进了华的内心世界,我感觉到过去我对于华的种种了解是多么浮浅,我才开始以一种成熟的和具有责任感的态度去感知我身边时时刻刻经过的人和事,开始以审视的目光回头探寻这几十年里华和我以及和我们的同学所经历过的一切。

有时候我问自己,三千公里的距离真的很远吗?从1989年到2008年,这期间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七千多个日子,当我的一个同学,一个和我在同一个环境里生活过几年的人天天与徘徊在身边的死神抗争的时候,我竟全然不知,不仅没有对他表示出一点点的关心关注,甚至一个简单的问候都没有送去,三千公里真的就这样远吗?当时空的距离不再由心灵去丈量的时候,全部的时间和空间相之于人,还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泪水便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难过的不仅仅是已经逝去了的华,我难过的是我自己,难过的是到底是什么使我们变得这样陌生这样冷漠,难过的是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完全领悟活着的意义。

知道华病逝的消息,是在今年的8月31日夜里,我当时是在去往南京的火车上,火车刚刚停过徐州。我收到了同学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躺在火车狭窄的铺位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给这位同学回复短信,渐渐地,眼前浮起了雾气,我坚持着忍住了泪水,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忍住悲伤。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既然你只给一个人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又为什么要让他这短短的几十年中的一半时间是在伤病和苦痛中度过?为什么要让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必须承受他本不应该承受的痛苦?为什么要让一个人的生或死必须带给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如此的悲伤和震撼?

我想起了一位伟人说过的一段话。这段话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想,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想死得重于泰山,真的很难很难。不过,虽然我们很难死得如泰山般重,但我们的死却绝不能如鸿毛般随风而逝。命运之于华,不公平但又很公平。二十二年,痛苦如影相伴死神如影相随,但他一路微笑着,一路歌唱着,挑战命运,不屈不挠。当年医生告诉华,他最多能活五年,但华却坚持了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中的前十年他还在上班还在工作;华在创造生命奇迹的同时,让自己成了白血病病友心目中的楷模和英雄,让自己成了挑战生命极限的一面旗帜;华做到的,是我们很多人没有做到或者做不到的。

面对生活,一个人应该怎么活着?华用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用他几十年的病痛经历,用他与死相争的英雄气慨,用他绝不放弃的顽强精神,留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

人,可以这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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