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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芳华

2012-04-29吴天喜

椰城 2012年5期
关键词:高跟鞋妈妈

吴天喜

(一)

晨光从半掩的纱窗爬进来,刚好伏在歪着的半张脸上,那脸褪尽了血色,苍白如纸,不带一丝怨恨或幸福,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泪印和一堆令人撕心裂肺的冰冷。

她的双眼紧闭着,嘴上的唇干得褶皱,那膏红大片大片脱落,掉在灰白的褥单上。

她脸朝窗,整个人都歪躺着,左手搭拉到床下,中指还碰着摔得破损的高跟鞋——她一直都很喜欢穿的鞋子。

病房由昏暗变得清晰,阳光开始从她的脸慢慢爬到地下,从她的手爬到高跟鞋——突然高跟鞋发出一阵炫目的光,闪烁过后竟是一滩风干的血迹,从手腕至下,浸润着高跟鞋的,全是惊心的腥红……

芸芝!

我在梦里惊醒,弹起来坐着,还没回过神,那一声悲怆的呼唤却是真真切切地还在耳边回荡。然而,这一切又是赤裸裸的真实。

刘芸芝!

这一声绝不亚于梦里喊得凄厉。

她送完最后一个喝得烂醉的客人,没准备回厢房,立在门外抽起烟来。她掏出一包香烟,抖了抖烟盒,抽出一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柄,塞到嘴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接着又慢慢地吐出来。那时我只看到她捏烟时染得透明的指甲,她侧着的脸,头发挡住了大部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咽了一口水,但凭着秉持着多年对她熟识的感觉,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可以断定是她。

烟雾从她额前的发丝一缕缕地散发出来,突然,她侧过脸,把吊在前面的发丝撩到耳后根,借着灯光,她的整张脸暴露无遗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终于看清,是她,刘芸芝!于是乎,我脱口而出。

听到呼唤,她竟愣了一下,急忙从嘴里抽掉半支香烟,抬起头,因为逆光,她挣大眼睛想努力看清我。没想到八年没见,会在陌生的B城重遇她,我正想上前给她一个激动万分的拥抱,至少也热泪盈眶地打个招呼吧。还没等我上前,她已掉头跑了。脚跟一闪一闪,如夹着尾巴的星星,消失在走廊通道的拐角处,只听见可怜的地板被啄得“哚哚”的响声。

我追了上去,走廊上开始上演了两个女人疯狂的角逐。

我拐过墙角,看见了她,呼唤了一声,但她没停下来的意思,身影很快在另一个拐角处消失了,我继续追,继续喊,刘芸芝,你停下,你停下……走廊上见着我们的人连忙闪到一边,推小车的服务生来不及避让,被我碰得晕头转向,差点弄翻了车。可是,我声嘶力竭地呼唤,她越是跑。跑到走廊的尽头,我以为她没路可走了。谁知道,尽头处还藏了一门楼梯,她一提起裙角,扶住墙,又一拐一拐地奔着下去了,我不得不追下去,见着了她,没有捉住,她又在楼梯拐弯处消失了。

那情景虽然比不上警匪大战的角逐戏,但至少比得上一个发了疯的女子要追杀勾引了自己男友或是丈夫的另一女子惨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跑出了酒店,横亘在前面的是一条车水马龙、密密匝匝的大街。她终于停了下来,弯着腰,一手扶着灯柱,一手捂住肚子,头发从耳根又吊到额前。此时,我已跑上去紧紧捉住了她的手。她却用力想把我手甩掉。

放手,你神经病,我不认识你!

我松开了她的手,哭笑不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要好的朋友,居然说已经不认识我了,还要骂我神经病,我,我,我……我可是追过九条街才追到你呀。

你也不抬头看看我是谁!

我恢复气息,大声吼。她缓过来,慢慢抬起头,借着路灯,仔细打量我。忽然眼里一闪,流露出惊喜的神色,竟然一下子激动地捉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冰冷,正向我的心头传递着一丝丝凉意。

B城很繁华,又正值深秋。我来这里才一个月,刚大学毕业,还没几个朋友,老天却幸运地让我重遇了多年的故知。

路灯打在她脸上,似乎故意让我再看看她的脸。一副平静、漠然的脸庞,已经没了当年“辣姐”的骄傲了,即使见到我,流露的微笑始终带些挥之不去的苦涩和哀伤。她和我一样的年纪,可是眼角的鱼尾纹却微微显露出来。

或许,这些年,她活得不容易。

我肚里的气消掉了一半,故意甩掉她的手。

不认得我也不用跑吧,我又不是追债的!

我突然想起她离开我家的大早上,曾经硬着头皮向我要了十元。我顺口说,就算你还欠我十元,也不至于这样吧。

没想到,她噗嗤地笑了,抱住我。

你还记住呀!

(二)

我怎么会忘记呢?

那时候我们俩在A城念书,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直到一晚,芸芝满脸泪花跑到我家找我,我知道她一定又和妈妈吵架了。像以往的惯例,我都给她妈妈一个电话,说芸芝在我家过夜。可是当我在电话提到她的时候,她妈妈竟然像点燃的火药一样,差点要把话筒都炸掉了。

你告诉她有本事永远都不要回来,我也就当没了这个女儿,任她自生自灭……

我没有插嘴,也不敢插嘴,任电话里的妈妈撕心裂肺地吼。可是躲在我房角的芸芝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在抱着双膝抽泣。她妈妈“啪”地挂了电话,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挂了机,去安慰她,她却抱着我,放声痛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厉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哭得悲伤。

哭过以后,她努力平静,把那天所发生的事都告诉我。

那天下午没有主修课,只有两节自学和一节美术课,美术课老师管不严格。而这个时候,处于北回归线的这座城市正值夏天,欣喜若狂的芸芝终于有机会穿上渴望已久的短裙子、吊底衫,还有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高跟鞋。当她踏进课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男同学惊呆了,嘴巴张开后居然合不下来,好性感呀!从来没有女生敢这么勇敢这般地穿着。她进来了,好像好莱坞巨星闪亮登场,男生一阵雀跃,一代“辣姐”好像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风光。她笑嘻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但这一登场却招起了不少女同学的妒忌。其实也没什么好妒忌的,因为芸芝在班上,甚至在学校名声已臭名昭著,除了身材好一点,长得标致一点,什么都不行,而且学校公告栏点名批评哪次会少了她,学习不用说,常常排班的倒数。

不过对芸芝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上自习课了,英语科代表把一周前测验的卷子发了回来。同学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习惯了一拿到试卷就互相比对,课室一阵骚动。忽然有个男生拿起她的试卷惊叫起来。

天哪!刘芸芝分数怎么这么高呀!

大家一看,82分,红圈圈的大字,何老师手迹,一点不假!虽然比不上名列前茅的同学高,但是对于她,要是超了班上三分之一的人的名次,绝对不可思议。不要说她其他方面,光拿英语来说,一个上英语课趴在桌子打盹,或用书本掩着只忙着偷偷照镜子与看课外书,不做作业,连书本都懒掀的人,怎么可能考高分呢?

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个女生看到了,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想不到婊子的分数也蛮高,不过不做弊哪有可能?

声音很轻,却没料到还是拐弯抹角的一字不差地飘到芸芝耳朵,本来美滋滋的心情一下子被火撩了起来,她一脚把桌子踢开,冲过去,二话没说,“啪”一声,先狠狠地给那女生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女生和芸芝一样高大,但是却比芸芝要强壮,她看到所有人投来的目光,感觉很丢脸,想起来还手,但是芸芝没有给她机会,当那个女生想出手的时候,芸芝迅速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把她的头按在桌子上,吼着。

婊子……还想还手,快给我道歉!

那女生脸贴着桌子,不敢动弹,只要她一动,芸芝便要用力揪。所有人都不敢过来劝架。他们呆住了,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发飙的时候如此令人害怕。其实,是一个人尊严被践踏奋起还击的可怕。

不知是谁悄悄地去告诉了班主任。待班主任来时,芸芝才放开了手,可是,由于揪得太狠,那女生的发根处微微渗血。

那女生立刻被送去医院,幸而没有大碍,只伤了头皮。

芸芝,她的母亲,还有校长,德育处主任,那女生家长都通知到德育处办公室。芸芝站在那里,也知道又闯祸了,心头的火渐渐熄了。几位大人正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

那家长又恼又急,像被撩了窝的蜂一样,吵着要报警处理。但是她的妈妈却哭着哀求不要,而且说愿意承担一切医药费用,校长也从中调解,而且那位家长知道自己女儿没大碍才答应了先不报警,但却要求校长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给一个说法,很明显,这意味着逼芸芝退学。那家长抛下最后一句话,就匆忙去看自己的女儿。

办公室里还剩四个人,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校长和德育处主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刘芸芝,只听到芸芝母亲在哭泣。

校长最先打破了沉默,劝母亲让芸芝退学。芸芝母亲却“扑”地跪在校长面前,眼泪婆娑,哀求校长给芸芝最后机会。

妈!芸芝看着下跪的母亲,眼泪汹涌地流下来。

校长还在沉默。

校长的话,德育处主任似乎正合其意,因为这几年来,从没遇过一个像刘芸芝一样叛逆的女生,每一次校长都网开一面,却还是屡教不改,而且有时候还跟自己抬杠,要不是几次都是校长仁慈护着,他早把刘芸芝赶出去了。于是,他站起来指着芸芝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看你女儿,才高一,却穿着得如此模样,跟一个风流女子有什么两样!

谁是风流女子?你说,你说……

芸芝一听到骂自己风流女子,才熄灭的火又给撩起了,她指着德育处主任鼻子大吼。

芸芝本来还在忏悔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该打人,看着为自己下跪的母亲,她的心里几乎在滴血。可是看到那德育处主任不可一世,劝不像劝,反而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说风凉话,她心中的火再次燃烧起来,无法压抑。

刘芸芝,注意你的态度!

校长厉声骂道。

芸芝!

母亲哭得也撕心裂肺。

妈,我们不求他们,像这样的烂学校,我也不想呆了!

她伏下来,想扶起下跪的母亲,不料母亲给她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似乎把魂都打飞了,她脑里一片空白。从小到大,在她印象里,母亲都没打过她,尤其母亲改嫁后,母女相依为命,虽然自己初中以来变了许多,还常常和母亲吵架,母亲会骂,会摔她的东西,但从来不会下手打她。

她哭着,脱了高跟鞋,跑出了德育处,从此再也没回过那所学校。

芸芝手里挽着鞋,来到我家,在我家住了一晚后,她就离开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家了,我不知道,而且从此以后她家里再也没有打电话到我家询问她的下落,她也没给过我电话。我只记得,离开的那天早上,她问我借了十元,说是坐公交和吃早餐。

(三)

B城的月光和A城的月光一样暗淡,总是朦朦胧胧,带着浅浅的哀伤。

我们俩到了附近的公园去逛,那里不是很喧闹,方便聊天。来到花基,她脱了高跟鞋,用手挽着,光着脚丫走在上面,灯光打在鞋上,特别炫目。

我笑她还是那么痴迷高跟鞋,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穿起高跟鞋,感觉就很满足。她还说,她曾经有过两对非常精致的玻璃水晶高跟鞋,一对是自己扔的,至于扔到哪里,她已记不起;另一对是在一次和她妈妈吵架时,被她妈妈摔破了。

她提到她妈妈,我顺便问起她家里情况。她说自从辍学以后,她妈妈不再管她。那天早上硬着头皮从我家回去,又和妈妈开战了,而且摔破了她许多东西,也包括那对精致的水晶鞋。她知道这个家已容不下自己了,她拾起那破损的水晶高跟鞋,哭着说,妈妈,我最后一次叫你妈妈了。

但是她妈妈根本不理会,反而答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噙着泪跑出了家。一段日子,妈妈真的没再打过电话来找自己,她觉得妈妈真的把自己放弃了。可是,她不确定,又想起妈妈昔日对自己的疼爱,心中泛起丝丝温柔的怜爱,于是确定偷偷回家看看,才发现,原来妈妈已为继父添了弟弟了。

我听她声音有点沙哑,知道撩起了她的伤心事,便说对不起。

我又把话题绕到高跟鞋,搬出初中时在宿舍几个女生偷偷试穿她的高跟鞋的糗事。

那时候,我们几个同宿舍的女生把她的高跟鞋偷偷地从床下的皮箱拿出来试穿,因为那时候校规很严,我们根本不敢像她一样光明正大拿来穿,所以只得偷偷试穿。

我看着她们穿上,屁股一颠一颠的,跛子不像跛子,特别别扭,我捂着肚子,笑得都要从床上掉下来。她们不服气,把我从床上拉下来,帮我穿。我穿好了,觉得特别难受,之前她们还扶着我让我走,但后来她们就把我放了,我刚走几步,芸芝便推门进来,我吓了一跳,腿一拐,她们还来不及过来扶我,我就摔在地上。幸好没摔伤,芸芝见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舍友也大笑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把我扶起来,教我们怎么穿,可是我们怎么穿都不惯。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喜欢穿高跟鞋,简直是活受罪!

她却说,你们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吗?如果她不会穿高跟鞋,她以后怎么跟她的王子过幸福的生活呢?

我们哈哈笑她瞎编,扯淡!

她听我说完这糗事,居然哈哈笑了起来,差点从花基上摔下来,幸好她一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终于看到她真心的笑,那是一种击败了粘附在脸上多年漠然的笑。

我问灰姑娘有没有给王子找到,她神色又黯淡下来,说那故事真是扯淡,最不靠谱,因为这仅仅是一场触不到的梦。

(四)

毫无疑问,刚见到她时,那冷漠的脸就显露了她的艰难与不幸,我想爱情如此,然而是真的,而且在现代千千万万个爱情骗局或是爱情悲剧里总能找到她的缩影。

“辣姐”在高中虽然早熟却没有早恋,虽然当谈及感情问题的时候,她似乎身经百战了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们都目瞪口呆,而从她嘴里,我常常能听到世间各种纷扰,那时我真的佩服她“谙知世故”,但是,只有深深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她内心深处,仍然藏着和我们一样未被开发的纯真。纯真或许是个弱点,它正如芸芝心房的一个门闩,一个叫枫的男生误打误撞,正好撞中,窃娶了她的初恋。

芸芝离家以后,在一间高中附近的面包店工作,那个男生住在附近,在上高三,每天都会来这间面包店买面包。忽然一天,发现面包店多了一个女孩,而且那女孩很标致,便对她一见倾心。

一次芸芝把打包好的早点递给他,那男生触到芸芝的手,像触了电一样,呆呆地看了芸芝半分钟。

感觉是微妙的,就在接触的一刹那。

芸芝瞥了一眼那个男生,用力晃了晃早餐。面对顾客是学生,她竟不自觉地摆出了一副“辣姐”风范。

还没瞧够吗?臭小子,信不信姐揍你!

那男生愕然,但那男生比芸芝要高要健壮得多,就算再来五个芸芝,也不是他对手,只是他没想到眼前的女生会这么霸气。

哦,他接过早餐,然后嚷嚷地说,这不是赶客吗?骑着自行车夹着尾巴逃了。

喂,你的吸管!

芸芝大叫,男生踩着自行车回过头,看见芸芝灿烂的微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当他回过头来,差点撞了灯柱。

芸芝哈哈大笑,觉得这男生真有可爱之处。

事情还没完了,傍晚的时候居然又回来喝汽水,芸芝一见到他,想到早上他就要撞柱的情景忍不住发笑。

你笑够没?笑够了给我来瓶汽水。

不知道怎么的,他们俩就开始诙谐逗趣地聊起来。枫在读高三,就住在附近,家境不错,家里只有母亲,父亲在外地经商。芸芝包食宿,就住在面包店,也是她离家后唯一的寄处。

每次那男生逗留的时间不长,因为要赶回去温习功课,但是他们都聊得很开心,而且每天上学、放学他都会在面包店逗留一会。

或许是一个人孤独和寂寞了吧,芸芝竟对这小子有了好感,竟在每次卖的早点里都额外加多点什么。枫不知道,因为家境好,根本不在乎多一点和少一点什么。

他们慢慢变成了什么都无所不聊的好朋友。我想,和我分别后,芸芝大概是这样开始忘了我,没和我联系,换了手机号码也没告诉我。

他们开始约会,枫一有空就和她悄悄地逛街,逛公园,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他们还偷吃了禁果。

由于枫花了太多心思在芸芝身上,成绩一落千丈。偷吃禁果后,芸芝也意外怀孕。两人还没成年,怎么可以有孩子呀。不用商量,芸芝也知道要把孩子打掉。

枫离高考越来越近,老师看到他成绩下降了,特别担忧,便找他谈心。

你近来怎样?

压力大了!

枫只是淡淡地回答。

妈妈也知道儿子成绩滑落,她知道事有蹊跷,但是又不能给孩子加压。枫妈妈发现儿子近来早上学,晚回家,暗中了解,才发现他和附近面包店一女孩来往。她查了芸芝的背景,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因打架而辍学了的女生。于是她去找芸芝。

芸芝知道是枫的妈妈,作为“辣姐”的她,始终有点紧张。

不管你过去是怎样的,你应该知道辍学之苦了,一个孩子没了学业就几乎毁了前途,这点道理你明白吧。

如果你为他着想,就离开他!你还年轻,他有学业,我不允许他早恋……

还有,枫要找女朋友,我想至少得和他般配,学历跟他差不多,家境……

枫妈妈一开始就连珠炮的发话。

伯母,我知道怎么做了。芸芝打断了她的话。

芸芝很清楚枫妈妈的意思,且不说自己已经有了孩子,枫和他妈妈不知道,即使知道,枫妈妈也不可能接受她,自己到底是哪根葱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芸芝也知道自己过去连累了不少人,母亲为了自己已经跪下了双膝,自己从来就是一个累人的人。她也不想拖累枫。

如果你爱他,应该为他着想!

最后枫妈妈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桌面。

你一个孩子离家在外,过得不容易,拿去吃好一点吧。

语气听起来很温和,但是芸芝懂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用带点鄙夷的眼光瞥了枫妈妈一眼,噙着泪走了。

芸芝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枫和他妈妈。她只是悄悄把孩子打掉。

枫虽然还是会每天都找她,可是至此以后她对枫的热情却假装减退了。枫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发脾气,问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芸芝强忍眼泪想告诉他以后不要找她了,可是面对自己爱的人,她怎么说得出口。她努力平静自己,非常认真地说出违心的话。

我不喜欢不上进的男生,这段日子先把你自己的成绩赶上去,考上了大学才找我吧。

枫看了她一眼,发现芸芝居然对自己不屑,然后骑着自行车走了。芸芝看着枫的背影,眼泪掉下来了。

芸芝看枫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经过,匆匆忙忙的,没有停下来,只是抛一眼进来。她心里知道枫应该把心收回去了,有一种失落感。

终于,高考完了,枫考上了大学。枫那天极其兴奋,来找芸芝了。芸芝喜出望外,心里说着不让枫来找自己,其实盼春盼秋都希望枫能停下来,对自己笑一下,她还以为枫的热情随着心收回去后已经冷了,没想到高考一放榜,他就拿着通知书来找她。

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枫高兴地把她抱起来。

虽然芸芝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枫在一起,但是她还是不舍得,所以背着枫的妈妈交往了一段时间。时间飞逝,枫要到B城上大学了。

不知道为什么枫上了大学两年后,突然不跟自己联系了,甚至手机号也改了。

她决定去找他,却发现枫原来已经牵上另外一个女孩的手。那女孩跟他同一所大学,比她漂亮。芸芝流着眼泪,转身走了。

她想起枫妈妈的话,人家都是大学生了,家境好,而自己是什么?

她的初恋故事由别人开始,却是自己主动终结。

(五)

芸芝没有回去,在B城漂泊,后来她找到一家理发店,在那里做学徒。在理发店,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比她大十岁。

那男人对她无微不至,每天,那个男人肯定会准时接她下班,送她回家,陪她吃饭,甚至亲自做饭给她吃;她只要有一点不舒服,他就会特别紧张,一天守在她身边……芸芝感觉到一种像被父亲保护、被疼爱的幸福,渐渐地,她被感动了。而且那个男人还说,等到她一够年龄,便立刻去领结婚证。

芸芝并不是不知道,无数无知少女往往就是这样給骗的。但她习惯被爱,无法从爱海中抽身,她觉得离不开他。无依无靠的她,决定下一个赌注,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她知道,那个男人是一个经理,很有钱,但是表现很低调,所以她相信他是一个老实的男人。

于是,她和那个男人同居。同居两年,结果怀孕两次,第一次那男人说自己事业正起步,不想有孩子,劝芸芝打掉,并且说了很多甜言蜜语。芸芝听从了。可是在第二次怀孕,医生告诫她,如果再堕胎以后就不能怀孕了。

芸芝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梁,梁坚决不答应,要芸芝堕胎。

你知道吗?如果我再去,我以后都不能再怀上了,难道你也不想要孩子吗?

芸芝哭着,那男人不管,往桌子上扔下几千块。

没孩子还是一样过活,你给我去打掉!

芸芝不依,两人吵了起来,一气之下,她便离开了家,到外婆家住了几天。她以为那个男人会给她电话,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去。可是一连几天没有接到他电话。她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赶回去。才发现,人去楼空,那男人从此人间蒸发了。

她在门外痛哭了很久很久,有多久,她自己也记不起了。

她无家可归,幸而身上还有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和那男人给的一点钱。于是找个便宜的房子,安顿下里,把孩子生下来。

到医院分娩要花很多钱,自己还是一个未结婚的人,所以分娩的时候只找了一个退休的妇科医生。分娩还算顺利,母女平安。

孩子虽然生下来,自己身上的积蓄没有剩多少了,自己必须得工作,可是小女儿谁来照顾?于是她想到了外婆,从小到大,最疼她又最明白事理的外婆。

为了守住秘密,她让外婆把孩子抱回去,说是捡到的弃婴,以免舅舅怀疑是自己的女儿。舅舅家境不是很好,他不答应收留,她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劝说,加之外婆强硬态度,才收留了,但前提是每个月要寄两千块伙食回来。

芸芝竟然有了女儿!我心中惊讶。

我说,有空去探探她可爱的女儿,她“嗯”地笑着点了点头。

谈过去的,谈现在的,聊她的,聊我的,光阴似箭,流年似水,短短的七八年光景,竟然变迁了如此多,我叹幸我们的感情没变。

但当我问及她现在做什么工作时,她只说是酒店服务员。

(六)

芸芝约我两天后出来聚聚。两天过去了,她却没给我电话。我打电话过去,却是关机。我便到酒店找她。

我走进停车场,无意中在一辆宝马车的倒后镜看到了芸芝的脸。

她的脸歪着,渗着汗珠,凄厉痛苦像要从脸的每个毛孔爬出来,似伸出锋利的爪子要扣住人的心窝;她的嘴巴微张着,呼吸急促,她双眼紧闭,似乎在承受千斤的重压。

忽然,我看到一只长满毛的肥硕的臂弯划过,然后一只粗糙的手爬到她的脸上,用力一拨,把芸芝的脸拨正,然后那手从脸开始滑落,到颈,一直向下游走……手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芸芝脸上表现的所有的痛苦,然后那一把胡渣子靠近她的嘴……

我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昨夜吃的饭菜都已冲出了喉咙。

我无法看下去,回头奔跑,冲出了停车场,一直走,一直走,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我告诉自己,那张脸绝对不是芸芝的,芸芝绝对不会这样!

然而,芸芝痛苦的脸却清晰地浮在我的脑海里。

想当初,别人骂她一句“婊子”,她立刻疯狂扑上去狠狠揪住别人头发要求别人道歉,如今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这样呢?

我最佩服的是当尊严被践踏时誓死反抗的芸芝,而如今,这个芸芝哪里去了?只有一自甘堕落了的芸芝,一个在我心中不争气和变质了的芸芝。

哼,酒店服务员?说得真动听。

我决定远离她,我觉得跟她在一起是一种耻辱。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回我电话,说酒店加班,说要来找我,我说了不必,因为我很忙。

以后的每次来电约我,我都假借很忙推辞。

最后一次见面,她亲自来找我。那一次我正闲着,一听到那“哚哚”地逼近的脚步声,我立刻假装忙起来,打开电脑,对着键盘乱按。

她进来了,向我打了招呼。我没怎么理她,只让她自己随便。

她没有倒茶,只是拿出一根烟抽起来,她问我什么时候下班,我说我在加班,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敷衍着,心里巴不得她快点走。

我的话夹着冰冷,而她的表情也如此,而且带着忧伤。

我们还是好姐妹吧!

好姐妹!一听到这个词,似乎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心里恨恨骂道,哼,算了吧,刘芸芝,离我远点,我不是和你一道的。

我假装没怎么听见,但又不好意思,只是憋着气勉强嗯了一声。

她掐灭手中的烟,然后抛下最后一句话,保重,别加班太辛苦。

最后只留下“哚哚”远去的脚步声。

(七)

两个月过去了,芸芝没联系过我,我也没去找她,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她寄给我的包裹,那是一个日记本和一张银行卡。打开日记,我才知道她过去的种种。其中有一则读完让我无法释怀。

半年前,她发现经常肚子痛,以为自己平时吃得不定时犯的胃病,谁知跑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患了早期胃癌。医生说还可以医治,可是医治却要一大笔钱,哪里去找呢?何况还要养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命运如此作弄人呢,为什么不幸总是降临到这个女孩身上?

她欲哭无泪,无助地张望着,可是B城只袭来黑暗,紧紧地包围着她。她只得认命了,她屈服了!

要么救自己的命,要么救孩子的命,又或者二者都不能,因为她仅仅只有一个人的能力。

最后,她冷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在有限的日子,赚最多的钱,留给女儿。于是,她打算用出卖自己二十五岁的芳华,自己仅剩的一点姿色。

我捧着她的日记,泪水滑下,正如捧着一部沉重的年轻生命的血泪史!

据说在她寄我包裹的前两晚,她下班回家。刚上自家楼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张着一副死神的面孔在等着她。

一见她出现,就扑过来给她一个耳光,吼道,狐狸精,你这个狐狸精,不要脸,勾引我丈夫,老娘今天就要给点颜色你看看!说完就抓住芸芝的手,用力推她。

你神经病呀!芸芝用力甩开她的手,慌慌张张地继续上楼。

谁知道那女人再次捉到芸芝的手,用力一拖,芸芝脚一拐,还没反应过来,滚到了楼下。

芸芝一动不动,额角上流着血,鞋也摔坏了跟。那女人见状,知道出事了,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但没有人看见。

也不知道是谁好心,报了警,叫了车。芸芝被抬出去的时候,有人还在骂,活该,年纪轻轻就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芸芝昏睡了一天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包得像木乃伊,医生说她多处骨折,她一听,眼里流露出彻底绝望的神色。

当警察问起她怎么摔伤的时候,她沉思了一会,回答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就在当晚,她戳破手腕血管自尽了。临终前,她写了最后的一则日记,也算是遗嘱,只有二十来字,包括卡的密码。字体东倒西歪,笔画分散,很明显用仅剩的力气来写。内容无关我们情谊,无关她的坎坷岁月,只是委托我,每月把卡里的钱寄去给她的女儿。

我们重遇,我却也抛弃她了,但她最后还是信赖我。我噙着泪水,我该说些什么?

芸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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