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方向的沦陷
2012-04-29杨献平
杨献平
离开的那天早上,积雪躲在背阴处,灰尘趁机覆盖。太阳还在东边山岭上,家里就来了人。先是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妈,然后是白发胜雪的奶奶,再后来是邻居和乡亲们。我忙不迭地打招呼,脸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了。刚扶着奶奶坐好,小姨妈就在门槛里面喊我进屋。
两个舅舅分坐在屋子中央的红漆椅子上,大姨妈袖着手站在炕沿前,母亲斜着身子站在门口。气氛森严。我知道,舅舅又开始教训我了。在南太行村庄,舅舅是家族当中绝对的权威。大舅笑着说,平子既然你出去了,就要好好干,再不能胡来三晃了!二舅故意咳嗽一声,低着嗓音说,你小子再不听话,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大姨妈清了清嗓子,看着我说,平子啊,可要长记性啊!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舅舅姨妈说你是“向”你!小姨妈凑近说,可不就是,旁人只看你笑话,谁教育你来?
我站在屋子中央,感觉像犯人,又像猴子。
至于他们教训我的原因,我再清楚不过了。有一次,我和母亲闹别扭,一气之下,找一个很不错的人借了一千多块钱,一溜烟跑到山西左权县城,后来又去了太原和阳泉,又转到石家庄、北京、承德,之后又去了长春、哈尔滨、郑州、西安。
这好像是离家出走吧。母亲步行到山西找我三次。她一边走一边哭,到亲戚家,俩眼都哭成了红核桃,见我没在,就给亲戚留话:献平要是来这儿了,就对他说,只要回家,俺和他爹不会再骂他打他一下。而我仍在外面流浪,头发长到脊椎,耳屎也悬悬欲掉。去哈尔滨,我想去北大荒,听说那里是务工劳动的,可以挣钱。去西安,是要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母亲为了找我,一天水米不进,还步行几十公里的山路。我花光了钱,也没有找到落脚之处,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趁一个黄昏,绕道深山回家。在夜幕中爬上房顶,循着父母的声音,趴在房檐上向院子里看。父母亲在吃饭,一边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一边猜测我的去向。母亲说,这孩子,自己跑了,不知道爹娘心里多难受吗?我眼泪涌出,从房顶落在墙根下。
因为这件事,村里人就看不起我了。说我不知道钱中用,是个浪荡子,以后成不了啥好东西!虽然我没听到,但总觉得背后有一群嘴巴,戴着铁牙咬我。我哪儿都不敢去,见人就脸红。再一年后,没考上学的同学们都找了对象,有的结婚了,还不到十八岁。母亲也想给我找个对象。请姑夫、小姨、舅舅、大姨,还有几位嫂先后问了邻村几家年龄相当的闺女。女方父母一听是我,头摇得都要掉地上了。还有的说,俺闺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
乡人的眼睛从来就是向上看的,而做父母的,都不愿意自家闺女跟一个没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而我却觉得,要是真的喜欢对方,就不会在乎穷富丑俊。可是我错了,在中学时候,我先后喜欢过两个女同学,一个初一辍学,一个后来考上当地师范学校。父母托人先后去他们家里提亲,我得知后,就幼稚地想:她们其中一个一定会像王宝钏、七仙女、白蛇那样,为了爱情,冲破一切阻力,答应这门亲事。
辍学的那位,是姑夫去说的媒。回来说,不行,人家的爹头甩得拨浪鼓似的。读师范那位我自己在努力,写了数封情书。收到一封回信,说:从此以后咱俩不认识!
贫穷的爱情应是一种糟糕的欲望。可那时候我总想凡事都有例外,总可以从缝隙中找到光亮,哪怕再微弱。
那一年冬天,又有几个同学结婚。看着别人家喜气洋洋,没结婚的也订了婚,母亲不住叹息,坐在早就给我盖好的新房里,看着新打制的漂亮家具,眼泪横流。
1991年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南太行都白了。我去体检,一个月后带兵干部来家访。接下来,通知我领衣服。12月3日,我离开村庄。
那时候,村庄被寒冷围困,北风在枯草山岗浩荡。到中午,太阳很大,似乎要把我照穿。背着行囊出家门,父亲跟在后面,母亲帮我背着行李,一个劲儿地说:到那儿好好干啊,自己吃饱穿暖。你要再不做出个样子,俺和恁爹就没活路了!我低着脑袋应着,一边看着路上的沙土和卵石,倒伏和折断了的草芥。
出村时,我回身看了看身后的村庄。太多时间的雨淋风吹,使得各家青石房顶颜色发暗,硕大梧桐树的枝桠把蓝得近似虚无的晴天划得缭乱不堪。
我们家的两排房子在草木焦黄的山坡上矗立。那是父亲母亲用三个冬天,一人手抓钢钎,一人抡锤,再用木头架子一块块背回来,找人盖成的。上车,我看了看母亲,抓了她的手,粗糙得扎人。看了看父亲,不过四十岁,胡子就白了。亲戚们站在路边,看我或者说别的。我上车,离开,但没掉一滴眼泪。
火车向西。黄河、郑州、西安、秦岭、天水、兰州、武威、张掖、酒泉,这些都是我向往的。不是仅仅因为它们的名字,而是名字背后的时间、往事和传奇。不惟这些有名的地方,即使沙漠与大海之中,在光阴之中,也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踪迹与历史。现在,每到一处,或者在家里,一个个念头就会蹦出来:我所在的地方,从前是什么样子呢?是诸侯宫阙,还是杀人如麻的沙场?是平民百姓的蜗居,还是乱坟岗?也才懂得,不仅历史是重叠的,人也是,我们不管认识与否,在人世,在天上,在地下,都是面对面、背靠背的。
祁连山在黑夜中洁白,似乎超世神灵。同车厢的都睡了,我趴在满是霜气的窗玻璃上看。忽然想,要是哪一天我倦了,或者行将就木,就到雪山来。这个想法持续至今,也觉得,雪山才是人最好的归宿。到酒泉下车,风如刮骨。坐在大轿车上,到市区之后,想起霍去病倾酒入泉与将士共饮的传说。还有“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的李白及“恨不移步向酒泉”的杜甫和“酒泉太守能剑舞”的岑参。当然,还有修筑嘉峪关的冯胜。也就是说,到达异乡之后,我仍旧沉浸在与己无关的想象中,没有想到父母,也只是渴望就此能够容身城市,过一种与父母乃至祖上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可能是九十年代初期甚至现在偏远乡村孩子们的共同梦想。不是厌弃乡村本身,而是厌弃乡村生活;不是厌弃乡村风俗,而是厌弃乡村人心。
可大轿车并未在酒泉市区停留,而是越过它。前路越来越荒凉,尘土如雾。干枯的树木,风动的村庄。再后来是戈壁。在苍灰色的天穹下,简直就是一面阔大的墓穴。车子颠簸,后来又下起了小雪。雪硬硬地打在窗玻璃上,声音就像敲在骨头上一样。再向前,是村镇,黄土的房屋,尘土依旧弥漫。到纵深处,看到一片楼房,车子也戛然而止。
这是我在地理课本上得知的巴丹吉林沙漠,面积世界第四,中国第二。步入营房,我就意识到:这将是我此生第二个地方,也将是我命运分界的一道鸿沟。在寒风和乌鸦的叫喊中训练,慢慢地,我喜欢上了这里。有人,有单纯的生活,吃穿无忧,这对于一个出身微贱的农村孩子而言,就是天堂了。等到杏花开放,尘土散开,处在巴丹吉林沙漠,我觉得了一种人生的不得已。虽然,这种美好一方面有着担当和义务,一方面则是为我个人开启了一扇可能之门。对于我容身的集体乃至它背后的广袤与神圣之物,我热到骨髓里。而作为个人,我又时常觉得了个体的微渺、脆弱、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我还觉得了一种放任的美好。而这种美好是建立在可以懒惰与甚至有些可耻的虚荣心之上的。衣食无忧,消磨斗志,也可使得一个原本怀有雄心壮志的农家子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所为。最初,我便是如此。除了正常工作外,喜欢吃好的、热衷于扎堆玩乐、大手大脚花钱等毛病卷土重来,且有些乐此不疲。等到自己身无分文时,便想起母亲总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省俭和吝啬情景。
她总是把一毛、五角或一块钱卷成一卷,买油盐酱醋时数好,揣兜里,还用手摸几下;给我和弟弟零花钱时,摸索半天,才给五毛钱。欠别人一毛,跑五里也要送回去。不然,就天天念叨。而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从不考虑今天花钱明天怎么办,总觉得,到月底,还有几十块钱的津贴。有几次,在小卖部欠账达三百多块,相当于半年津贴费。实在没钱还,就写信给母亲说。父母亲不识字,找别人念。我的理由很堂皇,不是买书了,就是请领导吃饭了。舅舅说,别听他的话!小姨妈也说,他骗人呢!可母亲不听,步行跑到十里外的邮电所,让人给我汇来五百块钱。
拿到钱,我没有犹豫,还帐,继续在小卖部喝啤酒,吃零食,啸聚三五个同乡周末餐馆吃饭。有几次探家,临走时,母亲给我路费,说是父亲给别人盖房子、到南山扛木头挣的,还有的是上山割荆柴编苤子(铁矿煤矿打顶用)、捡酸枣卖的钱。给了我三百块,我还嫌少,站在母亲面前一脸悲苦。母亲又给我二百。四年,回去三次,基本上都是父母亲给的路费。
物质太有诱惑力了,物质对一个少不更事且幼年贫苦的乡村孩子而言,更是有着核辐射一般的杀伤力。我常想:现在我还没有经济能力,花父母血汗钱也是应当的。可有时候也自责,在无人处自己扇自己耳光,痛骂自己是天下最无耻的人。可一旦看到其他人买东买西,在一起其乐无穷,就又旧疾重发,不顾一切挥霍起来。
我们生来一无所有,靠的是索取这一本能。父母亲卑微地养我,给予我,所希望的不过是要我独立起来,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他们以血汗换取生存的资本,忽略物质享受给人的那种荣耀和快乐,而将它们无条件转嫁给我。这是一种卑贱的爱意。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第三年,我忽然长大了,也明白,更好地安身立命不是父母的一种要求,而是一个人必然的使命与责任。
同乡拿酒来,我让他拿出去喝。两年时间,中午和晚上把自己关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看书,写字。一个月不去一次生活区,半年不沾一滴酒。瘦到46公斤。回家,母亲惊呼:怎么瘦成这样了!在家20天,天天给我煮鸡蛋。这一年,山西姥舅给我介绍了他的邻居,一个姓侯的女孩子。我去他们家,父母哥哥都对我好。每天晚上,她给我铺好被褥,我躺下,她还坐在床边看我,和我说话,直到他哥哥也来休息。
有一次和她一起到左权县城,住在一起,情不自禁,但最终没有做爱。我知道,乡村女子一旦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嫁就会遭受男方冷眼甚至嫌弃。这一点,我也知道,这可能是自己自小以来唯一的好品质。事实上,和她一起最后几个月,我已移情别恋——是一个大我四岁的女子。在江苏,我让她一起到我们家。她父亲哥嫂反对,她不管不顾,毅然和我一起向北。
到郑州,我们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个人的票。我塞到她手里。等车时,坐在郑州站广场上黑暗处,趴在她怀里忍不住大哭。俩人到家,第一夜在一起。我回巴丹吉林沙漠,她留下来几个月。父母和亲戚们特喜欢她。原因是她善良,能干,解人意,会操持家务和处理乡间事。再四年,我到上海读书。我再次移情别恋。母亲要和我拼命,也气得身体常不舒服。母亲打电话说:你回来种红薯,也得要人家!我不。有一次,说她病了,马上就不行了。我赶回,母亲逼着我结婚,且定好日子,通知了亲戚。我不知如何办,逃离会气死母亲,不逃对不起现在的妻子。
我坚持不去登记结婚。第三天就离开了家。这是我一生的污点。我必将抱着愧疚终了此生。我从上海回到原单位,领导就把我叫去。始乱终弃,这是什么素质,什么作为!我无言。为了来之不易的命运拐点,我也觉得,她是爱我的,她不管不顾,与我一个陌生人走出家门,已经给予我足够的信任与荣耀了。我之所以再次移情别恋,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已经不再适合我。或者说,即使强行在一起,也是一种更彻底的伤害。因为,一个人心走了,剩下的就只是躯壳,且我这副躯壳还不一定会紧靠着她。
因为在经济上蒙受了损失,对她的愧疚一度减轻。现在的妻子,那时候还小。在上海读书时,她知道我家里情况,要与我分手。我从没失眠过,却连续两昼夜没有睡一分钟。半夜,室友呼呼大睡,打鼾、磨牙。我走出去,站在楼宇间的拱桥上,若不是有人,就会跳下去。我检点内心,确实是爱,而不是某种物质及其他外在的因素。我至今记得,我和妻子在午夜的大雪中拥抱,她把最厚的手套给我戴。岳父母及她的亲戚们坚决反对。有很多次,岳母狠劲打她,不让她和我见面。但她不管不顾,在我面前不掉一滴泪。
另一方面,我母亲和亲戚们也不要我和她结婚。理由很多:首先,外面的人不可靠,我能挣钱了,过一些年,等我回来时,人家不跟着来,我还是光棍一根;其次,这个没有原先的老实和孝顺,还不会做针线活儿,讲究吃穿;再次,说话很怪,天不怕地不怕,到家里来谁也管不了她。我想,母亲和亲戚们根本的理由就是:让我继续和江苏的生活。我当时就对母亲说,娘你放心,我看人没走眼的。这个媳妇,肯定是很孝顺的,最后也是能为您和爹养老送终的人。
母亲生气,骂我。我哭,把烟头按在手心。回到单位,我就和她登记结婚。母亲和弟弟来了,待了半个月,又返回。两年后,我们有了儿子。母亲特高兴。来看时,一进门就奔着孩子去了,摸着她的孙子,说小脸圆丢丢的,小嘴好像苹果花,小脚水萝卜一般。笑得眼泪落了满脸。
这是贫贱之中的赐予。侯、张和妻子都是的。在我看来,她们在某些时候高尚和高贵得令人承受不起。我只是一个贫民,或者说从底层攀爬而来的一个平民。从贫贱到稍微不贫贱,这个距离艰苦漫长。而在此过程中,她们先后在我生命乃至灵魂里出现。这使我荣耀,也必将一生荣耀。有时候,妻子会突然问我想她们不。大多时候我说不想。其实偶尔也会想起来,想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还在怨恨我不,我也想有机会当面向她们说一声对不起。但一声对不起又有何用?
有一年回老家,与弟弟借去看姥舅名义,去了一次山西。见到侯的母亲,身体还是那么好,说话还多。问我现在咋样,几个孩子了等等,丝毫没有怨言。中午还留我吃饭。我从老舅口中得知,侯后来嫁到邻村,仅三里之遥。当时,我想去看看,说声对不起,再给他们孩子买点玩具。可一想,打搅他们的生活,可能是更大的不安。说不定,她已经忘记我了。这样是最好的。还有张,我至今没有音讯,也不愿意再想起。我知道这一切都沉淀成了愧疚,如同一根铁丝,扯紧我内心最隐秘的部位。
时间如哄抢的土匪,风沙不舍昼夜,生命如火如荼。多年的沙漠生活,我的嘴边挂上了黑色的绒毛,先是软,后变硬,皮肉层层粗糙,眼神节节沧桑。至此我明白,生来是为了拥有,也是为了丢失。而丢失更彻底。在沙漠,婚后的生活如层积的沙子一般展开。最初一段时间,我坚信我不适合婚姻,或者说,我注定是单身的命。婚姻太多事情了,琐碎如藤丝缠裹。幸好,妻子是会打理生活的人,自觉承担家务。我只是上班下班。
好妻子是有母性的,好女人始终有一颗善良的心。我出身农村,又贫困,老家的事儿乱而多。弟弟婚后,因为连生两个女儿,计划生育躲不过,罚钱多,而家里又穷。妻子和我商议,帮着交吧。母亲一定要弟弟再生个儿子。“无子就是绝户头”,这是典型的宗法传统。乡人认为女儿是水,最终会泼出去。女儿也是外人的,嫁了人就忘了爹娘。一家夫妻没儿子,那么,他们就会遭受非议甚至无端凌辱。
在乡下,屈辱也来自多个方面。一家人捍卫自身尊严与利益的“防火墙”,不仅仅是地位、权利和钱财,当然还有娴熟的生存技巧和处事方式。
而这些,母亲和弟弟都不具备。乡村利益纷争源远流长且乐此不疲。家长里短的闲话倒在其次,乡人的矛盾主要发生在树木、林坡、水、土地和房屋等切身利益上。包产到户后,人们便将这些视为私有财产。而南太行乡村这类资源又相当匮乏。没有树木,就无法起房盖屋,做家具嫁妆;没有土地,就相当于断了口粮;没有水,就意味着庄稼枯死,殃及人身;没有房屋,人人会笑话,且儿子也极难找到媳妇。
这些现实利益纠结成串,牵着每个人最敏锐的神经。似乎从我幼小年代,家里不是土地被分得少了、差了,就是到旱季抢不到水,庄稼枯干;不是分到自家名下的树木被人抢锯,就是林坡被人哄抢;不是房基地批不下来,就是批下来之后与邻居发生纠纷。父亲在世时一般不参与这类事情,都是母亲在争,在说。有一年,二分多地被邻居抢去,弟弟去说理,还遭到了他们父子四人一阵毒打,留下后遗症,至今还脑子不很清楚。
找派出所,派出所说管,到最后杳无音讯;到大队讲理,大队说你们自己处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每周至少往回打两次电话。每次打前,心就像井里水桶一般,有一种掉下去的晕眩感,也想把心脏也狠命吐出来。我无能为力,但是作为长子,必须说和做。尽管没有效果,但也是责任、尊严的一部分。我和家里每个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我远没有达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地步。我只是一个平民,只可以保自己一家三口衣食无忧,对于庞杂而汹涌的社会,我就是一只鸡蛋,它们是犬牙差互的石头。
妻子也跟着着急。多次我说离婚吧。妻子说,为什么?我抱着她说,我们家事情太多了,连你也一起受累。妻子说,傻瓜,这有啥?夫妻就要共患难。我不怕!我苦笑下。每次探家,村里找事的人风平浪静,家里消停好久。等我和妻子一走,便又卷土重来。妻子在老家待得不多,可都知道她性格乖张,有理不饶人,处事方式也好。即使敌人,她也能打成一片。我的性格也忽然不懦弱了,遇到麻烦事或者气人的事儿,会冲上去动用肢体语言。而在很多时候,我发现乡村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的可怜,他们无法出去拼生活,只能在山坳里自家门前窝里斗。看到外面来的人、上面的人,马上献出一副笑得骨头都块块错位的脸。
前一段时间,大家在说群众仇官,仇富,可能也有一部分,但农民是媚官、媚富。他们只能在单薄的生存中攀附掌握更多资源的人,梦想有朝一日得到一点施舍。这是基本的生存能力,也是利益驱动的结果。如鲁迅笔下之孔乙己、祥林嫂,而不是眉间尺、刘和珍君。
有一段时间,我读鲁迅,发现很多语词命中要害。“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鲁迅全集》)现在,我的父亲没有了,母亲还在,弟弟弟媳尚年轻,我们的儿子和他们的儿女也更青葱。我的根在乡村,我从里到外都还是个农民。因此,从亲情乃至立场和思维方式上,我这一生都会与他们站在一起。
多年来,父母亲在农村卑微甚至贫贱地活着,以前是祖父母乃至无数先祖,现在是弟弟一家,甚至还有他的儿女。我不知道这种轮回究竟是一种天赋之责,还是后天营养。所幸,在我卑贱至极的时候父母亲没有厌弃我,我和妻子乃至儿子也没厌弃过他们。尽管沉重、无奈和悲哀一些,但一家人生死相依,荣辱与共,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我常常因此而悲伤如酥,骨头发麻。在我眼里,他们仍旧如此卑贱,乡村的宗法乃至无师自通的潜规则与人情世故,我至今摸不着头脑。我惭愧至极,连自己亲人都无法保护的人,究竟能做什么?在巴丹吉林沙漠十多年,我就是这样度过光阴的。生存是一个沉重的命题。于男人而言不是承担,而是使命,也不是义务,而是责任。特别是儿子出生,我觉得了生命传递的美好。然而,面临又将是一种可望可及但又无尽的长途。老家亲人之卑微和屈辱,好像是一把蛮不讲理的刀子,刮骨一样切割。但这种切割并不是为了疗毒,而只能增加毒性。在沙漠,妻儿是我最偎贴的人,唯有回到家里,我才可以全身心放松。在他们身边,我始终觉得有一种缠裹的温暖,如冬日峭壁上一只暖炉,时常让我在濒临绝望的边缘感到了活着的美好。
我时常对着时间哀叹。看着儿子,我盼他早早长大,又怕他长大。他长大了,我老迈的样子可能就像父亲。因此我感到悲哀,觉得人就是光阴的咀嚼物,像我们通常吃的米粒和菜肴。儿子呢,刚生下时哭得多,有时候让我束手无策,但偶尔出去几天,听不到他的哭声就有些心急火燎。带他回南太行老家,对陌生的乡下事物,他兴致盎然,有时候说得头头是道。高兴时说心情好得像乌鸦,不高兴时说心情坏得像鳄鱼。最近,儿子语气沉重地对我说:老爸,人生来就是被压迫的。你说是不是?我惊诧,半天合不拢嘴。我不能说儿子说得没有道理,也不能告诉他,这就是本质,就是事实。
父子俩有时候也闹别扭,我说他不听。也难怪,从小我就没把自己当成他面前横着的权威和统治者。我对儿子说,我们是朋友,是哥们,是伙伴。儿子笑。因为自己小时挨饿挨打,再不愿儿子经受。倒是妻子经常教训他,有时候动手,他哭着跑过来,趴在我怀里。妻子要他改正,承认错误。儿子以为有我庇护,就有点不害怕。谁知道,妻子也是不依不饶,非要儿子承认错误,记住并再不重犯为止。开始我还不大理解。后来,回想自己小时候不仅挨母亲的打,还挨强势伙伴和他们父母的打,那时对母亲也是记恨的,现在却觉得当年挨母亲的打是一件幸福的事。这些年来,母亲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场,好多次说:献平你小时候可没少挨打!别人欺负俺,我委屈,没处撒气,就拉过来你狠狠打。
我说幸亏小时候你打我多,不然,我可能真会忤逆不孝。由此我也慢慢认同了“棍棒下面出孝子”这句古训。1998年,奶奶癌症,父亲守在身边,喂饭,接倒大小便,梳头,寸步不离。这一行为我深受感染,觉得父亲这一品质简直可以与传说中的任何一个孝子相提并论。这一美德我在努力继承,不仅对爹娘,即使少小时待我如亲生的大姨妈,也是如此。我回去一次,给她一次钱。她舍不得花,后来又还我。我说,我小时候就没了姥姥,你待我就像姥姥一样。
大姨妈笃信基督教。翻车后全身大面积摔伤,唯一的女儿和外孙也当场死亡。几个月后,大姨妈在儿子儿媳的吵闹中与世长辞。我对母亲说,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呢?母亲常念叨说,好人从来没得好报。还举例说1997年猝死的大舅,那也是一个好人,可惜,66岁那年初冬,从房顶摔下来再也没起来。2008年,父亲罹患癌症,苦厄62年的他也走到了死亡边缘。父亲一辈子从不损坏别人一点东西,即使我和母亲挨别人的殴打和辱骂,分给我家的田地、荒坡、树木被人明抢暗夺,房基地被人多占数米,母亲跟人争理,还破开喉咙大骂,父亲也从不吭一声。
父亲卧病期间,看着一生在地里坡上劳苦,农闲时四处给人打工挣钱养家的他,我想了好多。我想问问父亲:当年你看到我和母亲被人殴打,自家利益被邻居抢占,为什么不站出来大喝一声?哪怕是一句安慰话,也可以让母亲觉得安慰。但我一直没问。我想,父亲一定懂得了什么,比如,在以人口多少形成利益共同体的乡村,原始的暴力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和最佳手段。父亲为独子,他可能知道:弱者在强者面前再多的抗争都是无效的,反抗越多,受打击越重,抗争越是歇斯底里,施暴者越是能够获得某种满足,不如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父亲,卧病半年期间,妻子带着儿子回去照顾了四个月。2009年3月9日,父亲闭上了他沉默一生的眼睛。我和妻子赶回去,父亲的左眼一直没闭。母亲、小姨妈和弟弟说,那是在等我和妻子。儿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听到消息,拿了一个罐头瓶子,到楼下挖土,放在阳台上,又叫看护他的姥姥买了一把柏香,跪下给爷爷磕头。儿子说,我去河北老家时候,爷爷给我烧花生、核桃和栗子吃,还给我抓知了和蝴蝶。
有几次,妻子病,我不在家,儿子倒水拿药,还学会了煮方便面。我出差前,儿子总要抱抱我,说,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岁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须要感谢上苍,感谢我刚刚逝去的父亲乃至已成骨头的爷爷奶奶。我时常想,我们一家虽然历经苦难,尽管这些苦难在人间微不足道,尽管我们时常有一些怨言、不满足,但血脉相连的每一个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帮扶与和谐。
连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我总是觉得愧疚,想尽量报答,哪怕是当年拒绝甚至非难过我的人。给予我一粒土,我以为是黄金;给予我半杯茶,我当是汪洋大海。我也相信,爱是一种传承,一种方向,爱使我们越陷越深。在爱之中,我觉得此生不虚,也觉得,人世如此美好,不仅我和我的亲人们,还有芸芸同类,生死是一种更替,我们可以在此间循环往复不止,如水融水,如血融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