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2012-04-29丫丫
丫丫,原名贾亚红,女,1975年生,陕西省作协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陕西凤翔某机关工作。
外边天昏地暗,林云不得不拉亮日光灯,狭小的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惨白,三十平米的空间显得整洁而忧郁。她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被高楼刀裁般切割了一绺的天空,仿佛得了重病,黄得瘆人。林云直了直腰身,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感到憋闷,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凉气,独坐在昏惨惨的春日黄昏,她的心比风更凉,比天更暗。
林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差一刻。她习惯性地给他发了个短信:此刻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心里很悲哀。然后按了发送键,手机的触摸屏却怎么也感应不了了。她用笔尖连续点了十几下,然后用手指摁了十几下,手机触摸屏仍没有一点反应。她拿起手机,狠狠地拍了两下,短信终于发出去了。时间已经快到五点了,林云抓起包,准备下楼时手机响了,是老公姚志明来电。她想接,手机的触摸屏却一点也感应不了。手机的铃声是下载的流行歌曲《爱情买卖》,一遍一遍地唱着: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可她干着急就是接不上电话。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五点钟。时间来不及了,必须去接儿子。可手机依然在唱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让我伤心,让我明白,放手你的爱。她真想把这个破手机摔在地板上,然后再狠狠地踩。她的火气已经从腹部升腾,正经过粉红色的肺部向喉头猛蹿。她强压住火气,将那个鸣唱不止的手机扔进包里,下了楼,一头扎进灰蒙蒙的沙尘向幼儿园跑去。
太阳在西边天空像一个长了毛的发糕,毛茸茸昏沉沉的,没有一点精神气儿。尘土在空气中悬浮着,眼目所及,满是黄沙。楼房、路灯杆、广告牌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沙尘里。政府大楼在尘土中变得模糊不清。尘雾弥漫的空间里一片昏暗。急速飞驰的汽车将浑浊的空气一搅动,那呛人的土腥味儿愈加浓烈了。嘴一张,沙尘趁机钻进了嘴巴。顿时,土腥味儿便溢满了口腔,一咬牙,咯吱咯吱地碜牙。
林云用自行车带着儿子往家走。只剩四十分钟就下班了,办公室里,别的同事早走了。她一向循规蹈矩,踩着点儿上下班。可是,今天下午,她的心情郁闷,身体虚弱,再也无法镇定地坐在办公桌前,只好朝家的方向赶。前面能见度只有四、五米,冷不防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扇起来的黄尘像迷雾一样罩住了她和儿子。眼睛迷了,顾不得揉。她咬紧牙,双手紧握车把,脸上一副苦相,眉头紧皱,含着极大的隐忍,脚上使劲,蹬圆了车脚踏,鼓足了劲向家里狂奔。进了小区,天更暗更黑了。天圆圆的,像一个灰色的瓦盆。漫天的黄沙快将瓦盆憋破了。
进了门,林云放下包,拽了儿子到洗手间洗脸,洗手。儿子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她赶忙洗菜做饭。菜切好了,稀饭在电饭锅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姚志明推开厨房的推拉门进来了。她在锅里倒上了食油,正准备炒菜,只听身后一声大吼,你为啥不接我的电话?为啥不接我的电话?嗯?你说,我给你打了五遍,你知道吗?她拧过身,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吵了起来。
姚志明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两腮的肥肉在不停地颤动。他的眉毛也好像竖起来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似乎要将她生吞下去。林云腾出右手,从兜里拿出手机,使劲扔在案板上,大声喊道,这破手机能接个电话吗?姚志明一扬手,一巴掌就打在林云的左脸颊上。那肥厚结实的手掌像烧红了的烙铁一样,一挨到脸上便火辣辣地疼。林云感觉一股尖利的热浪从左脸颊迅速滚过,倏尔,整个脸庞便疼痛起来,左耳也嗡嗡地响着。她憋着的那团气流迅速从胸腔蹿出。那股气涌到喉头,噎得她几乎闭过气去,她似乎能听见气流涌过喉部,冲击得咽舌噔噔地响,耳朵也轰鸣不止,眼泪顺颊而下了。她拿起手机,使尽了力气,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手机裂成了几个零件。她手里端着盘子,盘子也颤动不已。她的浑身没了一丝力气,按住灶台,将疲惫的身体靠在那儿,头脑里那团昏暗又一次笼罩了她的全身。浑浊而略带腥气的味道瞬间蔓延到她的体内,那是低沉而弥漫到远处的飘忽不定的冷气。她感觉到自己快要崩溃了,眼泪滴答得愈发勤奋。她想不起到底为了什么,自己还要拖着身体干这些家务,为了家吗?为了什么?今天莫名得了这有生以来第一个巴掌,她要不要吸着油烟将这盘菜炒熟,然后端上餐桌,等他吃完了再去洗油腻腻的碗筷,然后洗那一堆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忍受他野蛮的进入。他虐待我的身体也就罢了,他用冷漠和生硬将我本来鲜活灵动的心化成了瓦砾,我为什么还要在此忍受?林云的身体被突然而来的决绝撑硬了,她推开厨房门,顾不上擦眼泪,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玄关处,换鞋,拿包。她心里还存着侥幸,看老公是不是有阻挡她的意思。她扭头看到那个人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儿子也盯着电视,看来这个家里没有她是完全可以的。她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没有片刻的休息和安宁,还要挨打,她的悲伤是没有缘由的悲伤,没有缘由而且来得突然,更加无可奈何。她抓起包,痛哭着冲出门,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她。她的心凉透了,绝望极了,哭声凄厉,犹如一声长啸。
小区门口,马路上车来车往,她正欲冲过马路,儿子穿着拖鞋跑来了。他边跑边哭,妈妈,妈妈。林云的眼泪汹涌而下,她低声呵斥道,你回去,你回去。儿子转身跑进了小区的大门。此时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如果丈夫来拦她,拉她,她也会回去的。她向大门口望了望,儿子的背影消失后,大门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她冲过马路,恰好一辆去西水市的班车停了下来,她提着包上了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林云又向小区门口望了一眼,她失望得心痛。车厢里的空气更加暗沉,她的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汽车穿过县城向市区方向行驶,坐在座位上的林云,不停地流着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她的心还牵挂着儿子,姚志明从来不想给儿子做一顿饭。每当她回到家里,儿子总是抱住她说饿了。她对男人这个动物看得很清,男人是靠下半身活着的,他们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尤其是性欲炽涨时非得将那泡骚尿撒出来不可。他们是一群无心的人,整天拿着手机,煲电话粥,发短信,或者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上网玩游戏,一玩就是一整夜。他们凭理智思考,但靠感情行动。她不能给男人一个确定的定义。旁边一个男人在给老婆打电话,我马上快到家了,给我做上饭啊!男人的嗓门高而粗糙,按电话的手指上有密密的汗毛。她仔细地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人心满意足地靠在座位上。
林云从男人那健硕的身体感觉到了阳刚之气。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有好男人,好男人在别人的家里,只是她没有遇到。那些画家、作家、诗人都是心思细腻、情感丰富的,为什么同样是男人,差别竟然那么大?姚志明的混账和粗疏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种种缺点:邋遢、随便、慵懒。臭袜子可以随地扔;一件衬衣泡在水里十天之久;起床后从不叠被子;吃了饭不涮碗。他甚至不洗脸就可以吃东西,几个礼拜不洗澡还沾沾自喜。有时下班回到家,一进家门就看见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要不就是沙发上摊着要洗的衣物和袜子,看见早上才打扫的房间被糟蹋得不像样子,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班已很累,可成堆的家务几乎让她发疯。她要管孩子,要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就这姚志明还不领情,难道女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活到三十多岁,累得要死却没来由地挨了一顿打,她的心又一次抽紧了,泪水不停地滴落。旁边一个女孩子的电话铃声让她的心跳了起来,又是《爱情买卖》。当时姚志明给她下载了《爱情买卖》的铃声,她很喜欢,听了十几遍,终于记下了歌词。回到家里,又和儿子一起听,当儿子唱起“眼泪掉下来”时,她不由得想流泪。爱情欺骗了她,她恨自己相信了爱情的诺言,没有看透他的本质,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他。爱情就是付出,就是委身于他然后被他忽略。爱情就是给他做好饭放在餐桌上,然后自己累得一口也不想吃。爱情就是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却不得不忍受着那双手在胸部、胯部攀爬。在婚姻里,爱情早枯萎而死了。爱情如潮水退却的海滩呈现出一片颓败。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太凄凉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流,她不去擦拭。旁边那个男人在座位上拧过了身子望她。她生出了幻觉,想象着姚志明从房间里冲出来,在马路上张望,或向路人打听她的去向,或者正在领着儿子,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来找她。让他着急吧!看他的心里还有没有我……
林云的泪干了,极度的伤心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她只顾伤心着自己的伤心,车厢里有几个男人正在好奇地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忧伤很遥远,体内的温情也很遥远,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什么途径都无法抵达,也无法抚慰。窗外的夜色墨汁一样迅速洇染开来,它正以特有的深度和渗透力穿过她的体内。这辆车上的大多数人是回家的,回到那个灯火阑珊的温暖港湾,而自己却漂浮在暗沉的夜色里,像个幽灵。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他在和妻子共进晚餐?还是在和朋友推杯换盏?儿子还在哭泣吗?儿子的晚饭怎么办?最好不要让父母知道,父母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离家出走会急成什么样?走远点,让他着急,也让姚志明着急。她想,过几天就是五一节,这三四天的时间钻到深山里面,去一个没有人烟的所在。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第一次离家出走,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儿子和年迈的父母。也许姚志明已经去父母家找她了,他会说什么?难道不接电话就要挨打吗?难道说我非得接硬塞进来的电话?手机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却让人的心灵疏远了。我已经很累了,别烦我。她双手抱着胸,蜷缩成一团。车子已经进了市里。窗外,灯火通明,霓虹灯、路灯、车灯、电子广告牌,还有红绿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林云的心里一阵酸楚,她一个劲地擤鼻子,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哭泣。
火车站到了,车厢里亮起了灯,林云挎着包下了车,踯躅而行。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而她却脚步徐缓。她还没想好今晚住哪里。现在怎么办?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但她没有一点儿食欲。她知道,今晚是什么也吃不下了。每当她生气时就胸部胀痛,喉头哽咽。包里只有三百块钱,必须取些钱。她穿过马路,向工行取款机走去,取了三千元。她没有表,手机又摔烂了,估计时间已经八点了。银行左边是一家大型商场,刚开业的商场在节日来临之前洋溢着一派喜气。林云进了门,上了电梯,上到二楼的女鞋女包部,在精美的鞋橱转悠。她看上了一双奶油色的白凉鞋,一看标价,一千三百元,她咂了一下舌,转了过去。自进了商城,她的心情稍稍舒朗了许多,也许,是女人的天性让她忘记了自己出走的缘由和今晚将宿在哪里的困惑。她在各个区域徘徊徜徉,看中了一件白色短袖和丝质衬衫,穿在身上试了试,镜子中的她腰身纤巧,面容清秀,只有一双大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看了衣服的标价,售衣小姐说五一前夕五折优惠,两件衣服下来是八百多。听见五折优惠,她的心动了,让小姐将衣服包了,刷了银联卡。商场要打烊了,她走出了商场,站在车流如梭的大街上茫然四顾。该去哪里?这条路是市里最繁华的路段,都是高档宾馆,住一晚得花五六百元。她穿过街,在步行街的尽头找到了一间中档旅馆,她登记了。
进了门,房间的寒碜让她大失所望:一张单人床,原木色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在门口是一张长沙发,门边上是一个脸盆架,架子上放着两个塑料脸盆。她太累了,没有吃饭,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双脚已疼痛难忍,喊来服务员,提来一壶热水,然后泡脚。当她躺在发潮的床单上的时候,她彻底垮掉了。她脑子里纷乱如麻,明天一定要给父母打一个电话,让他们放心,就说自己只是出来散散心。再给单位领导打一个,请四天假。然后给他一个,寻求慰藉。他只是一个影子,他的爱只能通过手机传过来,尽管他每天打一个电话,发一个短信,但一年只见一两次面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他急吧。让姚志明也急。她要的是生活,是在劳苦后一碗可口的饭,是在回家时整洁温馨的环境。她开始思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的重量,爱情不在生活里,生活已将激情一点一点消磨掉,剩下的只有颓废和衰老。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她不够温柔吗?温柔就是七分压抑加三分委屈。她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她做不到委曲求全和忍气吞声,就这她已经很累了。谁能体会她,是他吗?他的安慰短信已经激不起她任何情趣。他曾经是那样的风度翩翩,那样气质迷人,那样让她激情澎湃。可如今,她的爱只剩了一层薄薄的外壳,她的心灵僵硬了,没有了感情。楼道里房客来来去去,水房里水龙头哗哗地响,钥匙在锁孔里扭动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而巨大,隔壁男人划拳的声音让她心跳不已。
她用被子裹住自己疲惫的身躯。公公回来了会不会问她的去向?儿子现在睡了没有?儿子明天要去上学,必须早点睡。姚志明在打电话找她吗?他可能去哪儿找?去妈妈家?姐姐家?姨家?她没有朋友,成家后,她成了贤妻良母了,按时上下班,按时回家。而姚志明却成了游民,他可以几天不回家,也有半夜三更按门铃的情况。有一次,姚志明连续几天没有回家,她晚上睡前倒锁了门,半夜里门被擂得山响。她醒着,就是故意不去开门。后来对门邻居出来了,她不得不开了门。姚志明一进门就辱骂,用最难听的话语。然后就是把她掀出去关了门。她穿着睡衣,蹲在楼梯口,哭累了,睡着了。几天的冷战让她身心交瘁,神经紧绷。家里冰冷的气氛却只伤害了孩子。儿子很乖巧,他察言观色,沉默无言,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心痛不已。这种持续的冷战,耗尽了心力,没过几天,她就撑不住了。她太累了,终于瘫塌下来。这一次或许能给老公一个教训。但她又想,给一个没有责任感、危机感的男人的教训是白费油蜡。他爸妈生下他就是一个糊涂虫,要不再好的女人他也感觉不到好,再丰沛的热情也感化不了他。几天前,儿子在饭桌前问她,妈妈,你和我爸离婚了,我跟谁呀?儿子的神情满是忧郁。她心里发酸,每次争执后她都用离婚来威吓他,而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难以启齿的压抑让她几乎崩溃,为了儿子她必须忍着。无法承受、无法诠释的忧郁和黑暗,像雾一样从她的体内蔓延出来,充满了她的毛细血管。她浑身发抖,紧紧抓住儿子的小手说,妈不离婚,就是打死也不离婚,宝贝你放心,妈为了你会咬牙忍着。她关了灯,像大虾一样蜷缩起来。窗外,对面楼里的灯光亮着,窗子里人影浮动。儿子此刻睡着了吗?儿子每晚睡觉时都要她抱一抱,然后撅着嘴要亲吻。儿子睡觉爱蹬被子。今晚,他会跟谁一块睡?他明天醒来,看见妈妈不在会不会哭?她这样想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滑落在被单上。
她睡着了,似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她想叫个人,但是想不起来叫谁,也发不出声音。她呻吟着,挣扎着,酸软的双腿用力蹬动着。
忽然,有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那声音清晰而急促,她被惊醒了,坐起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瑟瑟发抖。月亮从对面楼里升上来了。月光从窗帘缝里钻了进来,整个房间里好像被浸在了水里一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她侧身躺下,被子上的毛毯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月光照到她的身上,她单薄的身体在一片青光中不住地抖动。几次惊醒后又睡着了。当外面楼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将她惊醒时,她看见自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吃一惊。天花板上剥落的白灰危险地在头顶摇晃。公共厕所里抽水马桶发出牛吼一样的怪声。她没有办法知道时间,她依赖手机已有多年,手机已经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件。早晨是手机的闹铃叫醒她;中午他的信息和电话会及时响起。《爱情买卖》的铃声一响起,她的心头就会涌上无限的甜蜜与温柔,她期待的人从千里之外传来了关切和问候。他一天不来电话她就会心慌,两天不发短信她就会心烦意乱。有一次,他一周没有发短信,她赌气也不主动联系。他后来说,他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期待的电话没有来,气得他摔了手机。他在远方,在思念中,在理想中。他就是那一串数字。一旦那串数字拨不通了,他也就走了,爱也就消失了。手机已成了现代人的灵魂,一刻离不得丢不下了。以前人们谈情说爱没有手机,但有花前月下,鸿雁传书。情书是实实在在的。手机通信,人一旦消失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无处找寻。现代人的爱太虚无,太脆弱。手机已经控制了人类。前几天中午下班,她吃完饭,正躺下休息,在欲睡还睡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爱情买卖》歌曲的过门如喷发了的火山熔岩一般烧灼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受了惊吓,从床上跳起来,惊恐不安地盯着床头几上那个闪烁着的手机。手机不知疲倦地响着,它那死皮赖脸的模样触怒了她。她抓起手机,摔在床上,手机还在聒噪。她索性将手机塞进被子里,自己蜷缩在床上,抱住颤动不已的身体生气。砰砰乱跳的心脏似乎膨胀了,她感觉心脏剧烈的跳动带动了她疲软的身躯,她惊疑地发现自己的头发也随着抖动。此时手机还在响,最后她抓过手机一看,是单位领导打的电话,接了,领导说马上到单位,县委办公室要求到各承包的卫生区段擦洗护栏和公用设施。她一听头就大了,扔掉手机,躺在床上发呆。她想说现在是休息时间。神经衰弱导致的失眠牢牢地攫住了她,稍微一点响动和光亮她都不能入睡。晚上睡眠差,白天工作任务繁重,中午不休息一会儿她根本吃不消。她没想去完成任务,而是担心中午睡不好,晚上睡不着,要不了几天,她就得去打吊针。这一次手机带给她的惊慌和烦劳让她几天休息不好。她恨手机,但又拿它没有办法,领导有权给你打电话分配任务,领导的指示必须服从。假如她没有手机,领导就不会找到她并强加给她诸多烦累。手机成了她的负担,要是没有手机,没有人给她打电话,自己成了社会链条中一个游离的氧分子,自由自在。有什么法律规定公民必须带手机?没有,我就不带手机,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心稍微放松了些。她坐起来,想起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遗落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所在,悄悄躲起来,任他们打破手机也找不到,她偷偷地笑了。她似乎下定决心,从此过没有手机的生活。按时上下班,远离人群,沉静,自信,让心灵恢复到自然状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想到这里,她起床洗漱。不知道今夕何夕,此时何时,只知道自己像遭受暴风雨肆虐后残败的花朵,雨过天晴后失色的花瓣在微微抖动着。
林云提着包,慢悠悠地走在步行街上。四月末的太阳很艳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今天是星期三,行人不多。时间在街道上缓缓流淌,不知道几点了,反正该吃第一顿饭了。就近的餐馆里空荡荡的,她要了一碟小菜、两个包子、一碗小米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饭,走出饭馆,她又徜徉在明媚的阳光里。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真是难得啊!自己被生活扬起的鞭子驱赶着,工作、生活、责任、负担都去他妈的。
她走进理发店,花了二十元剪了发,几个小女孩撺掇她烫发,她坚持只剪发,女孩见挣不了大钱,噘起嘴巴,一语不言地剪发。头发剪短了,感觉十分轻松清爽。
她又走进了一家美容院。她躺在美容床上,静静地享受着美容师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脸颊的柔润与舒适。脸颊上干涩的地方得到滋润与按摩,紧绷的太阳穴在轻巧的双手的点按下,突突直跳。不知谁的手机里《爱情买卖》的铃声忽然响起,她惊地坐了起来,看来她对这首歌敏感了,惧怕了,“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林云身体发出的粗暴信号全都是伤害的结果。伤害虽成了虚妄,但虚妄更加明了,身体对虚妄的冲动更加强烈。她紧闭住双眼,忍受着无法忍受的事物,以及无法推掉的烦扰与伤害。
面膜敷上了,美容师抬起她的胳膊一下一下地按摩,她默默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小姐的手指和身体都是纤细的,给人的感觉像是洁净的天使。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将臀部紧贴在美容床上,她的双腿端直而轻松地并拢着。美容女孩的样子宁静而执着。她沉浸下来,让灵魂落下翅膀栖息,在这一尺宽三尺长的美容床上。
她不再想外界的事情,只想着享受片刻的安宁。做完美容后,她浑身清爽,轻松闲适的情感充盈在她的体内。走出美容院,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单脚独立的鸟,四顾茫然。在街道上走,人流渐渐多了起来,阳光也更加炽烈。给他打个电话。把那个男人称为“他”,就像网络里任何一个陌生人,他是熟悉的陌生人。称为他只是感觉那个男人只是男人中的一员,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彼此的手机号码。她再没有拿手机的欲念,而那个人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却在她的脑海里腾挪跌宕。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正在漂游?告诉他自己挨了打正被出卖,逼着离开?可是他只是他,似乎在遥远的不可触摸的第四维空间,似乎不是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你”,也许只有用“他”称呼才更准确,没办法。他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
她给他拨了号码。他很吃惊,问道,怎么了?
她说,我在外面,手机摔了。
他说,你没上班?赶紧买一个,没有它不行。
她说,我离家出走了!
他着急地说,你干嘛?你干到现在多么不容易呀!你快回家去,你不为别人,该为你儿子着想啊!
她的心情糟透了,此时此刻,她的潜意识排斥任何说辞。她挂掉电话,付了钱。都市里太热闹,还是走吧!让他们着急着去。
走过步行街,走上公园路,洗浴中心、足浴、足疗的广告牌霸气十足。她对足疗充满着好奇。城市以她特有的暧昧和诱惑,促使她走进了装潢高档豪华的足疗中心。门迎将她领进一个包间。这个包间比她住过的旅馆还要气派。有独立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浴具洁白干净,黑色漱洗台显示出某种威严。房间里安放着三张按摩椅,椅子旁是褐色的茶几,茶几上是电话和电视机遥控器。打开电视,湖南卫视正在播放着搞笑喜剧。她躺在倾斜的床上,不一会儿,一个男服务生走了进来。她瞅了那个男孩一眼,中等个,大眼睛,一缕黑茸茸的胡须特别醒目。男孩说,您好,三十五号为您服务。一个女孩端来了绿茶和果盘,她假装老练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男孩脱了她的丝袜,将她的双脚浸在水里。水有点烫,一会儿她就受不住了,她又坐起来。男孩问,大姐,您想泡哪种药?有牛奶水晶泥、牛奶珍珠、藏药养生、宫廷肾宝、老姜热疗、黄莲排毒素……听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体内积聚的毒素太多,怨气太重,这样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还是要个黄莲排毒吧!男孩兑了药水,她的脚被轻轻托起,先是搓揉,脚心和脚背充分滋润后,再点穴位,脚心和各个部位对应着人体的各个脏器。男孩揉捏各个脚趾,搓拉指头,敲捏脚心,将脚掌、脚心、脚跟上下敲打了个遍,然后曲起食指开始顶,从脚趾到脚掌,最后到脚跟,顶起来如卵石硌痛。走公园里的大八卦就是这种疼痛,此痛不是锥刺,不是刀割,但却是深深地由脚底向上传。林云紧闭着双眼,咬紧牙承受着。她板结了的心灵被那一下一下的钝痛顶开了,填满了瓦砾的心门打开了,汹涌而至的不是泪水,却是封藏已久的心泉。她感觉男孩正在一下一下地顶着压着心脏的厚重的石板,快要揭开紧压住她的铁盖子。她的心不由得颤动了起来,继而泪流满面。男孩看见她的情状慌了,问,大姐,弄疼你了,怎么样?手重了你就说。林云的心血沸腾了起来,她咬紧牙忍着,最后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睡着了,那个男孩依然在捏着她的脚。在睡梦中,她梦见他来了,他拥着她,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抚摸,她张着嘴,只觉得渴。
走出足浴中心,太阳西斜了,林云走到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凤州的票,坐上车继续飘移。晚上,宿在凤州宾馆,羌歌在耳边时起时伏。全城的人都在街上翩翩起舞。她孤身一人,沿街漫步。看过了月亮山、凤州泉,领略了羌舞的独特魅力,林云的心舒缓了。她很平静地躺在宾馆的床上,一丝丝羌笛的美妙声音像细水一般,潜入梦境。是什么声音?她坐了起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捕捉不到,复又躺下。可是那一声响分明存在着,仿佛很遥远,像飘渺的云彩在飘飘忽忽。她睡意全无,下身潮湿,像是小便失禁。这是预感吗?她口干舌燥,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就像阳光的核从喉头滑落,体内的火团越来越大,热乎乎的,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她掀起被子,看见自己的经血流了出来,又湿又热,大腿内侧也染了血,血从内裤里渗出来,散发着鱼腥味。她涨红了脸,双手按住双腿之间。怎么办呢?怎么突然这样了?好热,热气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她无奈地哭泣起来。月经来得这么突然,是因为心理刺激而突然出血?难道姚志明的那一巴掌有如此强大的冲击和震撼?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对早已司空见惯的经血手足无措,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只有一小包餐巾纸。她拉下裤头,将餐巾纸叠好,垫在下面。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塞住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失望至极。她抱住肩膀,低声啜泣。
一觉醒来,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和房间,她的心里泛上一股苦味。都是手机惹的祸,要不是手机,她会这样如枯叶一般飘零在异乡,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流着经血?看来手机控制了她,手机驾驭了自己的生活。她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坚决不拿手机,看看谁能把她怎么样?
她站起来,看见白色的床单上洇了巴掌大的一片血红,她沮丧极了,出游的心灰得要死。手机拿她没办法,还是她拿生活没办法?她即使对生活有办法,但她对自己的身体就有办法?身外之物可以抛弃,但累赘的肉体却无法抛弃。罢了罢了,我辈都是红尘中人。
她叹息着收拾行李,退房。服务员进房间一看,叫住她,说,你看,床单弄成这样必须扣五十元钱。她脸红了,尴尬极了,讪讪地说,扣钱就扣钱吧,赶紧结账。她再也不想姚志明的着急,父母的忧虑,儿子的伤心,她只想对付自己的经血。
林云坐车回到县城,幼儿园开门了,她接上儿子。儿子搂住她狠狠地亲她。她再一次泪流满面。
去到单位,门房交给她一个快递包裹。她拆开一看,是他买的新手机。她将手机带盒子塞进办公抽屉,领着儿子步行回家。刚打开门,姚志明拿着一个新手机塞给她,她愣住了。
她拿起手机,放在鼻子下使劲闻嗅,又将手机挨着脸颊轻轻摩挲。俄顷,她拿起手机想摔,但是,又收回了手,将手机放在唇边像吻他一样亲吻着,倏尔流出了两行清泪。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