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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孕合同

2012-04-29王丽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小玉孩子

王丽,女,陕西佳县人。07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1

走向宾馆房间的时候,李永强两腿有点发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进去,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但他还是停不下脚步。这些天的纠结矛盾都在合同书上签字的那一刻划上句号,毕竟,二十万的赔偿费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不是他这个商店小老板能小视的数字。

就这样想着,走着,215房间已经到了。站在门口,他的手举起放下放下举起无数次,才终于敲响了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叫刘飞燕的女人打开房门,然后整个身子随着房门紧紧地靠在墙上,连目光都不敢和他对视,一件浅红色的半长风衣将她缺乏保养但依然年轻的脸衬托得光洁明亮,两颊间有淡淡的红晕飞起,那一丝浅浅的羞涩,让李永强心动了动。

“你来了?”李永强一边关上房门,一边对刘飞燕打着招呼,然后坐在靠着床头的沙发上,随手点上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堵死了腔眼。刘飞燕看了看李永强,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一杯水送到李永强跟前的茶几上,低着头坐在了床沿。

在讨论代孕这件事儿的这些天,李永强一直心乱如麻,他甚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刘飞燕的长相,因为他没觉得这个即将和自己产生肌肤之亲的女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妻子乔小玉一遍遍安慰他,代孕只是权宜之计,等孩子生了,李永强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家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就可以更完满,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可以不计较。

李永强何尝不懂得小玉的良苦用心?在人性、忠贞、道德、爱情之间,小玉选择了后者。为了李永强和族人们的香火观念,她可以牺牲自己。

所以,一切都是小玉操作的,李永强到最后都不知道小玉是怎样联系到刘飞燕,而且博得刘飞燕和丈夫的同意,签订了代孕合同。在这件事上,李永强一直不想探问,也不愿意探问。虽然小玉的代孕逻辑有着一定的合理性,比如,它和单纯的抱养有着本质的区别,孩子毕竟是李永强自己的,而对于小玉而言,爱李永强的孩子一定甚过爱别人的孩子。这样权衡下来,感觉代孕无论对他们个体还是家庭甚至整个家族,似乎都是最佳选择。就是李永强自己,也可以对深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想影响的父母有一个交代。可是,代孕毕竟违反《婚姻法》,缺乏道德支持,不能得到社会上的认可。即便李永强自己,也是提起代孕就尴尬不已。所以,这样的话题他自然是不愿轻易提及的。看着整个代孕计划的实施中,小玉做派沉稳老练,让相濡以沫八年之久的李永强对她产生了一种近似陌生的感觉。

2

李永强和乔小玉认识的时候,李永强事业正遭受重创。当年只有二十六岁的他,一介书生,凭着所学的专业技术只身闯荡江南,好不容易在小玉所在的那个城市站稳脚跟,老家电话告知,母亲突然心脏病复发。短短的时间内,母亲住院的费用就花去了他的大部分积蓄。不久,由隔壁商城引发的火灾把他的小店烧毁殆尽的同时,也烧毁了他全部的希望。乔小玉——隔壁商城的业务主管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乔小玉是扎根在这座城市的老市民,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和聪慧。她的出现让李永强即将破灭的生活希望又熊熊燃烧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李永强俊朗干练的西部汉子气质完全征服了小玉的心。经过一年多的交往,李永强终于携小玉离开她从小生存的地方,迁徙到这座北方城市——李永强老家所隶属的小县城。经过这些年商场的历练,李永强更深切地懂得了家乡和根基对于一个商人的重要性,所以,这次他决定把自己的事业发展在他的老家。这样可以更稳固更扎实更长远。

李永强确实有着天生的经商头脑。不到几年的时间里,他就在这个小县城里又一次打出一小片天地。“超凡电器”在这个经济发展刚刚起步的县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城里的人不但记住了“超凡电器”,也记住了这两个金童玉女般的小老板的缺憾——没有孩子。

小城小,文化闭塞传统。天长日久,小玉逐渐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时眼光里的怪异,尤其是永强老家来人的时候,经常会不明就里地劝说他们两口子不要学新潮,早点生个孩子才好。小玉发现,每当这个时候,永强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不言不语。

小玉知道,这一切都缘于自己。不管是正规医院的药方还是江湖郎中的偏方,不管是黑乎乎的中草药汤还是各种形状的西药片儿,小玉不知道吃了多少,但江南女子娇小玲珑的体态一直显示着她未孕的迹象。先天性输卵管堵塞的诊断证明,给小玉两口子带来近乎让人绝望的打击。万般无奈之际,小玉想到了自己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代孕故事,虽然故事讲述了因为代孕而引发的一系列矛盾和争议,但这对于陷入绝境中的小玉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触动。她爱李永强,为了他,她不惜跨越千山万水离开生养她的父母,她不想让她所爱着的人的人生有任何缺憾,更不允许因为自己而让所爱着的人的情感有某种缺失。所以,几次真真假假地以“离婚”相要挟后,李永强终于接受了小玉的“代孕计划”。

3

万事就怕认真。小玉经过认真的搜索寻访,终于联系到了合适人选。刘飞燕,二十九岁,生育了两个孩子。刘飞燕的丈夫几年前因为意外而失去双腿,一家人就靠事主赔偿的几万元钱维持生活。随着两个孩子日渐长大,家里的开支渐渐增多,被生活所压的刘飞燕在丈夫高栓柱的软硬兼施下,不得已为别人做过一次代孕。这样的事儿,自然是不敢公开的。但小城人天生有这种洞察力。不久,小玉就找到刘飞燕,并当着刘飞燕丈夫的面以十万元为代价谈妥了代孕事宜。

小玉难,把自己丈夫送到别的女人怀抱,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气度的。

但李永强更难,在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知晓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把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搂在怀里做亲热状,享受鱼水之欢,想来就难堪。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他除了配合以外,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心底里想,干脆就把这当成一场戏,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角色罢了。这样想来,他心底对小玉的负疚和自责就淡了一些。

让李永强意外的是,刘飞燕倒比自己主动。一阵沉默后,她轻轻走过来,把李永强手里的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将热烘烘的身子靠上来。她的举动,让李永强有点不知所措,他举起自己的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儿,一张脸涨得通红。

看着李永强手足无措的窘态,刘飞燕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将身上衣服往正扯了扯,背过脸去。刘飞燕的一系列反应,让李永强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自己这是怎么了,当初是自己同意代孕的,这个过程中刘飞燕没有错,她只是想得到自己该得到的。小玉也没错,她完全是站在丈夫的立场上去承受平常女人所无法承受的极限。而他自己更没错,从带小玉离开江南的时候,他就发过誓,他会一辈子爱小玉,对小玉好。一个女人把一辈子的幸福都赌在自己身上,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幸福更是一份责任。李永强是一个责任心极强的人,他何曾想过出轨想过背叛?是命运弄人,让他们一同走进这样的窘境,从这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弱者,而弱者之间有着天然的惺惺相惜。想到这儿,李永强的心底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拉过刘飞燕的手,逐个解开刘飞燕的扣子,把这个陌生女人揽在怀里。

平心而论,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刘飞燕是没办法和小玉相比的,但在床上的时候,李永强还是感觉到一种陌生带来的快感。刘飞燕少了小玉的似水柔情,但有着乡间女子的热烈,那个在田间地头历练出的结实浑圆的肉体涌动着火一样的激情,所带给李永强的刺激是小玉身上体味不到的。等李永强从刘飞燕身上滚下来的时候,全身如虚脱一般大汗淋漓。

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刘飞燕跟李永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给李永强讲了自己做代孕之前的家庭遭遇。

刘飞燕和丈夫高栓柱是通过亲戚介绍走到一起的。只读过几天小学的高栓柱有着魁梧的身板和一把好蛮力,再加上从小在父亲那儿学就的石匠手艺,这样的条件刘飞燕是满意的。一个男人,有手艺,有力气,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事实证明刘飞燕是对的。婚后,高栓柱除了性情怪僻不太体贴外,其他方面还是好的。每次出工回来,总是第一时间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交到妻子手上。后来,随着儿子和女儿的出生,一贯粗鲁的高栓柱似乎渐渐懂得了对妻子的关爱和照顾。有家有田有夫有子,作为一个农村女人,刘飞燕是满足的。

谁知,一场飞天横祸不期而至,将刘飞燕所有的幸福与希望击得粉碎。

高栓柱打工所在的采石场,是由个人承包的小石场。石场主人为了节省开支,经常违规使用炸药。没想到,那一天,又一次爆炸之后,石场发生大面积坍塌,四下飞溅的石块将来不及躲避的高栓柱砸了个正着,他的两条腿被砸成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后,大夫说骨折的部位太多,且大部分的血管和肌腱几乎损坏,如果不截肢,将会危及生命。万般无奈之下,高栓柱选择了放弃双腿保全性命。

高栓柱的两条腿只换取了五万元多的赔偿金。从此,一家人开始靠刘飞燕在田间地头的收入艰难度日。

刘飞燕说,受苦,自己并不怕,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高栓柱自从失去双腿后,性情大变,不但粗暴蛮横,而且动不动就以死相胁。为了两个孩子,也为了保全这个家,刘飞燕只好一味忍让妥协。后来,有周围好事人,给高栓柱说了有人寻找代孕对象的事儿,高栓柱竟真的动了心。说到这儿,刘飞燕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其实,她了解高栓柱的心思,赚钱是他要达到的第一个目的,更重要的是,自从双腿截肢以后,高栓柱的男人功能也大不如前,为防止自己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执意要把自己推向代孕之路。

刘飞燕给李永强说这些事儿的时候,李永强的表面是沉默的,但他的内心却翻江倒海。身边这个普通女子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坚毅和韧性多像他的小玉。这是两个不同的女子,却都在为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挑战着自己尊严的极限。这样的爱,天高地厚,让石人动容。感慨万分的李永强听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将刘飞燕拥得更紧。

4

215房间,是县城一家中等规模宾馆的标间,是小玉自己联系的,打着娘家亲戚来探亲的名义,一次性交了两个月房费。这些年奔走于不孕症的治疗,让她对怀孕知识有所了解。她一边为李永强调节饮食,一边不时地带着小零食去宾馆看望刘飞燕。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玉完全是隐秘进行的,包括他们的整个“代孕行动”都是以秘密为前提。

在和刘飞燕同居的这段时间,李永强越来越感觉自己无论身体还是感情都被分成了两半。他这才明白,这个代孕行动所带给自己身心的压力,是自己原来根本不曾想象到的。在他和小玉原来的生活中,他们是和谐而默契的,每当双双躺在柔软的带着小玉特有的馨香气息的床上,小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哪怕是一句俏皮的玩笑,都能激起李永强身体里的滔天巨浪,那个可恶的“先天性输卵管堵塞”从来没有影响过他们之间如胶似漆的欢爱。但现在,这一切好像变了,每次下班回到家里,小玉总是想办法把他支向宾馆。他懂得小玉的用意,也感动于小玉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又分明感觉到自己游走于两个女人之间难以言说的矛盾和纠结。那天,他终于第一次被小玉一如平常的代孕言论激怒了。他直着嗓子对小玉嚷道:“请你别再用这事儿来说话,好不好?我已经受够了!”李永强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小玉惊了一下,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一夜,李永强没有去宾馆,他一如平常地和小玉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但是,从小玉闪闪烁烁的眼神和躲躲闪闪的动作中,李永强明显感觉到小玉对自己的刻意迎合。李永强的心一下子痛得喘不过气来,原来他只顾忌自己的压力,却忽略了小玉自己的感受,她才是整个行动中最受伤害的人。那一刻,拥着小玉娇小纤柔的身子,李永强感觉到自己肝肠寸断。

让李永强和小玉感到欣慰的是,刘飞燕的肚子真的挺争气,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妊娠反应就表现了出来。这个消息让李永强从骨子里迸发出一种男子汉的豪气。他从心底里感谢小玉的同时,也对刘飞燕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是这个女人,帮他荡涤了多少年来压抑在他心底的阴霾。是这个女人,让他李永强从此也成为人父,成为和别的男人一样的男人。这样突然而来的幸福感让李永强产生了要帮助这个农村女人的欲望。可是想想那一纸合同,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心又渐渐冷却下来。

按照合同书上的规定,刘飞燕从怀孕起就要和李永强分开。刘飞燕自己也信守诺言,从宾馆带着那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拿着李永强递过来的五万元的存款单,准备搬回家住。可是这边小玉却为难了,看着刘飞燕因为极度反应而脸色煞白的样子,她心里非常不安。她知道,这个时候除非她出面挽留刘飞燕,其他人是没办法说出口的。而且在独自居住的这段时间里,她突发奇想,自己也做出怀孕的样子,等刘飞燕生产了,把孩子抱回来,这样一番偷天换日的行径,一定可以让社会上所有的人都认为孩子是她和丈夫的亲骨肉。当小玉对李永强说出这个计划时,李永强也为小玉这绝妙的计策叫好。这样,除了刘飞燕夫妻和李永强夫妻,没有人知道刘飞燕肚子里的孩子跟他李永强有什么瓜葛。而刘飞燕和高栓柱是不可能在社会上公开代孕的事实。

谁知,小玉的苦心挽留却被刘飞燕谢绝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她是农村人,家里有孩子和农活需要打理,而且高栓柱也不会允许自己继续留在城里。不过,她会配合小玉,足月的时候会来县城医院分娩,只要李永强愿意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刘飞燕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低沉坚定,不容置否。

其实,乔小玉这些天的表现,刘飞燕一直看在眼里,但她很少表达些什么。即便面对小玉热心地给她的孩子买衣服买零食这些关怀入微的表现,她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她不是不懂得感激,只是想想自己的代孕身份,想想自己只是面前这个女人孵鸡仔的工具,就张不开口。

是的,在刘飞燕的概念中,代孕就是为别人孵鸡仔儿。

记得高栓柱第一次求她为人代孕的时候,她的心里矛盾了很长时间。是高栓柱一次次以死相逼,她才下定决心帮人代孕。她没多少文化,她只知道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自己凭自己的付出赚钱,就像一个勤快的农妇替别人孵窝鸡仔,鸡仔出来了,换两个钱花,不伤天不害理,有什么关系?

5

刘飞燕坚持回老家去了。她答应小玉,她会遵守合同中的一切条件,直到把孩子交到小玉手上。

此后的小玉,也经常挺着日渐增大的肚子,出入于街头巷尾,坦然接受周围人的惊奇和祝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刘飞燕被送进县城医院后,李永强和小玉也开始行动,按照原先约定好的,他们扬言要到市里分娩,然后由李永强偷偷将孩子抱到小玉跟前。一切天衣无缝。这次代孕行动也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但,事实却和他们夫妻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就在李永强夫妻乘坐的客车刚进入市区的路上,高栓柱就打来电话,说刘飞燕已经生了,而且生的是双胞胎儿子。这个消息如一磅炸弹,让李永强和乔小玉两个人顿时惊喜交加地傻在原地。

首先回过神来的李永强对小玉说:“这是原来万万没想到的,看来我得先回去看看情况,你自己到市里找个地方住下来,等我那边办妥了,再把孩子给你带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小玉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自己也不方便再出现在县城,否则原来的计划就都露馅了。所以小玉只好独自挺着衣内塞着包裹的肚子,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永强下车后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按照开始设计好的,为了方便接送孩子,刘飞燕住的是单人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刘飞燕看见李永强从病房走进来,本来煞白的脸上突然涌起了一丝红晕。她到现在才知道,代孕其实并不是抱鸡仔那么简单,这些日子里和小玉的相处,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享有的幸福是她这个农村女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而这所有的幸福,都来源于这个叫李永强的男人。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呀,白净的皮肤,干练的动作,温厚的性情,细腻的心思,对女人充满了温情与关爱。刘飞燕结婚早,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只有二十九岁。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母亲,在李永强身上第一次体会到男女之欢的愉悦,体会到跟男人在一起时来自自己血液里的如火激情。她的这种激情,在丈夫那里不曾出现,在那个现在几乎记不清模样的男人面前不曾出现。是李永强开启了她作为女人的幸福按钮。

在刘飞燕的生命历程中,这已经是第四次分娩。但是,因为这次怀的是双胞胎,分娩的过程自然要比平常痛苦得多,艰难得多。经历过四个多小时生死对抗的阵痛,看着自己和李永强两个人的结晶终于憨态可掬地睡在婴儿床里,李永强的印象在她的心底越发清晰起来,厚重起来。当走进来的李永强靠近她的病床跟前时,刘飞燕一把抓住了李永强的手,泪水横流。

这一刻,李永强也无法自制地伸手揽住了刘飞燕的肩膀。这个女人啊,这个为自己生育双胞胎儿子的女人,这个为了家庭不惜牺牲自己尊严的女人,这个虽然简单粗俗但毫无恶念的女人,在产房里那个生死攸关的瞬间,她丝毫享受不到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待遇。她的丈夫高栓柱不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她,李永强也没办法尽心尽力地帮助她。整个过程中,她都是在孤独中痛苦,在痛苦中孤独。更要命的是,这一场肝胆俱裂的疼痛过后,她就将和一双儿子以及儿子的父亲从此成为陌路。这是怎样的一种残忍和决绝?

想到这里,李永强不由两眼发热。但他不能有更多的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随着那一纸合同永远定位在代孕的位置上。除此以外,他们什么也不是。当他听到远远地有拐杖声传来时,慌忙放直了飞燕的身子,退到了病房的窗前。

进来的人果然是高栓柱。他看了一眼站着的李永强,随手搬过来一个凳子,让李永强坐下。看来,他是有话要说。

“我打电话让你过来是因为情况变了。你也知道了,咱们当初合同中只说了生一个孩子付十万元,但现在生了两个,你说这个情况该咋弄?”男人说完这些话,把脸转向飞燕,隔着距离将手里的一块湿毛巾没头没脑地向飞燕扔了过去。

这个问题确实是事先没想到的。面对高栓柱的问话,李永强深吸了口气,说:“这样,再加些钱我把孩子都带走。”“你准备加多少?”男人步步紧逼。“再加五万吧。”李永强顿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也就做点小生意,没有多少钱。包括原来说好的,这次一并给你十万怎样?”“嘿嘿,你想得美,一个孩子十万,两个孩子二十万。你是文化人,这个算术对你应该太简单了吧!”高栓柱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这也是他急着把李永强电话叫过来的原因。

可是,一次性拿出十五万对李永强来说确实很困难。他一下子犹豫了,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刘飞燕,却发现刘飞燕正慌乱地把目光移开,他猛然想起来平日里刘飞燕在丈夫面前的怯弱。李永强在刘飞燕那儿求助无望,而小玉又不在跟前,他只好对高栓柱说:“让我跟小玉商量商量。”

临出门时,高栓柱又加了一句话:“其实你也不要为难,如果你没钱,那就抱一个,剩下的那个,我养。”高拴柱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永强听出他语气里戏弄或者嘲弄或者干脆就是报复的成分。一个缺失血性的男人是可以放弃尊严的,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尊严的全部泯灭。这个本来猥琐不堪的卑微男人,在这个突然的变故面前,终于有了爆发的机会。

自己的孩子让别人养,这对李永强来说几乎是奇耻大辱。自己多少年没有孩子,万不得已才走代孕这条路,不成想最后竟然要别人代自己养活孩子。这让他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情何以堪?

就在这一刻,李永强下了决心,他对高栓柱说:“等我去筹钱,我的儿子我都要。”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出人意料,让一贯沉稳的李永强一下子变得情绪失控起来。他感觉自己说“我的儿子我都要”这句话时,几乎是恶狠狠的。

走出病房,路过婴儿房的时候,李永强特意进去看了看。在众多婴儿床之间,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两个紧挨着的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李永强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快步走过去,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对跟前的护士说了声“照顾好孩子”,就转身走了,弄得护士女孩一脸的诧异。

6

从医院门口出来,李永强就开始给小玉打手机。但系统显示对方不在服务区。李永强想,小玉一定还走在去市区的路上。那里有一段信号盲区,通过了就能打通。

可是奇怪的是,李永强这边电话持续打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是从县城乘坐客车到达市区的时间,但小玉的电话还是毫无反应。这说明小玉那边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状况。高栓柱这边一直电话催促说:“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拖延的时间长了,孩子没办法安抚。而且咱当初合同里面说好的,等孩子一出生就领走。”男人的话无可驳斥,李永强甚至可以感觉到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是卑微背后的冷漠,压抑之后的张狂。此时此刻,你李永强即便有多少理由也在他那儿说不出来,他手里捏了你的命脉。

李永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一遍遍地拨打小玉的号码,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管将要迸裂。如果说刚开始他是为儿子担心,为刘飞燕担心,为筹措十五万元现金担心,那么现在,他开始彻头彻尾地为小玉担心。这个小玉,究竟去哪儿了?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在如此纷乱的事情面前,李永强的心绪完全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去筹钱,还是该去找小玉,而且小玉杳无音信,他该从哪儿找起?

一直到中午,小玉还是联系不上,男人那边的电话又打过来,说原来预交的医药费已经花完了,如果李永强还拿不到钱,他就把老婆孩子都带走。李永强在电话里嚷着:“你别乱来,我马上就到。”然后急匆匆地挂掉电话。现在,他只有去筹钱,他已经领教了这个男人的无常诡变。他怕他到时候一旦玩出花样,所有苦心经营的代孕行动就全泡汤了,即便手里有代孕合同在,他也没了底气。经过刚才的一场对话,他已经领教了高栓柱这个男人,他能豁出去的东西李永强一个也豁不出去。

想到这里,李永强马上赶到家里,将家里的存折全部翻出来,看见账户上只有五万多现金。剩下的十万元钱,他只好去朋友处借了。

李永强做生意这些年,结交了一些朋友,在圈子里还是颇有人缘的,所以当他提出借钱要求时,朋友们都挺慷慨,十万元钱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凑起来了。钱凑齐了,按说是好事,可是李永强又犯难了。从刘飞燕生了双胞胎那一刻起,合同里面的内容似乎都被颠覆了。现在小玉联系不上,把两个粉团一般的孩子带到家里来,自己又该如何行动?如果男人再提出别的要求,自己又该如何应付?李永强一直认为自己是思维敏捷的人,但在代孕这件事上,他发现自己的智商完全退化了,“秘密”两个字眼窒息了他的所有灵感。如果小玉在,也许她比自己更有办法,可是小玉究竟在哪儿呢?

这会儿,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责怪起自己来,早上分手的时候,他应该跟小玉约定得更详细些,比如某个时间或者某个地点,自己也好有个寻找的目标,可现在他该去哪儿寻找她?可是那时他们哪想到事情会发生这么多的变化?

李永强筹到钱了,可是心底却又纠结起来,如果小玉那边只是手机没电或者出了点小意外,那么她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地花二十万元钱领回两个孩子,会怎么想?在代孕这件事上,小玉一直是积极的,但她越是积极,李永强就越感觉到愧疚,越感觉到自己欠小玉太多,所以,李永强想尽可能让小玉参与一切,决定一切。李永强拿着钱下意识地向医院走着,心里却乱成一锅粥。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焦头烂额。

医院转眼就到。李永强的脚步却还在迟疑着、拖延着,他希望小玉在最后的时间里能联系上,哪怕让他知道她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让小玉能知道这边已经发生了什么也好。

7

李永强的手机终于响起来了,从一个陌生的号码里传来小玉熟悉的声音,只听她只喊了一声“永强”便失声痛哭起来,吓得李永强这边连连喊着“玉儿、玉儿,你究竟怎么了?”

原来小玉出车祸了。小玉乘坐的客车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的拐弯处,和迎面而来的货车相撞,客车被撞翻到马路沿子下。那是怎样的一瞬间啊,小玉回忆说,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正在高速行驶的车子突然开始倾斜翻转,车窗玻璃刺耳的破裂声,乘客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倒置了的车厢里一片混乱一片狼藉,当小玉挣扎着极力推开压在自己腿上的一个早已变型的座椅时,她看见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正蜿蜒向自己的脚下游来,从小到大,小玉哪见过这样的阵势?钻心的疼痛和这一阵惊吓让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当小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病房,她的手提包早已不知去向,更别提手机了。小玉在电话里哭着说,自己的腿受伤倒无所谓,她最难过的是自己假怀孕的事情可能暴露了。一场生死劫,让小玉全然忘了早上临走时那一个电话和那个电话后面的所有变故,原来制定的代孕计划已经漏洞百出,两个双胞胎儿子此时正等待着自己的决定,如果不及时妥当地处理,他们原来所有的付出都将化为泡汤。

李永强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叮嘱小玉好好呆着,说自己马上就到,一边马上赶到病房,他要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刘飞燕夫妇,他希望他们能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先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

也许是他火急火燎的神色让高栓柱和刘飞燕感到意外,等李永强说出小玉那边所发生的意外时,高栓柱有了几分钟的发愣。但很快,他像又被什么启发了似的,对李永强说:“要不,你看你老婆去,我带我老婆回家。等你那边安排妥当了,你再来领孩子。”李永强听高栓柱这么说,心里一下子涌起来些感动,也许是自己刚才错怪了这个人,其实他的心底里还是善良的。他一边连连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心急火燎地就往外走,却被高拴柱拦住,“哎,我说的前提是把十五万元钱放下。”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脸上不时抽动着的肌肉和胳膊肘架着的那一副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拐杖,李永强心里突然凉了下来。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自己的所有争辩和解释都是苍白的。他坚持找来纸和笔,让男人写下了十五万元钱的收据,然后放下钱,匆忙得来不及看一眼隔壁婴儿病房里嗷嗷待育的一双儿子。

8

李永强赶到市二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小玉住的病室里灯火通明。一场车祸,把本来拥挤不堪的外科室变得更加凌乱,一个不大的病房里,摆放着四张病床和三个临时加进来的陪护床,绕过陪护床,走到临窗的那个病床前,永强看见高高挂着的液体瓶里,滴滴答答的液体正流入小玉纤细的血管,而小玉此时像一只受伤的猫咪,蜷缩在白色的病号被里沉睡过去。永强轻轻地将小玉裸露在外面的肩膀盖进被子,双手握着小玉那只被液体渗透得冰凉的手坐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好一阵子,小玉才醒过来,当她看见李永强就坐在自己跟前时,失声痛哭起来。她哭着告诉永强,在车子倾斜的那一刻,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见不到孩子了。也是这一句话,让小玉突然想起早上发生的一切。她急切地问李永强:“刘飞燕母子现在怎么样?你来市里,他们那边怎么办?”对着小玉一连声的发问,李永强托起小玉的胳膊,理了理遮在小玉额前的乱发,告诉了她所发生的一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小玉的脸,他在观察着小玉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在小玉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不在跟前,他已经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小玉了,现在又出了这么多意外的事儿,他不想让小玉太难过。

看得出,事情要比小玉想象得复杂。有一阵子,她沉默着,眉头微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似乎要把天花板看穿一般。小玉不说话,李永强也没话说。换位思考一下,他能理解小玉的反应:抱两个孩子回来家庭负担本来已经够重了,又一下子欠下十万元债务,就凭小店里面的那点收入,该怎样偿还?

“那……你说得对,咱自己的孩子自己养。只要高栓柱不再出麻烦就行。”沉默很久以后,小玉才说出这番话,然后身子往下沉了沉,说了句“我累了,先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小玉的腿部只受了些外伤,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她自己就急急地要出院回家。李永强感觉,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小玉的身子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但她的性子似乎变得比原来急躁多了。

回家后的第三天,李永强就去刘飞燕的老家领孩子。小玉的腿脚不方便,只能李永强一个人去。但小玉一个人在家里也并不闲着,她拖着受伤的腿,出出进进地准备婴儿用品,从获悉刘飞燕生了双胞胎那时起,她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负担,她不知道凭着自己有限的抚养小孩知识,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娇弱的小生命。

9

刘飞燕的老家距离县城也就三十多公里的路程。为了遮人耳目,李永强临时雇用了一辆外地来的出租车,翻过颠簸不堪的几道山梁,村子便到了。

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刘飞燕的家。三孔窑洞的院落,靠一堵泥土夯起的围墙圈着,院子里柴草杂乱,不时有畜生在院子里横冲而过。等李永强走进窑洞里时,里面的情景更让他吃了一惊,还在月子里的刘飞燕正裹着头巾做饭,她的两个孩子蓬头垢面地躲在炕角玩闹嬉笑着,高栓柱自己却不知去向。看见李永强进来,刘飞燕有点意外,也有点尴尬。她忙乱地收拾了一下炕沿,示意李永强坐下,然后挥着手,呵斥两个孩子道:“别闹了,赶紧到高毛家喊你爸去。”等孩子们一阵风似地从门里跑出去了,刘飞燕赶紧上炕,把两个还在熟睡的宝宝抱给李永强看。

说实话,长这么大,李永强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两个不足月的婴儿。这两个娇弱的生命,置身如此脏乱的空间,脸上却全然没有一丝污垢,在刘飞燕的奶水滋养下,就那样水灵灵娇滴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让李永强有点悲凉的感动。如果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小玉,那该是怎样的幸福完满啊。

不一会儿,高栓柱就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回来了。他跟李永强打了声招呼,就开始吩咐刘飞燕:“你把孩子收拾一下。我跟他算算帐。”“你又要算什么帐?”刘飞燕瞪大眼睛看着丈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满是惊愕。而她的惊愕也正是李永强的惊愕,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男人,不知道又要出什么难题。

“我算奶水费和精神损失费呀,”高栓柱不屑地看了一眼刘飞燕,把脸转向李永强,说道,“这半个月,如果不是她的奶水,孩子能长这么水灵吗?你说是不是?”李永强默默地点点头。

“就是嘛!”男人把手里的拐杖随手丢在门背后,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慢慢悠悠地说,“咱都是说道理的人。现在一袋奶粉听说都几百块钱。我老婆白花花的奶水总比那些奶粉强吧!怎么也值个千二八百的吧!”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带着疑问的语气,但他的答案其实已经都在里面了。

“就算奶水费要得合理,可是,又哪来的精神损失费?”李永强责问着高栓柱,心里却抽成一团。

“这个你应该能想到呀?我们两口子去县城的时候给大伙说好把孩子抱养出去了,可是最后却又抱了回来,现在你再把他们抱走,来来回回地这么折腾,大伙一定会猜疑我们。你说这不是精神损失费是什么?”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铿锵有力,一脸正气。

李永强无语了,或者说,他从跟这个男人打交道的第一天起,就成了他的把柄,任由拿捏,任由摆布,任由宰割。好在,这一切都快了结,等自己把孩子领走后,这噩梦般的境遇就都将永远结束。

看着李永强一脸不快地从兜里往出掏钱,刘飞燕突然发疯似地摁住李永强正在掏钱的手,大声说:“这个钱我们不能要。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啊!”说完嚎啕大哭。那哭声悲怆凄厉,带着撕心裂肺般的苦痛,让两个男人一下子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带着两个包裹般的婴儿襁褓离开刘飞燕时,是在刘飞燕止住哭声后。这个女人今天的表现,即便高栓柱这样的性情暴虐的人也没了脾气。女人的心思大家都懂。代孕合同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孩子一旦交给对方,刘飞燕就不得以任何借口探望。也就是说,李永强一旦抱着孩子走开,就标志着刘飞燕和一双儿子的永别。这是怎样的痛断肝肠!听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哭声,李永强情不自禁地劝了一句:“你也别太伤心,如果有机会了,你是可以来看孩子的。”李永强的话刚说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可是他却惊奇地发现,刘飞燕马上抬起泪眼,停止了哭泣。

带孩子走的时候,当着高栓柱的面,李永强撕毁了高栓柱半个月前打给自己的那张收条,并把一千五百元钱郑重其事地放在高栓柱手上。他还想对高栓柱说一句“好好对待你老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也不会有意义,也许还会带来新的麻烦。此刻,他不想跟这个男人再有任何纠缠瓜葛,哪怕仅仅是语言上的。

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小玉和李永强从来没有带过孩子,现在一下子要招呼两个小家伙,那种手忙脚乱的甜蜜不言而喻。平常衣着讲究的小玉,在照顾孩子吃喝拉撒的诸多事宜中,渐渐失去了原本悠闲整洁的生活状态。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满足的,幸福的。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两个小人儿甜美安详的睡态,李永强就对小玉发起感慨来:“老婆,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我要用我毕生的时间报答你!也要咱的儿子一辈子孝顺你!”最近的时间,李永强总是把“咱的儿子”挂在嘴上,细心的他,想让小玉在点点滴滴的细微处认知孩子就是他们两个人的,那个刘飞燕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的过去了。

10

时间总是在忙乱的时候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一双儿子的百日。

按照当地的习俗,百日是挺有讲究的。晚些得子的李永强自然要大操大办一番。他在县城一家颇有规格的酒店订了几桌饭菜,请来亲朋好友一起祝贺。在大家的印象中,小玉是有过身孕的,所以大家都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李永强两口子的骨肉。

百日那天,大伙儿带着各种礼物欣然而来,布娃娃、衣服等婴儿物件堆满饭店的吧台,大家一边祝贺李永强两口子运气好,一下子生俩,一边围着两个洋娃娃似的小人儿逗着,笑着,说些祝福的话语。整个大厅洋溢着喜庆温馨的气氛。

亲友里面有一个叫马剑的酒店老板,举着酒杯向李永强夫妇祝贺道:“永强啊,你老兄太不平常了,你这可是不生则已,一生惊人啊!”他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坐在正席上的小玉,一左一右地抱着两个宝贝,笑得灿烂而舒心。

酒足饭饱,大家相继散去。李永强和小玉抱着一对儿子相携着走回家。在推开院门的时候,他们看见了站在廊檐下的刘飞燕。

“我记得今天是孩子百日。我想……我来看看,马上就走。”刘飞燕一边捏着衣襟,一边嗫嚅着说出这些话。看见小玉呆在原地不动,李永强赶紧打开房门,让刘飞燕先进去,然后又把小玉和孩子也搀了进来。

刘飞燕来看望孩子,完全出乎了小玉的意料。因为当初代孕合同里面已经说得明确,刘飞燕不得以任何名义探望孩子。李永强领孩子的那天小玉没跟着,她自然不知道当时发生的情况。而李永强自己因为顾忌小玉的感受也没有跟小玉说这件事儿。他想,刘飞燕当时只是一时激动,等这阵子过去了,她就会慢慢平复,慢慢淡忘,毕竟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那么一大堆的家务事要操心,原来那个代孕过的孩子,她不是从来不联系吗?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小玉一脸的冷漠,似乎没有让她靠近孩子的意思,刘飞燕哭了,她说:“当初写合同的时候我是认真的,现在,我也是认真的。毕竟抚养了半个月的时间,孩子的模样已经种在我的脑子里。我真的很想他们。我想乘着孩子小不懂事的时候来看看,我不会让孩子知道自己身世的,也不会让社会上的人知道这回事儿的。你们相信我。”说完话,她又窸窸窣窣地从一个灰色提包里拿出两双小鞋,黑色的水溶布面上用红色丝线绣的小虎头,精致的图案,细密的针脚,不难看出这鞋子上面一个母亲的所有心思。

等刘飞燕说完所有的话,小玉才慢慢转过身子,将怀里的孩子象征性地向刘飞燕探了探,淡淡地说:“你看,孩子都睡了,我把他们安抚到床上去。她一边说一边走进里屋把大宝放在床上,又从李永强手里接过小宝,同样抱进去,然后闭上卧室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她的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但李永强知道,刘飞燕触动了小玉最敏感的神经,在她听到刘飞燕说来看孩子的那句话时,小玉的内心已经暗涛汹涌,一触即发了。

11

小玉果然爆发了,是爆发在刘飞燕走后。她大声地对李永强吼道:“如果大家都把当初订的合同当作儿戏,那还订什么合同?多出钱是因为多生了孩子,可是为什么其他方面都不按合同规定的来?我不让刘飞燕看孩子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付出这么多总不能落得一场空吧?”对手小玉歇斯底里的吼叫,李永强只好轻声细语地把自己上一次答应刘飞燕看孩子的前前后后说给小玉听。他说:“当时自己确实是一时冲动。毕竟……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孩子在身边呆那么一段时间,突然一下子从她身边带走而且永不相见,有点残忍,是不是?”李永强对小玉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地说着。他想竭力平复小玉受伤的心。但是,隐隐地,他自己也产生了某种不安,以后的日子还长,如果刘飞燕还一直来探望,如果小玉就此有了心结,那自己未来的日子将会变成什么?李永强的心里不由蒙上一层阴影。

李永强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跟高栓柱和刘飞燕接触了这么久,他已经领教了这一对夫妻的反复无常,他们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们的言行是自由散漫的,是不受任何约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了李永强夫妻的致命要害——怕世人知道真相。所以说,他们之间的代孕合同只是限制了李永强和小玉的自由,对于高栓柱和刘飞燕来说,形同虚设。

李永强的感应真是灵验。没过多久,刘飞燕就找到他的门市,她又一次提出要看看孩子。自从有了孩子后,“非凡电器”就只靠李永强和他的一个徒弟打理,小玉几乎不来这里。所以,这也是刘飞燕没有去李永强家而是直接到这里来找他的原因。从上一次看孩子的过程中,她显然意识到小玉对自己的敌意。她想从李永强这儿找到突破,她也相信,自己在这里能得到突破。

对刘飞燕提出的要求,李永强一直沉默着。虽然他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但谁都知道他此时早已心不在焉,一颗螺丝扣安装了好几次都到不了相应的位置。

看见李永强没有答应的迹象,刘飞燕开始嘤嘤哭泣,她说:“自己当初是答应不看望孩子的,但是当初你们也答应孩子一出生就带走的。如果一出生就带走,自己就不会跟孩子多接触,就不会弄到现在这般牵肠挂肚。”女人的话让李永强无言以对。看见自己的小徒弟一脸诧异地看着哭泣的刘飞燕,李永强慌忙带着刘飞燕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李永强对刘飞燕一再强调,这是最后一次。不然,小玉会翻脸的。刘飞燕口里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

李永强和刘飞燕还没跨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等两个人进去后,才看见小玉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正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擦脸,另一个在床上直着嗓子哭叫着,蹬开的小棉被下,半个赤裸的小身子完全裸露着。

小玉听着门响,以为是李永强回来了,刚说了句:“永强,快来帮忙,大宝发烧了……”便回头看见了刘飞燕,她的人她的动作一下子僵在那里,不动了。

李永强听见儿子发烧了,也顾不得给小玉解释什么,连忙走到小宝跟前,把手摁到小宝的额头,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孪生兄弟,只要一个发烧另一个也一定发烧。跟在他身后的刘飞燕就在这时走过来,抱起了小宝,把自己的额头蹭到了儿子的脸颊上。说也奇怪,就在刘飞燕抱起儿子的那一瞬间,哭闹着的小宝竟然安静下来,小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这一切,小玉都看在眼里,她的思维一下子停滞了,冻结了。

看来,从两个儿子降生以来潜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心终于变成事实,一纸代孕合同,其实根本阻隔不了这几个血脉亲人之间的亲情联系。自己现在苦心抚养着的两个宝儿,他们的母亲最终还是刘飞燕,根本成不了她乔小玉自己。那么,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位置?她可以忍受李永强和刘飞燕的鱼水欢爱,可以忍受李永强独自决定抱回两个儿子,也可以忍受自己抚养孩子所受的苦累,但是,她忍受不了李永强和刘飞燕双双出现在她面前跟他们的儿子亲密。

可是,这样的话小玉又如何说的出口?最初,是自己撮合这两个人在一起,整个事件中,自己是始作俑者,她能怪谁?可是,她又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一遍遍地从心头涌起,就像海滩的巨浪,一浪比一浪汹涌澎湃,一浪比一浪痛彻心扉。她默默地走到床前,把大宝安抚好,穿了外衣就往外走。李永强一看情形不对,急忙拦到小玉面前,揽住小玉的肩膀,颤声说着:“小玉,你听我说,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刘飞燕看见李永强已经跟小玉僵在那里,自己先悄悄地走了。

刘飞燕走了,走得如廊檐下的飞燕一般,轻巧得毫无声息。但在小玉的感觉中,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魂都从此留在这个家里,挥之不去。这样的感觉让小玉发疯。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感觉李永强对自己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在自己跟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潇洒和坦率。这个发现让小玉揪心。她是多么希望一切都回到原来,原来的永强、原来的家、原来的耳鬓厮磨、原来自由舒畅的交流和沟通……可是,如今一切似乎已经没有可能了。

12

三年以后。

三岁的大宝和小宝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会跟在小玉的后面,甜甜地喊“妈妈”。而经过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小玉也已经把这两个没有自己血缘的小家伙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两个双胞胎孩子,一个饿两个都饿,一个哭两个都哭,一个生病两个都生病。李永强的生意越做越大,能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孩子的抚养担子就都落在小玉身上。小玉感觉,自从有了这两个孩子,自己就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三年的时间,小玉觉得自己比原来憔悴了很多,萎顿了很多。但看着一对呀呀学语的孩子整日在自己脚下活蹦乱跳,小玉的心里就像灌了蜜。

三年时间的历练,小玉早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称职的母亲。为了陪孩子加强锻炼,每天午饭后,她都会带着孩子到公园去遛弯。孩子会走路了,但走得还不是很稳实,磕磕绊绊,趔趔趄趄,小玉要随时一左一右地招呼着,防备着孩子被绊倒磕伤。两个被小玉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走一路咿咿呀呀说一路,引得路人纷纷注目。有认识小玉的人都会跑过来逗逗孩子,说着羡慕的话。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让小玉舒服受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玉总隐隐地感觉这种幸福的短暂,就像一个温馨浪漫的镜头,只会在自己生命剧情的某个瞬间一闪而过。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小玉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源于李永强对自己那份刻意的谦让,也许源于大宝小宝脸上越来越多刘飞燕的痕迹,也许源于……

那天傍晚,小玉照例又拖一双儿子去溜达。

夕阳下的小城,如披上一层红纱,润泽而安详,就连平时清冷的空气此时也似乎变得温润了许多。街头上游走着的三三两两的人群,让整个街道弥漫着一种悠然自在的气息,这也是小城区别于大都市的所在。这是小玉最喜欢小城的地方。

在靠近公园拐角的地方,她的眼光突然触电了一样。刘飞燕,那个她既怕又恨的女人,就出现在他们母子眼前。而且她的眼神和她的动作都证明了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等待。小玉犹豫了一下,拖着孩子快步绕开,没想到刘飞燕竟然跟上来,她一边在后面紧跟着,一边说:“我的孩子到上学的年龄了,可是村里的小学早撤了,不得已我只有把家搬到县城。最近我想宝儿想得厉害,我真的克制过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长时间才来看宝儿的。”看小玉既不答话,也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刘飞燕开始叫着大宝小宝的名字,引得大宝小宝都往后看,脚下的步子越发凌乱。突然,小宝跌倒了,哇哇地哭起来,小玉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她放开大宝的手,扑上来使劲推了刘飞燕一把,厉声吼叫着:“你走你走,我永远不想见到你。”刘飞燕不防备小玉这么一推,顿时跌坐在地上,刘飞燕哭了,大宝小宝也吓得哭叫起来。

等小玉抱起地上的小宝时才发现,经自己这么一折腾,竟然惊动了一群人过来围观,里面有闻声赶来的李永强。当小玉的目光和永强对视的那一刻,小玉明显地看到永强眼神里的失望和幽怨。

一个本来美好的下午时光,因为刘飞燕的出现,一切变得混乱。

李永强把小玉母子带回家后,家里的空气中第一次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李永强大声告诉小玉:“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安排,没有人刻意伤害你。我没有,刘飞燕也没有。是你一再伤害她。经过你这么折腾,大家都知道了真相,孩子们以后还怎么在这里生活?”

面对李永强劈头盖脸的一番责备,小玉的心碎了,不管自己当初的动机是什么,不管当初自己付出多少,在最关键的时候,李永强首先想到的还是刘飞燕和孩子,他们的伤害才是李永强最关心的,那么我小玉在这个家又是什么角色?想到这里,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回驳几句,质问几句,就那样瘫坐在沙发上。

13

尽管这样的争吵在小玉和永强的生活里很少出现,但事后两个人表面都谅解了对方。小玉也慢慢认同了李永强的观点,因为,整个代孕过程中之所以一直都是秘密操作的,是为维持小玉在大众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和孩子们将来在社会上能有一个光明磊落的身份。如果闹腾得太多,事实一旦真相大白,在外面抬不起头的首先就是她这个不能生育的冒牌母亲。这是一个被潜移默化的社会法则。所以,李永强那天发怒完全是站在小玉和孩子的角度上着想。

可是,想着刘飞燕一家人已经搬到城里,和自己一家人同住在这个不大的县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合同里面的条款又有什么保障可言?这种状况将会给自己一家人以后的生活带来多少风波和麻烦?

夜深了,李永强和孩子们都已睡去。小小的卧室里回荡着父子们高高低低的酣睡声。窗户处有风轻轻挤进来,拂过小玉的脸,吹得一纸《代孕合同》在茶几上一闪一闪。合同书上写着:

甲方:李永强乔小玉

乙方:刘飞燕高栓柱

一、乙方刘飞燕自愿与甲方李永强同居,为其夫妻代孕。其同居关系一直持续到刘飞燕怀孕后终止。这期间,甲方付给乙方营养费5万元。

二、乙方刘飞燕生产后,孩子交给甲方抚养,并甲方一次性交给乙方5万元。双方合作就此结束。

三、从孩子交给甲方起,乙方不得以任何名义探望孩子,甲方李永强不得和乙方刘飞燕有任何关系的来往。双方如果哪一方违反合同,赔偿违约金二十万元。

甲方签字手印

乙方签字手印

这一纸合同书,经过几年时间,上面的手印还一如当初地鲜红。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对着越来越多的变故,小玉感觉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重,自己越来越窝囊。许多事情,已经完全不是当初计划中的情况,高栓柱的诡秘、刘飞燕的纠缠、李永强越来越软弱的立场,让小玉真的无法去一一应对。她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生活,自己本来脆弱敏感的神经,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其实,小玉的苦闷也正是李永强的苦闷。随着事态的演化,他自己也感觉到小玉的变化。一个原本机敏干练聪慧的女子,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不但憔悴了很多,迟钝了很多,也邋遢了很多。这里面有抚养双胞胎儿子体力上严重消耗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深陷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窘况的压抑和熬煎。但是,永强毕竟是男人,他的这些担忧和困惑都只是停留在空闲下来的时间内,而且他想事情永远比小玉达观、明朗。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4

“超凡电器”的生意一直不错,几年的时间从最初的单纯电器维修发展到现在的销售维修一条龙。业务的扩展需要更多的人力投入。可是永强却一直坚持自己管理自己操作。一方面,他知道他的生意之所以不错,是因为小城人信任他的技术和人品。如果招聘别人来干,一旦出现差错,就会毁了自己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信誉和威望。再一方面,自从有了大宝小宝,他感觉自己的身上越发有了激情和奔头,他相信,凭自己年轻力壮的体格,所有的苦累都不是问题。

所以,随着门市逐步扩展,永强每天停留在店里的时间都不下十个小时。

那天,为维修一家商城的几台冷柜,晚上九点多了,永强还呆在店里脱不开身。

叮铃铃……电话响起来。永强一看,又是小玉打来的。这是小玉今天晚上打的第四个电话。擦了擦满手的油污,永强拿起话筒。

“永强,你那边还没完呢?都什么时候了呀,饭我已经热了好几遍了。大宝小宝困得厉害,我已经安抚他们睡着了。要不,我给你把饭送过来?”

“超凡电器”离家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这么晚的时间,让妻子一个人来送饭,而且把孩子还留在家里,永强自然是不放心的。他只好对小玉撒谎道:“小玉,我手头的活儿还费事,所以我干脆在隔壁饭馆吃了碗面条。你就不要来送饭了,跟孩子早点休息。不要等我哦。”

店里事儿多,永强在外面吃饭也是常事,他相信自己这样说,小玉就不会太坚持了。

挂掉小玉电话,他继续低头完成手里的活计。

小城小,没有太多的夜生活。晚上九点多的时间,街道上已经逐渐冷清下来。整个街道上除了两行闪闪烁烁的路灯外一派空寂。

突然,永强隐隐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近,就在他抬头向外张望的时间,一眼看见了站在推拉玻璃门外面的刘飞燕。

这么晚了,刘飞燕出现在自己门口,永强本能地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他慌忙站起身子,打开玻璃门,刘飞燕走了进来。

站在灯光下的刘飞燕让永强大吃一惊:只见她头发散落,满脸青肿,上衣被扯得支离破碎,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怎么了?”看见刘飞燕这副架势,永强心抽了抽,他想赶紧把刘飞燕拉坐下来,谁知,就在他刚触到刘飞燕的胳膊的那一刹那,刘飞燕便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

“永强,高……栓柱……他不是人,他打我……他往死里打我……他嫌我看望了大宝小宝。他说满城人都知道了代孕这回事儿……”刘飞燕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地说着,但永强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下午,因为小玉一时情绪失控,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伤害,而这里面,刘飞燕伤得最重,那满脸的青痕和哀哀哭泣之下,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暴力和苦痛。这一切,竟然缘于她只想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

扶着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李永强心痛了。任凭刘飞燕靠在他肩头上鼻涕一把泪一把,他不敢也不能推开,这是个极度伤心极度脆弱的女人,她来这里,一定是无处可去才来寻求安慰的,此时,自己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会将她推向绝望的边缘。就这样,永强半推半就地、轻轻拥着刘飞燕,想等她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再好安慰安慰她。永强想,抛开她是宝儿的母亲不说,即便是一个陌生女人,也该在危难时间相助于人,是不是?

然而,小玉出现了。店里雪亮的灯光下,永强看见玻璃门外的小玉,手里提着盛饭的保温桶,脸上布满惊恐、绝望、痛苦交织的表情。

一切都在停顿、凝滞。等永强回过神来,小玉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满大街心急火燎寻找小玉的永强,哪里知道,小玉其实就呆在自己家里。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她不放心。尽管此时已经五内俱焚,但她还是首先想到了孩子。这两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却在她手心长大的孩子,成了她的全部牵挂。

回到家,孩子们还在睡梦中。两个四岁多的孩子,白天一起叽叽喳喳地捣乱、折腾,夜里却头挨头睡得相当安稳。看着儿子安详甜蜜的睡容,小玉心痛如绞。李永强啊,李永强,别人可以背叛我,可以背叛合同,但你不能啊!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

她想到了远方的父母,想到了离开。可是,当初自己信誓旦旦地告诉父母,自己会过得很好,自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现在这副模样回去,让年迈的父母陪着自己受煎熬,这哪是为人子女的样子?可是,除了回家,自己还能去哪儿呢?

前途渺茫,出路渺茫,思前想后,小玉坐在床沿上,万念俱灰。

15

永强精疲力竭地推开房门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以后。当他看见端坐在沙发上的小玉,惊喜交加。

“玉儿,我没想到你竟然回家来了,刚才我一直在找你。你听我解释……”永强急急地说着,急急地向小玉靠去。

谁知,小玉却一闪身子躲开了。小玉说:“看来我真的很傻,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真的爱上了刘飞燕。”小玉一边说,一边发出“哧哧”的冷笑声。永强知道,小玉是用这样的语言刺激他,羞辱他,可是,当时的场景已经让小玉看在眼里,不由她不这样猜想。

但凭着永强这些年对小玉的好,也凭着永强自己一直耿直的性情,经过永强一次次解释,一次次保证发誓,小玉最终还是相信了永强。

她对永强说:“既然你说这次是误会,那么我就相信你一回。但谁能保证长此以往,误会不能变真,毕竟她是宝儿们的母亲。要不这样,刘飞燕一家已经呆在这个城里,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可是我们能躲到哪儿呢?”永强问,“现在是人脉社会,在完全人生的地方做生意是很困难的。”

“我们还回到我老家去,凭我们现在积累的资金,重新起步不成问题。那边不是还有我的家人帮忙吗?”

看来小玉想离开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或者说,她已经为离开做了各式各样的打算和策划。可是,对于永强来说,离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在这个城里扎根这么久,生意做得这么大,哪能是一句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再说,永强当初从外地回来就是为了在老家做生意长远,现在却又离开,如此反复折腾,更是做生意之大忌。但为了先安抚小玉,永强只能含糊答应,说等自己好好盘盘库存货物好做转让计划。

永强这边假答应离开,小玉那边却开始行动。她一面在电话里拜托南方那边的父母亲人联系店面的事务,一面跟县城里面的熟人朋友打听县城店面的转让事宜。当然,她的这些活动只局限在电话中。两个小家伙越来越调皮,她一个带出去溜达越来越费事。再则,她现在也不愿意带孩子出去溜达了,她怕再见到那个女人。她只是急切地盼望一切都能如愿进行,等她一家人真的回到南方,那么,刘飞燕,你就是插着翅膀也难再见宝儿了。小玉心里恨恨地想。

16

可是,让小玉越来越生气的是,自己这边紧锣密鼓地运作,永强那边却无动于衷,每天照例上班下班,如无事人一般。回家来,对着小玉的询问和汇报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没时间,就是说没功夫。那天,小玉又一次告诉他,说父母那边已经帮他们联系到店面了,就等他们过去写合同。小玉的话说完了好一会儿,永强还在那儿木愣愣地盯着屋顶看,小玉的无名火突然蹿了起来。

她拉过挡在面前的小宝,指着永强问道:“李永强,你今天说清楚,你究竟想不想离开?”

看着小玉拉开的架势,永强意识到,自己是到该面对的时间了。

永强故作轻松地把小宝抱到自己怀里,柔声说:“玉儿,你好好想想,离开不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刘飞燕他们毕竟家在农村,孩子们上完学,他们一定会离开。到时候,我们不就安然了吗?如果我们现在离开,究竟有多少损失你不是不知道。宝儿们也到了上学时间,户籍、学籍等等都会成为问题。而且万一到那边生意做得不顺畅,我们又该怎么办?所以,我们的意思,我们还是不离开,好吗?”

小玉看着李永强说出这些话时满脸的轻松样,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他一直不想离开,原来他所说的所做的只是在敷衍,原来他一直所谓的迁就所谓的忍让都是假的。当初自己一个女孩子跟他离开父母离开家乡的时候都义无反顾,而如今,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他依然不舍得离开,说明这个男人有多么自私。

那一刻,小玉的心冷了。她感觉自始至终,自己就是一个傻子,她不想李永强没有事业,没有孩子,没有脸面,所以一个妻子该付出的她付出了,一个妻子不该付出的,她也付出了。为了李永强,她远离父母,多少年不曾探看老人。为了李永强,她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为他找女人为他抚养孩子。可是到现在,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当年王昭君,走了同样的婚嫁之路,却能感天动地,留名青史,而我乔小玉竟然连李永强一个人也感动不了。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

小玉终于走了。趁着永强还没回来,她将两个孩子安抚入睡后,谎称自己去店里找永强,招呼邻居小妹代她照看一下孩子,便走了。她相信,等永强一会儿回来,他就会明白一切的。

这是从县城到市区的最后一趟班车。小玉知道,从这个车子倒换到另一个车子,如此反复三次,她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见到一别多年的父母。想想当初自己年轻气盛,为了所谓的爱情辗转这么远的路程,追寻到这里,苦苦守候近十年的时间,如今却又孑然一身地回去,她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她又不得不走,这些天发生的事儿或者说这些年发生的事儿已经让她觉得不得不透一口气了。她要跟自己跟永强跟两个孩子做一番较量。不管最后自己伤到什么程度,她都必须做这样一次选择。

汽笛长鸣一声,小城转眼消失在身后。小玉在闪闪烁烁的手机屏幕上,打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永强: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不要找我,我要让时间来证明我做的一切是对是错。如果我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我将会永远地离开,那么这一切就权当是我给自己的惩罚。如果我的选择是对的,那么我会回来的,我也要得到我该得到的一切。请相信我,相信我的爱。

爱你的玉儿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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