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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在小镇和大城之间

2012-04-29张怀帆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安静小镇心灵

张怀帆

将近有二十年,我居住在一座小镇。这个小镇在一座很有名的小城边上,也因为一个油田,这里并不算落后。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还都期盼着单位早点搬进省城,他们觉得这里毕竟是小镇。

在这个小镇,我娶妻,生子,工作,生息,直到额上起了皱纹,头上生了杂发。现在,我已经四十岁,变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小镇居民。每次到城里,我都会感到喧嚣,眼花甚至觉也睡不踏实。一回到小镇,便觉得心里自在、安静,连走起路来也踏实、安稳。我知道我大概算是没有抱负、没有出息的人,但同时觉得,一个小镇,于我足够;进而想,小镇有我,也会满心欢欣。

是的,这么多年,也许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一次次走向那条褪了色的河边,走过那条细细的土路,走进那片安静的白杨树林;也没有一个人一次次坐在河岸,看最后一缕阳光从远处的山头收走,最后一只归巢的鸟儿越过田野投下羽毛,听一天里的最后——落日时分的河水从喧嚣中安静下来,发出轻轻的声响……不论是山树上第一缕嫩芽、草丛间第一星野花,还是山谷间第一声蝉鸣、半坡上第一片悄然坠落的黄叶;不论是高天上第一队南飞的大雁、翻过山梁的第一阵秋风,还是初冬第一瓣芬芳的雪花、雪地里第一行稚怯的脚印。那只过耳的蜜蜂、在路上搬运食物的蚂蚁和在一棵杜梨树上采摘过冬食物的松鼠,那些越过田野走远的风、越过河床走远的河水、越过岁月走远的年轮,它们也许看到过我先是忧郁继而澄净的面容。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和众多的居民一样,起居生息,工作劳动,过着一种有梦却不高、有苦也有甜的日子。这么多年,小镇的风吹进了我的身体,小镇的阳光穿过了我的胸膛,让我变得安静、内敛、素朴、沉实,让我坚守住一方有土尘的生息之地,攥紧一滴生活馈赠的蜜,也让我把一些分行的文字写在洁白的纸上。这是小镇对我的馈赠,也是我对小镇的由衷感恩。我确认这些是诗,因为它来自安静的小镇,更因为它来自一颗安静的心灵。

近些年,我也经常去一座大城,我把那里唤作长安。不光是同样在那座城的边上,有一盏温暖的灯,让我能从万家灯火中一眼认出;有一个小镇移民的女人,还保持着小镇居民的谨慎和素朴,向我低眉顿首,献上自制的美味佳肴,并不数落和厌恶一介不识世相的书生;有一个个头和胡须潜滋暗长、和我同姓的小男生,对我挥拳相向却臣服于我的眼镜儿,和我没大没小称兄道弟自以为是王子却又不得不把我当成老不死的国王。这是召唤,更是命令,让我成为幸福快乐的风筝。也因为,我总觉得我的前世也许和这座大城有一定的血缘关系,比如是从那个地方被流放的身着长衫、手执书卷的秀才?那该是唐,有厚实方砖铺就的街道、层层叠叠的朱阁绮户,有护城河边的青柳、钟楼上方的满月,有炭市街、书院门,有糖坊街、骡马市,有旗子摇曳的酒肆、琴声婉转的青楼。我常常臆想我走在街道上,会忽然碰见鼻孔朝天的李白、愁容满面的杜甫,或者从朱阁里翩然飘来明眸皓齿的女子,从终南山蹒跚而来的佝偻炭翁。而实际上,那个星辰闪耀的诗的国度早已沦丧。长安,现在只是一面诗的哭墙。我知道现代诗的源头,但唐诗的情结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固执地以为,一定有人可以写出“中国诗歌”或者真正的“汉诗”。

我的父母是农民,我家的祖坟里埋着清一色这样的人。这样的基因使我不敢把心灵寄往高处,我的情感始终受到向下的引力。土地的气息让我凭据有根,血缘相亲;春种秋收让我心里踏实,汗水芳香。因此,我也永远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尘,心朝下,脊背朝上,努力让自己的诗作在场、及物、带泥、充血,而绝不打算华丽、口水、时尚、高蹈;也因此,我把写诗看作是汗水和心血的稼穑、耕耘,是心底情爱的流淌,而绝不是快乐的游戏和博取声名的争逐。这样的根系和抱残守缺使我从来做不到先锋,并在一切流派之外。我想,一定有一种诗,来自心灵的故乡,携带着爱和善、悲悯和仰望,非关流派,无论先锋,不时尚,不高蹈,却可以穿越时空。我为理想的诗定了四个维度:第一,人间的温度。这样的诗,回到诗人置身的现场,在低处,在生活里,散发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像新鲜的鸡蛋一样带血,有体温,可以亲近、温暖可靠。第二,生命的亮度。这样的诗,折射着诗人在迷茫中心灵的追寻和仰望,跋涉、疼痛和永不放弃的上升;这样的诗,能够点亮内心的灯盏,像导引生命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葵花;这样的诗,闪耀着人性的光华和一株芦苇卑微的光芒。第三,哲学的高度。生命现象的偶然和神奇使我相信,人这种生物是携带着某种使命来到人间的,是一个很大信息的组成部分,是可以传递信息的片段。诗人大概像牧师,应该有仰望神性的宗教情怀、心系苍生的悲悯胸襟。这样的诗,如菩提,在生活的磨难中救赎心灵,在生命的炼狱里引渡灵魂,如暖流,滋润人的苦难命运,温暖人的孤单心灵。第四,诗性的纯度。诗来自不同的心灵,因而是“这一个”;诗是心灵的光芒,诗句应像光芒一样单纯质朴,纯净而少杂质。尽管我肯定没有写出这样的诗,但心怀康德的星辰,愿做帕斯卡尔的苇草,写出的诗,只不过是副产品。

我羞愧于自己生长的土地。这片轩辕稼穑、黄河奔涌、有着秦砖汉瓦的厚土,理应产生指点江山的人物和黄钟大吕的作品,但我努力只让自己成为也许有清纯之音的瓦釜。我也和这个据说伟大的时代保持着距离,为此,我以为自己付出了顽强的抗争,才没有被巨大的物质主义掳走。我已满足坐井观天于小镇,并抱残守缺地以为小镇有如诗般洁净的蓝天和深邃的星空。我为自己珍藏着三件“宝物”:一枚蝉形但只有蜜蜂大小的玉质挂件,在胸前提醒我在物欲横流的闹嚣中保持一颗“禅”心,以蜜蜂的勤劳酿造一滴滴生活的蜜;一串菩提果实串成的手链,和我枕畔的书在一起,提醒我在青灯下安静读书,并通过脉搏接收一棵树的心率;一副从陕北白云山的寺中求得的木鱼,和我的手稿一并放置在我书柜的抽屉里,我希望我的每一首诗都在传递爱与悲悯。我当然不打算有一天剃成光头进山,但我不想让自己长成满脸横肉、浑身散发着物质气味的家伙,而愿面容清癯,在背影里就能看出书卷之气。就像小镇的一棵树、一只鸟、一滴河水甚至一粒土尘,我安静地走在小镇的土路上,沐浴着阳光和山风,让诗歌贴着地面低低地飞;就像大城里旧城墙上的一块青砖,凹处能折射出唐时书生的面影,附耳,还能听到中国诗的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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