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里的小镇
2012-04-29张怀帆
张怀帆
小镇的麻雀
它们像是我喂养的宠物
每天,在我住的楼下
跳跃,在我上班路过的草丛里
觅食
它们看上去只安于待在小镇
和左邻右舍分享树梢或者屋檐
它们的瞳仁亮晶晶一尘不染
从不相信世上有一颗微小的子弹
它们知道小镇那只馋嘴的花猫藏在哪里
并能轻易躲开
小镇没有什么会伤害它们,最多会受到
玩童爆竹的惊吓
它们也安于在低处飞翔
乘着小河边的微风你追我赶
采集小树林里的山果和花香
一起搭建柔软的巢,呵护有雀斑的蛋
它们的梦想,从不高过小镇上空的风筝
它们也爱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那只是小镇的旧故事新鲜事
它们看来不打算再飞得多远
只一心守着小镇拳头大小的巢
和瓦蓝瓦蓝的天
小镇,一场细雨正在抵达
小面馆的红灯笼依然轻盈在窗棂
包子店的新作刚刚出笼热气盈门
当,当,当当,是那个憨实的跛足鞋匠
嗒嗒嗒,嗒嗒嗒
是那个戴花袖套的女裁缝
这是正月,隐约的酒香和倦怠
还在小镇的身子里回荡
卖糖葫芦的吆喝,从街头到街尾
像往年一样悠长
一个趔趄学步的孩子失手,放走了红气球
正抬着头拍着手呀呀喊叫
两只灰鸟,在枝头商量着一年之计
又要开始你耕田我织布的日子
几只小狗,没有功课和作业
在房前的土路上追风撒欢
一只公鸡,在院子中间引颈长鸣
把自己当作小镇的王子
这个时候,远处山坡的最后一粒雪悄悄
融化
一场细雨,正从一片杏树林轻轻走来
这个时候,我儿子在家低头捣蒜
我陪着妻子买回今年的第一茬新韭
红灯笼照耀的小镇
把窗玻璃擦亮
把一年的好光景擦亮
我的瑞雪照耀的小镇
在旧历的年关,空气清冽
每一个屋前,都飘出温暖的清香
该打烊的都已关起店门
只有卖对联的大叔,还在忙碌地挥舞着毛笔
卖水果的大嫂,还笑着红扑扑的脸
我的红灯笼照耀的小镇
鞭炮声已零星响起
孩子们,已迫不及待地追着新年
春风已走在半路,就要翻过
剩下的几座大山
枝头的雀儿梳洗着羽毛,也准备过年
我的阳光照耀的吉祥小镇
正在准备出炉新年的第一个太阳
这个时候,让我抓紧写下迎接的诗行
清明时节
那些在地下的人
是否真的会在这一天醒来
看见陌生的晚辈,慈祥且
满含爱意地抚摸探望者的头颅
这时,一缕春风正从某片桃林走来
停留了一下,穿过
这一天,那堆冷漠的土丘
会变得温暖,人仿佛可以看到所来之处
所去之路。一滴血液越来越淡
却在坚韧地传递,直到感到
每一座坟里埋得都是自己的亲人
桃花烂漫,花谢花飞
岁月虽不可藏
却可以想象一场细雨
落进一个杏花掩映的村子
那里也许有醇香的美酒
或者一个美丽的村姑
高处的风声
今天起,我要原谅
伤害过我的人,再深的冬天都会过去
今天起,对讨厌我的人
也抱以微笑
我下楼取一瓶牛奶,并随手扔掉
一周的垃圾,在垃圾箱里打捞的老人
冲我一笑,有一丝得到馈赠的感激
这让我羞愧。桃花含苞待放
春天正走在路上,送牛奶的人
已只剩下背影
今天起,我要放下仇恨
对我讨厌的人,也报以微笑
花朵里的毒,身体里的黑暗
一切都会在春风里稀释,超度
今天起,做一只蜜蜂
追随蓝天和蜜,并把腹中的那根刺
化成舍利
也许能有一天,安静地
我听到了高处的
风声
春天在花开之前
趁花还没开之前
先领略春天
在苍蝇大小的声名到来之前
先厌恶声名
小镇的垂柳,安静的小路
只有麻雀,是我最亲密的邻居
和飞不高的梦想
身边日夜不息的河流
也许是信念和眷恋
我的情书,已在春风到来之前
寄出,山花烂漫之时
那已不是我的春天
或者在小镇的灯下翻书
或者在小街的某个小店
一个人喝茶
桃花祭
谁打翻了盛放油彩的器皿
三流画家的败笔
无处躲藏的桃花,春药一样亢奋
泛滥艳俗的香气,一堆缥缈烟云
像一出闹剧
现在,谁不以春天的名义?
我已厌倦了热闹
如果我是一只蜜蜂
该隐于哪一树花簇之中
桃花季里,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一抔净土
更有哪一树桃花适合作
桃花祭?
槐花祭
日子发白,这蔓延的思念
槐花铺开的寂寞
五月,每一阵花香
都似暗器,在身体里扩散疼痛
这盛大的悼念,绝望的芬芳
让谁,孤儿般站在槐花面前
朝思暮想失散的亲人
槐花的皓齿,槐花的净脸
槐花的身段,槐花的白裙
什么时候,槐花回眸
看过我一眼,从此成为一片月色
成为一缕香魂和月夜里
鸟的叫声
一只蜜蜂,扎进花海里翻检
哪一朵花里,藏着情书
藏着临别时的手信
哪一朵花,又是秘密的入口
槐花簌簌地落
这苍茫的大地,正在等待
一场庄严盛大的雪
素衣梨花
白蝴蝶落满全身
那是怎样一个冰清玉洁的梦
春天里,当我走过小城
一眼就认出了你
孑然一身站在谁家的院子里
等待一场绝望的爱情和命运
别人都赞叹你的纯美高洁
赞叹你每一朵花里,都会飞出一首绝句
我却知道,一滴泪藏在花朵深处
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伤口
素衣的女子,骨头里的冷
美和智慧花开花谢
爱情也会在一个清凉的早晨落尽
只有命运留下寒刀霜剑
把你的前世今生
剪成一树梨花、一缕香魂
在人间,还有哪个男子
能接住你的叹息和眼泪
并在唤你林妹妹时
眼里心里充满深情
不要在春天想起埋葬
一群麻雀,在林间追逐
它们落进一棵树,像挂了一树
去年的果实,这是早春的山坡
在一个育林坑里坐下,我眯上眼
半躺着,晒太阳
阳光拎着小风,从颈下滑过
清凉地,像孩童的小手
蚂蚁,又举起触须探路
它们知道瘦身的秘诀
我愿吸进二两山间年轻的空气
置换去年冬天积攒下的
一两脂肪和老气
又是一年。但去年的地方
今年多了一座新坟
我恭敬地面对着鞠了三躬
十年来,我一直在磨砺一柄剑
但情思未断,慧剑已老
有的东西,无法埋葬
尤其又在春天
整座山就我一个人晒太阳
有的比我勤快
一队麻雀穿行树间
一串脚印发表在小路,先我之前
一对鸟儿,在树梢啁啾
有点早恋的迹象
还有一个小动物,好像要送一个礼物
特意留下一粒新鲜的粪珠
有的也比我懒
那些一动不动的树,还是去年冬天的表
情
那些东倒西歪的草,还像在梦中
太阳也懒洋洋地睡在半空
一座蜗牛的旧房子
还遗弃在路上
蚂蚁,蜘蛛,又开始了四处探寻
一只蜂,莽撞地擦耳飞过
不见背影,几声鸟叫
像是把我当作熟人
远处的河流,已解冻
偶尔,闪过一块冰凌的反光
但整座山,就我一个人
晒太阳,半睡半醒
春天,在一座新坟前
去年走过的小路还在
去年坐过的树下还在
去年铺在树下的旧纸板还在
去年喝过的饮料瓶还在
但是,去年头顶上的鸟不在了
留下了一枚羽毛
去年并肩相坐的人不在了
留下一座空山
去年说过的话还在
去年写下的信还在
去年织下的毛衣还在
去年共住的小屋还在
但是,去年头顶的云不在了
换成了一件单薄的衣衫
去年挽手相行的人不在了
换成身边刮过的一阵清风
一个人在山上走路
一条山路蜿蜒,变得柔软
一只喜鹊,只叫了一声飞远
一棵树,回望走过的半崖
一只新来的鸟,安静地梳洗羽毛
一座蜗牛的旧房旁
走过一只健身的蚂蚁
一串新鲜的脚印趔趔趄趄
一对草丛中受惊的翅膀
一架搁浅的风筝,还在树梢摇风
一座新坟,新落户在半山
一条河流,一半融化,一半遮掩
一座山涧,袅娜山岚,新来了神仙
一个太阳,身子懒散
一阵风,轻跑而过,手脚凉爽
一个人走路,想吊一声嗓子
试了试,不会一句秦腔
失眠者
这一生,我对不住枕头
遭遇这样一颗不安分的头颅
算它倒霉透顶
将来走时,我愿意把它带上
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珍惜
或者,如果有来生
让我变成一只枕头
替它到人世遭罪
我为什么要在深夜里
胡思乱想那些人间的破事
多年后,我已经养活不住头发
并学会和黑夜妥协
我还在坚信,在某一个深夜
我会听到高处不为人知的风声
或者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讯息
我的失眠,不过是等待和考验
我已做好了准备:
只有躺在棺材里,才不再失眠
现在我愿意相信:失眠
离上帝很近,离死亡很远
小镇,秋风初起
早上我经过一棵梨树
梨子在树叶间闪烁,开始饱满
一只小狗碎步跑着到梨树下
抬起腿,做了一个记号
月季花开得丰润,显牡丹气象
草坪上,猫着一个拔除野草的人
没戴草帽
昨夜,秋虫的赞美诗彻夜不眠
很多天了,我都不做梦
睡得安然
一只金龟子,躺在它的大地上
尸体舒展,像是没有经过挣扎
一株近旁的草挑着薄露
昨夜的天国很低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铃铛闪亮
谁还在等一封毛笔小楷的信笺
而头上飞过的鸟更像信使
在北风没有吹来之前
河水安静,窗户上的牵牛花
攀过邻家的窗台
过了很久,听说远方的一列火车
掉下大桥,但开往小城的那趟班车
还在沿着路边,徐徐接人
我准备去小镇上的那个小书店
路上碰见疯女洗了头,长发披肩
自己一个人,面含微羞
秋 天
一枚果实半隐于树间
一朵花,看上去就要凋谢
一颗蜘蛛倒挂于屋檐
一只蛐蛐,自鸣于床边
一场雨,淅淅沥沥
起于半夜
想起一个人
背影渐远
秋风吹凉山村
风提着篮子,把树叶一遍遍摘尽
山菊花已悄无声息地收起怀中的灯盏
狗尾草摇曳在路旁,把蓝天降低
一只长翅的鸟在山尖独自御风
把自己当作山里的王子
玉米秸簇拥在半坡上,像斗笠
一只雄鸡引颈,把一弯清亮的小溪
蜿蜒叫出,送过小桥
坡下,一畦碧绿的菜地
亮出山间珍藏的翡翠
村子安静,阳光安详
我走进几家院落
碰见几只躲闪的鸡,都不见人
只在一孔窑洞前,听到
一个老人的咳嗽声
离开时,一只松鼠在树梢
翘起尾巴,把我打量
村头遇见一头毛驴,目光盈盈
好似认出了我。几粒苍耳
还会不会悄然藏在我的裤管上
秋天里,谁收起月光宝盒
秋蛩,在我凌晨醒来的一个早晨
集体噤声。这是谁严酷的命令
大自然该有一副慈祥的面孔
那么,我愿意相信
是一个掌管音乐的人,在黎明到来之前
悄然收起了月光宝盒
这清凉的琴,或是古筝、二胡、竹笛
有着中国乐音,每一次
当我从凌晨醒来,它们在窗畔床边
总能拨动我身体里的弦
那是人间的凉薄、生的叹息
或是灵魂的浅吟低唱
有哪一只在专门唱给我
明年,它还会来到我的窗下
让我一下子听出它的琴音
这天国的赞美诗
曾覆盖了我多少次睡眠
让我愿意将来成为这样一具尸体
没有守候的孤灯,没有低泣的人
也没有送行的白衣人群
只有秋蛩齐唱,只有安静的秋风
悄无声息地穿过田野
十里秋风
现在,让我的自行车轮
播放成秋日的唱片
在树叶化蝶的山里
在掀动衣衫的秋风里
近身的水库,揽蓝天于怀
白杨树林,照见自己金黄的风采
那些假日里的垂钓者,沐眠在日光里
愿者上钩
鲜黄的、淡蓝的山菊花
——蚂蚁的姐姐,松鼠的妹妹
狗尾草摇曳的灯盏
左邻是育儿的玉米林
右舍是低头的葵朵
在灌木丛的山坡
田鼠正在把秋果搬运回家
哦,我走过时惊飞而起的山鸟
你的问候有点过于热情
我可否把身体安放在秋日的大地
让草叶的气息清洗我的五脏六腑
可否闭目洗耳,静听采石者敲击石头的
木鱼之声、时光之声
在秋虫与山鸟最后的合唱里
进入生命的秋天
中秋醉酒
天地之造
温柔的天使
隐形的杀手
偷渡天国的灵丹
神往地狱的琼浆
飞翔的秘籍
沉沦的密钥
抵挡不住的香
抗拒不了的毒
一枚垂垂欲落的禁果
想要的疼
酒知道我的城府有多浅
酒知道人间的虚伪有多深
酒知道
生活可以怎样误解一个人
异化一个人
酒也知道
没有酒
世界将多么苍白乏味
有的人醉了
飘飘欲仙
我醉了
一个张牙舞爪的恶汉
月亮是古代的圆
那个呼作白玉盘的东西
在古代,为什么那么地撩动人心
我不认为时人笨于古人
但什么时候,断了那根琴弦?
什么地方,丢了那份真纯?
我真的怀疑
古代和今天
是不是同一个月亮?
中秋夜,我羞于举头
给我一个月饼我会吃
给我一个月亮,我真不知
说什么好
北风叩响窗棂
北风又叩响了我的窗棂
第多少个冬天了,每当这个时候
我要来到一个地方
眺望远山顶上的那棵树
有时在下午,树孑然瘦在阳光里
有时在傍晚,披一抹夕阳的围巾
随后的几个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听风
也会起来,看外面是否已经飘起了雪
渐渐知道,只要窗棂还在响
就不会下雪,只要没有下雪
那棵树就还在北风中
有一回,我看见
那棵树已经长高,竟然有点陌生
又有一回,意外发现
枝桠间举起一个半圆的巢
那座山,一下子明亮
此后的几年,我想着树春暖花开
想着枝繁叶茂,想着黄叶纷飞
想着鹅毛飞雪,那个巢里
该有了更多的鸟
后来,我就渐渐淡忘
那棵远了的树
直到北风叩响窗棂的时候
我开始等待一场雪,人间的大雪
温暖,漫卷,直到迎春的爆竹次第响起
今年,我又听到北风叩响窗棂
我不再去眺望那棵树
也不再等那场大雪
夜晚,我安静地躺在床上
听一种更遥远、更恒久的声音
半 夜
半夜,电视机在卧着睡觉
柜子在站着睡觉,床在躺着睡觉
只有钟表在响,但那也像是睡觉的呼吸
是谁把我叫醒?
窗外的山在卧着睡觉
树在站着睡觉,路在躺着睡觉
只有风在走路,但那也像是睡觉的呼噜
是谁把我叫醒?
这里一定有一个秘密
半夜,我发现地球脱了一半
月亮裸着身子
有一阵子,我有点紧张
以为自己睡错了地方
风 语
刮散了人群
吹稀了星星
树梢的挣扎
电线的疼
一粒砂子
也变得残忍
但是,蚂蚁在黑暗中
抱紧一块石头
我在停了暖气的房子
抱紧一床棉被
但是,月下走过桃树的女子
身着连衣裙
面颊上,闪着
桃花晕
有关地球爆炸的消息
我来到一座小城
四月的梨花刚刚开过
街上的行人不多
阳光安静,柳絮飞雪
街头坐了一群老人,议论着
地球明年就要爆炸的消息
忧心忡忡,声色紧张
巷子里的小饭馆,飘出老歌和香气
街上刮过一阵风,过些时日
槐花就要开了
我回到了省城
悬铃木的树叶阔大热烈
不久就要住进一群打铁的蝉
街道上的车辆摩肩接踵
行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
咖啡馆里坐了一群年轻人
我告诉了小城的消息
他们不屑一顾,幸灾乐祸
街道上空,密布着灰尘
阳光躲在灰色的云里
好像要来一场雨,但是没有风
有点说不准
有一个风扇一直在旋转
对面楼上的一个窗户
淡蓝色的窗帘,一年四季掩着
空调的风扇一直在旋转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年
风扇的旋转,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一直想弄清
屋子里住着什么样一个人
到底怕冷还是怕热
那是什么牌子的空调
怎样做到了不知疲倦地旋转
我甚至做梦都梦见风扇在旋转
走在街上,看见所有旋转的东西都是风扇
后来,我害怕看见表,看见机器的齿轮
汽车运行的轮子
看见旋转,我就会心跳加快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使自己
安静下来
一旦闲着,我就想
地球在旋转
写字楼
一辆满载的卡车,奔跑在路上
一格一格的金属笼子
一只一只揪长脖子的鸡
这是秋天,果实沉重在枝头
凌乱的羽毛,在风中
如落叶
这是走向长安的高速大道
一群奔赴刑场的鸡
已经集体哑默,只想把脖子伸得更长
是和生活一刀两断
还是,始终拼搏
下光洁圆润的蛋
疯 女
我在小区里碰见她
拿着树枝,鞭抽一棵小树
她独自得意地发出笑声
脸上的污渍,让笑中的牙齿
发出寒光
我在上班路上看见她
从耳朵上,提着一只挣扎的花猫
像骄傲地提着一只猎物
我还听说,她寻找着踩蚂蚁
逮昆虫,专门在人面前分尸
并掐死了邻居家的一只宠物狗
她披着落满尘垢和枯草的头发
无论走到哪里,孩子都一哄而散
她其实就住在我家斜对面的楼上
我曾在深夜,多次听到过她异质的哭声
有一个月夜,几个人在窗外厉声追逐喊
打
脚步粗重急迫,起初我以为进来了小偷
随之,我听到狂野叛逆的反抗和叫喊
我猜测,那是小区的保安在追赶
第二天,我看见了俱乐部嶙峋破碎的玻
璃窗
后来很长时间不见疯女,突然有一天
我惊讶地发现,她安静地低着头
专心地扫着小区的落叶
问人,说物业给她
安排了一份工作
她让所有人意外地干得出色
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干净
整个小区都变得安静
鲁迅和杨贵妃
鲁迅计划过写一部有关唐朝的小说
主人公不是唐玄宗,不是李太白
而是,杨贵妃
为此,他专门来了一趟西安
失望而归,便从此放弃
我去骊山的时候
华清池的温泉还吐着热气
似乎隐约可见凝滑的胴体
谁还会那样回眸一笑
让岭南的荔枝一骑绝尘
那是怎样一部小说
但一定非关秘史,非关风月
杨贵妃,是打开唐朝的一把密钥?
一个横眉冷对的瘦骨男人
一个千娇百媚的肥美女人
是鲁迅的短髭尖锐锋利
还是贵妃的盘髻纠缠吸魂
唐朝的天空,星汉灿烂
鲁迅说过,脏唐臭汉
幸好,他没写那篇小说
不然,唐朝
可能会多了月下笙歌中的
一缕狐臭
长安,谁还在骑马
纵有一匹良马
也不学贾岛,春风得意
把长安花一日看尽
要像崔护,去探望去年的桃花
盼望比他运气好些
实际上,我只能
乘车来到南山,并且不打算采花
而是和一帮文朋酒友
吃农家乐,放肆地聊女人
有一瞬间,我从喧嚣中安静
窗外,一树生动的红杏
闪过一个骑马人的身影
仿佛置身的地方是杏花村
刮过来,长安的春风
前世预定的茶
不,这不是穿越
一定有一座小寺
在山中等了我百年
在一个飞雪的日子
召唤我独自进山
我应该着棉布长衫
腋下夹一本线装的书
蜿蜒的山路,不再有第二个人
脚印走过去,即被雪花掩埋
我也不会迷路,总有一朵雪的蝴蝶
引领在前
不用叩门
柴扉本来虚掩
院角的一树梅花
刚被采走积雪
茶香已飘出庵楣
主人也许叫妙玉
白丝巾的上方,只露出一双
澄明安静的眼
相对无言,也非关爱情
只有这一壶前世预定好的茶
和一豆萤窗
满世界的雪在下,在下,在下
第二天下山
我做了书生
情人节,想起一个朋友
想不起电话
那一年在长安,三皇三家
我学着喝红酒,不得要领
埋在座椅里的你
低眉顿首,安静地旋转一只高脚杯
我似乎说了很多话
桌上的一杯冰激凌,如火炬燃烧
我还记得你偶尔抬头的微笑
嘴角的笑涡,神秘
秘而不宣,到最后我都没有猜透
自始至终,我都是中式的念想
没能理解你西式的心思
多年以后,我已习惯了喝红酒
并会把一杯酒从开始摇到最后
但我把冰激凌换成了三色球
并拒绝它的暗示
直到我对面坐的女人
自己一饮而尽
其实,我只是想复制一个场景
希望碰到猜谜的灵感
只是想知道,一杯红酒
究竟有多深
圣诞节,探望父母
小城里我的父母
农村来的移民
还没听说过圣诞节
也不知道耶稣
这样刚好,他们就不要为
包饺子赶早买菜忙到捶腰
这样刚好,他们还会在开门时
惊愕地喜出望外
从始至终
父母都欣悦地打量着我
好像我还是他们的圣婴
而我也貌似虔诚地听他们的絮叨
好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圣经
也只有这一次的告别最温馨
父母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门口
笑呵呵地
像两个慈祥的
圣诞老人
第三十九个生日
一个人,他惦记着我的生日
其实,他更惦记的是那个蛋糕
另一个人,记住了我的生日
其实是提醒我别忘了她的生日
还有一个人,三十九年
一次不差地自己为我过生日
但我却很少想起她的生日
甚至,忘了那个具体的日子
剩下的她的生日,一次也不能再忘记了
不然,就只剩下了忌日
我的诗友某某某
我的诗友某某某
长发,单眼皮儿,皮肤很好
在某个诗会上,她是我的同桌
我喜欢她托腮的坐姿和书卷气
一半时间我在听会
一半时间在侧目看她
我的诗友某某某
现在我这样说,差不多在说
我的朋友胡适之
几年后,我只能在一本本杂志里
看她的照片,读她的诗
我能证明,她的诗比她的照片和本人
更有魅力
我的诗友某某某
熠熠生辉,半径正在扩大
照出我的暗淡
但这没有什么
万物各归其所
就算有一天,我仰望她
也会怀着祝福
已经很少有什么
能扰乱我在小镇内心的宁静
与C君88书
C君:见字如面
我最后一次以毛笔小楷
在淡黄的宣纸上竖行给你写信
以一个书生的迂阔和真诚
如果我们是异性
可能会被说成青梅竹马
同窗,同碗,同筷,同一个被窝
在困难的岁月
共同分享过我们妈妈的糠制品
而你成长为天鹅,飞进某城
我却还是小镇的毛毛虫,最大的梦想
也只是羽化成蝶
谢谢你那么多教诲
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关于人之一生
谢谢你让我游览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
和你的真诚邀请
而我要固执地做一块自己的顽石
在小镇,留守一方星空
折柳听蝉,沐落叶披飞雪
和一个小小的家庭保持同一心率
C君,我已羞于向你说出
飞翔是同一回事情,按自己的内心生活
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C君,萤火虫不一定羡慕太阳的光芒
而会珍惜自己屁股上的一星微光
那么,C君
纸短情长,再祈珍重
886
情人节的秘密
这一天,一个女人
给我发了条短信
很甜蜜
我见到她时
她竟有些羞涩
我儿子跟我要两元钱
他要把一朵玫瑰
送给班上掉了一颗门牙
脸上还没来得及长雀斑的
女生
他对我认真地叮咛
这事,绝对不能向
任何人说
在西安,想念一座小镇
我离开时,小镇的麻雀
自顾低低飞翔
许多树枝条柔软,含苞欲放
那条小河,依然兀自静静流淌
我走了,小镇还是原来模样
只是会有一个孩子,一遍遍
翻一本日历,计算日子
只是会有一个女人,一次次
从五楼,推开一扇寂寞的窗
我走了,小镇一定还是原来模样
但我还是想,有一棵树上的花朵
会等到我回到家门前的一刻
突然绽放
扬州慢
瘦西湖畔,有人手指二十四桥
我摇了摇头
桥上没有吹箫的玉人
湖中泛舟,染了一丝相思和咳嗽
想到有人把西湖比作西子
那么,瘦西湖有点像林妹妹
早上,在富春茶社喝茶
听见街上有人卖刀
我被灌汤包烫了口
那二分无赖的明月呢?
也许还有青楼,但已少了杜牧
月亮掉进了脚盆
街上,有鱼一样骑自行车的人
脸上有残余的烟花、明月
和略微满足从容的慢
回时,我又看了瘦西湖一眼
好似带走了一滴水
湿润一个北方男人的干旱
苏州的咳嗽
苏州街。站在街口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
如果出现,我确信
我会一眼认出
但是没有,真的没有
甚至没看见一个穿旗袍的人
一个颔首走路的人
结着淡淡忧愁的人
刺绣是刺
丝绸为思
偌大的苏州
听不见一声冰清玉洁的咳嗽
我确信,这样的女子
在苏州没有
在这个人间,也已彻底
绝迹
我对着苏州的天空
浑浊地发了两声咳嗽
没有一座山叫寒山
左手枫桥,右手寒山寺
我只是一个过客
想听张继的钟声
看寒山子的诗
我原想,应该有一座寒山
山上有一座孤寺
山下有一座枫桥
桥上有一个诗人
但是现在
有几个和尚写诗?
有几个诗人
在听钟声?
我走上枫桥,然后下来
我抚摸了寒山寺的一块青碑
然后离开
棉质长衫
西服不适合我。我不会打领带
也不坐主席台。穿过一两次
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点像伪君子
夹克也不够好,不留神拉链就会咬脖子
一口
弯腰太深,还会露出臀部上面的一带
我不是明星,不爱走光
最好是长衫。像毛泽东去安源的那种
孔乙己站着喝酒的那件也行
总之风吹时要能飘起,很好看地抖动
帽子要李白牌的,戴在头上就昂首挺胸
手抄在背后,举目望远
裤头要杜牧牌或柳永牌
睡后不由自主地做扬州的美梦
鞋子,就用谢公发明的那款
云绕山腰,木屐生风
衣服的面料最好是棉质
由唧唧复唧唧布机纺织而出
丝绸也可,产地须得是杭州
夏天多汗,戴个香囊
某个林黛玉赠送,或者慈母密密缝制
冬天的棉袍袖口要宽些
刚好适合双手袖进去,安静地晒太阳
但就是让我当皇帝,也不愿意光腚
除过大家都想回到伊甸园
那我也乐于只穿一片树叶
小巷秀餐
八仙桌、四方凳
饭馆须小,但悬有黑匾金字
最好在巷子里
当然要有酒,杏花村的
或者茅台镇的。三五人最多
一人亦可,务必临窗
街上,隔一会儿
就有撑着油纸伞的旗袍
飘过
菜单要印制讲究,文字竖排
小楷,字迹最好和送菜员一样娟秀
竹筷素面白净,有书生意气
碗可以娇嫩,含羞
米饭在木桶里,金屋藏娇
面条身段柔软
菜微辣,难忘,像被谁暗中
拧了一把
不必醉,亦不必醒
刚好踩着星辰
御着杨柳风
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