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二)
2012-04-29朱宏梅
朱宏梅
这女人吧,还真是搞不懂。丈夫没权没钱吧,日子不好过,“跟了你倒霉”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什么都有了吧,日子还是不好过,疑心丈夫外面有“花头”。冤枉的是章青两头都占。都说中年女人像小说,怎么我章青读的这本小说这么苦涩呢?
第六章
1
这天,工会发了戏票,中国歌剧舞剧院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晨晨手里捏着票犹豫不决。芭蕾是她最喜欢的,从小就梦想当个芭蕾舞演员呢。虽说苏州是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城市,但毕竟是中等城市,这种大型演出的机会还是比较少的。她很想去。但是她又不放心天天,现在是非常时期,儿子的事是大事。杨畅劝道,难得一次,还是去吧,也不在于这两三个小时啊。
晨晨心挂两头,好不容易坚持到散场,来不及和坐在前面的杨畅道别就急急往家赶。
远远望去,窗洞里黑灯瞎火的。才10点多啊。晨晨心里一个咯噔,赶紧一溜小跑。
进门开灯,两个卧室搜了一遍。见鬼,一个都不在!赶紧打电话吧,这两人商量好似的都关机。
估计儿子又到网吧打游戏去了。她就知道自己须臾不得离开。这小子平时就老抱怨,说她盯他那么紧,把他变成了机器,学习的机器,即使是机器也是要加油的,说她自私,无非是想炫耀自己多么地教子有方。晨晨骂儿子混账,说读书最终受益的是他自己。儿子竟然回道,那么,我可不可以不得这个益?就连晨晨说他数学不好吧,他也有话说:毛主席还数学不及格呢。
章青呢,章青去了哪里?和电话女郎幽会去了?
唉,这人啊,总得有理智吧?要不和畜生有什么两样?晨晨忿忿地想。你有欲望我也有啊!知道吗章青,女人要是背叛起来可是奋不顾身的,那个托尔斯泰书里的安娜不就这样吗?我晨晨不走这一步,你章青也别想!
晨晨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章青回来了。
“还是外面的风景好哇——最好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手机嘛,别带了,反正也是聋子的耳朵,买了也是白买。”晨晨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擦皮鞋,嘴里嘀咕。
章青没接茬,慢吞吞脱外衣,慢吞吞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慢吞吞说:“过两天我出差——笔会。”见妻子站了起来,张口要说什么,章青截住:“别问了,我刚去了一个朋友家谈这事。”
她本想好好敲打丈夫的,没想到第一炮就哑了,想了想,还是问:“朋友?男的女的?”
“女的。”
“单身?”
“你烦不烦,单身又怎么样?”
“怎么样?!还用说吗?!”晨晨冷笑。
章青火了,瞪她说:“你这人怎么回事?非要我真弄一个你才安心?”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
“好哇,连这话你都说出来了!看来早就有心!”
“还不是你逼的!”章青拂袖而去。
“嗬!笔会?!你们这些文人混在一起还不是黑天黄地?现在这么乱,肯定滚成一片了,染缸里拎不出白布来。”晨晨不依不饶,冲着章青的背影说。
“你瞎说什么!”章青回过头说。
这女人吧,还真是搞不懂。丈夫没权没钱吧,日子不好过,“跟了你倒霉”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什么都有了吧,日子还是不好过,疑心丈夫外面有“花头”。冤枉的是章青两头都占。都说中年女人像小说,怎么我章青读的这本小说这么苦涩呢?
“我瞎说?!人家都说了,美女作家是用下半身写作的,都是下流坯。你给我放正经点!儿子马上就要高考,关键时候你还出去?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责任心?”
“啥叫美女作家用下半身写作?不懂别乱说。你这是诽谤!啥叫责任心?对男人来说,事业心就是责任心!”
“你不是在家看见我戳气吗?那走开不是更合你意?”章青又补一句。
“哈哈,你还把罪名栽在我头上?事业心就是责任心?”晨晨忽然想起来,“我问你,你怎么不提你的书?你不是说……”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章青抢了一句,赶紧溜走。
晨晨蜷在沙发里继续等儿子。迷糊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惺忪睡眼,瞥见天天正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晨晨揉着眼睛问:“你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天天说:“妈呀,我都成年了,身份证也领了,拜托您少管点好不好?”
“这么点大就不要妈管啦?说呀!哪里去了?”
“同学家复习功课。”
“哪个同学?男的女的?”
“女的!怎么样吧?!”
“你小子存心气我是不是?青春期的男女,呆在一起不好。以后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复习。”
“好了好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天天边脱衣服边进房间。
“你不洗啦?”晨晨喊道。
2
笔会通知来了:桂林,一周。
晨曦中,章青背着旅行包走出家门。空气新鲜清凉,他深吸一口,做了个扩胸动作。终于可以做一个礼拜的单身男人了。结了婚才知道,有些男人是不适合结婚的,比如自己,这点晨晨说得对。
他不该结婚,至少不该和晨晨结婚。作家是易感的,一个不屑的眼神、一点不友好的语气都会因之受伤,娶来的女人一定要有充当心灵鸡汤的能耐。可是章青没这福分。他越来越吃不住晨晨了,好在老婆大人还上班,要是退休了更麻烦。
都说男人不懂女人,可是又有多少女人懂男人呢?
想不到的是,居然看见了紫菊!这个活动是作协的小说笔会,怎么有诗人参加呢?章青看着她发愣。
紫菊嘻嘻一笑:“喂,几天不见不认识啦?”
“呵呵,只是觉得突然嘛。”章青伸手帮紫菊拎包,眼里满是笑意。
牐牎芭叮你不知道啊,这次活动特邀了我们几个诗人,说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紫菊捂着嘴笑。
“你的法官大人要寂寞了。”章青揶揄道。
“他呀,一天到晚喊累,家里的事根本不管的,袜子找不到还叫我。真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混的。”紫菊的口气像说自己心爱的孩子。
“嚯,真是好福气。娶了个贤惠的知识女性。”章青不无酸意地调侃。
牐牎八说嫂子不贤惠?你不是也不做家务吗?当作家的妻子可是不容易。”
章青说不出话来。
“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桂林地处亚热带,年平均气温摄氏十八点八度,堪称盛夏无酷暑,严冬少霜雪。
山青、水秀、洞奇、石美,喜欢的女人又在身边,夫复何求?可惜,章青只是在黑暗潮湿的岩洞里扶了扶美人腰,再就是说了一车皮的话。
3
整容后的杨畅精神焕发,整天嘻嘻哈哈的,婚变这样的大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晨晨不得不佩服她的没心没肺。
这天中午,杨畅端着饭碗来找晨晨,见晨晨盯着她鼻子看,杨畅笑道:“还没看够啊?”
“心情不错啊,漂亮了嘛。”
“老姐,女人要被男人爱啊,先要爱自己。”
“我爱自己啊,谁能不爱自己呢?”
“帮帮忙!你这叫爱啊?看看,看看!皮肤暗哑,头发一团糟,服装永远过时,这样下去连性别也没有了……懂什么叫女人味吗?女人味就是不要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要矜持,妆要淡妆,话要少说,笑要可掬,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都要好好地‘烹饪自己,使自己秀色可餐,暗香浮动……”
晨晨愣愣地听她小嘴吧嗒吧嗒。
杨畅拍拍晨晨的肩膀,笑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懂不懂?”
“丫头,最近学问大长啊,从哪儿批发来的鬼理论?”晨晨捏了捏杨畅几乎只剩一张皮的脸。
“嘿嘿,伟民啊。”
伟民?晨晨一怔。多么亲热的称呼!情人?同学?朋友?不管是哪一种,肯定不普通。晨晨早就看出来了。
说起男人女人,两个女人头靠头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
整个下午,晨晨在回味杨畅说的话:爱自己和女人味。这两个论述都来自伟民,晨晨格外相信,格外重视。
一定得改变!
脸上是重灾区。晨晨一咬牙,花了两千多块钱买了一套资生堂,杨畅用的就是这个品牌,她说这是中年女人最适用的牌子。她希望这些美丽的瓶子里真是装着美丽秘笈。那么服饰呢?应该配套啊。
俗话说,象牙筷配穷人家。衣服,鞋子,首饰……那得花多少钱哪?!晨晨犹豫了,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把几张存单拿出来又放回去。
还是从“头”开始吧。
她找了家上档次的美容美发店,把随便散着的直发烫了,那个发型师鼓动她焗油,说是保护头发,还显年轻。这两个理由都实在,晨晨看了看样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章青回来了,激大了眼睛,不认识似的瞪着妻子:“你……你怎么弄个这么难看的发型,还……还……红色?”
天哪,这哪是头发,像一堆废抽纱。
晨晨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理预期落空,笑脸霎时僵了,满面委屈,泪光点点,半晌,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你以为,我是给你看?!”
偏偏章青不看晨晨的神色,絮絮叨叨:“你呀,就是没文化没品位,美丑不分,以丑为美——你知道什么才是女人的美丽吗?有个广告词说得好,由内而外的美丽。内为先,内为根本啊……你懂不懂……”
“我不懂你懂!那你还回来看我这个丑八怪干什么?你大作家大教授,事业有成,反正现在不要脸的狐狸精有的是。”
晨晨完全忘记了保持女人味的动作要领。
“你越讲越不像话了,还金融干部呢!”章青怒道。他太怀念晨晨从前的样子了。
晨晨最是听不得“金融干部”这四个字,这四个字马上叫她想起待岗,剜心似的痛,晨晨呜咽道:“滚……”
章青掉头就走。砰!重重的关门声把门框上的石灰震了下来。
晨晨用力扔过去一只皮鞋,咚!砸在门上。
那只皮鞋是刚刚淘汰下来的,震怒中的她也还是没有拿错。
晨晨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还是散会儿步吧。
好好的新村走道上,弄了一半给人停车,遇到有车过来,行人还得跨上绿化带避让。晨晨恨那些有钱人,你买车享受了,给我们这些没车的带来什么?废气、噪音、交通堵塞!
晨晨愤愤地踢了一辆私家车一脚。一个健硕的男人正往这边来,大喝一声:“干什么!”她吓得赶紧拐进一条岔道。
真是冤家路窄!偏巧过来一个溜狗的男人。那东西晨晨害怕,咬一口麻烦大了。真搞不懂那些人干什么吃的,哪来的闲工夫伺候畜生。
晨晨赶紧避让。那条京巴狗不知为什么冲她大叫,晨晨汗毛悚立,一动也不敢动。
男人笑笑说,它不咬人。不咬?咬着了倒大霉了。晨晨回头对那男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往前走了几步,她觉得鞋底下不对劲。扶着路旁的树往鞋底一看:要死快哉,原来踩着了狗屎!她抓起地上的落叶使劲擦鞋底。今天真是见鬼了!
老习惯,晨晨往小区里的小河边走。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楼下张阿姨说过,散步不要到河边去,前几天有个70多岁的老头投河自杀了。晨晨一下子没了兴致,往左一拐,打算回去。远远望见聚着一堆人,像是出了什么事,便走了过去。
原来,这家人新丧,门前排着几只花圈。
几个老人站在那里窃窃私语。晨晨凑了上去。
“作孽啊,才40多岁。老婆孩子怎么办?”
“嫁人啊,还不简单?”
“你说得容易,那女人有残疾,还带着个男孩,谁要?”
晨晨问其中一个老太:“阿姨,那人怎么死的?”
“肺癌。”
“抽烟吗?”
“老烟枪。20多年了。”
“哦……”
上楼时,晨晨觉得两条腿特别重,似乎整个人都在下坠。
章青跑了,儿子还没回来,房子里只有电器发出的嗡嗡声。
晨晨忽然觉得心里发空,空得叫人害怕——人为什么要死呢?人死了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一年一年真是快啊,有人说,一年容易一天难。晨晨现在就难。儿子知道做娘的苦心吗?章青知道我为儿子前途付出的代价吗?
不知不觉,晨晨泪流满面……
几声鸟鸣把她唤回现实世界。
晨晨走到阳台上,身子探出窗外。
刚才还是一轮落日挂在春柳上,现在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气温就像过山车,前两天窜到30度,一下雨明显降下来。天天和章青都没带雨具啊……
晨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忽然想起窗台上的文竹,有些干了,不如趁下雨放到室外空调外机上吧。
她拿起小小的白色花盆看了看,有几叶枯死了,手一捋,窸窸窣窣掉了下来。晨晨望着手心里的碎屑黯然伤神。人不就和植物一样吗?
生命何其脆弱,何其无常!今晚脱了鞋,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穿上呢。一种对生命、对亲人的眷恋深深抓住了她的心……她开始检讨自己,今天是她不对,但是,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还不是引起他的注意?小孩子闹就是想引起大人注意啊,晨晨笑自己,怎么跟孩子似的。仔细想想,当初他们很要好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婚姻基础”比较好。只要是她爱吃的东西他从来不和她抢,无论出差到哪里都会带东西给她,小到吃的穿的,大到玉镯戒指……对了,他这回在桂林一点东西没买?自己竟也忘了。看看去。晨晨这么想着,往阁楼上去。
书房锁着。锁着干什么?晨晨盯着那挂铜锁发呆。
忽闻楼下有声响,料是章青回来了。晨晨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慌乱,赶紧深吸一口,气沉丹田。
牐 章青见妻子从阁楼上下来,一愣。
“你干吗?”
“上来看看……怎么锁了?怕我拆穿西洋景?”晨晨站在楼梯口,两眼紧盯着丈夫。
“你说什么啊?!我有什么西洋景?那是因为天天动我的电脑!一天到晚瞎想,有空你多管管孩子……”
“我多管管?你还好意思说?孩子长这么大,你管过他吗?洗过一块尿布、教过一道算术题吗?看什么看!你不过是奉献一条精子……”
“你瞎说什么!连……连……连这种刻薄的话也说出来了?”章青指着晨晨,气得话也说不利索。
“我刻薄?别忘了,你是怎么说我的!”晨晨想起了章青说她是块破布。
天天回来了,恼怒地说:“你们怎么回事?要吵外面马路上吵去!真是怕了你们……不行就离呗!”
晨晨和章青相互瞪了一眼,不再吭气。
晨晨的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到夜里就差不多过去了,只是没好意思和章青搭话。吵就吵吧,夫妻不吵了才是危险呢!可是晨晨没想到,夫妻只要吵开了头总会吵下去——就像家庭暴力,就像感情出轨,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七章
1
该填志愿了。
晨晨再次召开家庭会议。
天天说,反正我不读英语专业。要是你们非要我读到时候别后悔!
晨晨也丢下一句话:我不喜欢的东西是不买的!
天天说,那好,我还不上了呢!
章青颠着腿不吭气,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晨晨蹙眉道:喂,你的意见呢?
章青是支持儿子读中文系的,进,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甚至,超过自己,王安忆的名气就比茹志娟响吧?要是有一天儿子出了名,还可沾他的光,人家会说,那是家学渊源,他父亲就是作家;退,可以谋个教职,眼下当老师不错,也算子承父业;再不济也可做秘书,当公务员,这都是不错的选择。学英语有什么好?只是工具,考个北外上外的那是另说,再说了,小语种吃得开啊。英语?女人家不懂。
“随便。”章青说。
“要死啊,这么大的事随便?你以为吃菜哪?”晨晨白了丈夫一眼,望望一声不吭脸色铁青的儿子,心里盘算,要紧的是第一志愿——好学校第一志愿就满了,第二第三志愿基本就是摆设……
晨晨拿了张纸,边写边说:“本一基本不可能,干脆报名校,碰碰运气;本二呢,第一志愿英语;专科第一志愿英语,第二志愿……就你爸学校的汉语吧,这样保险些。怎么样?”晨晨抬头看着天天。
天天依旧不响。
晨晨吃不透儿子的意思,补一句:你别改,改了没有用,我是不付钱的,读不读是你的事,我反正养到你十八岁了,没法律义务了。你看着办吧。说完,从沙发上站起来。
母亲走开了,天天还是站在那里。
说实在,他心里没有目标,哪怕是模糊的也没有。文科好也不一定当作家啊,爸爸以为我会走他老路?!倒是老妈说对了,混!的确是混,没有目标就是混。但这混也有主动和被动,不是我要混啊,而是迷惘,迷惘!正如张楚的歌:“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读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风吹来,吹落西边昏黄的太阳。”
懂我们这代人的迷惘吗?你们!
我们面临的是什么?是数字、信息、网络、基因、等离子、性开放……信仰危机、偶像倒塌、精神崩溃、后英雄主义时代……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怎样苦苦寻找思想突破的方向?!
代沟已经不再是一代人的概念了,差两岁的想法已经完全不同,是两岁!你们还以为我是孩子,一个只知道玩的孩子?这样的认知基础怎么沟通!你们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的经验也已经不适用了,你们还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头上,不听你们的话就是不孝就是不争气就是没出息?
当然,这只是章天的想法,在这个家,他是做不得主的。
凡事终有个了结,填志愿的事晨晨赢了。
高考进入倒计时。晨晨向行里申请了带薪休假,十四天一年,攒了三年,等的就是这天。
家里两个男人自然是不愿意。章青想的是,最好把假期卖了,一天50元,二十天就是1000元。呆在家里做什么?天天想的是,她准会把自己盯得死死的,人的记忆是有规律的,整日坐在书桌前只是自我安慰罢了,那是没效果的。跟她又说不清。
读书天分最重要,死读书、读死书的人其实最不适合做学问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继承没有创新。爸爸就是一个读死书的人,一个书虫子。尽管如此,他似乎还瞧不起自己——从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就能嚼出味来。真是可笑!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对于晨晨的决定,父子俩不约而同采取了沉默的态度。
一上班,晨晨就把图书室的钥匙交给了工会主席,屁股没碰椅子就回家了。
雨季刚过,只一个晴天,气温马上窜到摄氏三十五六度。太阳很辣,马路上热烘烘的,烤得人汗流浃背。蔽日遮天的行道树在拓宽马路时被移走了。
多好的绿荫啊!
夏天的果蔬真是丰盛,晨晨提着沉甸甸的马甲袋上了六楼。
客厅里空调开着,却是空无一人。和这爷俩说好多遍了,走开前半小时要关空调,这样冷气还可保持一段时间,这跟汽车关了油门滑行是一个道理。现在倒好,空转!钱又不是偷来的!
天天拎着本书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母亲,没精打彩地说:“怎么回来了?”
“是啊,今天休假批了,以后每天做好东西给你吃。”晨晨把菜拎到厨房,又到盥洗室拿了条毛巾回来。
“你在啊,还以为家里没人呢。”晨晨边擦汗边说,她是在敲打儿子——你看,空调又瞎开。
天天没说话,坐在餐桌旁,看起书来。
晨晨凑过去,想看书的封面,天天啪地把书一合,站起来就往自己房里走。晨晨白了儿子一眼,不让看?看的是正经书为什么不让看?
晨晨拣着菜,想着心事。
最近行里在传两个消息,一是要抽人去银监会,估计会从金融管理处调,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再就是老行长要退下来了——这叫晨晨有点难过,他是有恩于她的,否则她连工作也没有了。
2
这日上午十点钟左右,晨晨接到工会主席的电话,说图书室钥匙丢了,问她有没有备用的。从家到单位骑车要40分钟,又是大太阳的,晨晨心里发怵。人家虽没说马上送来,可晨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中央空调到底舒服,连走廊也是凉飕飕的。工会办公室也在16层,晨晨路过医务室时,望见杨畅在翻一本书,便进去招呼了一下。自然地,杨畅留晨晨吃饭。
市人行的午饭是人行培训中心提供的,每个楼层一只大屉子,一盒饭一盒菜,各人自取。晨晨因为休假没有她的份,杨畅就分一半给她。晨晨说,我吃了你的,你下午要饿了。饿不着,嘿嘿。杨畅拉开白色的办公桌右边第二个抽屉。晨晨一看:嚯!牛肉干、话梅、巧克力……应有尽有。
“你可真舒服啊,楼下营业厅那些人吃块饼干也是违纪的。你小子胆大,我可不敢这么胡来。”
“怕什么,又没叫你当着人面吃。”
晨晨忽然想起老行长的事,“哎,这几天老行长有什么动静?”
“退了啊,二线,调研员。”
“几层?”
“七层,到底的那个。”
一正三副都在十楼,他被赶出来了。晨晨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泪来。
杨畅坐在晨晨侧面,见她呆呆的,神情凄切,泪光点点,问道:“怎么了?你还在为儿子的事担心?”晨晨漫应道:“嗯。”
晨晨没敢问聂伟民,怕杨畅疑心。
吃完饭已经12点多了。晨晨说,走了,不放心小家伙。杨畅拍拍晨晨的脸表示理解。笑道:去吧,祝贵公子金榜题名!
晨晨没有坐电梯,怕遇见别人——她想去看老行长……人家现在正是落难的时候,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她心虚地张望了一下,走廊里空无一人。
对于两种人晨晨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一种是任上当红的,一种是落马倒霉的,前者怕人疑心溜须拍马,后者怕人嗤笑不识时务。但凡事情总有例外,比如现在。老行长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事关自己,不能高高挂起。
现在正是高失业和就业结构大调整时期。大批大龄、低技能的人员将因长期失业成为社会贫困阶层,下岗人员再就业率越来越低,失业时间越来越长,就业弱势群体持续扩大。她是有危机感的。
晨晨轻轻敲门,心在狂跳。快呀,开门!
等了几秒,见没动静,晨晨把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到轻微的鼾声……天!他在睡大觉。
她转身想离开,脚却被门垫绊了一下,胳臂肘撞在门上……咿呀一声,门荡开了。
“谁?”老头含混又警觉地问。
“是我。”晨晨进来后,返身掩上门。
老行长把脚从大班桌上放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请晨晨坐。
行伍出身的老行长到底和其他几个行长不同,很少拘泥小节,这也是官僚们看不起他的原因之一,在副行长位置上磨蹭了十几年也没拨正。
晨晨不声不响在一侧的黑色牛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们很熟了,她不在乎他招不招呼。再说了,你千万不能以民间百姓来往的礼俗来丈量上下级关系——平添气恼不说,对前途肯定是个威胁。在这方面晨晨是有深刻教训的。
在工行的时候,她曾找过行长,问他为什么把她从储蓄科长的位置上拿下来,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行长淡淡一笑说:不一定非得犯错误啊……我告诉你,你这个岗位技术含量不高所以竞争更加激烈。你是没有优势的,你的年龄摆在那儿,再努力也是没有用——你有年轻人反应快吗?你的知识有年轻人新吗?你电脑玩得过他们吗?——所以,你要调整心态,定位不要太高喽。
晨晨心想,我定位高?不是吧?我都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好多年了,没这个能力我能坚持?!再说,还有几个人比我年纪大,能力也远不如我,他们不也还在科长位置上稳稳坐着?无非是自己的炮仗脾气得罪了人。她曾亲耳听到分管储蓄的副行长说她是“刺毛”。可以断定,这次下来肯定与此人有关!
晨晨一直认为人与人是平等的,你领导做得不对别人就说不得吗?直到吃了亏才明白,人和人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生死二字。先说生吧,她唐晨晨为什么就不能生在名门望族?就不能家有万贯?再说死,死总算公平了吧?人人都得死啊,可死跟死还不一样呢!火化时,有门路可以是冷炉子(第一个火化),那骨灰是纯的,后来弄的那些个骨灰谁知道是谁的呀……她本想赌气辞职的,可是行不通,靠老公养?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再高傲的人肚子瘪了也神气不起来!幸好,同学的公公——老行长力排众议帮了她。虽说没什么好位置,她也知足了。
这屋子和原来的行长室一般大,同样的地毯,同样的文房四宝,同样的沙发,只是没了一种气象,一种得志的官场气象。森森的寒气和悲凉从这间办公室里漫到晨晨的心里。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行长,您……还好吧?”
老行长似笑非笑说:“你说呢?”
晨晨无语。
老行长的失势,说不定是她倒运的开始——就像《水浒》里那个武二,他一死,梁山好汉便一个个落难。
晨晨很想问:您退了会影响到我吗?可她说不出口。唉,世无定事,事无定势啊,还是别想明天,别想将来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见晨晨不出声,老行长笑着说:“现在这样不很好么?也该歇歇了呀。”
晨晨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便向老行长告辞。
老行长站起来相送,黄浊的眼睛里有一丝忧伤。
晨晨是过来人,自然明了大势已去的心境。一种熟悉的苍凉弥满晨晨的心头。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轻柔地说:您多保重,我会再来看您。
出了门,晨晨的眼泪夺眶而出。
3
日子在晨晨的焦躁惶惑中过得既快又慢。
终于,明天开考了。
晚上,晨晨对天天一番叮咛:笔要多带点,夜里睡不着千万别吃安眠药,还有,听见别人翻卷子千万别急,先挑容易的做,把最难的留最后,水平不相上下的两个人因为答题技巧可以差几十分呢。对了,别去注意女生的穿着,现在的女孩子恨不得不穿衣服……
晨晨说得口干舌燥,天天的回答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最难挨的是等分数的日子。
晨晨像丢了魂,出门忘带钥匙,水开了忘灌热水瓶,有一次洗澡,居然把沐浴露当做洗发剂,等到要洗身子了才发现,只好重新洗过。第一个念头是会不会影响发质,第二个念头是假如把洗发液当做了沐浴露呢?会不会全身起疹子?晨晨忽然觉得好玩,站在浴缸里嘎嘎地笑起来。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把张三的借书卡记在了李四头上。人们背地里说,这个女人没用了,脑子坏了。杨畅反复向人家解释,她儿子高考成绩没出来,心里正乱呢。晨晨后来听说了,心里特别感激杨畅。
终于可以查分了。三个人围在电话旁。
天天不敢打,把母亲拉过来。晨晨拎起电话,看看儿子,天天点点头。
晨晨拨到一半,还是放下了……她也不敢。
章青挺身而出:我来!
晨晨说,别用免提,心惊肉跳的。
章青开始拨号……
晨晨死盯着章青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章青伸出三根手指。
完了完了,三字打头,三百多分啊?!
晨晨血往脑门上涌,脚一软,赶紧扶住桌子。
388。章青搁下电话说。
天天耸耸肩,飞快地离开。
晨晨跌进沙发。
英语和数学居然都不及格!150分的卷子,英语才85分,数学还要惨,53分!我的天!
模拟考的时候晨晨问过天天的任课老师,老师说,模拟考一般偏难,要是正式考试,成绩会上浮的,有的可以增加一百多分呢。关键是要弄清楚哪些是薄弱环节,补上就可以。 她回来和儿子一学舌,儿子不以为然:补什么补?你们两个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我补得进么?!你们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我的前途?
晨晨气得一口气差点回不来:“你听听,听听,你养的好儿子!”
章青无声地笑笑,说:也是你的好儿子。
……
章青在书房里躲了一夜,也抽了一夜的烟,嘴里苦得要命。他实在想不通也忍受不了妻子没完没了的哭——哭有什么用!孩子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吃饭时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响。
原本家里似乎每个角落都有干柴,一点火星便火势熊熊,虽然吵吵闹闹,日子倒也轰轰烈烈。可现在一点热气也没有,大热的天,感觉像是在冰窖。
天天很自在,进进出出听着MP4。他知道考砸的原因。英语是他故意放水的,就是不想读英语!只要单科成绩不达线,总分再高也没用。
晨晨看着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恨得什么似的。
怎么办?复读?
天天不同意。章青不同意。晨晨也不同意。
这种罕见的一致,章青很不适应——就像原本长反了的五脏忽然正常了。他不赞成复读是因为很多作家都没有上过大学,那个写《浮生六记》的沈复也没多少文化,不少错别字是他老婆芸娘改的,不照样名满天下!大学不上就不上呗,没什么了不起。
天天不干是因为自有打算,而晨晨不干是因为不甘心——只要没开学就不算完!她想,孙秃子那里还有希望呢。不管怎么样,人总该有点良心吧,答应的事不能赖皮吧?但是,晨晨心里终究不踏实:夹到嘴边的肉还不一定吃得到呢。
电视机复了位。晨晨拿着遥控,不停地从这个台转到那个台。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却在跑马……
晨晨放下遥控,拿起电话。
杨畅在电话里说,还真巧了,刚刚老孙来电话,说你儿子的分数实在太低了,他也没办法。
没办法?!晨晨的嗓子里似被人强塞了一块抹布。
“不过,”杨畅见晨晨没声音,赶紧说,“老孙人还是不错的,他帮你联系了一所民办大学——你别不满足,天天的英语成绩没达线,要不是人家帮忙,还上不了呢。这种事强求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有书读就是啦。”
晨晨知道,民办高校一次性建校费现在不收了,这就省了一万六。三年大专,学费是公办学校的一倍,再加上生活费、住宿费估计5万左右吧。杨畅说,钱不算多,可问题是,大专毕业生找个好点的工作也难。不是说毕业即失业吗?好多硕士甚至博士都在家吃父母呢。
晨晨想不通,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不可能啊。要是这样,孩子得什么时候独立啊?杨畅笑道:“傻了吧,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哈哈,看我多好。他不是要离婚吗?给他孩子!——你想,养一个孩子要多少心血啊?!嘿嘿!”
晨晨想,这就是她和杨畅的区别了。总起来看,她属于贤妻良母型。她希望孩子上进,希望丈夫出人头地,希望这个家兴旺,她毕生都在为这个努力着。可杨畅就不同了,孩子成了婚姻的砝码,那,还算是母亲吗?
第八章
1
晨晨接过邮差手里的通知书,慌忙撕开。一行大红烫金的字跳进晨晨眼里:“××宏图学院,英语专业”。什么狗屁宏图,民办学校就喜欢起唬人的名字。晨晨冷哼一声。
章青推着自行车远远过来,望见晨晨在看一件东西。估摸着是录取通知书来了,跑了过来。晨晨把一张贺卡似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自己上了楼。
直到9月底,那个“宏图”才开学。
天天一走,晨晨心里空了,生活也没了秩序——从前,晨晨围着儿子过日子,就像一头拉磨的骡子。现在,磨没有了,骡子没了方向。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晨晨觉得特别累,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可是家里乱七八糟的,实在看不下去。她盯着从沙发缝里拎出一只臭袜子,摇摇头。这爷俩一个比一个懒。
杨畅说过,哦,不对,是聂伟民说过,女人要爱自己……是啊,是该好好爱自己了。近二十年来,为这个为那个根本就没为过自己。
想起老行长,想起新村里那个死掉的中年人,晨晨百感交集。
眼睛一闭,一切作废!
自从唐晨晨对章青宣布要为自己活一回后,她有点神出鬼没了,家里的一些时装首饰章青从没见过。那套资生堂就是信号,老婆革命的信号。
章青不明白她的革命动力是什么,目标是什么?
别的不好说,直接的后果就是饭没人做了。
苏州人有个习惯,遇到不可思议的事就会伸手过去摸对方的额头,意思是:是不是烧糊涂了。章青的手也就这么伸了过去。
“做什么啊?人家刚要睡着。”晨晨被丈夫吓了一跳,不满地说。
“喂,最近怎么回事,好像换了个人。”
“什么换了个人?有话明天说,我要睡了。”
“明天?现在和你说句话都难了,早上我还没起,你就走了,晚上我睡了你才回来。”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一向懒得和我说话吗?不会说你想我了吧?”晨晨眼睛仍是闭着。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想不想的。我是问你,老出去干什么?”
“干什么也不会干坏事。”
“谁说你干坏事了,急着表白做什么?”
“我表白个屁!你不问我还懒得说呢——你倒是睡不睡?不睡出去!”章青搅了她的觉,晨晨来火了,蹬了章青一脚。
正所谓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从前是晨晨盯着章青,现在倒过来了。他发现妻子似乎比以前快乐了,走路的样子也悄悄发生了变化:以前是松松垮垮,踢踢遢遢,现在是含胸拔背,步履轻盈。
健美去了?这有什么可瞒的,真是!
就在章青要把这个事情搁下时,晨晨出状况了。
有人告诉章青说,在一个叫“梦开始”舞厅看到你老婆了。章青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自诩高档次的女人会到这种地方去?他再三问那个人有没有搞错,那人发誓,要是错了,自挖眼珠子!
章青还是不信。舞厅这么杂乱,黑乎乎的,难保不看错人。
说是那么说,心里总放不下。老婆可不能出事,前几天听一个记者说,跳舞造成家庭破裂的比率在上升。一定要把她哄回来。
章青不露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想明察暗访——到目前为止,他还吃不准这事是不是真的呢。
星期天晚上,晨晨打扮一番又出去了——阁楼上的章青听到了碰门声。
他两眼盯着电脑却一字打不出。脑子里满是妻子和陌生男人搂在一起的影像。
其实,老婆添乱是次要的,最让章青揪心的就是总不在状态,写不了东西。
作家这顶帽子得有头去顶啊,老没有作品脸上很难看的。那次笔会上,不少人大谈自己的作品,就让章青很不舒服!
想到这些烦心的事,章青坐不住了,站起来去续茶,结果开水烫到了手。
唉,罢罢罢,不如见识见识舞厅究竟是什么鬼样子。
章青端着厚厚的电话本,翻找舞厅的地址。他走在街上从不东张西望——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哪有心思关心那些俗男俗女的破事儿!
这个叫“梦开始”的舞厅居然开在闹市区!有钱做什么不好,开个医院,办所学校,都是给祖宗积德给子孙造福的事,却来弄这种名堂。
舞厅门前的空地上停满了车。
停车场很重要,很多商场、饭店就是因为没有停车场生意大打折扣。
章青并不着急上去,先查看那些车子。从车子的档次上,章青可以猜到出入舞厅的都是些什么人。
自行车和电瓶车居多,只有十几辆摩托还是蹩脚牌子。也就是说,这是个中下层平民消费场所,只有小鱼小虾。晨晨心气甚高,应该不会在这里的,肯定是那人看错了……没在也好,没准让她反咬一口。章青心里很矛盾,既想发现晨晨又不想把事情坐实。
这楼有四层。底楼是个超市,二楼是游戏房,三楼才是舞厅。
章青拾级而上。
楼梯还算宽畅,可容三人并行。两边的墙面是用红色化纤毯包着,估计是因为吸音,上面是铝合金压条,弹眼落睛。二楼迎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古铜色浮雕——一个法国中世纪骑士跃马驰骋,与大仲马《三剑客》里人物的装束无二。章青心下感叹: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入场券是男宾五元,女宾三元。女人多了才能吸引更多的男人啊,生意人真是精明!
章青踏进舞厅,眼前一暗。有如进了一个山洞。如诉如泣的音乐中,灯光明灭,舞步摇曳……在这样的氛围里,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站了会,让眼睛适应一下,然后摸到一只空椅子坐了下来。
曲尽人未散,又一曲开始了,还没回到座位上的人们又返身入池。
两三分钟后,灯光渐暗,不一会,竟是漆黑一片。章青睁大眼睛看自己的手。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
章青早听人说过,见识了还是惊诧。整整20分钟!我的妈,谁要是耍流氓的话……
没有晨晨。
接下来是震耳欲聋的迪斯科。章青捂着耳朵想逃出去,这种地方呆久了是要折寿的!
一个小姑娘挡住了他的去路。章青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双手乱比划。要我泡茶?章青做了个喝茶的手势。小姑娘急急摇头,想拉他坐下。真是莫名其妙!章青瞪着她。她弯下腰,凑在他耳朵上说:“大哥,我陪您跳舞吧,别人教生手每小时50呢,我只要30……”
章青像是怕鬼缠身,直跳起来,鼠窜而去。
要死快哉!这种十四五岁的孩子也干这勾当?真是无法无天!
2
其时,晨晨恰好在那个舞厅。他们常去的地方今天停电。
晨晨学跳舞是杨畅拖来的。她原本死也不肯,杨畅说,伟民会去二流子成堆的地方吗?
啊?伟民?晨晨的反映说不出是激动还是诧异,他跳舞?
是啊,我死磨硬缠拖他来凑热闹的。杨畅说。
晨晨就改了口气说,我试试看啊,别笑话我。
杨畅说,没事,你就当走路好了,慢慢就能听出节拍了。
章青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进来时,晨晨就看见了——她大张着嘴眼,一副见鬼的表情。
杨畅正说着什么,见她半天没反应,用胳臂肘推了推:“喂!干什么呢?”
“嘘——我看见章青了!”
杨畅知道章青是晨晨的丈夫,晨晨平时常挂嘴边的。今日得见真佛,便急不可耐地抬起屁股,东张西望:“哪里?哪里?”
晨晨急了,拼命扯她衣服:“喂,坐下来,坐下来!”
“紧张什么,他又不认识我。”杨畅坐下来,不以为然地说。
“你那么漂亮,他一注意就会看到我的!”晨晨急了。
“哈哈,心虚了吧?”杨畅扬声大笑,晨晨慌得赶紧捂住她嘴,凑近她的耳朵说:“姑奶奶,求求你,别闹!我心都乱死了,不知道他是来找我还是约了别的女人呢。好妹妹,一会儿悄悄过去看看啊……拜托,拜托!”
“你答应请客我就过去。”
“知——道——了!”晨晨恨恨地说。
杨畅朝晨晨指的那个方向摸过去。
晨晨手心里都是汗,又不敢朝那个方向看。
不多一会儿,杨畅回到晨晨身边,说是没看见,估计走了。
“其实,你告诉他也没事儿啊,这么神秘做什么?现在跳舞的人多了去了……他这么不开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可不想授人以柄。”
“哎,他会约女人来这里?不是吧?作家教授,知识分子啊,要面子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啊?他以前去没去过舞厅?”杨畅语速极快,表情夸张。
“我也是猜测。他不知道我跳舞的事,应该不是来找我的。要么他也偷偷跳舞,要么与人约会,否则来这里做什么?教授怎么啦,教授也是人。”
晨晨心神不定,这时,聂伟民过来了,请她跳舞。
聂伟民热乎乎的手透过薄薄的衣衫烙着晨晨的心。他跳得很好, 舞步娴熟,幽雅得体。她闻着他的体味,渐渐脸热起来,情不自禁偎了上去。 聂伟民握着她的那只手往外轻轻推了推……晨晨一惊。我怎么了?
晨晨的不自然还没表现出来,就听到聂伟民说:“这个曲子真长啊,累不累?”
晨晨知道,聂伟民这么说是给自己台阶。她非常感激他的体贴与细心。
“我看你跳得真不错,经常来这里跳舞吗?”晨晨大声道。
音乐很吵,说轻了听不到。
聂伟民俯下身体凑在晨晨耳边说:“怎么可能?哪有时间啊,今天是个例外。”
他呼出的气,热热地拂过她的耳朵。晨晨又一阵心跳。曲终时,她说她要回去了。
3
章青一路唏嘘。
一摸电脑桌上的杯子,还热呢。人家关云长是温酒斩华雄,我是温茶找老婆啊。
章青很心酸,心酸的章青拿起电脑抽屉里的那幅沙画,发烫的脸贴上了冰冷的玻璃。
快十点钟的时候,晨晨回来了。
卧室的灯亮着。
哦,章青在家。她心跳起来。
晨晨漱洗了走进去,见章青坐在床上翻一本杂志。咦,他从来不在床上看书的啊。明摆着在等我。
“哟,大学问家,看书啊。”晨晨搭讪着上了床。
章青抬眼看了看妻子,又沉下了头。
“和你说话怎么不理啊?”晨晨摸了摸章青的头发,装作漫不经心。
“今天怎么这么早?”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杂志。
换了平时她早一句话顶过去了,可是今天她不能。
“你没出去吗?”晨晨试探道。
牐牎懊挥小!
章青不相信他的智谋不如晨晨,然而,他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必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他想也想得出她会怎么回复他。
晨晨见章青一副落寞的样子,心有不忍,右臂绕上了他的腰。
章青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没有说话。
晨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工会请来了教交谊舞的老师,这些天我在学……”
“哦,学会了也没地方跳啊?”章青不动声色。
“华夏银行有个多功能厅。”
鬼话!但章青还是说:“别到外面去,太乱。”
“嗯,杨畅说了,其实……其实,舞厅是交流平台。”晨晨吞吞吐吐地说。
交流平台?别交流到别人床上去!
前几年,朋友的老婆就是跳舞跳没了。开始只是夫妻俩自己跳,后来各自有了舞伴。那男人比她小七岁,不知怎么她爱上了他。作天作地和丈夫离了婚。像这种事情不仅意味着经济上的损失,还是对自我认同的一种打击。
“这阵你也别出去了,流感厉害着呢。”说着,章青的手伸进了晨晨的衣服。
很多时候,男人的性爱是征服女人的武器。
皮肤松弛,浑身赘肉……章青不觉兴味索然,颓然倒下。
“要不要去看看?”晨晨脱口而出。
“看什么?”
“男科啊,妇保医院有门诊。”
章青一怔。
“不,我不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自私?!你叫我怎么办?”
过了会,晨晨呜呜地哭起来。
章青叹了口气。唉,今晚又睡不好了。
他是不行,可是这能怪他吗?你想,你心里厌烦一个人,你会做吗?自以为是这个家的功臣,由此可以随便发脾气。可是事实呢?相夫教子一样也不行!鲁迅好像说过:女人只有女儿性和母性,没有真正的妻性,妻性通常是母性和女儿性的结合。她呢?母性?大概有,女儿性却是一点也没有。如此,她就不是合格的妻子。
……
晨晨双脚一落地就进了盥洗室。章青今天有课,也跟着挤了进来。他拉了拉晨晨的衣袖,示意让一让,晨晨一摔手挣脱了,把脸更近地凑上镜子。
“再怎么化妆也没用,没见过破布能做出好衣裳来。”章青嘀咕道。
又是破布!晨晨转过身来,怒道:“放你娘的屁!我是破布,你是什么?!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大家别上班!”
这不找死么?心里想的怎么能说出来呢?章青赶紧溜走。
第九章
1
晨晨下班后没有回家,也没吃晚饭,她吃不下。在外面逛了很久,摁响了杨畅家的门铃。
穿着肉色丝绸睡衣的杨畅打开门就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啊呀,晨晨。这么快就想我啦!”
晨晨勉强笑了笑:“一个人啊?”
“你想还有谁啊?怎么了,情绪不高啊?”杨畅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别提了……”晨晨红了眼圈,走到沙发前坐下。
杨畅关了电视,坐到晨晨身边。说吧,谁欺负你了?
晨晨一五一十告诉杨畅,杨畅滚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啊呀,啊呀……笑死我了,这也值得你这样?哈哈哈……”
晨晨翻了她一眼,道:“你有病啊,有什么好笑的?我都气死了。”
“我说晨晨,他说你破布,你说还他好了,还跑出来?回去回去!”杨畅连连挥手。
“干什么?不欢迎啊?!好吧,我走。”晨晨赌气往门外走。
杨畅一把扯她回来,嚷道:“哎哎,谁说不欢迎啊,开玩笑嘛——正好陪陪我。”
晨晨接过杨畅递过来的水杯说:“不是说还他的问题……他和我很长时间不那个了……”
“不一定是他嫌弃你啊——知道吗晨晨,你有时候太沉不住气了,这样对夫妻关系没好处。你看过‘缘分天注定这部电影吗?很有名的美国片,里面有句台词适合你,你听好了,争吵——是——性生活的——致命伤!”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晨晨看不惯她教训人的样子,心里冷笑:你都翻船了,有资格说我?
“也许他ED了,他吸烟是吧?这就对了。吸烟影响血供,刺激交感神经产生过多肾上腺素,破坏睾酮的制造……”杨畅背书似的说了一大串。
晨晨啐道:“死鬼!什么ED不ED的,哪里学的这一套!”
“伟民说的。”
又是伟民!他和她说这个?!都到这份上了?晨晨脸上的皮肤紧绷得像要裂开,忍不住说:“他和你说这个?”
“咦,我们是医生啊,有什么说不得的?”
晨晨翻了她一个白眼:“女人家家的,真不害臊!”
“切!这有什么!这是科学!”
晨晨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挪开了,原来如此。干脆,弄个明白。她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把气提了又提……努力轻描淡写:“嗨,你们是恋人吧?”
“恋人?谁跟谁?”
“你和伟民啊!”
“看看,又瞎猜了不是!还没老就糊涂啊?你有什么根据?”
“我看你们挺热络……”
“热络就是恋人?我和你也热络,我们是恋人?”杨畅哈哈大笑。
晨晨哭笑不得,闹了个大红脸。
说着说着,半夜了。杨畅催晨晨回去,晨晨不肯。说是赖也要赖一个晚上,吓唬吓唬他。
晨晨回来了。章青偷觑一眼,她的脸上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莫名其妙。女人心,海底针,一点不错。他接过晨晨手里的菜,陪笑说:“老婆,昨天早上是开玩笑呀,你怎么认了真?我等了差不多一夜……”
晨晨道:“去,该做啥做啥去。”
章青在客厅里站了会,见晨晨忙着拣菜,也不理他。就上了阁楼。
他靠在电脑边的一张藤椅上,悠悠然点上一支烟。
脑子里有两个女人在打转。
晨晨再怎么折腾他不管,只要别去跳舞……怎么劝她呢?这种事情没法劝,越劝越来劲。好在这人兴趣转移很快,厌了自然不去。
紫菊。除了小说,紫菊是章青的“精神”。
男人有情人,这是一种能力的肯定,没有“花头”的男人,女人肯跟他吗?这个“花头”,就是社会地位,就是经济地位。章青没有“花头”,所以年近半百也只有他一厢情愿的“情人”。
有人认为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厉害得多,“回头率”低。可是章青不这么认为。精神和肉体本来就不可分,你精神出轨了能不影响肉体吗?比如自己吧,对晨晨已经没好心情了,根本不想碰她,还不是精神影响了肉体?再说这第一种,男人心里知道,只要和这个女人上床多少还是有感情的——除非妓女,妓女也难说,不都是无情的……
人家紫菊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哪样不称心?!我呢,要钱没有——女人是物质的,送她喜欢的东西自然高兴,一高兴情绪就高涨,就心生感激,就有所表示,就能亲近;要貌没有——我章青自然有自知之明,离帅哥的形象是“大闸蟹坐飞机”——悬空八只脚;地位呢,也算不上,这种头衔一抓一大把。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自身也是有成就的,章青在她面前卖弄不了什么。
作为女人,她图他什么呢?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大家理智的话,不用有监狱了,不用有法律了。
他的脑袋告诉他不必挂念紫菊,可是他的心又由不得自己,只要紫菊在他心里存在一天,理智和感情就会开战一天。谁赢谁输,章青无法预料——是个男人谁放得下这样的女人呢?她就像雨后清新的空气,像枯草丛中娇艳的鲜花,她代表了美好,而美好的东西谁不趋之若鹜?
实际上,他和她只是遥遥相望。这符合美学理论,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因就在于有想象空间。
章青此刻就浸淫在想象里,双眼眯着,似睡非睡,没察觉晨晨上了阁楼。
2
自从知道伟民和杨畅的真正关系后,晨晨心情好了许多。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的时候,人的生活态度特别积极。
晨晨觉得应该收拾一下阁楼了。
男人就是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注意细节,重视健康。章青抽烟很凶,一天两包,损害健康浪费钱,尤其是要引起ED!
章青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摇晃着,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晨晨正稀里哗啦扫荡地板上的报刊杂志。
“喂,喂,你干什么?别乱动,弄乱了,回头找不到。”
晨晨抬起头,手依然不停:“你乱成这样还说我弄乱?”
“不是一个概念!”章青急了,推了晨晨一下。晨晨踮脚蹲着呢,哪经得起这么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气恼地爬起来,反推了章青一把,章青撞在电脑桌上,电脑摇了一摇。他火了:“去去!谁要你管我的事!”
“好心没好报!”晨晨扬起一脚,踢飞几本杂志。牐
晨晨气呼呼走到大街上。一想手机没拿,又转回来。她掂着手机,忽然想起聂伟民。上次在舞厅见过他后已是好多天了,不如打个电话给他吧。
还没打呢,晨晨先慌了,手直发抖。拨了几次,最后一位就是不敢摁下去。说什么呢?说自己心情不好?最后,她眼睛一闭。豁出去了。
“喂,聂伟民吗?我唐晨晨啊……”
“你好,有事吗?”
“没事……你在忙什么?”
“哦,我写东西。”
“好的,你忙。再见啊。”
晨晨慌忙挂断。短短几句话,她出汗了,就像做贼。
今天是星期天,逛街的人特别多。街上穿什么的都有,有穿短袖衬衫的,有穿毛衣的……一对年轻的外国情侣站在小桥上看风景。晨晨也走过去张了张。还真是不错,小河里的水很清,苏州的每条河道都清理过的,盛开的桃花和翠嫩的新柳配着粉墙黛瓦煞是好看。一条小船正好咿呀经过,划船的是个年轻女人,从打扮上看,像是苏州郊县的农村妇女,后脑勺上梳了个发髻,发髻上插了银饰,在秋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上衣是凡士林布斜襟衫,裤子是中式的,裤腿肥大,外束一条苏州人叫“竹裙”的围裙。晨晨小时候经常看到这种服装,清爽古朴秀气,很有水乡的味道。现在有了“旅游”的味道了,作秀。
虽然是“瞎子”太阳,也是亮得刺眼。晨晨后悔没戴太阳镜。
报纸上说,到了三月份就该涂防晒霜了,偏巧她又过敏,换了几个牌子还是不能用。她很想做皮肤护理,可每月要千把块钱呢,舍不得。杨畅这死东西还真是想穿了,一件上千元的衣服穿了两周就不要了。还有,健身卡、按摩卡、洗脚卡……这些东西一个月没几千块钱是拿不下来的。要是我没有儿子我也可以啊。晨晨又是羡慕又是懊恼。
晨晨脑子里绕啊绕,又绕回到丈夫身上。你凶什么啊?有话不能好好说?肯定心思变了。不行!我不能这样放弃,偏要管一管!
章青在阁楼上颠来倒去玩沙画。
所谓沙画,就是两块玻璃中夹着黑白两色的细沙,还有些许水。侧倒沙流,能变幻出不同形状的山脉,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形象逼真。这是紫菊寄放在他那里的,她那小坤包根本装不下东西。分手时他俩都把它给忘了。
章青后来也没提醒她。留下它也好有个念想。
章青看见晨晨,急忙把沙画放下,随手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看起来。
晨晨没招呼丈夫,不声不响把报纸杂志分门别类堆好,又把书架整理了一遍,开始擦窗户拖地。章青默默看着。
不到一个小时,一个整洁干净明亮的书房“脱颖而出”。
章青不免有些感动,他说:“辛苦你啦。”
晨晨白了他一眼:“这才像句人话。”
电脑桌是最后的领地,晨晨走过来拿起沙画。
章青紧张得要命,怕掉地下摔坏了,又怕老婆要了去……
还好,晨晨只是玩了几分钟就放回了原处,问:“哪来的?”“桂林买的。”“多少钱?”“六块。”晨晨点点头。她伸手去拿脏兮兮的那三只烟灰缸。章青手一挡说:“这个我来吧。”
“不要,”晨晨拨开章青的手,把三只烟缸叠起来,放进簸箕,端着下楼了。
章青见晨晨半天没上来,就下楼去拿烟缸。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怎么也找不见。
“烟缸呢?”
“扔了。”
“什么?”章青瞪大了眼睛。
“抽烟对人不好,影响健康。”唐晨晨耐着性子说。
“我在阁楼上抽,影响不了你们。”章青虎着脸说。
晨晨在洗拖把,自来水哗哗地流。她没回头,大声说:“怎么不影响?你倒了,老婆孩子呢?我们怎么办?这医疗费……”
又来了!章青赶紧掐断她的话:“不抽烟叫我怎么写作?我动脑筋就要抽烟的……”
“得了吧!这几个月也没见你写出什么来,烟倒是一天两包没少过,烧人民币啊!”
听出来了,归根结底是心疼钱!纠缠下去也没啥意思。还是买去吧!
3
晨晨无精打采地买汏烧,她看不到自己的希望。然而章青有了希望,是大希望,就像漆黑的夜空跳出大太阳来。
当系主任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章青几乎傻了。
人有种本能,愿意把好消息告诉当事人,潜意识是想得到些好处——这情形有点像古时的“报子”,谁家高中,一路锣鼓敲去讨赏钱。可这个“报子”不一样,校方还没正式公布呢!
章青当天中午就请主任吃饭,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
“真有戏?”章青说。
主任优雅地把一筷太湖白鱼送进嘴里,笃笃定定地把鱼刺一根根剔出来,咽下去,然后人往椅背上慢慢靠定,又用消了毒的白色小方巾擦了擦嘴,这才对眼里似乎淌出口水来的章青说:“那是。我能骗你?我早就要个副主任了,可学校一直拖着——明白吗?养一个主任等于养一个半教授呢!上次见到校长,我又提这事,他说,你认为谁合适呢?我就推了你。”他嘴里说着,眼睛却瞄着别的方向。章青跟着他的视线,一看那只雕花玻璃碗空了,赶紧招呼服务员:快,再上半斤白虾!
这顿饭花了298元——好险!章青身上就三张百元大钞。
得,没钱买烟了。
章青把烟灰缸撤了,书房彻彻底底打扫一遍,他很快乐地做着这些事,进进出出哼着什么,听起来,像是把京剧和黄梅戏串在了一起。
晨晨看怪物似的看他。怪事!
晨晨把这事跟杨畅一说,杨也觉得不对。
你老公肯定有问题,估计外头真有女人了,这个女人不喜欢他抽烟……男人的习惯只有在爱一个人时才能改变。他抽烟有二十年了吧?
晨晨点头。
你看,还用我说吗?
对!这事蹊跷。一定是有原因的。晨晨觉得有根棍子在她肚子里搅。
冷了,的确是冷了。吵了那么多年能不冷吗?他在我这里是冷的,那么就热在了别处。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和电话女郎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最近有了突破!不然,他怎么突然想起来戒烟呢?——不是近距离你管他抽不抽烟呢!
以前她软硬兼施花了多大功夫啊,人家一句话这烟就戒了!真被他活活气死!
然而证据难找啊……对,杨畅说得对,章青一定另有手机,手机上的信息就是证据。
只要找到手机,马上真相大白!进他的办公室容易,可抽屉一定是锁着的。怎么办?
杨畅安慰晨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了总有天穿的时候,不急在一时。
嘁!天穿?生米煮成熟米饭,就像你们?!晨晨心里翻泡泡。
手机手机,要命的手机!晨晨忽然眼睛一亮。对!买手机不是要身份证吗?有啊,就在户口簿里夹着呢,可以通过身份证查啊。只要拿出证据来不怕他不承认!没企图你买两只干什么!
杨畅笑了:你真是不领市面,现在买手机不用身份证。
晨晨颓然倒在椅子里。还是没辙!真是老虎吃田螺——无从下口。
她发了会呆,忽然问杨畅:你恨他吗?
杨畅皱了半边脸,说:“没头没脑的,我老公?——恨过,不过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晨晨眼里跳着惊讶、不信和不解。
“真的,我现在真的一点也不恨,反倒常常想起他的好来……”杨畅一本正经地说。
杨畅看晨晨一脸的纳闷,不禁笑了,说道:“嘿嘿,你不知道,想他的时候心里那个难受啊。毕竟朝夕相处十年了,说没感情是假的。吵也好闹也好不理也好,有气就是有感情!可是,真的在一起几十年试试?有多少人忠于自己伴侣的?中国男人平均有性伴侣2.5个,还算少的呢,好像美国最多,人均7个!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啊。什么千里共婵娟?人家苏轼苏辙是兄弟手足,是血缘!换所谓的‘爱人试试?什么牛郎织女什么梁祝,那是美好理想。”
杨畅的话听得晨晨毛骨悚然。
“我说晨晨算了吧,在一起很重要。别费劲巴力地找证据了。听不听由你。你不会明白,女人有个再烂的丈夫总比没有好。我离婚是没办法,他逼的。你可别傻了,眼睛一闭,随他去吧——有人看上证明他有价值啊!”说着说着,杨畅故态复萌,嬉笑如故。
“呸!去你的——不过说真的,你的话有点道理,做我高参吧?!”
“行啊?给多少钱吧?”
“你这人真没劲,什么钱不钱的,俗!”晨晨胳膊肘搡了她一下,哂道。
在一起很重要?当然重要。这还用说吗?问题在于章青怎么想。我不会做逆来顺受的小女人的。妻妾同堂?做梦去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4
章青高高兴兴回家了。听见晨晨在厨房忙,他一边换拖鞋一边喊:“我回来了!”今天,院方正式宣布他为中文系副主任了!这桩事情他一直没敢跟老婆说呢,怕像上次那样,鞋子没穿着落个样。
晨晨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冷冷地扫了丈夫一眼:“回来就回来了,叫什么叫?亢奋!跟个日本人似的。你好像戒烟了吧?”
章青惊讶道:“谁戒烟了?”
晨晨一脸错愕,半天没合拢嘴。
章青没理会她的反映,殷勤地到厨房端菜出来。
“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大作家体验生活啊……”晨晨靠在厨房的移门上说。
章青笑嘻嘻地说:“嘿嘿,好消息。”
好消息?都这样了,屁好消息。
“中奖了?”晨晨问。
“中奖算什么呀……我提了,系主任!哦,是副的。补发的工资已经打在卡上了。”
“多少?”
“不是钱的问题。”
“怎么不是钱的问题?”
晨晨见丈夫笑容僵住,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管怎么样,毕竟是件高兴的事。
“那么,我们外面吃去,庆祝一下?”
“天天呢?”
“我回来就没在,这小鬼,国庆放假这几天都没在家好好呆过!不知道在忙什么。”
儿子这次回来,晨晨发现他变了,不再和她顶嘴,无论她说什么,只回答三个字:知道了。
“你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在饭店等。”晨晨吩咐丈夫。
“什么饭店?中餐西餐?”
“西餐有什么好?中餐,‘大东方吧。”
晨晨他们这个包厢叫“翠竹厅”。天花板上,一方一方的都是翠竹,壁纸也是一丛丛修长的竹子,身居此地,仿佛能闻到竹子特有的清香。餐具很精致,亮闪闪雕着花,像是镀银的。
天天坐在父亲右首,满脸不高兴。他们怎么想起来要到这么高级的地方来吃饭?有这钱还不如多给点生活费呢!学校里东西奇贵,菜量少又不好吃,就是洗个澡也不爽快,计时付费的。手机呢,只敢发短消息。更别说请客了。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章青掏出一支烟看了看晨晨又放了回去。
“你点?”晨晨问章青。
“还是你来吧。”章青想,我可不管这事,别花多了哪天后悔。
晨晨翻着漂亮的菜单,看菜名根本猜不出原料是什么,价钱又奇贵,加上15%的服务费,这顿饭没几百怕是下不来——当然,晨晨是不会丢这个脸的,吃就是档次。堂堂一个大学系主任难道混迹于普通市民中吃大众菜?
晨晨记得有次吃火锅,邻座的男人打着赤膊居然把臭脚搁到了她的凳子后!从此晨晨宁可在家里吃,再也不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服务员是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耐心地解释着一个个菜名和口味,半天没见客人点一个菜,又不好催,只得将站姿换了又换。
天天看不过去了:“妈,你快点!”
“我点了啊,你们都得吃光,这种地方是不能打包的。”
天天涨红了脸看了看服务员,埋怨晨晨:“你快点啊,我还有事。”
晨晨要了一瓶红酒,最普通的那种。酒店最赚的就是酒水,她可不愿意白送钱。
“来,天天,祝你爸荣升系主任!”
原来如此!天天苦笑笑,这两人,一个为名,一个为利,今天总算如愿。
酒过三巡,晨晨以目光示意丈夫。
章青若无其事地错开了眼睛。他知道她的意思。
晨晨狠狠瞪了章青一眼。
“天天,”晨晨低着头转着高脚杯底的一点残酒,“学校怎么样?”
“能怎么样?上课呗。”天天淡淡地说。
“嗬,就这么交账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妈,你不就因为我没考上大学耿耿于怀吗?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妈!你搞搞清楚,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从离开你身体的那刻就是!我有我的人生目标,你懂不懂?别说我不理你啊——跟你说也是白说!你的思想太陈旧了,会被时代淘汰的。”天天本来不开心,吃饭就吃饭呗,搞得像审问似的。
“放屁!你是娘还是我是你娘?教训我?我陈旧?我他妈陈旧怎么就生出你这新东西来?!淘汰我?我先淘汰了你!”晨晨料不到儿子会说中她的心思,不禁恼羞成怒。
要死了,这是在五星级的饭店里啊!章青和天天不约而同逃了出去……
这才叫花钱买气受哩!晨晨气冲冲地追出,与送水果的服务员撞个满怀,西瓜、猕猴桃、哈密瓜红红绿绿撒了一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