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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调”思维在散文诗中的运用

2012-04-29耿林莽

散文诗 2012年5期
关键词:复调词牌红柳

耿林莽

复调,原是音乐领域用语。音乐中的伴奏、伴唱、重奏、和声、交响乐等,都有其“复调”性。前苏联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首创“复调小说”理论。他认为,陀氏小说中的主人公,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这种“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就是“复调”。“复调”思维,现已被广泛运用于文学艺术的许多领域,并衍生、扩展了她的内涵。譬如,最近在现代文学馆的经典作家研究中,陈曦先生对曹禺的代表作《日出》《雷雨》《原野》等的评说,便运用了“复调”的思维。这三出戏的“命题”所包含的对于剧情的诗意象征,以及人物关系的呼应上,都有着“复调”思维的影子。这些,且不去细说。我感兴趣的乃是:在散文诗的创作实践中,有没有“复调”思维的影响呢?我认为:

有,而且相当可观。

首先从音乐性能上观察。散文诗是诗,始终蕴含着诗的音乐性因素。郭风、谢明洲等人的许多作品,可推为代表。试看郭风《雪从我们村庄的上空降落下来》中的一段:

乌柏树和梅树上,铺着雪了。

山峦,林木,

池沼边的篱笆、术栅上,都铺着雪了。

溪岸上都铺着雪了。村前的石桥上和草地上都铺着雪了。

樟树上铺着雷了。

水磨坊的木屋上,都铺着雪了。

这种层层迭迭的复沓性语音的反复回旋,不仅起到加深印象的作用,加强了音乐节奏感,而且在视觉上也造成如像电影蒙太奇镜头推移的效果。这种“复调”式的语言效应,是一目了然,就毋需多言了。

巴赫金的“复调”思维的核心,是从“单声部”到“多声部”,从“单调”到“复调”的“突破”。“在每一种声音里,他能听到两个相互争论的声音;在每一个表情里,他能看到消沉的神情,并立刻准备变为另一种相反的表情;在每一个手势里,他能同时觉察到十足的信心和疑虑不决;在每一个形象上,他能感知存在着深刻的双重性和多种含义。”对我们启示最大的关键词语,便是这“双重性和多种含义”。从这点出发,我认为在散文诗中,人们普遍使用的象征手法,普遍追求的多义性,实际上也是“复调”思维的体现。不妨以常见的自然风光题材的作品为例,来作一些分析,过去的所谓“风花雪月”诗,大都是就景写景的“单声部”,现在的不少作品,已将人的思想感情,移到了自然风光之中,让“风花雪月”人性化了。我们来看陈劲松的一首小诗《红柳》:

神的小小的信徒。

海拔5000米,红柳站在向阳的山坡。纤细的手指拈住每片阳光。

你沉默。雪山便沉默。

你开口说话,雪山和神便开口说话,春天便开口说话。

在这里,红柳已不仅是“自然物”的红柳,而被人性化、社会化了。诗人要让她“开口说话”。这“话”便不仅是红柳的话,而且是雪山和神的话,是春天的话了。这不正是“复调”性的体现么?

在散文诗界,对于“复调”思维的讨论不多,也许,自觉地以之指导创作的也不多。然而,符合这一思维的创作实践却并不少见。许淇是对散文诗文体发展有着独特见解的一位大家,他在《无形式的形式》一文中说:“散文诗是两根和弦以上的双调性结合;它应拨动意象的和弦——交织、复沓、重叠、并列……它可以表现时值、速度和生活节奏的急剧变衍,表现现代生活中现代人的潜意识和深层意识。它甚至可以出现不谐和音,那将是富于暗示的多层次、多声部的交响音乐。”虽然不曾用“复调”这两个字,他的这段话恰是散文诗“复调论”的一个相当完整的阐述。“和弦——交织、复沓、重叠、并列……”也许还不仅于此,“复调”在散文诗中的运用,有着十分广阔的空间和无限的可能性。

许淇不仅这样说,而且这样做了。他的《城市交响》便以“交响”为书名。然而我以为,他的“复调”艺术取得的最大成功,是在他创制的《词牌散文诗》中。词牌,古典的词牌:《雨霖铃》《一叶落》《青衫湿》这些有着典雅气息的意境,却传达着现代生活中的人和事,这本身便是一种今古合璧的“复调”组合。他的《词牌散文诗》在艺术上的成功,在于这种复调组织没有生硬之感,如他自己所说:“焊接古典与现代/使之磷磷射光/如鸥之翅在黑礁和激浪撞击的一刹那……飞进/闪电的战栗。”

譬如他的《自度曲》写的是一个降雪的日子独坐室内的感觉。“下雪了,他在心里默念着。下雪了”,然后,便是“雪,无数幽灵,在窗外,飞舞”。如此简洁地“暗转”,便将观雪怀人的主体思维和室外飞雪的客体事物相衔接、相融合了,这便完成了“复调”式的构思。再往后,从烟斗、茶具、信件、雕塑等,无不连接着“生者与死者”,达到了极为深沉的意境渲染:“生者和死者,相隔永远,却同在一个飘雪的日子的瞬间。”

“复调”的运用,既“复”而不“单”,又“复”而不“乱”,是需要很高的艺术功力和创造性劳动才能做到的。

我有一章《落日也辉煌》,也尝试着运用过“复调”思维。从欧阳江河的《老人》一诗,读到“怀抱着落日下沉”一句,非常喜欢,便构思了这篇作品。从落日下沉时的那种炽烈的燃烧,感受到“血一般的恢宏”,于是我写屈原,写海子,义写到我自己,将人的生命价值的辉煌,与落日作了“复调”性的“多声部”的照应。“当落日的最末一线光辉从我的颊间掠过,然后在唇边停泊,展开了一簇花朵的笑波”:生命的辉煌取代了死亡的忧伤,在这一篇作品中,从情绪的起伏、情节的错综,到思路的展开,都得力于“复调”思维的启示,对于散文诗从单一走向繁复,从清浅走向厚重,都起着不容低估的推动作用。

在论及“复调”思维在中国当代散文诗中的运用及其成果的时候,皇泯的长篇巨制《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是必须提及的,这不仅仅由于其篇幅浩大,结构繁复,主题厚重,也由于她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散文诗长篇作品中,内容分量和艺术成熟度最高的一部。他在散文诗领域全方位地、创造性地运用“复调”思维扩展散文诗表现手法所取得的成绩,我以为具有经典性意义。

长诗写的是他弟弟冯春发沿古老乌江作寻根探源式文化考察,不幸落水失踪的悲剧。这个原本属于个人亲情之失的题材,被他提升为人类生命之源的水,以至民间文化之源的追索这一宏大主题,从而在意义的提升、境界的开阔,和主题辐射的多层次牵引交织的巨大展开中,获得了升华。相应而来的,便是结构上繁复性的“复调”铺陈。“七只笛孔”仿佛就是“七重奏”,共同“洞穿”了一支歌。完成了他的交响曲的震撼性的演奏效果。《港湾》《寻源》《纤痕》《林涛》《血海》《覆水》《水谣》这“七只洞孔”。以抒情和叙事相结合,悠缓而激越的调子,从容地完成了演奏。情节复杂繁多却又有条不紊,情感起伏跌宕而又井然有序,始终贯串其间的则是那浩浩荡荡的水。对于这部作品,包括她在“复调”思维的运用与发展上的成就和经验,需作专门性的研究探讨,这里只不过简约一提,以引起评论家们的关注。

散文诗这一文体,所以由诗延伸发展而来,是由于承担更为繁复厚重的现代生活内容这一要求。但是,在艺术形式上,它又以短小精炼为特色,这一“矛盾”决定了她的作者们,要善于在精炼的艺术躯体中,培育丰满而复杂的尽可能多的内容,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有人认为,既然内容丰富,便要扩大“疆土”,走散文化的路子,浩浩乎动辄万言。这恐怕未必是最佳方案。我始终以为,散文诗仍应以短小精炼的短章为主体,“体积小容量大”的特色要保持。那么,在其中如何充分运用“复调”思维,将诸多纷繁的不同声部,精炼协调地融合为和谐的优美乐章,便是值得追踪的一条可行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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