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荒
2012-04-29宋长玥
宋长玥
1太阳,一头狂躁的火豹子。
关山寂寞,大路向天。
一头狂躁的火豹子,扑向男人的胸膛。
大地,我热;江河,我热;天空,我热。
扛在肩上的昆仑,昨夜你是我的父亲,把我的青春,从1968年的子宫里掏出来,而后孤独又孤独。今天,你把大雪放在头顶,一地荒凉覆盖我。
我热;白秃鹫,我热;黑喇嘛,我热;
贝纳沟,我的姑娘崖壁上等我千年。
我闯入人间,心里落满尘埃,千年的碎片,血流成河。我热啊。
2我骑着火豹子,从东到西,直到青草枯黄,荒原再次盛开白色的帐篷。
神返回尘世,看着我心坐在河上,把荒原催开。我从惟一的花苞,成为长江上游的男人。
世界,我是你心尖上剜肉的游子。
玉树白塔右侧,孤独的白秃鹫。
3海拔2270米的高地,一对丰沛的乳房,灌溉了我荒芜的岁月。火豹子,你风一样滚过山冈,低低喊我: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父亲的心已经腐烂在土里,儿子们的同王,彻底毁灭了人世的痕迹,惟留下伤痛生长,惟留下我,在深夜里凝视父亲和母亲舞蹈的彩盆。
他们紧连的手,看见的人说断了,看见的人说比时间还牢。
火豹子低低喊我: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4高大陆。一滴水从冰舌上跳下,像我从母腹坠地,开始了一生。
火豹子说,你就是一条河。
大火的河,黄金的河,鲜花的河,时间的河,情欲的河。
你就是领着昆仑山,提着红月亮,寻找父亲的河。
火豹子说,你扶起干涸的河床,父亲巨大的身架,又在年轻的血液中鲜活和光荣。
5男人行走,在两大荒有大树的情态和豪迈。
远处的人说,他的枝叶繁壮;近处的人说,他汲干大地的血液,生命旷世火红。
而我说,我只是一个父亲的儿子;
只是火豹子最亲的弟弟。
在良知和人性被践踏的年代,因为父兄的庇护,印在童年双眸上的世界才没有蒙垢。
父亲笑了:远荒是不可避免的,漂游命定。
一如第一滴水最后归人大海,我在西大荒之巅,迎接了受难者最初的黎明。
6故乡在远方。在一盏红灯笼静悬的屋檐下,深夜和西风窥听:
小哥哥,小哥哥/熬茶熬成牛血了/尕妹的心想成纸了/大路口黄菊花开满了/一对儿大眼睛望麻了
是这样的夜晚:交颈鸳鸯在烟袋上沉睡,边陲退入旷远,黑男子披着暮色的猩红大麾疾走。
前方,乳香弥散,夜色更深。
他说,走哩走哩走远了,眼泪花花飘满了。
他说,指甲连肉分开了,活扒阿哥的皮了。
他说,白天想着肝子痛,晚夕里想着心痛。
他说,人没有翅膀飞不上来,睡梦里看一场你来。
7现在,他是高大陆逐渐远去的巡夜人。
他是被大海遗忘的水手。
他是一枚红唇上飘扬的旗帜。
他说,我就是高地,我就是大海,我就是玫瑰的青春伤痕。当一支寻春的马队在雪原上标出春天的方向,最后一只天鹅在绝望中撤离,青海湖底沉落的诵经声轰然破冰,我就是那个离开故乡的男人啊。
你云层上守望边关的云雀,你马厩中被羁绊的良驹,你岩壁上永恒的长发巫师,你挥舞长剑而沙场空寂的斗士,你牵着牦牛孤独走向河源的探宝人,你在黄昏的金殿和太阳密晤的大河信使,你酥油灯下捧着羊皮书而彻夜不眠的脱发百姓,你游走疆土内心空落的长风,你打着领魂伞在傍晚和父亲谈心的孤子,你太阳湖畔抽打死火山的闪电,你白塔下面游子安放的灵魂,你红颜上写下情爱的春信子,你凝固的波涛上矗立的信息树,你无处不在的现实虚无而真实。
一个春天来了。一个春天走了。
我就是昨天。我就是今天。我就是明天。
8江源隐秘:一只雪豹蹿行于危岩。在我目之所及的高度,它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的符号。不仅仅是大高原可见的象征和强烈意象。不仅仅是生活的一帖印签。是的,他还是男子内心关于飞翔的深度阐释和理性定义。当然,也是自由的提升和一面尊严的大旗。
而江源必定是隐秘的。在隐秘中展示不可侵犯的威严。日初,走向源头的马队被霞光拉长,佩戴玉虎和金像的探宝人,在一朵匍匐的花朵上,留下了永久的跋涉。那一声跳上云层的吆喝,的确是他们不堪寂寞而向天地表露的恐慌。
那时,一只苍鹰掠过雪线。莽原如我。
9我是青海的男人。
是这片孤独而霸道的大地上浩荡的河流。
我是他野性的躯体里,一粒蓬勃的细胞;长久不息的暴风和狂雪;是寂寞的日子和挺拔向上的春天。
我的铜首鸠杖,遗落在千年的岩壁。数不清的黑夜和白昼,我睁大双目,痛苦而不弃坚守。
我是一片嵌进河堤的陶片。挽着手臂的父亲和母亲挽起更多人的手臂。
我站在高处,孤单而壮观,永远把阳光留在最黑的深处。我守着一对饱满的乳房、温暖的子宫、粗壮的根和高原的天。
我新生。我隆起。我苍茫。我辽阔。
我坐北向南,阅读风云只是太平洋上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而我永恒。博大。
一条河流的方向一直向前。
一个男人的心灵一直远荒。
青海啊,我纵横边关,以一滴精子的热情
继续着创造。
10没有比我更荒芜的莽原、更狂的风。坐在高处的神啊。
你更明白这个男人的飙性,他把灵魂放在天葬台的一块石头上。
而后在大西洋留下青海男子的印记。
那些汹涌的波涛,一群失去骑手的蓝骏马,铺天盖地的忧伤,驮着我飞过海洋的天空。
我荒啊,青海!
太阳最好的弟弟,最终的乐土是你自己吗?抑或边关之外的边关?
嘿嘿,这当然是我的秘密。在白兰古地,我在九层妖魔殿地下安放的丝绸
至今无人解密。前方空地上倒伏的黑马白羊骨骼,谁人识读?朝向东北的灵魂之门不仅仅是一种指向,我驭风大荒,看太阳从东北升起。
他仍在低语: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那么,你们,所有生命的载体和结合体,来吧。我接纳你们。永远的边关和高地,捍卫你们。
11鹰唳拔起。一角荒芜的天空留下太阳的种子。春天铺天盖地,像一场大雨浇湿我。
我独坐边城,每一个空空的黑夜,一条空旷的大路从西宁伸向尘世的每一个地方。
凌晨四点。红灯笼在街面低矮的屋檐下已经点亮,白胡子伊斯兰老人手帕里包着金黄的锅盔。
而从黑夜里出来的人,双眼惺忪,徒然延续梦境。今天开始了。当街的铁皮面长桌上,围满了继续生活的人。他们的面前冒着热气和清香,一个跛脚的乞丐从东街走过,一个神志恍惚的女子在水泥台阶上醒来,面朝东方,露出笑容。这些人,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春天,西荒原偏北,我在四月的沼泽地里拔出腿脚。听见太阳呼唤:
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空落的心啊,看不见的大火烧红人间,我把这只疯狂的豹子关进心里。
12红唇流落江南,男人独上青海。
梦中红酥手冰凉。醒来一只鹰飞过海子沟的天空。
一颗心守护一个高原,我守着父亲海,那一滴倒悬的水,硕大,透明,包裹世界。
走远的人说,你的忧伤刚刚苏醒。
走远的人说,你长大了,但现在还不是一头豹子。
西大荒,我荒凉的内心。
恐慌像一朵九月的八瓣梅,怒放在路口。
我清洗天空,淘不尽深处的雨和雪。
我走在地上,记忆深远,童年消失殆尽。
一双探向远处的眼睛,仿佛酒杯喝空了荒原。
走远的人说,你现在还不是一头豹子。
走远的人说,你现在只是一团火苗。
13金子张开嘴唇,一条河流离开了河床。
月亮打开营地,一个男人明确了方向。
西大荒,九月在昆仑山口远向午夜。
一场风吹遍了青海。
命定的约会在雪山之巅,太阳走下悬梯,带来河流和草原。
我在一朵花瓣里写下爱和遗忘。边关比以往更荒,就像我,一片荒蛮的高原。
格尔木河右岸,太阳藏在我的胸口。
一个男人耸身岩壁。鸠首大杖指向落日。西大荒胯下
一头流血的野牦牛,耗费了他童年的时光。
14铁色高原。
父亲河。生命至高无上。
家族回归。寻找父亲河。
走向星宿海的红衣人,沾满过去的尘埃。
平原人手持羊板骨占卜:喏!喏!向西。向西。
这个在红羊皮书中反复出现的人,长夜不眠:喏!喏!再往西,再往西。
他看见的故乡,是一个秃顶的男人。
他前世的父亲,是一条铜色河。
向西:青海拔高,河流出生。
我在右岸,父亲在左岸。
慈渡。慈渡。慈渡。
太寂寞。
15一个男子是一个青海。
一个青海就是一个我。
生活最远的边关,时光新鲜,血脉清晰。
男子徒步河源,从一个女子的身体走向父亲。时间,在静止的河床流动,他,永远年轻。
男子击磬,忘记了开始的地方。前面空荡,他击磬,看不见过去的一个人。
他击磬,仿佛是一种孤单。
一次遗忘。一次醉酒。一次狂奔。
一次无法表达的痛。
徒然?他击磬,泪流满面。
甚至记不起自己其实就藏在日子核心,是最丰富的生活和沉默。
击磬。击磬。箜篌已断。
……空。
16太阳低低唤我: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17火啊火。
我是草尖上呼啸的日子,是一次爆发的特大山洪,是潜入青海湖底最深的阳光,是一只天鹅归去的路上孤单的背影,是被生活改变了内容的一座城池,是青春期的野牦牛王正午狂放的追逐,是郁结在尘世火山口的滚滚岩浆。是消逝于大湖的大喇嘛唐古拉山垭口最后的回望,是一把远离了沙场的月牙弯刀,是一道徘徊在青海上空的闪电,是对你出其不意的长途偷袭。
不可复制的,永远是男人和父亲。创作手记
我是青藏高原的浪子,二十多年来,几乎走遍了这块高耸的大地;他以无以伦比的雄莽、辽阔和孤独喂养着我的心灵。这面世界上最高的大陆,对我的精神滋养无异于母亲的乳汁和深爱。这部近千行的长诗,是我对青海和亲人们的部分感恩与还愿,早在几年前就想写了。
现在,我以极其虔诚的心情,说出在我立身的西大荒生命所呈现出的万千精彩及生活所散发的藏香般的温馨。在这个过程中,我难以避免地遭遇了焦躁、孤寂、空荡和彷徨,几经绝望的情感火山一样痛快淋漓地爆发后,内心又慢慢沉静下来。我知道,这是不可回避的轮回,但希望的太阳一直装在心里,被心血和岁月精心孵化着。这些,在《西大荒》中隐约或清晰地显露,我试图表达的,就是我和大部分生活在世界高地的人们的心灵状态。
不错,迷惘和期冀,痛苦和欢欣,纯净和龌龊,围困和突围,还有长开不败的美……都是我们面临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