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吓我老婆

范云英

我奉命连夜采访一个英雄，在英雄即将绝迹的年代。

三个小时前，三个持刀歹徒在城市广场旁边的小巷口制造了一连串的抢劫案，他们先抢了一个老太太要给孙儿买生日蛋糕的两百零五块钱；又抢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皮夹里的三千元钱和苹果手机；接下来又洗劫了三个刚看完午场电影的年轻人。三个歹徒的抢劫工作太顺利了，兵不血刃就取得了重大战果，他们根本没有动手，只拿着刀冷冷地说一句“把钱交出来”，被害人就乖乖地将自己的口袋掏空。

丰厚的收获让他们决定提前收工。没想到的是，那个身高一米六五的瘦小男子会丢下手扶着的病怏怏的女人，突然向他们发难，不要命地冲了上来。虽然他们是经验丰富的劫匪，但像这样自己寻刀而来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愣之间，男子已经夺过右首劫匪手上的刀，砍向另两个。劫匪仓促应战，没两招就被他鱼死网破的拼命打法吓得落荒而逃。

这个过程，被一路过的人用手机拍下来，当即发给了电视台。

主任兴奋得脸放红光，嘱咐道，这是一个亮点，谁说强暴面前没有英雄，你要挖掘出英雄当时的心理和动机，以此感召人们奋勇和违法犯罪的歹徒作斗争。

现在，我正在前往西郊的路上，我已查清英雄是那里一家工厂的工人，他今天为带老婆去医院，换了晚班。

我催促着开车的师傅，心里充满好奇。两个月前，我和妻子曾经就城市治安问题展开深度讨论，起因是妻子的皮包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公然夺走，妻子死抓着背包大喊大叫，攘攘大街却只有停下看的，没有出手帮的。我们的讨论还没得出实质性的结果，妻子突然问我，如果你当时在场，会不会挺身而出？妻子扎着绷带的手直直地指着我，咄咄逼人，好似我就是那可恶的围观者，让我冷汗涔涔。过后，我思考再三，对妻子问题的答案仍然是否定的。犯得着吗？万一在搏斗中断了手脚，不亏得更大？万一丢了性命，我的命总不至于就值一个包吧？而这个英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面无惧色地迎上三把长刀，难道是天生的英雄种子？

找到工厂负责人，告诉他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一个叫做吴引的英雄。负责人听了故事梗概，眼睛瞪成铜铃，随即哈哈大笑，斩钉截铁打发我，你搞错了，你要找的吴引绝对不是我们厂的吴引。

我说，没错，就是你们厂的吴引。

他说，我们厂的吴引，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一个没卵蛋的人，鸡都不敢杀。这么说吧，你就是将中指戳到他脸上，他也只是不吭声地把头转开，你说这种人会见义勇为去和拿刀的歹徒搏斗？

我也有点疑惑，或许他认为劫匪想抢劫他吧。

他说，那更不可能了，吴引的工资全喂进老婆的药罐，今天去医院还是从我这借了三百块钱，事情发生在他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的身上能有几块钱可抢，三十还是五十？

我说，太奇怪了，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所以我说你们搞错了，说不定是路人看错了。

我拿出视频，说，你看看，是不是他？

他的嘴巴合不拢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转身带路。

我心里忽然有些兴奋，一个纯粹的英雄，背后肯定藏着一段不平常的经历，一定有强大的神秘力量在支撑他，才会让他克服恐惧懦弱，做出惊天之举。主任说得对，这是一个非凡的典型，这个访谈一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

果然如负责人所说，吴引是个胆小怯懦的人，甚至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还微微地哆嗦了一下。现在，他拘谨地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处，两脚在沙发下面别扭地弯曲着，左右手不安地握来握去。

我对他说明来意，我想让他宽心，因为有媒体这个强大的社会力量在支持他。

他却慌了，急急摆着一双枯瘦的手，不能报，不能报，这……这……这绝对不能报道。

我笑着说，你不用担心遭到报复，那三个歹徒已被警察抓获。

他仍然紧张，不行不行，他们又不是没有亲人朋友，再说总有放出来的一天。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扯不清，就换了话题，以缓解他紧张的情绪，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崇拜英雄，特别希望自己长大后能成为英雄？

我见血就晕，一只鸭子都能追得我鸡飞狗跳，对那些自以为英雄打打杀杀的男孩子躲都躲不及，哪还敢想当什么英雄。他嘀咕着。

你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不是赞美英雄，倡导向英雄学习？我以为他的行动应该来自于潜意识里的力量。

他笑了，你的想像力真丰富。我小的时候，老师忙着搞第二职业，家长忙着赚钱，谁还管英雄的事呀？记得初中物理老师在教我们计算电量的时候，开场白就是“你们怎么能知道收电费的人有没有多收了你们家的钱？今天告你们一个方法，回去算算，电表走快了，就去电力部门投诉；如果是走慢了，恭喜你，你们家的电可以放心用。”

那你傍晚的时候，为什么要见义勇为，而且是面对三个持刀歹徒，你就不怕被穷凶极恶的歹徒剁成肉酱？我心有不甘，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拼命，除非他疯了。

我当时肯定是疯了。说到当时的情形，他紧了紧衣服，似乎还后怕不已。

你就是英雄！你当时肯定在想着什么，或者是你以前看过的某个场景，或者是某一本书，或者是你的某一个梦境，或者是老师讲的某一个故事。我心有不甘，进一步诱导。

真的没有，他也迷茫，又说，那时我扶着刚打完点滴的老婆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看到三个人提着刀凶神恶煞地朝我们走来，我那时真想撒腿躲开，可我老婆走不动。

对了，视频里，两个持刀和你搏斗的歹徒先跑了，你提刀走向另一个，他瘫软在地上时似乎和你说了一些话，你们说了什么?有如灵光闪现，我突然想起这个细节。

那个人好像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又没动你。说到这，他沉默了，良久，幽幽地说：我那时回答他，你们吓着我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