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土 我的村庄
2012-04-29支禄
支禄
背麦
背麦人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路上穗子哗啦啦地响着。
一捆麦子比一个人重得多啊!麦捆像一座山峁样压在人身上。
吭哧吭哧的声音,压得嗓门冒烟冒火呢!压得骨头咯叭叭响呢!背麦人不怕骨头压碎,怕的是把绳子挣断。
哗啦哗啦的穗子偶尔打在他的脸上,让背麦人说话:重得不行了,放下来歇会儿,千万别把人挣出浑身的病来。
背麦人依旧无话可说哦,老犍牛样吭哧吭哧地赶路。
一个人死活把一座山峁背到了离家门最近的地方。
“哗”的一声,麦捆放在麦场上,就像一座山峁镇住了村庄。
刚耕地回来的骡子,吓得不敢走路了,吃惊地望着:难道一个人把整个秋天也能背到场子上?
土豆
在田埂上喊声土豆,土豆就握着白皙的拳头,向我们傻傻地走来。
比起小麦、谷子和糜子,土豆一生安全。再聒噪的麻雀子不会跟土豆过意不去,再圆滑的老鼠很少去纠缠土豆。土豆让我们的日子踏实,土豆让村庄的炊烟变粗。
土豆的想法简单得像个“一”:太阳落山了,月亮就上来了。
牛打喷嚏,天就下雨。
刮大风的日子把自己抱紧,一旦吹散了下辈子也摸不到回家的路……一颗土豆在泥土里仲长耳朵,等听完风雨雷电在头顶的谆谆教诲,提着一盏盏泥土的灯,打歼黄土的门,拖着两腿子泥匆匆地往村里赶。
“开门、开门……我是土豆!”
土豆不管推开张三的门还是李四的门,不管是躺在院子还是地窖里,总算暖暖地同家了。
土豆不耐冻。久了,听见闷声闷气的咳嗽声。咳一声天就落霜了,咳两声天下大雪了。塬上,白茫茫过后还是白茫茫的。
冬天,一窖窖的土豆,才能镇住一座村庄。
羊
灰暗。粗俗。压抑。
羊啊,这些装着草、泥土、阳光的布袋。凌晨三时,赶到离我家不远的屠宰场集合。羊无望的眼神让人老心寒的,一只只矮矮地站着,冷了打个颤,打出青草味钻进屠户刘跛子的鼻腔。刘跛子梦中惊醒,用麻绳系紧棉袄,口咬刀背,挽起袖子,剁白菜样数着羊。
羊儿睁眼看着雪山似的刀刃,然后,一闭眼就走了。
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门外。天色未亮。
屋檐下,一张一张悬挂的羊皮响着草的呜叫,灯一样喊醒早起的人。一个个看不见脸面,只是低头昏暗地走过。
冷锅冰灶的。厨师开始从灶头到灶柜疯子一样摸火柴。
猛见,牧羊人孤苦伶仃地倚在墙角,牧羊人把火柴藏在内衣的口袋里。一声不吭的牧羊人,早已把一盒火柴死死地捏出大把大把的汗来。
饭桌上,瓷碗的光亮像羊的眼睛张望早坐的人。
有人心虚,就用帽檐遮了遮:有人低头咳嗽,不再吱声;有人抖动皮袄,却抖出咩咩来,慌乱的像鬼影一样飘出了门。
天亮了,屠宰场拾掇得干干净净。
尘世间,压根儿就像没发生过宰羊的事。
锄草
庄稼地里钻进了草。
庄稼人扛锄匆匆往地里赶着。牙一咬。一棵草就被拦腰斩断;再咬牙,又一棵草锄去了。有时掘地三尺,寻找草逃跑的影子。
草如果跑远了,一年半载恐难追上。
庄稼人知道,扎伤人的草,把人扎傻的草,要不了草的命,休想过个安稳的日子。
要种一地好的庄稼,庄稼人心里先有底数:草到底藏在黄土的什么地方。
一年四季,一锄头又一锄头追着草的踪影,从地的东头刨到地西头,从阴天刨到晴天。对庄稼人来说,一地的草不像长在田里,倒像长在自己的脸上,地里长满了草,对于庄稼人来说,在人前面说话,总是站不直腰。
草把一个人的时间绷得死死的:一个人的空闲,让草一背篼一背篼塞得满满的。
草锄完了,大地才变得四处安静,安静的大地,才像块长庄稼的大地。
月光下,庄稼人一颠一颠地把草背回了家,像把一个人的苦楚背回来,晾晒在灰暗的屋檐下。好久不出声。
粮袋
粮袋守好粮食,越来越不容易了,
粮袋知道,老鼠的眼睛越来越狡黠,百十斤的口粮一粒不少的从秋后照看到春首,确实是件难以办到的事情。
只要看见一粒粮食,老鼠死活往洞里拿:看见一袋粮食,成群结对的老鼠,往窝里挣死扒命地打。你把这个洞缝好,它明儿个又跑到袋子上,打一两个洞。
气死人的鼠,让人难堪的鼠,没日没夜地来偷人的口粮,
粮袋,常被老鼠撕出一双双嘲笑人的眼睛睛。
开春,粮袋倒空,母亲蹲在院子缝补袋上让老鼠打的洞,父亲一声不吭地红着脸低头干活。
作为一个庄稼人,让鼠在粮袋打上几个洞,实在是没面子的事情。
面对目中无人的老鼠,父亲常常午夜惊醒。大声喊:“打鼠。打鼠。鼠跑到粮袋上了!”
窸窸窣窣作响的粮仓,片刻又恢复了安静。
如今,老鼠在粮袋上少打一个洞,父亲高兴好几天;少打两个洞,父亲就敢和村上同辈的人,坐在一起晒暧暖、拉家常;粮袋上没有一个鼠洞,父亲才背着手吼着秦腔,跑到几爷的炕头要一锅水烟坐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