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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2012-04-29龚爱民

金山 2012年5期
关键词:相片二哥大哥

龚爱民

爹每回出门时,娘总说:“这回,你得尽快回来!”

爹说:“我很快就回来。等这回,我赚足了一笔钱,就再不出门了,咱安安心心过日子!”

娘就说:“有钱没钱,你回来!”

爹就走了。爹走向通往山外的那条大路。每回,娘都冲着爹义无反顾的背影喊一声:“有钱没钱,你回来!”

爹是一只四处飘荡的风筝。娘牵不住这只风筝,它常常断了线,来去不定,杳无踪迹。娘就老是说:有钱没钱你回来——娘似乎就是专为这句话而成为娘,而爹,似乎就是专为离家出走成为爹的。

有一年的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公安,说爹与人合伙诈骗,其它几个抓住了,爹在逃。公安问了半天,才知道问得再多也枉然,娘和我们几个孩子确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爹这一去,十年后才回家。

二哥考上高中那年,大哥考上大学。二哥对娘说:“娘,让哥哥和妹妹去读书,我去城里做工。”娘没有觉得不合适的,两个儿子,有一个能上大学吃上皇粮就行了。二哥在城里跟着一个建筑队做副工,身子骨也像楠竹笋拔节样长起来。娘一个人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爹又不在家,他知道娘很苦,就把挣下的钱尽数给了娘。娘就用二哥挣来的钱供大哥和我上学。大哥毕业参加工作那年,娘打算给二哥请媒相亲,二哥说:“我还只有十八岁,给我买辆单车吧!”二哥有了单车,在城里做工就不住城里了,每天早晨,他与城里十几个劳力踩二十多公里的单车进城,夜幕降临,他们又一路晃荡着从城里归来。

二哥觉得日子这么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包工头爱拖欠他们的工资,有时还故意找碴克扣他们。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不开心,忍一忍就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离家出走了十年的爹回来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吃晚饭的时候,二哥、我和娘正把饭吃得丝丝津津,热气成云,爹就进了屋,风尘仆仆的样子。这天娘做了点猪脚炖芋头,在县一中读高中的我回家,娘给我做点好吃的补身体。见爹进来,娘稍稍愣怔了一下,便吩咐我给爹拿碗舀饭。爹放下身上两个沉重的大挎包,进到里屋洗了把脸,然后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看样子爹是饿了,喝芋头汤时比谁都喝得响。

爹是在家里睡了一晚,才晓得大哥已经读完了大学又参加了工作。爹好像昨天刚离开这个家今天又回来了似的,家里的一切变化包括孩子的成长没使他感到一点点意外和惊喜。家里人也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没有人问起他这些年到哪里去了,又在外边干了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在县城里工作的大哥回来了。大哥每个星期天都回家来,如果他这天不回家或者有十天半月不回家,家里人也不会因为爹回来了就把他喊回来看看爹。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爹把一家人喊拢来,像模像样地开了一个家庭会。爹告诉我们,这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做过许多桩生意,也赔了许多次,后来他去了山西大同,在那里承包了一个煤矿,现在他已有十几万元的存款了。爹在一个小本本上算来算去,他郑重地对一家人说:这些年老二最苦,为人又厚道,做工供哥哥和妹妹上学,哥哥有了工作,妹妹也是要上大学吃皇粮的,我就给哥哥和妹妹每人两万元,剩下的就是老二你的。爹看着大哥和我很久,用商量的语气说:

“你俩看这样行么?”

大哥和我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爹对二哥说:“你以后不要进城做工了,我买辆汽车,你开,再开个大米加工厂,我和你娘照看着,以后这个家你来当。”

二哥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这天晚上,爹一上床,就打起很响的鼾,好像是好多天没睡觉似的。

大哥、二哥还有娘围在火塘边,他们都睡不着。在一旁做作业的我听见大哥对二哥说:“爹要给我两万元,我真不知道怎么花。”

二哥说:“钱多还不好?莫说两万元,就是二十万、两百万,我也能花。”

二哥想了想:“爹要是有笔钱给我,我不去开什么车,我进城去当包工头。如今城里的包工头,哪个不是大款呀!”

大哥说:“别高兴过头了,看爹那样子,怕是哄人哩!”

二哥呆呆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了许多往事,他说:“爹哄过我们多少回了?”

大哥说:“说不定过今天,他又得走,一走,又不知他猴年马月才回来呢!”

这倒让大哥说准了,爹在家里只呆一个星期就走了。他告诉二哥和娘,他得去大同一趟,那边有账目,有手续要交接。“把那边的事情了了,我马上就回来。”爹说。“这回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爹又说。

走的时候,他拿走了二哥攒的两百元钱,又从娘那里拿走了四百元。他说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带的两千元让小偷给扒走了。

爹走时,娘说:“这回,你得回来!”

爹说:“我回来,我一到那边把事了了我就回来。”

娘又说:“有钱没钱,你都得回来。”

爹走了。爹走向通往山外的那条大路。娘冲着爹义无反顾的背影说:“有钱没钱,你回来!”

早些年,这句话娘对爹不知说了多少回。每回爹都说,这回,我很快就回来,但一去就杳无踪迹,然后过了好几年,爹会在谁也想不到的一个日子,回到家里来。爹一回来,就说他这回赚了多少多少钱,但爹就是从来拿不出个子儿给他的妻儿。过几天,他一准又走了,而且常常是不辞而别。打从记事时起,我们的印象中,爹就是这么一身风尘仆仆,来去不定的样子。家之于爹,就像燕子结的窠,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爹似乎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应该承担一份责任。

我们记得,爹也有不能离家出走的日子,那是生产队集体劳动那一阵光景。那时,田里地里的农活爹拿不起,农忙双抢时,他只好去场上打草或割牛草,平时就夹在妇女堆中薅草或打土疙瘩。在队里,爹只是一个常常被扣工分、被队长训斥、被别人讥笑嘲讽的角色。那是爹这一辈子最丢人现眼的日子。爹常常用粮食粜酒喝。爹一喝酒就醉。爹醉了,就把娘掀翻在地,用脚踢一阵,然后又把我们三兄妹当拳练。练过了,爹让我们一排站着,爹就大哭起来。

“我这一辈子让你们拖累,算是完了。”爹对他的女人和孩子哭喊着。

娘靠着墙角一直矮着身子在那里哭泣。爹发脾气的时候,她从来就是这么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哭过了,骂过了,爹就命令二哥去里屋取一个红色语录本出来。本里夹着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男一女的半身合影,男人很年轻很英气,眼睛很有神,他穿着军装,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那个女人幸福地笑着,留两条短辫子。她是一个很漂亮很洋气的女人。

爹指着相片上的男人问二哥:“知道这是谁吗?”

二哥非常认真地说:“是爹!”

爹又指着相片上的女人说:“知道她是谁吗?”

二哥不说了。他说不出口。

“这是你爹的爱人,知道么?是一个城市干部的女儿。”平时爹称娘为灶门头。在爹的口里,娘和相片上的女人的区别,就是灶门头和爱人的区别。

我们都羞愧极了,眼里噙满了泪水。那会儿我们觉得自己真像害虫那样活着,把爹拖累了。

爹十九岁当兵,两年后穿了有四个口袋的军服。不久就和一个城市姑娘恋爱了。第三年爹回家探亲,就和娘结了婚。娘是爹小时候定下的娃娃亲,家里要他们结婚,爹没怎么反对。爹一回到部队看到那位城市姑娘,就后悔自己太草率,娶了个农村的黄脸婆。爹瞒了那位姑娘和部队领导他结过婚的事实,于是不久爹在部队又结了一次婚。后来部队领导知道了,就把爹遣送回来。爹因犯重婚罪在地方监牢蹲了三年。在监牢里,爹一收到部队那边寄来的离婚判决书,就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逃不脱这块穷山沟和他的黄脸婆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命运给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是没有福分过他向往的那一种生活了。然而,爹这一辈子都向往着能过上高一层的生活啊!或许这就是爹不断出走,不断寻找的精神动力。

包干到户后,爹在家里再也呆不住了,他像一只寻找各种机遇的狼,毫无顾忌地奔向社会大原野,自由自在地飘流起来。他对家里人最堂皇的理由是去做生意,有时说是做木材生意,有时说是做牛皮生意,有时说是做五蓓子生意,有时说是做苎麻生意,有时说是做桐油生意……每次回家,他都呆不了几天就走。有时说等几天就回家,有时说等几个月回家,但他从来就没按时回来过。天长日久,爹回家就是有这月没那月,有今年没明年了。

爹十年才回家一次,想不到他又走掉了。他说他在山西开煤矿赚了钱,鬼才信哩!

爹走后,家里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二哥跑起运输来了。

二哥常对我和大哥说,他有些恨爹,也有些看不起娘。他说,一个人摊上这样的爹、这样的娘,有什么办法呢?二哥的心变硬了,变狠了,他赚的钱比在建筑队做工要多好几倍。他不再把钱尽数给娘,除了给娘一些家用的,剩下的一部分供我上学,一部分他自己管着。现在他自己要当这个家。

大哥成家后,二哥常常把娘种的蔬菜顺便给城里的大哥送一些。我们三兄妹感情挺深的。二哥一直等到我读完大学才结婚。过了两年,我也结婚了,不久也就有了孩子,逢年过节,大哥一家三口,我做妹妹的一家三口都回家来,我们提着很多东西,吃的、穿的,大都是带给娘的。几家人到齐了,下厨的事,二哥两口子从来不让娘干,他们让娘闲着,陪孙子和外孙玩。二哥爱粗声大气地吩咐大哥和我们两口子做这样,又做那样。侄子和外甥对他不满地说:

“你怎么那么凶,好像别人的爹似的。”

侄子和外甥头上自然会挨我们一栗凿。“不准这样说二叔。”“不准这样说二舅。”我和大哥这样教训孩子。

二哥正襟坐一旁吸烟,幸灾乐祸地对着两个被敲打的孩子。二哥在这个家里实际上早就替代了爹的位置。

过去了好多年。

将近花甲的娘,头发全白了,一口牙也快掉光了。二哥早就不让娘做体力活了,娘整天带着二哥的儿子坐在屋门前院坪里晒太阳。每当娘对着通向山外的那条大路出神时,二哥就知道,娘又在盼爹回来了。娘从年轻时起,就爱对着门前通向山外的大路凝神遥望。只是那时娘很苦很累,家里地里全靠她一人支撑,那时的神情没有如今这么专注,这么充满思念与柔情。那时娘经常是在院坪里站一小会儿,有些呆木木的,不了解她的人还不知道她是盼望男人回家来。

娘六十岁生日这天,二哥大摆酒席,请来四乡八邻的亲戚朋友为娘做寿。

排场很大,整个儿院坪排列了二十多桌,这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二哥把娘请到上首坐了,二哥举着酒杯,对亲朋好友、对长辈晚辈说:“今天,是我娘的六十大寿。娘这一辈子很苦,又当爹又当娘,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个,”二哥对大哥两口子、对我们两口子严肃地看一眼,接着说,“没有娘,就没有我们兄妹三个的今天。”

大家站着,都鸡啄米似的点头。

二哥大了声说:“来,亲朋好友,长辈晚辈,都一律举杯,祝我娘健康长寿!”

娘对大家慈祥地笑着,颤颤地举起酒杯。

这当儿,娘举着的酒杯在下巴边不动了,她看着家门前通向山外的那条大路,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正慢慢朝这边走来。

娘用手抿抿两鬓的霜发,又勾着一根手指,拢拢额前的一绺白发,就那样,一双昏花老眼,充满少女般柔情,看着那个老男人走过来。

那人是我们的爹。他也老了,背有些驼。他肩上的两个大挎包压迫着他。他一身征尘,漫长的回归之旅像是让他患上了一场大病,使他看上去走得沉重而且疲乏。但他却一步一步,偏偏倒倒地坚定地向这边走来。

走得近一些了,我们看见他的两肩分明像翘翘板似的,一边低下去,一边翘起来,一边翘起来,又一边低下去。我们和所有的亲戚朋友又一起注意到他的脚,都大吃一惊:他是个瘸子!他怎么会是个瘸子?他年轻时可不是一个瘸子呀!大家一脸的猜疑:他的腿怎么了?他被人追过?关过?打过?杀过?

他走进院坪,放下身上的大挎包,平静地看着家里的这些客人。那样子真的好像他昨天刚离开这个家,今天就回来了似的。只是一时大家的静默无语,多少令他有些尴尬。

娘觉得有些失态。她放下酒杯,牵上两个孙子和一个外孙,走到他面前。

“这是爷爷,快叫爷爷。”她对大哥二哥的孩子说。

“这是姥爷,快叫姥爷。”她又对我的孩子说。

孩子们惊恐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如同看着一个星外来客。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的概念。

“他们都长这么大了!”爹伸出手,摸着三个孩子的头,慈着脸说。

娘想了想问:

“这回,你什么时候走?”

“这回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如释重负的口气。

“真的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爹丢下院坪里所有的人,拖着两个大挎包进到屋里去了。他看上去疲惫极了,好像他三天三夜没睡觉似的,那么急着进屋就是为了睡一觉。

娘抬起脸对大家笑一下,但没笑成功。那不争气的泪水奔涌而出。娘可能是在想:这回他不走了,他真是不走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屋里的爹说:“不走就好!”

她揩掉脸上那些晶亮的东西,灿烂地笑了。她自己对自己说:“有钱没钱,回来了就好!”娘脸上又是两串珠玉般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从此,爹真的没有出去过。只是,他那条腿是怎么瘸的,他不告诉我们,我们谁也不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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