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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从公司回家

2012-04-29明天是昨天

金山 2012年5期
关键词:保安电话

明天是昨天

我在床上醒来,妻子睡在身边,样子安静柔和,她梦中也一定还有我在的,在梦里她对我更加温柔,她脸上始终挂着一样的笑容,使我确信我白天在公司或在其它任何地方,或者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时,也对这个念念不忘。想到这一点,我手不由自主地朝她脸上伸去,但还是在那上方一点儿停下来了,我怕不小心碰醒了她。

我一个人悄悄起床,我决定不吵醒妻子自己去上班,你看,我虽然不舍得她的样子,但我不是一个贪恋于此的人,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尽管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和她在一起。

我上班途中过于想她,满脑子都是她的音容笑貌,但更多的还是我刚刚离家前她睡着的样子;我显得心不在焉,或者心事重重,觉得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并转头低语,像是在对我议论纷纷,这使得我不禁有些动摇,我是不是太在乎她了?过一个路口,再右拐一直朝前走数百米,在西城公园旁边,那幢像竖起来的口琴一样的建筑将出现在我面前,不过我其实远远就看见它了,但它生硬地望着我,像一路上的建筑和人那样对我冷眼相加,并抱持疑问的态度。走近它的时候,我听见耳中传来了一阵音乐的声音,不禁怀疑是建筑自己发出来的,一想到是在这样美妙的地方上班,我就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忘记了。

我坐电梯上22楼,这层楼里是一些设计公司、地产销售代理公司、出国咨询公司和广告公司等等,我从它们门前走过,径直来到2215室。我还在回想刚才瞥了一眼的某个公司大概是新来的前台小姐的模样,把她跟我上班的公司里那位每天都碰面的前台做形象上大致的对比,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脸上浮出来的明亮的表情,它在2215室用铁链将不锈钢把手紧锁的两扇玻璃大门外面凝固了两秒钟,它也不能够揭示与门里黑黝黝的前台的关系,连一丝最细微的光线明灭变化的联系也不能。站了一会儿,我在门外眼睛开始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从前台那堵墙右边过道投过来的微弱的光亮下,看得见视线范围所及的地上零乱不堪,到处散落着牛皮纸文件袋、一些文件和用过的打印纸,犹如一次蓄意的逃离,想掩饰什么又想留下些什么痕迹。

我在玻璃门前蹲下身来:我低头看见了门里地上的一张纸。我用手握着门把手朝里推开一个口子,另一只手臂伸进去刚好够得着那张纸。是一张营业执照副本,××地产代理公司,法人代表×××。金色大字,鲜红印章,浅姜黄色铜板纸,手感光滑,几乎没有灰尘。

我对营业执照上的名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从两方面加深了我的疑惑。我不得不返回楼下,出电梯朝大堂左边来到大楼物管处,一个穿着一身像警察制服的年轻保安站在接待台后面看着我走近他,手里举着刚从耳边拿开的电话,脸上挂着奇怪的、生硬的笑。

××公司搬到哪儿去啦?昨天都还在的,我问年轻的保安。

你是谁?谁让你上去的?保安的脸色沉下来了,目光在我脸上和身上来回扫,最后定格在我脸上的一个什么位置,不回答我,也不像是开玩笑。

我是谁?是在问我吗?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旁边,你新来的?是没有怎么见过你,怪不得你这么问,我继续说道,并不介意。

问你呢,你倒管起我的事来啦?这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被我打断了。

算了,看来问你也不知道,我也不会向你的领导投诉,不过,可以借我打一个电话吗?我手机忘家里了,我说道。

年轻的保安脸上像是败下阵来一样沮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话和机座一起递给了我。我伸手接过来,把胳膊肘支在他面前接待台上,在第一时间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我借的电话,你在哪儿呢?我在电话里问她,眼前尽是她的脸。

你?你是……你怎么……电话里她似乎有些吃惊,意外的口气,我不禁感到不快了,甚至是恼怒,不止是对她。

公司发生什么事啦?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连你也……我现在站在人去楼空的公司楼下,就像一个傻子!我大声说道,大概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那位保安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突然露出了一丝惊慌。

你……你不是……你说在什么……公司?她口气中吃惊和意外被怀疑代替了,我眼前她的脸,现在是像今天看见的任何的一张脸一样,包括身边这位保安。

告诉我,公司为什么会突然搬家?为什么我会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你不在公司里?那在哪儿?我们见面说吧!我一连串地斩钉截铁,几乎不能容忍了。难道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些曾经的甜言蜜语都是不存在的,就像我今天看到的一样?

可是,你真的……算了,都一样的。我在哪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我和你……我也……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不怪我……

怪你?你说话才怪呢。这是怎么啦?到底有什么事情都要瞒着我?不过见了面都明白了——我坐车怎么过来?

到现在还有用吗?你今天……即使你……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有错,做了一些……可是,你不应该找我的,你应该找……

说到底你是不愿见我了?我妨碍你们什么了吗?这样见不得人,这样的偷偷摸摸!

你!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什么见不得人,什么偷偷摸摸,话这么难听!要不是看在我们过去……要不是看在你……唉,算了,我不计较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如果你一定要想见我,那么……我们改天再约时间,现在我不能……其实,你应该……你现在最应该去问的不是我,而是她,你们不是一直……如果你真的……

我不想听她的了,我还用不着要她来教我怎么做,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隐隐觉得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是针对的我,但我仍然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欲盖弥彰和推托无情,我得从另外的角度去了解,我不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承认,是有些冲动,但别无选择。

我又打了另外两个人的手机,一个男的刚“喂”了一声,一俟我开口说话,就慌慌张张地像见了蛇一样躲开了,电话挂了;另一个女的,她在电话里那声夸张的、轻声尖叫般的、痉挛一样的回应,使我像是听见了一个玻璃杯在地上摔碎割着了身体流出的一滩血。站了一会儿,茫然了,我对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却无法看清现在,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这使我沮丧。我不想再给谁打电话,我也记不起谁的电话了,我想到,既然连我认为最不会隐瞒我的人都对我如此冷淡,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这事还能指望吗?还有意思吗?对我到底在隐瞒什么呢?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是个什么人,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胡乱地想着,到后来不是气,是冷笑了,一时也就无所谓了。

我在年轻的保安如释重负的目光中从大楼走出来,我漫无目的,沿着公园旁边走,走了一阵,穿过两条街来到沙河路,在随便一个地方下到河边的堡坎上,太阳暖和而散漫,河岸护坡绿化带种着各种树,开了颜色丰富的花,看上去和西城公园差不多。像绿毯一样的草坪上有大人和小孩们或躺或坐,或跑,有人在随意走,有人在拍照;隔了一条用条石铺的路,靠河的柳树枝几乎要垂到头上,树下摆了一排桌椅,喝茶聊天,打牌下棋,差不多都坐了人,也有人站在边上看。我一路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坐下来和一个唠唠叨叨的、用眯缝着的眼睛看人的70多岁老头下了一盘象棋,他理直气壮地悔棋(这大概也是别人都不怎么跟他下的原因吧),说是眼睛看不清,像我这样眼明手快的年轻人,要懂得体谅和大度的,我想主要是他的脑袋不清了吧,也不计较,并且让着他,老头儿吃掉我的子的时候开心无比,哈哈大笑,很快也感染了我。我离开他,愉快地继续朝前走,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女孩在草地上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我蹲下身向前朝她张开双臂,像一串滚动的珠子,或竹篙从清澈的水里划上来带出的水珠,稚嫩的脆笑声已撞进我怀里。我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胖胖的小胳膊,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盯了一会儿,一眨不眨的,一手轻轻挣开我,朝我脸上伸过来,显然要对我表示大胆的友好和信任。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向后推了一步,拉下脸来,对她瞪眼皱眉,她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笑容像泄了的气球从眉眼和嘴角向中间收缩坍塌,到一个临界点,然后逆转,瘪嘴,嘴角朝两边开始扯起。我在她大声哭出来之前丢下她站起身走开了,毫不理会背后传来她妈妈急促的脚步声和随之的骂骂咧咧,疯子,从哪个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一个疯子。

我在那之后一个小时里,首先还碰到了一对拍摄婚纱照的年轻情侣,白色的婚纱,白色的西装,浅紫色领结,令人侧目和羡慕。我走过他们身边,摄影师和助理正单独把女的叫到一旁说着什么。我转到后面去拍了一下那男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真是你啊,是要结婚了?真漂亮,但好像人不是她。那,我说的是前两天在酒吧的那位呀——我忘了叫什么名字。我说道,眼角余光中,婚纱裙在草地上像一团悦目的白云移了过来,哦对了,记起来了,叫莉莉的,不是她吗?真遗憾,看你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不过这位也不错,不比她……我停下来,转过头,碰上了走到面前的那位未婚妻的目光,那里面是吃惊、疑问、犹豫。我朝她点点头,往旁边跨了一步,就离开了这对即将结婚的新人,我没有回头,愤怒的责问和急切的辩解,迅速淹没在距离和另外一些越来越清晰起来的嘈杂的声音当中。

我还遇到了一个油画爱好者,他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心无旁骛地在褐色的亚麻画布上画着面前的沙河景观和一座并不存在的远山;我在要到那座弓形石拱桥的地方,重新回到马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突然横穿马路,截断了一辆红色奥迪TT悦目的流线型速度,它刺耳的刹车声像一个红衣美女性感的尖叫响彻四周,和一身黝黑发亮的乞丐的交合使得众人血脉贲张引项张望,但也许事情的本质完全相反,谁也说不清。我折过身双脚站上石拱桥面的时候,瞥见一个人在我刚才走过来的马路那边偷偷摸摸地朝我看,过了桥他还跟着,我回头,他站住,装模作样地望着马路对面,我继续朝前走,他又跟上来了,一直离开我不远。我本来该对他干点什么的,但我什么也没做,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了,事实上,现在我就像头上天空中飞翔着的一只鸟儿,我俯视着大地,看得清清楚楚,但在那个时候我确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在一个斑马线的路口,他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轿车撞出十多米远,那种暗红色的血液涌流从他身体带出来的秘密的气味和想象,也没有使我回头,我想是他没错。

但那个时候也有一些方向性的东西我还是不敏感,比如我在那个路口前犹豫了一下,脚步继续向前迈出去,原来其实是一直朝家里在走的。我翻过围墙(我怕再遇到公司那样新来的保安)进到小区里面,第一次被这个小区的异域风情的景观和建筑立面吸引了,棕榈景观廊道、高尔夫推杆练习场、建筑小品和攀缘的藤蔓、碧波粼粼的湖面……我几乎没有碰到一个人,更不要说同一幢楼的邻居了,周身被包围在一种干净、静谧和舒适的空气中。

我在第5幢单元楼入户大堂的双智能电子锁上输入指纹和密码,进大堂后,某部电梯仿佛一直在那儿专门等我,并把我忠实地送达指定的楼层。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随着它清晰细致的转动我设想可爱的欢欢(妻子的宠物狗)会首先听到声音并跑过来,然后是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客厅或卧室的门口,如果她没有出门或者刚从外面回来的话。

然后我们接吻,我觉得离开了她很久,我脑海里出现她早上躺在床上尚未醒来的那种令我难以忘记的样子是在很久之前了。我们做爱,动作疯狂凌乱,在客厅的沙发上弄得一片狼藉,我们实在是饥渴了。

我抱着她走进卧室,把她扔在宽大的双人床的中央;她一丝不挂地仰躺着,媚眼如丝,呼吸急促,呻吟出声来。

我站在床头,冷冷地俯视着他们。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推开他,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拉过被子遮住身体,这个动作尤其可笑。但我不会笑,我盯着那个男人,我认识他,或者说,我觉得应该认识他,他应该是我公司里的一位同事。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她迅速冷静下来,欢欢摇头摆尾地在我脚边不停地哼哼着转来转去,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我一脚踢开它,它四脚挣扎翻起来嗷嗷嘶叫着朝客厅跑去,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你?……她盯着我,欲言又止,脸上是一种极为奇怪的表情,那种我今天以来熟悉的表情,但更奇怪的是,我却并无同样的厌恶,但我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你一个人来的?他们……知不知道你来找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是谁?尽管我肯定认识他,但为什么他会睡在我的床上——和你睡一起?

你当然认识他,但那是在……不过好了,这没有任何区别,现在我送你回去,走吧。

我早上离开你到公司上班,可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却刻意隐藏着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一直在那扇玻璃门后的办公室里上班——直到昨天以前。这和你、和他有关吗?

早上?早上我还和他一起在香港,我们在那里购物、享受,还有……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

好吧,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就算你……好吧,我说给你听。首先是你的错误——是你的背叛,而我一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知道,我经常出差在外,陪你的时间……但是……

连刚进公司的你也不放过,别人有男朋友,你也要……

我记起来了,你(面对那男的,他冷静地看着我)是公司的副总吧?对的,记起来了,没错,是你。

他现在是公司法人代表和总经理,自从三个月前你……他凭借自己的本事,经营得很好,比原来好。

对了,公司原来的人事,都是你管的吧?我记得,人都是你招进来的,谁进谁出,你说了算,但是……我好像记得……

你要说什么?是的,人是他招的,但却是你招惹的!而且,不要说……你一贯风流成性招蜂引蝶,我怎么没有早发现你……

不,不……我现在记起来了,她(我在公司楼下第一个给她打的电话)是……她在公司只待了两三个月,但这和你有关系。

×××!(她冲我大声喊道,这是在叫我的名字?)你不要这么恬不知耻!是你用手中的权力勾引和支配别人,最后被她男朋友捉……他只是来给你擦屁股!而你不是紧跟着又和另外一个……你今天来到底……你到底……

我双手捧紧头埋下来,头脑里疼痛欲裂,一些混乱的影像(包括人脸)纷至沓来,纠缠一片模糊不清。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呻吟出声来。

你没事吧?你看你这个样子,还……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知道……我去睡了,你们不用管我……

我离开沙发和他们,听见身后她在打一个电话,车什么的,我朝左手边的一间卧室走去(不是他们那间)。

房子是一套美式风格的、160多平米的大平层,淡雅的板岩色和古董白,空间朴素大气。我推开卧室门,顺手把门带上,整个世界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了。房间里干净明亮,有一排衣柜,靠门的一头有一面落地的镜子,转过身来,我看见自己站在里面:是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但很合身。我从上衣兜里拿出折叠的那张纸——就是公司的那张营业执照,走到窗前展开,法人代表×××,正是刚才妻子叫我的那个名字。我回到床上躺下来,被子柔软甜香,在入睡前,我隐隐听到窗外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面前出现了一张睡着的柔和恬静的脸,“既然不是她——既然早上的不是她,那么她是谁呢?”我最后一次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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