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钱学森夫人蒋英访谈录

2012-04-29整理/汪长明

文史月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蒋英钱老卡门

整理/汪长明

2010年5月25日下午3时许,解放军总装备部电影《钱学森》剧组一行三人来到北京航天大院儿钱学森生前寓所,对钱学森夫人、91岁高龄的蒋英教授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采访谈话。笔者因工作之便,有幸参加了此次采访活动。2012年2月5日,蒋英教授与世长辞。此次访谈因而成为蒋英教授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也是她最后一次关于钱学森人生经历及家庭生活的系统谈话。笔者现根据当时的采访录音整理成文,以示缅怀。

记者:您对总装备部撰写钱学森传记和拍摄电影《钱学森》有什么设想和要求?

蒋英:不敢,不敢,哪有什么设想和要求?我觉得,第一,要忠于历史,忠于事实,更准确地展示钱学森作为大科学家的风采。我希望电影能有一个好的主题歌,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在想家的时候,来抒发我们的感情,这个需要作曲家去创作完成。第二,要介绍钱老青少年时期的故事,更完整地呈现钱学森人生历程的不同阶段。第三,要多角度介绍钱老,更全面地展示钱老人生的不同侧面。例如,他喜欢绘画、摄影,等等。

记者:您能否介绍一下中央领导同志与钱老交往的情况?

蒋英:中央领导同志与钱老的交往,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到家里来过。我倒跟周总理有点联系。刚回国时,我担任了三年的演员。有一次开联欢会,我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周总理和苏联专家在下面欣赏。唱完后我回到座位上,周总理很远看见我,跑过来坐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我很佩服你的父亲蒋百里先生。”周总理知道我是蒋百里的女儿,以后我唱过很多次给周总理听。

记者:钱老是科学家,您是音乐家,在事业上您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在生活中有什么矛盾吗?

蒋英:钱老是科学家,我是音乐教授,不敢称“家”。他懂音乐,懂艺术,他学习理、工、文、艺,会绘画、摄影。我很尊敬他,很佩服他。他给我的影响很大,他支持我的工作,也帮助我。我们两个人相互理解,互相支持,64年来从未吵过一次嘴。

记者:请您简单介绍一下钱老在美国20年的经历。

蒋英:钱老是1935年作为清华留美公费生到美国的,先到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在那里呆了一年,取得硕士学位。第二年,他听说欧洲最有名的空气动力学家冯·卡门到加利福尼亚来了,他就去拜冯·卡门教授为师,在冯·卡门的手下工作,他的博士论文就包括冯·卡门指导的“卡门—钱学森近似”公式。二战结束后,美国派冯·卡门到德国考察,并审讯德国纳粹科学家,钱学森跟着去了。德国火箭专家中有冯·卡门的老师。他们三代人会见了,这次是审讯德国的纳粹科学家。在回来的报告中共有十章,其中三章是钱学森写的。后来,冯·卡门又到欧洲工作了,钱学森就到麻省理工学院去了,麻省理工学院给他终身教授。1948年,美国政府设立了两个喷气推进研究中心,一个在普林斯顿大学,另一个在加州理工学院,两个中心都请钱学森去做中心主任。钱学森接受了他母校的邀请,回到加利福尼亚担任喷气推进研究中心主任。这个时候我们的生活很平静、很好!

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我们就准备回家。首先把大的书箱、家具交给搬运公司,只留下小的东西,然后购买了加拿大的机票。钱学森知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他辞掉了学校的职务,他要求亲自去华盛顿去会见海军次长金贝尔,金贝尔直接对钱学森说:“你不许离开美国。”于是钱学森就回到加利福尼亚了。钱学森说:“我们的机票还是退了吧。真不行你先带着两个孩子回去,我呆在这里再说。”我说:“不同意,我还是和你一起呆在家里。”

这段时间,美国政府也很乱,他们觉得钱学森回来了,怎么老不出来?他静下心来看书,不出去。在这么一个特务包围着的一个家,就是老见不着他这个人。“他逃跑了,他已经逃跑了。”他们说,“我们看见你那部汽车跑过墨西哥边境,他一定跑到墨西哥去了。”所以他们就来找他。他们两个人来,敲门,我抱着孩子开门,他们就觉得很奇怪。他们要见钱学森,我说钱学森在,他们就进来了,他们大吃一惊:“哟,没走!”他的手里没有证怎么办呢?他们不客气地说:“你跟我们走吧。”就带走了钱学森。(钱学森被)带走后,我看这下有问题,就打电话去学校问。学校说:“我们哪里去找人呢?”结果就说钱学森被带到了移民局。

在移民局,钱学森被告知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属非法入境,被捕还要拘留。拘留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海边上一个小岛上的监狱,专门关押墨西哥非法过境和犯罪人员,四面都是海,不容易跑出去。这个监狱坐落在一个叫特米诺的地方。

我们就找律师和他们打官司,他们说要交1500美金,才可以带他出去,保释。不是有些书上说的15000美金,是1500美金。那个时候1500美金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个教授也拿不出几百美金出来。正在筹备钱款的时候,他有一个学生的夫人是百万富翁,名叫Poly Miles(波利·米尔斯),我很感谢她,请你写下她的名字。她跑来跟我说:“你不要着急,我带你去取,咱们到银行去,我可以取1500美金出来。”我们两个就开着车到银行去取出1500美金,送到律师那里去了。我一直记得我这个朋友,我很感谢她。

钱学森在那里呆了15天,第14天的时候我被允许可以去看他一次。这个监狱很远,离我们家有从北京到天津那么远。他一下子瘦了15磅,我都不认识他了。我进去,不能跟他握手,四个士兵看着。我就轻轻地跟他说:“你放心吧,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好了,你明天可以出狱了。”我看这就是关押犯人的监狱,他出来了,回家,我问他:“你怎么样啊?”他不说话,失声了。

这个时候,很巧,我们打电话到中国城买菜,我要买大白菜、买粉丝,我让他们给我送来,美国的华侨就把菜给我送来了,这送菜的人就藏了一本《人民画报》在篮子底下,上面有开国大典上毛主席和陈叔通在一起的照片。陈叔通我们是很熟悉的,我们叫他太老师。陈叔通是求是书院的老师,是我和钱学森两个人的父亲的老师,所以我们看到陈叔通的照片,高兴极了。我们得想办法跟他联系,钱学森就给陈叔通写了一封信。我们的信件都是被查检的,怎么办呢?我就用左手照小孩笔迹写好信封,寄给在比利时的妹妹。寄往中国是不可能了,只好寄到比利时。我们就开车到一个黑人最多的超市,悄悄地我就把那封信寄出了。那个时候想,特务不会检查到那儿去。果真,这封信寄到了比利时,我妹妹也很聪明,知道这个事,赶快将这封信寄给钱学森的爸爸,他在上海。钱学森的爸爸赶快就把信寄给陈叔通,陈叔通收到信后又赶快将信转给周总理。

那个时候,王炳南大使正在日内瓦同美国举行中美大使级会谈。正在会谈的时候,这封信来的也正是时候,那个时候美国大使否认美国政府迫害钱学森一事。王炳南大使把这封信拿出来,美方也着急啦,赶快打电话给华盛顿,说不要迫害钱学森,让钱学森回国,第二天,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你们可以回去啦!”然后收到一个信件,说“可以回国啦!”。这样我们赶快去买船票。他们还耍小动作,说一等舱没有票啦,要坐就坐三等舱,他们认为我们不会坐三等舱,能拖一拖,坐下面的船。我们说,我们就坐三等舱,买了三等舱的票,走了,离开美国。

在一等舱里有一位妇女协会的主席,很有名望,她去找船长,说:“你们怎么让这样有名的教授住三等舱?”船长没有办法,到夏威夷时,把我们请到一等舱来。国内钱学森父亲有电报来,说:“不要下船,不要下船!”这些都是陈叔通安排好的。我们明白这个意思,如果我们下船,出了事情美国是不负责的。到了日本、菲律宾,我们都没有下船。到了九龙,形势也是很紧张。坐小船到罗湖桥,看见红旗了。大家都不说话,激动得流眼泪。看见我们的人,迎接我们的有朱兆祥,但是当时我们不认识。互相握手、拥抱,高兴极了。到了广州,把我们送到宾馆,小孩还有点不舒服,他们带着钱学森看市容。然后从广州到上海、杭州,最后到北京。

记者:在美国时,您家同郭永怀家就有来往吗?

蒋英:密切来往,他是在另外一个大学,离我们很远。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有来往。钱学森回国,郭永怀说:“我也要回国。”郭永怀很爱国,很能干,很有学问,回国后起了很好的作用。

记者:您回到北京,中央安排您参观,到东北,先到哪里?

蒋英:我还是在北京,钱学森去东北参观,我没有参加。

记者:外面写了很多有关钱老的文章和书籍,您看了后,您觉得哪些东西是不符实的?

蒋英:我就说叶永烈的那本书(指叶永烈著《走近钱学森》一书,笔者注),在他的书中,他说了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人造卫星,第二是送人上天,第三是讲哲学。送人上天不是钱学森做的,而是王永志做的。搞卫星是保密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钱老做事情是拼命的,我相信他在其中的表现是很好的,国家也表扬他。但是这都是保密的,我也不问他。但是他的贡献还有,他退出一线后,他的思想就腾飞了,一切为国、为人民。例如沙草产业思想,他说要发展,中国有31亿亩沙土,我们要把它真正的管理起来,这对国家有好处的。再就是关心教育,他去世前,还说“我做过的事情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还需要做什么”。钱学森问:“为什么选不出拔尖人才来?”有关同志回答说:“西安交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了日程表,您收到了吗?(插话:知道,清华大学也有),实行八年制,12岁初中毕业,18岁达到硕士。”他讲很好。

再就是系统工程,组织管理技术,如果系统工程能够普遍运用,他说可以和相对论并提,所以在他后半辈子,他做了很多事情。他确实是非常用功,我举一个例子,我刚到美国,还是新娘子,有一天他堂哥到我们家里来,是生人,不熟悉。我说:“你下午带着你的堂哥到波士顿看一看!”钱学森说:“下午我要看书。”他对着他堂哥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觉得,你怎么这样不客气,不礼貌啊!这是他的真话。人家说他很怪,就怪在这些方面。他堂哥也很好,吃碗面就走啦!他拿着一杯茶,笑眯眯地到书房里了,关上门,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来。家里的事,像厨房里的事,他都不管。他一有空就去书房,8点钟吃完晚饭,他就倒一杯茶到书房去,不到12点不出来。

我们结婚以后,他的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5点钟回来。吃完晚饭,非到12点不出来。礼拜天只有半天休息,半天陪我去散散步,他说下半天他要看书,或者说他礼拜天下午陪我去玩玩,上午他一定要看书。他是非常用功的,我在边上看着,所以说我很尊敬他,我很佩服他。他的学识、学问不是完全凭天赋,他是后天努力的,流了大汗,像他这样用功的人可是不多的。

冯·卡门很喜欢他,很保护他。最后我们去看卡门的时候,都直掉眼泪。卡门就搂着他,拍拍他。有一次政府有一个新计划,卡门就叫钱学森到华盛顿去。卡门拿到这个课题,就说他没有时间,于是就把钱学森叫去了。他说:“钱,我把这个课题给你,你今天晚上要给我做出来,用飞机寄到华盛顿,当我的火车到了华盛顿,我到了办公室里,你的答题已经在我的书桌上。”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是这样,他是非常喜欢钱学森的,钱学森也很尊敬卡门,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是很不容易的。

记者:在以前的书中介绍到,您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钱家了,请问有没有这回事?

蒋英:这个小事我就不说了,是小故事。蒋百里和钱钧夫是我们两个人的父亲,他们都在求是书院读书,是好朋友,两个人同时留日,到日本去。钱钧夫学教育,蒋百里学军事,多年以后,他们都回到了北京,做官了。蒋百里生了五个女儿,钱钧夫只生了一个儿子,钱钧夫喜欢女孩,他没有女儿,看见我们家这么多女孩,他就对我父亲说:“你给我一个吧。”我母亲很大方,说:“你挑吧。”钱钧夫说:“我要老三。”我是第三个。于是就办了酒席,给我的奶妈做了新衣服,正式过继给钱家了。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钱学英,我就到他们家去了。可是我在他们家呆不住,我们是一大户,五姐妹,有五个奶妈,很热闹。我到他们家去,钱学森是大哥,也不会跟我玩。没人跟我玩,我就老哭。钱钧夫也觉得不大好。我爸爸想想也是后悔了,他又把我要回来了。要回来但要有一个协定,他(钱钧夫)说:“给我做干女儿得了,将来长大了给我做媳妇。”所以钱学森后来说我是个童养媳,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多年后,他到美国去读书,我到欧洲去读书,也没有联系。很巧的是,我1947年回到上海,他也回到上海。两个人一见面,好像熟人似的。第三天,他就提出来了:“你跟我到美国去吧。”我说:“我干吗跟你到美国去呢,我刚从欧洲回来,我要在家呆着。”他说:“明年一块儿再回来。”我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我说我有很多男朋友,他说:“那不算。”他说我一定跟他到美国去。他说了三句话,我就妥协了。我们俩就很快结婚了。我俩认识很突然,也真是很巧。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之前根本没有交流,我们一点不了解,信都没通过,但是结婚了以后,我们一直很好,一直没有吵过,几十年都是很好的。

记者:您在欧洲学习,钱老在美国,你们之间没有书信来往吗?

蒋英:没有。

记者:您和钱老从美国回国前,去看望冯·卡门,和冯·卡门辞行,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您能回忆一下吗?

蒋英:卡门当时是从欧洲旅行回来。钱学森拿着《工程控制论》和《物理力学讲义》这两本书,去看冯·卡门,他说:“我送您两本书,这是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写的,我要回国了,来向您辞行。”卡门就一边看书一边看着钱学森,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并对钱学森说:“钱,你已经在学术上超过了我。”说完,就拍拍钱学森的肩膀。我也在旁边,说:“我们也要走了,再见!”他还是摸着钱学森的脑袋,眼泪就流出来了。他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很孤独。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的汽车开过去,我们心里也难过极了。卡门很可怜,就一个人,没结婚,他妹妹又去世了,一套大房子就他一个人住。离开时我们心里也舍不得,他留在了美国。

记者:你们回国以后和冯·卡门还有没有联系?

蒋英:没有。

记者:您还记得,1947年你们结婚时是在上海的哪个酒店吗?

蒋英:不记得了,可能是和平饭店。

记者:您说过钱老非常喜欢绘画,请问钱老喜欢画什么画?

蒋英:国画和水彩画。

记者:谢谢蒋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

采访前,钱学森的长子钱永刚教授告诉我们,由于母亲年事已高,采访时间不能太长。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采访组一行只得在意犹未尽中结束采访。

采访中,年逾古稀的蒋英老师作为知识女性、作为著名音乐教授展现的优雅风度和高贵气质,采访中思维之清晰、逻辑之缜密,给采访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从这次访谈不难发现,通过蒋英老师的口述,廓清了外界关于钱学森人生历程中的一些不够准确的信息,矫正了某些因口口相传导致的“情节变异”,也呈现了诸多她与钱学森生活中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弥足珍贵。而这正是此次采访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猜你喜欢

蒋英钱老卡门
为蒋英女士题照
自从有了卡门
卡门涡街的去奇异化
钱归你,奖(蒋)归我
送别爱笑的钱老
85岁老人的“绿色养生法”
钱学森批评人
钱学森批评人
唐朝美女卡门
钱学森的青梅竹马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