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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生活的即兴书写(八章)

2012-04-29柳宗宣

青春 2012年6期
关键词:王维女儿生命

柳宗宣

女儿远行

我们送女儿女婿出门。

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看见女儿面带微笑的激动表情。她就要和男朋友乘火车去北方,到北京的房子里停歇几日,然后转火车去内蒙古农村过节。她要离开我们,去过她自己的生活,被一个外省的男人带走。

女儿渴望着自由,过独立的生活,这也是我要求她的。这二十年来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初到北京去的一两年,她在湖北上高中。人孤独无靠在伤感的时候特别想念她,我给她写过一封长信,回湖北她所在的学校去看她,在搬运她衣被时,看见那封信压在她的枕头下。

一日,从餐馆出来,和女儿在一条路的中途分开,她去城里,我回到乡间的皇木厂。我停在那里,怔怔地看见女儿一步步走远,个子变高了,但脑袋还在发育,和她的身子在协调起来。在我身边,她渐渐长大了,从戴红领巾的小朋友,到害羞的高中生,从南方来到北方,跟随我漂泊,认识北京地铁和公交线路。曾在北京冷风中冻得发抖,在地铁里迷失方向最后还是回到亮着灯光的家中。

我的女儿,我看着她带着与我相似的长相,和血液相传的神秘。忽然成了一个大姑娘。在一条路的中途和我分开,去工作室上网、制作动画片。而我要回到自己的书房。我们有着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想着不愿我的女儿,过有单位的生活。我怕自己的苦难,在她的生活中复现。一生的努力和受苦就是,让她和我一样获得解放——从束缚人的单位脱离出来。

以后,举家迁移武汉,我提早回来,购房装修,开车到武汉火车站去接她们,她激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她看着家里的小车,看到我装修如意的房子。她的生活都是我为她开创了。现在想来,我所有的选择,都因了女儿,她参与到我对人生的规划中。和女儿生活在一个城市,这是我的愿望。有一日,在北京三联书店购书,想着她快放学了想和她一起回家,在电话中她说刚回到家中。我对自己就说,要与女儿生活在一个城市,就这么一个亲人。

我喜欢苏东坡的一首劝儿诗,他愿他的儿女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对女儿渐渐地放下过去对她的要求,只愿她能独自谋生,生活得如意就好。有时候跟她开玩笑,在她成家时,我送一台世界上最大的电视。她们这一代人是在电视屏前长大的。她们是在电视里机前自言自语的一代。

我不能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与想法加在她的头上。有时候觉得女儿与我在精神层面上相隔得很远,但有时和她说话,发现她对人生有着自己的独立的理解。我们在一起说话做事共着一个节律,那是父女间血液相同所呈现的默契。

现在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开始过她的生活。我想着独自规划自己的生活,一个人上路,出门远行。有时隐隐想,当我七十来岁,女儿也四十多了,到那时,她完全可以独自料理自己的生活。

读王维记

王维的诗歌里没有人。你看这样一些句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鹿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或者说他的诗歌里只有他,面对着外部的世界与自我。一個孤寂的禅者的身影。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惟有学无生。

诗里有着他对人世诸象的静观与思悟:神仙黄白之术不能有所成,长生无望;只有从大寂静中寻求解脱。是的,一切法性真实空,不来不去,无生无灭,他这个居士,自居山中,修习佛法,以之观人生,从而得无生(涅槃)之理,欲破除生灭烦恼。

在他的诗《过香积寺》中有这样的句子:“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人活着,妄念烦恼危害人的身心,不得解脱,故喻为“毒龙”。在我们身内,无数“毒龙”集在我心此身,极为不净,是蔽恶聚,三界种子,萌芽不断,我们如何使心绪专注,除灭妄念烦恼,王维在诗中似在和我共同解决着同样的生命问题。

我们如何让自己“安禅”,获得生命的安宁呢;王维诗中没有人,为什么没有人呢,是因了他想“息事宁人”(让尘事止息不生使自己得安宁)。有了人就有江湖,就暗藏着险恶灾难。他人即地狱。当一个人年岁增长,涉世至深,才理解危及人生命安宁的恰恰是同类。人事的倾軋。流言的恶毒。一切麻烦事都从人世里滋生出来的,人生来即在麻烦中,男女之间纠缠的伤心,单位同事间的勾心斗角与暗算,同好间为虚名浮利而生出的流言,外部让人不安的一轮一轮的麻烦事和丑闻,所以王维在他的生活中和诗中避开了人,“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在他的隐逸诗中只有他自己,在诗里构筑着一个寂静的世界,一个智者的空间,如他诗中所写的:“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当然,也有他一个习佛者对禅的理解和观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在无人的世界里面对着自己。可外在的麻烦与灾难都因了内部而滋生,一切都可从内部找根源,诸恶事即便与外部相关,但人的内心起作用,如何驯服内心的一个恶魔,把内心的“毒龙”制服,这是一个禅者要作的工作,王维在诗中“独坐”,一个人面对自己,在寂静中安禅。

所以近年读他的诗十分亲近,你感觉与之的相通,他在好多年前就替你做着生命的沉思,他以他的诗参与到你生命的探讨中来,他替你完成着对生的出路的寻找。

而多年前,读他的诗觉得美丽的可怕,恨不得和他一起去实践个人的归隐,离开尘世,在空山新雨之后,归隐于自己的田园之中去,但又就觉得自己还年轻,生命还长,还须在人世得打拼,现在这样归隐还不是时候,何况你外部的很多事情还没有解决,所以你有意地疏远读王维,怕一不心抛了人世隐居山林。

我们是那样的留恋人世,发现人这群居动物爱在人群之中,而这样一次次地不断地受到伤害。那来自外部或自我的伤害。

忽然想起春树写的一首短诗《我所目睹到的》:

这么长时间

我还没有长成一个成年人

我所看到的

听到的

都是大家比赛糟蹋自己的速度

谁也不比谁慢

王维他可能早就看见了这一可怕的现实,他早就过起了亦官亦隐生活,他比我们聪明,怕自己被糟蹋,努力地逃开人群,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了山水田园诗,他在诗中吸取谢灵运和陶潜诗的精华,并拓展了这一路诗歌的路数,加入了禅的神秘性和乌托邦的元素。最让我看好的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按照自己的观念创作出来一个自然——辋川庄。在山中,他习静观朝槿,于松下,清斋折露藈;我看见的是一个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的王维。他在自己的创造的世界沉思生命,呵护生命,保护着他不受伤害,进而理解享受着生命。

王维曾被后人被誉为诗佛,这缘于他的童年生活,他母亲崔氏在世曾师事大照禅师,裼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这自然影响了王维的人生与诗歌,在《春日上方即事》他写道:“好读高僧传,时看辟彀方”。他时常神游佛门,曾在南宗禅师道光座下学佛。俯伏受教,度量虚空。

当我年近五十,重读王维诗,尤其是当人处在不顺不安苦闷苦难的干预之中,读到他晚年诗作,获得了莫大安慰,与之没有一丝隔阂,在他的诗中与他独坐在一起,直观着生命的真相。是的,最后我们都是和自己在一起,和这个世界与自我对话,学习生命真义,孤独地呼吸,淡出外在人事,素处以默,空心坐禅,以身示法。

夏日写作

近日完成一则《美国诗歌地图》一文,为《世界文学》杂志而作。在暑天里写作它们获得一种清凉。在日记上我这样写道,写作是一种自我约束,它让你精神安宁,你的道德在阅读写作的爱好中获得修养,它教育我们的心灵和情感,教导我们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写作没有外在的什么目的,它关怀你的身心,这就是它对一个个体生命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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