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好人间的每一天
2012-04-29李修对
李修对
鲁迅先生曾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的死掉了。”逝者长已矣,生者岂相忘?壬辰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我约了妻子带上提前买好的祭品一道乘早班车回山北老家,为的是给已过世的亲人们上坟烧纸,祭奠他(她)们归于沉寂的亡魂。民间有“早清明,晚十来一”之说,就是说清明上坟要提前赶早,十来一上坟可以靠后进行。赶在清明之前回去上坟,也是缘于当地久延成俗的祭仪来考虑的。
一进家门,年迈的父母满面欣喜地慌着迎上来搭话。父亲接过我手里拎的一兜火纸、阴钞、鞭炮放在方桌上,应我恳请开始拿钱打纸,发纸;母亲上来一把拉着久未见面的儿媳的手,亲热得不知说啥好。让座后,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两碗早已打好的荷包蛋,实心实意地要我们吃下去。推来让去还是拗不过母亲,我与妻子只好吃了,母亲才高兴。这当儿,父亲把火纸发好,分叠儿后连同几沓阴钞、几挂鞭炮一起放入竹筐,母亲又从菜柜里端出一盘熟肉、8个馍、几个苹果、一瓶酒等必备的豆钉之物,小心地放入另一只竹筐,由我担着两个筐子,跟随脚步蹒跚的父亲往庄东的几处坟园走去。
父亲已是七十六岁高龄的老人,头发虽未全白,面色已显老相。昨天电话里得知我们要回来上坟的消息,他心里一直很高兴。但他腿脚走路已不灵便,靠拄着拐棍儿才能慢步行走。看他微躬着腰板儿打量着路面,努力保持平稳的步幅儿朝前走,我心里暗自伤感:父亲确实老得快走不动了。他引着我过了庄前的鸿雁河往东走,不多时来到东坡前一处长着两棵柏树的坟园,此处有两座坟丘,靠上的一座坟是我老爷、老奶的合葬坟。据父亲讲,他十四岁那年是按我大伯的意思把老爷、老奶的坟从北乡二朗庙东山上迁葬到这里的,当时在场的舅爷说,那座坟不该起走,因为起棺时金丝蟠棺都快蟠严啦,棺下还有一坑儿清水,水里还有两条金鱼儿活蹦乱跳的,起了棺材,金鱼儿也死了,好穴位也给破掉啦。迁坟时,父亲还未成年,更不要说我了,但现在聆听父亲有板有眼的讲述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故事,我感觉既神秘又神奇,不免为之惋惜。靠下的一座是我爷爷的坟。爷爷在世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很像老寿星的模样,面相慈祥安然,性格恬淡自然,除了家里家外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之外,平时乐得膝前弄孙,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稀罕得像宝贝蛋子一样。此时,我已在爷爷的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记得那时常跟他上山割草或是下河放驴,在山上摘到山楂果儿、山枣儿、毛桃什么的,他自己总舍不得吃,把缝在前襟的大口袋装得鼓鼓的,带回家分给儿孙们吃。我跟爷爷时间多,自然能多得爷爷的赏赐,那甜蜜蜜的滋味一想起来嘴里就流口水。有一次,在东岭包儿梨树下我恃强惹哭了妹妹,爷爷看不过就扬起拄棍儿敲了两下我的头教训我,当时我心里还有点儿怨恨爷爷,现在想来真是该打。爷爷活了九十一岁,一直乐呵呵的样子,平时与邻为善,处事坦然,没有见他与谁发生过口角争执,所以他在庄上声望很好,也算是最长寿的老人了。进入坟园,先在坟前摆上祭品,焚香,放炮,烧纸,烧阴钞,双膝跪下三叩首,向逝去的长辈行磕头礼,轻唤老爷、老奶、爷爷,起来拾钱哪!晚辈儿给您送钱来啦。此刻,思亲念祖的悲伤之情萦绕心头,眼泪盈满了眼眶。我怕引起在跟前的父亲过分伤心,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看着纸钱在坟前燃烧,在风中打旋……我与父亲伫立坟园默然良久,才离开这里往下一处坟地走去。
穿过我的祖上曾经留居的小村老坟坡,进了老栎沟,走上东坡头便来到了奶奶的坟前。印象中,奶奶在世时一脸的皱纹,风霜刻下的纹痕再也无法舒展;眼睑松弛而眼睛溜圆,看人挺有神的,上了岁数才变得老眼昏花;缠着裹脚布的小脚走起路来微微摇晃,几乎是靠走碎步把握平衡的。她,一位久居偏僻乡下的农村老太太,一辈子吃没吃了,喝没喝了,穿没穿了,几乎没享过一天清福,70岁那年就因老病缠身不幸去世了。那时我不过是个10来岁的顽童,身上背着更小的弟弟,看着大人们披麻戴孝为奶奶办丧事,入殓,下葬,都哭得泪人似的,自己却站在一旁望着奶奶的棺材不知道哭,傻乎乎的样子,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不是自己的亲奶奶。这多半是因为爷奶到老脾气不合,父辈们根据爷奶的意思分家时把爷爷分在大伯家,和我们住在一个庄子上,接触多,感情深;把奶奶分在二伯家,住在老坟坡,不同庄,接触少,感情似乎也有些淡漠,所以关于奶奶的故事,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记得奶奶去世后,恰遇久旱不雨的大旱天,地里的庄稼叶子都被毒花花的太阳烤焦了。人们盼着老天能下场透墒雨,浇活禾苗,哪怕能有个半收儿,给本来生活十分拮据的庄户人留点儿口粮,但盼来盼去还是盼不来雨,心里都快绝望了。这时,却有人传谣:在老栎沟的大堰埂上看到我奶奶坐在坟头上,边摇扇子边唱歌:“下雨迟奈,刮风凉快……”传谣人描述的情景十分逼真,神乎其神的,其中的潜台词是:老天长时间不下雨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奶奶在墓中成了“旱枯桩”,成妖怪了,出来造祸害人,阻止老天下雨呢。这种居心不良者胡编乱造的奇谈怪论一时甚嚣尘上,差点要组织人上山扒坟,晒晒坟里的“妖气”呢。后来,还是庄上的长辈人拄着拐棍儿站出来分辨:“人都死了,还有啥‘妖气不‘妖气的?天不下雨咋能怨死人哪?简直是胡说八道!不下雨就抽水抗旱嘛!不抗旱咋能活庄稼哩?”一顿臭骂之后,没人再敢胡扯了。那时侯,庄户人大多不识字,轻信多疑也是有的,但只要有长者出面主持正义,还是很能服人的。现在想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呢。今天既来祭奠亲人,自然要给奶奶焚香烧纸,磕头行礼,尽孙儿辈的一份儿孝心。
此时刚过半晌,头顶的太阳热腾腾的任情挥洒撩人的光芒。从奶奶的坟山上下来,往西转过一个山头,来到了新逝刚过两个月的二伯的坟前,烧纸行礼,默祝他老人家在地下安息!我的父辈们姊妹四人,老大是我的姑姑,今年已九十二岁,前些年她连丧三子,继而丧夫,丧子失夫的巨创几乎要把她击倒,精神遭受极为沉痛的摧残与煎熬,也是靠着坚韧的秉性活到现在,已是风烛残年的她却面临生活无寄的窘境,甚为凄惨,无奈只好让年近七旬的闺女接到家里,勉强维持余生。接下来就是我的大伯、二伯和我的父亲,他们老兄弟仨,一直相处默契,虽是分家立户各过各的,但遇事都能协作互助,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心近。不幸大伯、二伯俱已亡故,唯留下我的父亲尚在人世。今天顺路先到二伯的新坟前烧纸祭拜,脑海里还清晰地记着他去世前瘦削的面影:他一生寡言少语,务农为本,与事无争,倒是挺关心我这个侄子的前途,在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他很热心地问及我在外工作的情况,又是嘱咐又是鼓励,希望我“好好干!”他的话语虽少,但我已感受到他寄望于我能为家族争光的善良愿望!前几年,他因腿脚不便走路时摔了跟头,竟至摔碎了髋骨,躺床病休大半年才逐渐长好,其间我也因故没能去看望他老人家,直到去年参加他孙子婚礼时我顺便送去一箱酸奶,说了一番宽慰的话,算是了却了看望他老人家的心愿。去年清明之前,我给奶奶上坟烧纸时,于路边见到二伯,当时他正忙着编竹筐,看他的精神头儿很好,和颜悦色地与我拍上几句话。不料过了个冬天他再次染病不起,吃药无效,挨过春节之后就不幸辞世了。接到噩耗,我怀着忧戚之情赶回老家参加了二伯的葬礼。时逢他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赶来祭奠老人的亡灵……愿他老人家能够享有天堂里的闲适与快乐!
下山时,我提醒父亲小心慢行,生怕他踩滑摔倒。我与父亲前后相随,又转过一片坟地,小心翼翼地过了东河沟,赶到紧邻东大堰的另一处坟园。这里是一片乱坟岗,其中有三座坟头埋着我的亲人,依次是我的老舅爷、大姐、小弟。老舅爷是我爷爷的亲舅,一个孤寡老人,一生无娶,很早就离开原籍到外甥家过活儿,据说他人很本分,又很勤劳,一天到晚光知道干农活儿。父辈们分家时把爷、奶分给了大伯、二伯家赡养,把老舅爷分给我的父母赡养。说是赡养,其实是给我家分了一个劳动力,因为我家人口多,坠子大,老舅爷又勤快又能干,分到我家干农活儿,放牛割草,犁田打靶,出了大力,却因为那时正处于困难期而没有过上好生活,七十五岁时就因病去世了,是我的父母为老舅爷操持后事,把他送到了南北坑儿。这些都是我后来从父亲那儿了解到的。在老舅爷坟前,是埋着大姐的一座坟,她是大伯大母跟前唯一的女儿,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大姐一直在患病,是浑身浮肿的一种病症,我也叫不出病名,只记得她面庞消瘦,面色乌青,白眼球泛黄,一看就是不健康的样子。她每天坐在椅子上不能自由走动,更不能干活儿,连简单的家务活儿也干不了,天天吃药也不见好转。但大姐心地很善良,孤独的她每天坐在自家院里晒太阳,养病,属于她的世界就只有屋里到院里,院里到屋里。每次看到我站在栅栏外边望着她,就把我叫到她跟前,问我的功课情况,问完还从衣兜里掏出核桃、枣、点心什么的给我吃,哄我陪她玩儿。最终她二十七岁的生命还是让病魔夺走了。大姐不幸病逝,大伯大母唯一的希望也给掐断了,别提二老有多伤心啦!满含凄苦地埋葬了可怜的女儿,想起早逝的女儿心里难受,便暗地里到坟头上望望,少不得掩面抹泪……在大姐的坟东边是我的小弟修省的坟,看着这座长满了茅草的坟丘,我心里不胜唏嘘。在所有过世的亲人中,省弟算是年纪最小的啦,他夭亡那年才十五岁。因为厌学,他小学没毕业就已下学,在家里帮父亲干农活儿,别看他小小年纪挺能干的,使牛犁地,耙地耖田,样样都行,赢得乡邻们啧啧称赞。只因那年家里翻修房屋时与比他大些的忠弟犟嘴被父亲责骂,一时糊涂轻生,服下农毒,经抢救无效而亡,又上演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因省弟不幸亡故,母亲抱住这个幺儿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差点儿要了母亲的命,后经邻里至亲再三劝慰才把母亲从巨大的悲痛中解救过来。发生祸事时,我正被抽调到文化馆协助整理文物档案,当时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心绪不宁地坐在办公桌前誊写档案材料,刚起身到门口站着,头顶那盏200瓦的电灯泡“砰嚓”一声爆炸了,一个火坨子落下来,四下开花,幸好我离开了办公桌,不然必遭此灭顶之灾啊!以时间推算,灯泡爆炸时就是我的省弟咽气之时。两天以后,我回到家,省弟已被埋进墓穴,看着圈墓砌着厚厚的砖泥,我立于弟弟的墓前,止不住流下痛楚的泪水……今时又是清明,我燃响了鞭炮,依次在坟前烧纸、烧阴钞,给三位躺在墓穴里的亲人送钱花,默祝他们摆脱人世痛苦的灵魂在天国里得到永生。
近午的阳光热得像个大火盆,让人浑身直冒汗,脸上的汗水擦都擦不及。从这处坟园出来,要往后坡大伯的坟上去烧纸,坡高路窄不好走,我担心父亲偌大年纪受不了,让他从平路慢慢往回走。我一个人担着担子上坡去了,喘着粗气来到大伯的坟前,放下担子时满脸淌汗,掏出手绢连擦几把,开始于坟前放炮烧纸,低声祈祷:“伯,起来捡钱哪。我给您送钱来啦。”眼窝里涌出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大伯要算是最早有名望的人了。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在朝鲜三年跟随首长当警卫员,穿过枪林弹雨居然平安无事,曾获得过两枚勋章。转业回原籍后,又当了大队干部,任支部书记十余年,落实上级政策不走样,为乡亲们办不少好事,一直很有威信。“文革”期间,因为他是不整人的老好人被造反派批评,就自动辞职当农民,起初为生产队放羊,几年间把队里的小羊群发展成百余只的大羊群,给生产队积累大量财富。后来,不放羊了,又到队里的药场种药材,一直为队里发展经济出力流汗。分田到户之后,他尽心侍弄自己的几亩责任田,勤于耕作,风雨如常,一件老蓝布褂子常常浸透了白白的汗渍,村路上,田间里,经常可以看到他劳碌的身影。他勤勉一生到老心地平静如水,终于经不住岁月的侵蚀,在大病一年之后于二零一零年正月初六刚进入他八十五岁虚龄时,撇下年迈的老伴,撒手而去。他没有子女为他料理后事,是我的五弟小忠主动出面为他送终背幡,在众亲属帮助下把他的灵柩拉到后坡他过去开垦的一块坡地上安葬了。大伯一生光明磊落,诚实待人,乐于成人之美,给后辈们影响很大,去世后还有许多人时常念叨他的好处呢。之后,我写过一篇文章叫《红樱桃》,述及大伯的一些过往事迹,发表后又收入我去年三月份出版的散文随笔集《秋水长天》,算是对他老人家永久的纪念吧。
离开大伯的坟地,沿着后坡山脊的荒路往西走,下去坡头儿不远就是我春姐的坟头儿。这是我要去祭奠的最后一位亲人。看到她的坟丘,我心里更加凄楚了。在我上面述及的已经去世的十位亲属中,除了老爷子、老奶、老舅爷三人是我不曾见过的,因为他们去世时我还没有降生呢!其余七人都是比较熟悉的,他(她)们在世时我是他(她)们当中的一员,一处过活儿,自然印象深刻。其中有三位平辈的:大姐年轻时得病,活了二十多岁终因病重不治身故;省弟尚未成年便因故夭折;春姐是我们家的老大,也还不足五十五岁就因病下世了。尤其使我深感愧疚的就是春姐的过早谢世。她十八岁时嫁给本庄的李家作媳妇,几年间生了两男一女,一家人倒也过得不错,可是没等儿子成家姐夫就突然患病弃世,家里失去了顶梁柱,春姐是又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给大儿娶了亲,又打发闺女出嫁,办完这些事家中出现了经济赤字,再无力为小儿子娶媳妇啦,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春姐托我这个在外工作的弟弟及弟媳为她找有钱的人家,打算再嫁图份彩礼为儿子娶亲,可见作母亲的可以为儿子舍弃自己的名节。我也是太讲实际,想着要为她家眼前的经济困难解围,就支持了春姐的想法,把一位有钱的包工头儿介绍给她,两人一见面还都相中了对方。包工头儿老贾出了钱为春姐的小儿子娶了老婆,总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交往两年后不便再推,就与老贾正式结婚了。不料老贾患有肺气肿传染病,没过几年居然把病传染给了春姐,而且病情一天天加重,开始吃药还有效,到后来吃药都不灵了,输液输几天好一阵子,不输就病得不行。很快,老贾病情加重不治身亡,春姐尽妻子义务把他送回泌阳老家,按当地习俗如礼下葬。此后,春姐感染的肺气肿也越来越严重,挨到第三年已是病入膏肓。前年七月的一个雨天,我刚下班回家就接到外甥电话,说他妈妈病危,我立即打电话要了救护车跟着回老家,接春姐到县医院进行急救,医生病检后,给她大剂量输液,并两次输血,总算把春姐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本来应该继续住院治疗的,却因费用不济仅住院一周就要求出院了。说是回当地卫生所治病,也治了,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转重。住院抢救她的生命花掉六、七千元,仅仅使她的寿命延长了两个月,最后还是被病魔吞噬了。安排她的后事时,就因为她的再嫁为小叔子所不容,临了拒绝她与恩爱的前夫合葬,无奈只好另起墓穴,安葬了逝者尸骨。我的一辈子受苦受罪的春姐啊!我悔不该给她找了一个携带传染病的“病羔子”,以至害了她性命。春姐一农妇,不识字,缺乏辨别力,难道我这个识文断字的也如此糊涂吗?是我害了自己的亲姐啊……
又逢清明,回老家进坟园祭奠逝去的亲人,面对一座座坟丘,默然祈祷,虽然处于阴阳两隔而毕竟心灵是相通的,因为血脉相连彼此有着永难割舍的亲情啊!节后追记清明祭祀亲人的心路历程,是对逝者的深切缅怀,也是历数底层细民的生活遭际给后世做参照。愿逝者的英灵保佑生者畅心快意地过好人间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