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画
2012-04-29夏江
夏江
1.房子的屁股后面很热闹
厂子是老的,房子也是老的。这房子屁股后面的小巷原本是冷清的,现在却热闹起来。人们在房子的屁股上凿了许多门洞。说起来特别有意思,厂子和房子都已经老掉牙了,而门面却出人意料的新。从门里出去是小巷,从小巷的两端出去就是更繁华的街道了。经常从其中一个门里进进出出的女人叫吴馨,开美容美发店的。
吴馨小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小时候,她就像这个小城一样清新。她自然地生长着,长在清清的水里和淡淡的梦里。她的爸妈是东北人,年轻时响应国家的号召来这里建兵工厂,生产用来对付美英等帝国主义的炮弹。厂房就建在小城东面的山沟里,一个个隐藏得像潜伏起来的大炮台。炮弹被来自大江南北的年轻人制造出来,然后再拉到深山里的库房保存下来,时刻准备着对敌人“以牙还牙”。吴馨没见过造好的炮弹,那是军品,严格得很。她只见过毛坯和废品,前头尖后头平,足有二尺长,像大号的驳壳枪子弹。吴馨在电影上见过这类子弹,也看见过激烈的战斗场面。她们的工厂就像是那种战斗场面的延续。虽然没有枪炮齐鸣,没有呐喊和冲锋,但工人们生产炮弹时的爱国热情一点也不亚于电影里的战士。
工厂里是斗志昂扬的状态,回到小城里的居住区,气氛就生活化了。一排排红砖墙的楼房紧挨着,有三四层的,也有五六层的。每一户都简易而实用。现在看这样的楼房真是老掉牙了。那时候可是一流的,简直如同今天那些富人的豪宅和别墅。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劳动服,满身铁锈和油渍地从工厂回来,有说有笑,每个人的牙齿都被身上的黑色衬托得无比洁白。脸也黑,但黑得纯正,反倒个个越看越好看了。厂子里的孩子都喜欢闻铁锈味和机油味。吴馨那时候也爱闻。工厂里、居住区里到处都飘着这种味道,它们仿佛是早晨红彤彤的日头送下来的,也好像是夜晚天上的月亮洒下来的。
那时候工人的工资很高,他们热情,干劲都足。时代说变就变。战争没有了,炮弹的意义就不大了,工人们的生产热情不得不骤然下降。转到生产民品是一个痛苦的裂变过程。工厂就像一辆老汽车,吭哧几下就没气了,然后再吭哧。年轻力壮的都出去了,到外面寻来的活路很精彩。老工人们不愿意再四处奔波,就留在这里,像守着命根子一样守着老厂。
吴馨是独生女,她没有出去,她要留下来照顾父母。父母也不愿意宝贝女儿到外面遭罪。厂子虽然不红火了,但有国家照顾,工人们暂时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她和父母一样早把这里当成了家,有份特殊的情感在里面。
叔叔阿姨们老了,可他们年轻时的欢声笑语还在树荫里响着。小吴馨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影子还若隐若现着……这些东西像绳子,扯住了她的心。
2.咱俩是姐妹
吴馨做了那么多梦,但没有一个梦,是有朝一日在这房子的屁股上开个美容美发店。
她的美梦是突然中断的。20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她被厂子里一千多个男人中的某一个给弄了。她的身子被那个男人野蛮地占领了。他像第一个冲上城头的士兵,要把旗帜插到城楼上去。他终于在她身上插了一面血红的旗帜。它像血一样流动,飘呀飘,招展极了。她不能把它拔下来。她被占领了,她沦陷了。
在吴馨成为“沦陷区”的一个月后,她和一个叫白画的男人结婚了。厂子里的人都心存疑问,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弄到一块的。吴馨是没啥说的,多好一个女孩,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底有家底,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那是小菜一碟。这个白画算咋回事儿,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魂似地飘到咱厂子里来了。飘来了还就缠住咱厂子里最漂亮的吴馨了。吴馨这妮儿是遇上鬼了。
别人说什么都是别人的。吴馨心里有数。白画是她中专的同学,家在郊区农村,学的是工艺美术。本来他俩不一个班,吴馨是机械制造专业。因为中专国家不包分配,有些学生耐不住寂寞就提前毕业了,两个班折损大半,所以就合在了一起。说起来真是瞎胡闹,但也造就了许多跨专业的爱情。
白画爱画画。他对色彩有研究,眼里满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时候吴馨他俩爱在一块儿谈论颜色。同学们都知道他们俩好。但他们的好不是女人和男人的好,像两个女人好一样。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白画生性柔弱,像个妹子。吴馨常拿这个使劲开他玩笑,“妹妹,妹妹,你是我的好妹妹。”
所以说,吴馨不是和一个男人结婚的,她是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的。
洞房花烛夜时,吴馨对白画说:“妹妹,你还记得吗?咱俩是姐妹。”
白画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就抿嘴轻笑:“怎么不记得,咱俩是姐妹。”
“是姐妹,咱俩就得有个姐妹的样子,姐对妹好,妹也对姐好。”
白画在吴馨的甜言蜜语中听出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幸福得像个“女新郎”。那天晚上他幸福得一塌糊涂。吴馨用身体把他调教成了一个攻城拔寨的勇士,他也成功地把血一样招展的旗帜插在了她身上。可他不知道,在他们上床之前,吴馨早已把他画画用的红色颜料洒在了床单上;他也不知道,吴馨在一个月之前流血之后就把红色当做了梦魇,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想到用上这一招啊!他更是不知道,当他在吴馨身上征讨杀伐之时,她只能把他当亲爱的妹妹看。
她的心里对男人是多么的恐惧!
她心里哭着,却仍笑着说:“我的好妹妹,妹呀!”
丈夫白画睡去,她却一夜未眠,眼前总是晃动那个强迫给她第一次的男人。别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可怕的梦魇。可是——妹呀,那个男人要压死我了。妹呀,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可我还得在心里给他留一个位置,我冤死了。
第二天,当着白画的面,吴馨把昨晚沾了“红”的床单撕破,扔到了垃圾捅里,还拿了铁棍子使劲把它捅到深处。
因为这个“红”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她,就好像要验证“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她决定在“红”上面重新站起来。所以,她选择了喜爱千百种色彩包括红色的白画做丈夫。他是个试验品。
这已经不是现实层面上对红色的作派了,是偏执,是勇敢者的极度恐惧,是恐惧者的视死如归。
她对白画说:“以后,在我面前轻易不要提红色。”
白画很纳闷,“那我还要不要摆弄颜料和画笔?”
“要!”她回答得很坚定,是视死如归的语气,弄得白画目瞪口呆。
3.小日子开始了
吴馨把红色全都抹到了那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满身鲜血的形象就印在了吴馨的心里。这样的幻觉时不时就在她眼前翻飞。她让它扁,让它窄,她也让它厚,让它宽。她还给那个男人起很多的名字,叫红兵,红旗,红日,红石……名字太多了,都堆积成山了。红色都可以流成河了,波涛滚滚,浩瀚无边。
生活也浩瀚,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平静的,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刚结婚那阵,小两口的日子波澜不惊。虽然只有吴馨一个人上班挣钱,但因为家庭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需求,再加上吴馨爸妈的照顾,生活平稳,自足。
若想起以后可能产生的种种问题,也仅仅是停留在“想象”的层面上,仿佛一切都是因“想”而生又因“想”而灭的。
白画有时候也着急,吴馨不愿他着急。他一着急就变了样儿,六神无主的,可怜得很,像个傻妹妹。
吴馨在心里享受着他们的姐妹关系呢!她这个妹妹呀,真是让她既心疼又怨恨。可心疼和怨恨的分明又是她自己。
白画整日和自己喜好的颜色纠缠着,反倒对她的痛痒全无感觉一般。即使如此,吴馨还变着法地哄他。她常对白画说,你不要急,慢慢来,等你把所有颜色都研究透了,也给你姐画一张世界级的名画瞧瞧,那就好了,什么都好了,咱不就什么都有了吗?白画被她的话逗得很开心。
没事的时候,吴馨爱带着他在厂区里转悠,给他讲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某些角落发生的趣事。儿时的伙伴大多都到外面的广阔世界里寻生活去了,她仍然可以在厂房的墙根处把他们的身影说得活灵活现。留在这里的大都是些已经退休的大叔大妈们,他们慈祥的面孔像厂区内梧桐树的宽大叶子,虽然已饱经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但依然能在每一天清晨倔强地把自己伸展开来,有一点儿宠辱不惊的从容,也有一点儿繁华落尽的淡然。
常有些长辈乐善地开他们的玩笑说:“吴馨哦!又带着你的大画家出来瞧景致儿啊!”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白画这时候很认真起来,不对他们笑了。也不是摆着个冷脸相对,而是满腹心事地深沉起来。他倒不是对他们生气了。他是在心里认真琢磨见到的景物,它们的形态,它们的质地,当然,最重要的是它们色彩。
白画自然而然就成了吴馨的“色彩教师”。他和她说的话绝少了“赤橙黄绿”之类的形容词。他说“赤”但不说“红”,他记着她的要求呢。
4.吓破了胆
可是,渐渐地,养家糊口这个小鞭子就开始抽在他们身上。吴馨被逼得有些烦燥的时候,白画就踮起脚抬起头,冲吴馨的肩头外面吼。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对“外人外物”的不满。吴馨就也扭头看,觉得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有很多东西繁杂地涌过来,一个一个都像混蛋,排着队在他们跟前耍着流氓。白画吼得更急了:“别逼了,别逼了,一定会叫你们瞧好的。”
吴馨没有和他一起吼,更没有对着他吼。奇怪,她不气恼。她不想对他耍狠,对他耍狠就是对自己耍狠。她不气恼的原因,是心里有个小幻想,幻想着白画能画出一张好的画来。
生活是个陀螺,越转越快,使置身其中的人眼花缭乱。不知道白画有没有眼花缭乱,反正他在色彩上是够乱的。他说,什么都逃不出色彩。他也说,无论什么他都可以用一种颜色形容。他还说,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可以用色彩来形容的。他甚至说,色彩大于天。吴馨不愿反驳他。这样的论调多了,吴馨就有些憋不住了,半真半假地讥讽他:“你对色彩走火入魔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不想想以后咱们的生活该怎么过,倒整天像个娘们一样胡思乱想。”
谁知白画听了笑了,脸上简直有些女人的妩媚了,“你结婚时不是说我是你妹妹吗?你看我这个妹妹演得像不像?”
吴馨气得想笑又想哭,“那时候是那时候,现现在是现在,跟你开玩笑的,你还真当真了?”
白画盯着她看,还死乞白赖地用兰花指撩起吴馨额头的一缕头发,说:“你不是开玩笑的,你是认真的。”
“认真”这两个字真的就像针,猛地刺痛了吴馨。一旦痛起来就无法平复了,像怒海决堤。她想骂他王八蛋,骂他臭男人,骂他是被狗熊偷去了胆,骂男人不像个男人。
以前,她心里一直没有这个狠劲的。她的狠劲被“那个男人”弄蔫了,溺死在了鲜血里。可如今,它死而复生了。
看吴馨的表情是认真的,白画就不笑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到最后愣在墙上的镜子前,瞪着里面的自己,楞了一会儿扭过头对吴馨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工作,自己又找不到工作,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吓破了胆了。”
吴馨就更生气,说:“你到现在什么事都没做,还没有真刀真枪地干过,怎么就吓破胆了呢?”
白画的眼神显得特别暗淡,一副深思熟虑之后又是无路可走的沮丧样子,“我就只是想想以后的事,胆就已经被吓破了。”
“哼哼!没见过,光想想就能被吓死吗?”吴馨冷笑道。冷笑之后,她觉得事情很严重,她的责任重大。
沉默,沉默。然后,很突然地,她对白画说:“你啥都不用怕,我家有一个亲戚叫张浩瀚,很牛,也是学艺术的,精通各种色彩,一幅画能用上几十种色彩,在市场上可以卖上很高的价钱。人家现在很少画,不用画了,在南方某个城市做大官,他妻子经商,家里老有钱了。”
“他就是我们的靠山,连你画画也能靠上,你用不着害怕,有他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白画听了来了精神,着急地说:“那有机会带我去见见他,我向他请教。”说完之后又不相信似地说:“你是在骗我的吧,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现在突然就冒出来了?”
“谁有闲工夫骗你?真的,以前没联系,前几天他才跟爸妈通了电话。真不骗你,不信你去问问爸妈。他说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的。”
白画听了,赶忙说:“那让他听听我的理论怎么样?那让他看看我的画怎么样?那让他……”可等了一会儿,他刚刚提起来的劲头儿又消失了,垂头丧气地嘟哝道:“肯定是骗人的,他一个大画家,哪能看得见咱这小人物?”
吴馨气得没办法,说:“你真是个软蛋,提都提不起来。哪天我一定给他打电话,到时候叫他给你说,行吧?”
5.我不是你妹是你男人
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
双方家长也对他俩提出各自的想法和要求。吴馨的爸妈想要白画有个正儿八经的事干,整天这个样子算哪门子事儿,总得有个工作他们才放心,面子上也过得去。白画的父母想要他尽到孝顺父母的义务,遮遮掩掩地讲了白画二十几年的成长简史,其实就等同于一个赤裸裸的汉字——钱。这可了不得了,一个字足可低得了千军万马。
明白了,吴馨恍若一梦。现在她清醒了。钱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把她的梦从心里剜了出来。白画沉溺于梦幻中必定要比她深得多,他的梦必定是浩瀚无边的。手术刀也不能惊醒他。反正她是醒了。她就在清醒中观察他。她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厚重的油彩,像是化了浓妆似的,需要一层一层地刮下来。
四个长辈还迫不及待地问他们要孙子。
他们是得要个孩子了。
吴馨对白画说:“是不是考虑要个孩子?”
白画反应敏捷,很喜悦,说:“要,”又问:“怎么要?”
吴馨想笑,“你说怎么要?傻啊!”
白画仍然很喜悦,“要,一定要。”
吴馨不笑了,“要容易,养活不容易。”
白画不那么喜悦了,着急,一着急就六神无主,说:“那就不要了——还得要。”
“赶紧找个事儿干,挣钱。”吴馨说。
“行!”白画这个字说得干脆利落。但之后却是婆婆妈妈地啰嗦,“我……早干嘛去了,老早就得挣钱才对——你们一家人为什么不早给我找个工作?是不是把我当外人了?”
“你们一家人?”吴馨重复他的话,一时竟被他噎出一眼泪来。
泪来得快也落得快,过程迅速,跟没有发生似的。她瞪着白画说了句很搞笑的话,“白画呀!妹呀!你真不是个男人!”
白画被她的话弄得很尴尬,很羞愧,很生气。他涨红了脸,说:“我不是你妹,我是你男人,我是你长着俩蛋子儿的爷们!”说完,扭头兀自喘着排山倒海般的气。
吴馨到底是憋不住了,一个人跑到门外石破天惊地笑起来。
6.还是和画有关
在儿子出生一年多后,吴馨他们家托关系给白画找了个工作,化工厂的宣传干事。他主要负责宣传画。他干得还行,很难得。
领导夸奖他说:“小白同志工作勤奋,用心,宣传画画得真好,能做到与时俱进。”与时俱进算是对他的最高评价。
晚上,吴馨把儿子从爸妈那里接回来,揽在怀里喂奶。儿子马上就两岁了,可以不喂奶了,可吴馨还是舍不得把奶水弄回去。一来是因为书上说这东西比啥都有营养,二来是因为喂奶粉什么的太费钱了,能多喂几天就等于多赚了几天的钱。吴馨常常是边喂着孩子边和白画说笑,“你小子现在行了啊!工作干得有模有样。”
她还和他开玩笑说:“你小子刚结婚时不是说要当我妹妹吗?哎哟!你个大男人要真是个女人呀,这时候就可以用你那两个白白嫩嫩的肉家伙替替我了。”
白画听了禁不住噗噗嗤嗤地笑,女人也跟着笑。高兴之余,白画心里还是有些伤心。他不说,她心里也明白。他的心深着呢,那深处是不如意,是不痛快。
儿子吃饱之后平静地睡了,吴馨把脸缓缓地贴着儿子娇嫩的小脸蛋,轻轻地说:“儿子,好好睡吧!”她又抬起头对白画说:“老公,为了儿子,好好干吧!忍辱负重也得干,是吧?”
两个人继续说话,说些白天各自经历的喜悦和烦恼的事儿。吴馨说的本来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她偏偏有令人称奇的本领,轻描淡写的,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的边角废料竟被她说出了特别的意味来。比如一个班组的张大柱,人粗得像柱子,干起活来虎虎生风,一二百斤的钢锭在他手里像是没有了重量,但人家有时候也细致,钻孔打眼,切割定型分毫不差,拿捏得准着呢。还有李二小子,个儿小,头小,眼也小,是个小机灵,啥活都往巧处干,这也是长处,凭了这也分外地讨大家喜欢……好多呢。白画不说别人的,专拣自个儿的说。哪一天画的是什么图案,哪个图案的色彩用得好。他说,有一天,他画了个超大个的罐子,好是好,就是太单调。他就在罐子身上画了一条缠绕过去的柳枝,那柳枝呀,像瘦女人的腰身,好看着呢!柳叶的线条用细毫勾勒,叶尖针一样,叶片上贮满的绿液快要顺着针尖滴出露珠了。
话就又拐到色彩和画画上了。
吴馨劝白画慢慢来,不要着急。你一定能画出一张足够好的画。她是真心实意的。他认真地听。有时癫狂起来了,吴馨还会“逼”着男人在自己的肚子上作画。当然不是真的作画,让他以手指为笔,以肚皮为纸,演绎一场虚拟而惊心动魄的绘画之旅。
这样过了几年,他们的日子依然波澜不惊。利用夫妻夜话,他们简直可以说是谈论了一遍古今中外的绘画简史。白画说写意最有意味儿,传统文化的诗意和境界皆可以反映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吴馨赞同,又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意见,早被别人画尽了,你哪里还能插足进去。白画说工笔画最是精致。吴馨戏说还不如拍一张照片呢?两个人对此也便一笑了之。
有一天深夜,白画突然醒来,拿了颜料、画布和画笔等跑到客厅,激动得不行。吴馨也醒了,跟了过去。原来白画说自己突然顿悟,说油画最可以表达现代意识,尤其是抽象的人物。他说他要画一个人物,那个人就在他的脑子里闪来闪去。嘴上是有了,一旦动手,画布上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感觉,只能接二连三地感叹。吴馨看着他,揪心于他前后经历的激动不已和失落不已的样子。
“你就画张浩瀚算了!”女人说,“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谁是张浩瀚?”
“我给你说过的,忘了?”
白画想起来了,点点头。
“我画的不是实的,是虚的。”
“什么实的虚的,听不懂。”
吴馨接着说:“那就算了,慢慢来,不要着急……或者等见了张浩瀚之后再说。”说了这句话,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白画的情绪又上来了,说他脑子里有好多脸刷刷刷地闪现,很快,刷刷刷地。他不由得伸手去抓,当然抓不住。最后,他双手抱住了吴馨的脸,瞪着眼看。自己对自己说,这是脸,但没有表情。对,是表情,我要的是表情。他要吴馨给他做各种表情。吴馨照做了。他不满意,恼怒了,“这哪是表情,这是面皮。”
吴馨扯下他的手,不陪他发神经,去睡了。白画感到了深深的寂寞。他一直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人,想要的脸,想要的表情。他痛苦了。
上床前,他的头脑里是毕加索的名画《手拿烟斗的男孩》。男孩的表情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寂寞。他的画中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还有,男孩捏了一个烟斗,他的人物不能再捏烟斗了,那么,她或他的手里该拿一个什么东西呢?这个问题让白画一夜都没有睡踏实。
7.男人下岗了
白画考虑了几天。女人说得对,他的问题还得慢慢来,急不得。可好多事儿都慢不得,一慢就出问题。化工厂慢了,跟不上了,就掉了队,破产了。白画虽然宣传画画得很与时俱进,但工厂没有与时俱进,他也只能跟着一起掉队。
化工厂正式宣布破产那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可这么美好的天气又有什么用,挡不住工厂倒闭和白画下岗。
白画先是心慌,慌得毫无办法。然后就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他觉得天崩了,地裂了,到了世界末日了。
吴馨对他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她懂得,这时候男人是最需要安慰的。闲着就闲着吧,好好养养身体也养养心。看开了,她照样有说有笑,甚至比平常更爱说爱笑。在工厂里她更加拼命地干活,还和工友们打得火热,好像每个人都是她的亲姐妹亲兄弟。双方的父母年纪越来越大,正是需要他们嘘寒问暖的时候,不管白画如何做,她总要隔三差五回去看他们。
秋收时节,她拉着白画回到公婆家里帮忙。以前农活她是死活不愿意干,现在能这样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白画是个花拳绣腿,放在地里一点都不中用。关键是他现在没有一点精气神了,勉强下地了,也像猫在地下挠爪子。吴馨干得腰酸腿疼时直起身子擦额头的汗水,顺便把散落眼前的头发又捋上去再用皮筋儿扎好,这间隙,她的身体僵直着,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像个农妇一样朝旁边的白画看。
儿子在田野里很欢实,瞅见什么都稀奇,还弄些玉米胡子粘在嘴唇上扮演黑脸包公,惹得他爷爷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开心地笑。公公的眼神不小心和吴馨碰上了,笑就有点变味儿。还是笑,但不爽朗,不硬气了,那么的软。
儿子跑到地边的崖子上逮蚂蚱,又蹦又跳。公公怕他跌下崖子去,急匆匆地过去照看孙子。经过儿媳身旁时,脚步慢了一下,打了一个愣怔,脸上写满愧疚,但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儿来。两个人就有些尴尬。吴馨躲避他朝白画看。白画活干得没有气力,一双眼睛却忙得不行,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公公似乎是找到了突破口,冲他吼道:“你个鳖犊子,不会带劲干,像个爷们儿不中?一家老小可都指着你哩!”说完,像还债一样看一眼吴馨。
吴馨明白,公爹这话一半是骂儿子的,一半却是让她听的。
白画挨了骂,蔫得像根枯黄的玉米叶子。白画逃不出吴馨眼睛的笼罩,也不摆架子了,以前还会装腔作势,这时候却没有。吴馨看他的眼神就由硬变软了。
8.那个事也没意思了
日子照样要过下去。按理说白画是该出去找门路的,可是他这家伙是这样一种人,越是危急时刻越是没有重振雄风的勇气。该进不进反而退了,退到哪里?退到家里,退到自己的色彩世界里。简直是沉溺。
吴馨不能这样。她得想想以后的事儿。从眼前说起吧,她不能总提下岗的事。不提又不行,拐弯抹角从侧面迂回,颇费心机,还是从男人的画说起吧。老话,慢慢来,不急。可嘴上说不急,心里却急得要命。白画对这话有了抗药性,说了也是白说,听了没有感觉,连屁都不放一个,说多了他就急,对她吼,别再拿这说事儿,没意思。
吴馨确实觉得没意思。她需要综合地考虑男人的问题。
就在她“综合地”考虑时,一个可怕的问题出现了,真是羞于启齿。
白画对“性事”变得冷淡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们正值此时,何以如此?可怕。是不是因为吴馨先有了这种变化,然后才……这段时间以来,吴馨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起起伏伏的特点,像坐上了过山车。看着白画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心里就反感,进而反感了和他在床上弄那事儿。有时候吧,一月一半次,甚至没有。
是不是白画感觉到了这种变化,所以才对此索然无味了。原因可能更复杂,但后果肯定很严重。吴馨不想让他蔫了,不单单是那个东西,包括整个人。
还是得综合地考虑,做法也要调整。
现在她更加留意亲朋好友们挣钱门路了,见面问,打电话问。他们也知道她的意思,也都跟着出谋划策。总之一句话,干什么都行,只要肯用心用力。
厂房前面现在已经是个大街道,有本事有门路的先占了位置做了大生意。厂房后面是个小巷,虽说是个小巷,可是也热闹非凡。厂子里有些人就在后面弄了个小门,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也很红火。吴馨很留意他们,有空就到他们的小店里逛逛,有意无意地打听些消息,回去就给白画说。今儿说卖肉的李大个儿蛮挣钱,一家人都吃得像肥猪,说肥猪时他们俩都笑。白画开玩笑说李大个儿的胡子快像猪毛了。听他这么说,吴馨就不愿意陪着他笑了。明儿说胡小歌开个小书店,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她戴着眼镜可像个大学生了。白画说她是个屁大学生,小学毕业装什么装,书店中啥?现如今谁还读书,都捞钱去了。吴馨到底气不过,说,你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人家都不行,就你行。
吴馨说什么,他听了都泼凉水。不是嫌不体面,就是前景不好,还有卖鸡卖鱼之类的,又说太累太脏太辛苦。凡此种种,都有他的道理。
吴馨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道理是道理,说得再好听都没用,总得找个事干吧。”
白画也是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正在研究嘛!我的事儿你不是不知道,像你说的,要慢慢来。”
听他这么说,吴馨的头开始变大,像个大气球,要炸。她想骂她男人:日你妈。
9.和儿子争望远镜
真是想不到,白画竟和儿子争着玩“外公送给外孙”的望远镜。
儿子已经会和他辩驳了,腔调很正,道理也拿捏得很准,“这是我的外公送给我的将军用的望远镜。我的外公说了,我是将军,这个望远镜是让我用来观察敌人的。”白画听了儿子话里的几个很有趣的“的”字,憋了一肚子的笑,它们汇成一大股子水流绕着身体的管道转了几圈,没转出来,关键部位被堵死了。
他开始教训儿子,从年幼无知到玩物丧志,从孝顺父母到三纲五常,从博爱善良到战争与和平。总之,大道理夹着心里话,心里话带着对儿子满腔的爱。白画真是当面教子的伟大典型,好家伙,他的一通话简直是洪水猛兽,以摧枯拉朽之势迅猛而至,什么也抵挡不了。
可儿子不吃这一套,“你也别废话,你说的我都不怕,反正是我的外公送给我的将军用的望远镜。”他把后半句话中的几个“的”字说得铿锵有力,像是嚼豌豆,都听得见咯咯嘣嘣的响声了。
白画断然拒绝了儿子的合理要求。你不讲理了,我也不讲理了,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儿子在老子面前实现不了自己的合法权益,他只好求助于妈妈。最后,他们的联合统一战线也没能撼动白画,任凭你是刀光剑影风霜雨雪,他只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他的一句话顶过了千军万马。
“我有正经事儿,他是瞎胡闹。我忙完了就给他玩。”
再也没有其他话,鬼知道他有什么正经事儿。吴馨气得常常当面唠叨甚至是骂他起来。白画则甚是冷静,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吴馨骂他是个无赖。这在他们夫妻之间可是少有的。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两个人竟然都觉得没有什么异样的了。白画一切都听着,记着,受着。都对,只自己一个人错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也就这样了。
白画把儿子的望远镜“抢夺”过来之后,就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每天早饭后,他都认认真真地端着望远镜爬到这座老房子的楼顶,把它架在眼睛上向四周逡巡。
他要干什么?吴馨不能理解。他不会是神经了吧!
白画一开始在望远镜里是茫然四顾。
后来,他发现一个现象:望远镜能把遥远的地方变近了。多稀奇,这算什么发现。可是把后面一句话连起来就有意思了,望远镜也能把很近的地方变遥远了。他为这个发现感到高兴。望远镜在他眼里俨然变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哲学家,两只明晃晃的玻璃眼睛会发出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就痴迷地看远处街道。一切都通过望远镜收进他的眼里。它们巨大,鲜活,耀眼,然而,又徒具清晰之貌,往往给人模糊的感觉。白画觉得有必要通过归类、整理、研究、探讨,进而寻找规律。他得出了结论:规律是什么,规律就是一切毫无规律。他试图从“宏观上”把握,一旦从宏观上把握,望远镜明亮的眼睛就没有什么用了。要他自己去把握,他又完全没有这样的本领。后来,他在望远镜里又有了新的发现,镜片里的现实是片断的。他像个做实验的科学家一样一遍遍地看,把鲜活的看得抽象,把抽象的看得变异,什么都会变异,包括色彩。
色彩在这个过程中有了动作,有了速度,有了变化前的努力和狡猾。色彩覆盖之下“物”具有了魔力。它们瞬息万变,像形态各异的怪兽蜂拥而至。
这真是一个心惊肉跳的过程。望远镜吸纳了一切,望远镜也掳走了白画的七魂六魄。
两周后,吴馨和亲人们商量,必须把望远镜给夺回来,别因为这个东西把他给弄疯了。
吴馨问他要,“把望远镜还给白描吧。”
白画说:“好啊,我正准备还给我的宝贝儿子呢。”
“一天,一天后还给儿子,行吧。”
10.心彻底空了
一天后,白画果真不再独霸望远镜了。不过,还是会断断续续地从儿子那里“借来”摆弄摆弄。这个“望远镜事件”从头到尾都像个无头案。吴馨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他的行为和说法太怪异、太伪神圣。
都已经这样了。白画他自己倒一点儿也不着急。哀莫大于心死。
吴馨着急。往深里说,她是害怕,是恐惧。
可她又必须解劝自己。生活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大的事也只是事,总有办法解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话是可以这么说的,可却难掩内心的空。空而疼,这样的疼在很深的地方沉沉地坠着。
吴馨仿佛可以看见白画脸上分明挂着“心死”二字。她的心既疼又乱。某一天,一句话突然在她心里畅通无阻起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佛家的话。白画现在就像佛,他已经是一个不是光头的和尚了。
应当救他一命。这样说一点也不危言耸听。
吴馨先开始进行“话疗”。
先试探着说:“你……你现在……”她吞吞吐吐的。白画倒直截了当,“你是说我现在不成个样子。”吴馨不好意思说是或不是。
“咱们有老有小,一大家子……”准备得多么充分,理由是多么充足,可是真到他眼前了,吴馨说起话来倒像自己理亏似的。
“我知道,要养家糊口。我正在考虑,我会做到的。”这话说得像个男人。
吴馨盯着他看,疑惑了。
白画看出来了,说:“你是不是想说,既然这样,我为什么提不起劲呢?”
吴馨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我的心已经空了,什么也不想干。”白画继续说。
吴馨失败了,败得很彻底,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的那种。
11.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眼看形势越来越紧迫,方方面面的压力有形无形地压过来。双方父母身体越来越差,看病吃药的花费慢慢多起来,孩子越大花钱越多等等。生活整体上看是超级的复杂。
还得和白画谈。先把前前后后这些琐碎事都说了,铺好了垫,形势好按着她的想法走,正儿八经走,别再偏了,不能让他再说得那么玄乎了。
“家里就这么个状况,我指不定哪一天就下岗了。你说,咋办?”
白画皱了皱眉头,真是难得见他的眉头正常活动活动,“好办,重新找事做。”
“那你呢?”
“我也找事做。”
他倒很清醒。
吴馨不大相信,问:“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不给你说,说了你也不懂,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懂。”
“不懂也得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画。”
吴馨并没有特别惊讶,正常。
但放在家庭大事上,就不正常。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家。白画像是打太极,他在玩。突然间吴馨就生气了。她想到了结婚后受到的委屈,想到了这一段时间受到的折磨。白画把她当做一个男人用了。他妈的他可真是不像话,凭什么要我一个女人当男人?凭什么?一急,她就把这三个字吼了出去,一吼出去就刹不住车了,整个人在白画面前咆哮。她暴跳如雷,“想画,画你娘那脚。”
白画显然受到强烈的刺激。激动了。但他的激动只是冒了一下泡,瞬间就灭了。
“不想了。”
“还画不画了?啊!”
“画。”
“啊!”
“不画。”
他们在这种不正常的情绪状态下失去了思维的逻辑性,说话乱了方寸。
白画蔫儿着。吴馨一直亢奋。人生能有几回怒,索性怒个痛快。怒又升了级,转向更高层次。虽高却稳定,像是爬过沟沟坎坎到了高原上。
高是高,却很平。有了高度感觉就是不一样。她理智了些,但因为高度上去了,反而不能轻易地下来了。在“高原”上她既可怜自己又可怜白画。她想起了那个叫张浩瀚的人来。她想起来的张浩瀚已不再是先前的张浩瀚,是男人白画,也是她自己。怪。更怪的是张浩瀚还是那个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男人,那人曾经像战士一样,在她的身上插了一面红旗的男人。鲜血顿时充满了整个高原。张浩瀚呀张浩瀚,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你当初把我占领了,在我的身上插了一面旗帜,到现在它还在我的身上飘。我什么时候才能把它拔下来呀!我想让我的男人把红旗插上去的,可是你已经抢先占了位置……男人呀!白画呀!快来,冲吧!你什么时候才能替我把这个位置抢占下来啊!想到这里,吴馨就痛哭起来。白画被她的哭弄得手足无措。
哭得痛快,但也不能哭得太久。儿子快放学了,不能让儿子看见。
不哭了。她用手按住乱跳的心,说:“白画,你是我的男人,男人……那个男人……”她几乎要把那个“征战”过她的男人说出来了。
白画惊愕道:“男人,哪个男人?”
吴馨顿时惊醒,“哪个男人?……张浩瀚。”她话里的每个字上都沾满了她流下的血。
白画安慰她了,替她擦拭眼角,“哦!那个叫张浩瀚的男人,他好!我也会像他一样厉害的。”
吴馨听了男人的话,脸上又滚动起泪珠来,“他……他……他……”她迷迷瞪瞪地絮叨着这一个字。
“咱们,不他,不他,不他了。”白画急得像个小孩,“说说咱们,说说咱们。”
“好!”
“好!”
他们的意见统一了。
12.女学生怀孕风波
统一的意见是白画办个绘画辅导班,吴馨则继续在工厂里兢兢业业地干。什么时候真的干不成了,下岗了,再从长计议。这是白画的主意,她赞同。其实她心里早有谱了,工厂真的败了,她就在自家的房子屁股上也凿一个小门洞,开个美容美发店。她盘算过,这个热闹的小巷子里能容下这么个小店,这是个空缺。
夫妻俩忙着张罗辅导班。结果只招来了一个学生,是个准备考美术院校的女高中生。这是吴馨的功劳,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的。一个也好,不错,总算有了个开始。
白画的绘画水平自不用说,何况只是辅导一个学生,对他来讲是绰绰有余。关键是白画干得很有劲儿,生活也变得津津有味了。钱多少倒是其次,白画渐渐地又是个男人了。
一切正常。白画在家里辅导女学生,儿子上学,女人上班。
可好景不长,工厂还是倒闭了。早就可以预料的结果。吴馨下岗了。要说看厂里的状况,她应该早一点主动下岗,真没有必要被动下岗。可她非要坚持,她拧着劲儿要干到结束的那一刻。
下岗就要自谋生路,用政府的话说,你们要从头再来二次创业,她懂。不一定非得靠工厂才能活下去,干什么都会有口饭吃的。可就是在感情上还别不过来这个弯儿。为了这点感情,吴馨回家后趴在白画的怀里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吴馨哭了之后选择了坚强,她坚强地按照夫妻俩的计划行事。在街上找了两个泥瓦匠,像其他人家一样从自家房子屁股上凿开一个小门洞,装了一个崭新的门,把这一间粉刷一番,又请了装修的师傅忙碌几天,添了些必要的设备,凭着一个女人的经验和时尚导向购买了美容美发产品,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店也就初具规模了。下岗工人创业有方方面面的优惠,自己筹了些钱,加上亲朋好友的帮助,吴馨在资金上倒也没有做多大难。可技术上是个难关,好在相关的美容产品都有公司技术人员的先期服务,吴馨又聘了一个美发师,他既是店里的师傅,也是她的师傅。等她学成了就自己干。
万事开头难。不过,好的开始又是成功的一半。吴馨对美容美发店的未来充满信心。
就在他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时,一些风言风语也不请自来。她不怕。嘴就是让人说话的,不让说不行。但压力还是有。可干什么事情都得有压力,没有压力就什么事都干不成。
她的压力来自人们的一种说法,说开美容店的都是小姐。现如今都知道小姐的说法不是夸你是个大家闺秀,三岁小孩都知道小姐的意思是干那个的。她不怕这种说法,她是啥她自己最清楚,还是那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
偏偏有一天,一个戴眼镜的纤细男人来了,扭扭捏捏的,像个书生,说话轻声轻气的,“我给你一百块钱,让那个一下。”
吴馨一愣,很莫名其妙,问他想哪个一下。他的声音像蚊子蜇人,“那个……那个……弄一下。”吴馨明白了,顿时脸红了,脖子也粗了,大骂:“弄你妈那个X。”那个男人急急切切的样子,争辩道:“你这不是美容店吗?你不是个小……小……”吴馨没等他说完,就抢着骂他:“回去找你姐,问你姐是不是小姐?”
还有一种议论让她感到很不自在,说她男人和女学生那个了。没影子的事,她的男人她最清楚。
可是,还真是出乎了吴馨的意料。
吴馨万万没有想到,她辛辛苦苦找来的这个女学生,自己“无心插柳”,她男人却倒在人家身上弄了个“柳成荫”。他搞了那个半大的姑娘。
她是在姑娘的老爸拎刀来砍白画时才知道的。那天上午,姑娘的老爸气势汹汹地来砍白画。他的刀快要落下来时,吴馨冲到了最前面。结果不堪想象。现实的结果是,他手里的刀停在了半空中,没落到她身上。刀刃上闪烁着冷光,跟姑娘老爸的眼神一样,震惊、战栗不止。他到底扔了刀,不杀人了。看来他是没有杀人的经验,杀人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也没有提出要钱。不正常,从头到尾都没有提钱字,不是为了要钱来的,那只能是冲白画来的。他本来是要来杀人的,可在吴馨的勇气面前改变了主意,把刀扔在了地上。但他又把刀捡了起来,刀刃朝上,刀背朝下,攥得紧紧的,重新又疯狂起来,不对人,只对物。乒乒乓乓噼噼啪啪,一会儿功夫,美容店不再“美容”了,成了废墟。
门前围了许多人。对于这样的事,别人也不好帮忙的。白画也不作解释,任何解释都没有。他只是对吴馨说:“我事都做了,还找什么借口。”
13.女人失踪了
这事之后,吴馨失踪了,是结结实实的消失。她什么都扔下不管了。整个世界都被她扔得远远的。
白画蒙了,也迷了。儿子弄得他晕头转向。吃饭、上学、放学、再吃饭;做作业,辅导,吃零食,睡觉。双方父母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但基调都是悲啼啼的。白画的父母满脸愁云地看着儿子,想象着儿子成了鳏夫后可怜巴巴的样子。吴馨的父母免不了要落泪,哭是此时最恰如其分的表达方式。可这哭又一点也不显得懦弱,是示威。他们用哭当先锋,把白画骂得一文不值。气氛在吴馨爸爸的巴掌清脆响亮地落在白画脸上时悲愤到了极点。巴掌和它发出的声音一样孔武有力,把屋里丝丝缕缕的哭啼和忧伤赶得团团转,找不到出口,像一群晕头转向的鸭子。
白画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他在消极地等,他只有等,天黑了,事情就会结束,至少会暂停。他这种做法像无赖。又能怎样,没有了妻子吴馨的日子的确不一样。以前的生活欺骗了他,他在生活面前还没有过“哺乳期”。一个人了,生活就逼迫他想些实在的,想些真金白银的。痛苦也不行,不这样不行。他领教了生活的厉害。
到处找。无果。一个多月后,吴馨却自己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自己家不用客气。她只是一个人出去散散心罢了,散完心回家,理所当然的。其实,当白画看见吴馨回来的一刹那,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到了晚上,他才毫无志气地有了“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吴馨像他一样,他俩都一样。
她把女人所有的柔情和力量都发掘出来了。白画面对的是一桌盛宴,偏偏他又是个饿汉,只能狼吞虎咽了。狼吞虎咽之后是细嚼慢咽,嚼着嚼着就十分享受地停下来,让自己的物件坚强地膨胀着。好长时间没有这样了。白画趴在女人吴馨身上,你给她什么,她也给你什么,他们需要相互补充些东西。
女人高兴了,激动了,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错了,真是……我错了。”
白画也想哭,“不是你,是我。”
这俩人有意思了,玩起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爱情游戏。
“找个女学生让你辅导真是个歪主意,是我的歪主意。我想得太多了。”
“还是我不对,我是死有余辜。”这话严重了。但它表明了一种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它叫情侣的一方产生另一方要为她死的联想。说“死有余辜”时,白画的那个东西在她身体里膨胀了一下。吴馨感受到了,她的高潮来了。她的身体扭动着,脸兴奋得比哭还难看,像临死前的挣扎。还不忘说:“我做了两件极其愚蠢的事,傻到家了。”简直像人之将死的遗言。
平静下来了,吴馨说:“女人做了傻事,最好的治疗就是回家。”
白画也说:“男人也是。”
吴馨突然又把白画的头板正了,认真地说:“这次出去,我也做了错事。”
白画似懂非懂。女人像唱戏,一出又一出的。
“我见了张浩瀚,他在上海……”女人说。
白画觉得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14.大房子的色彩之梦
家里有了女人,生活就回到了正常。
他俩商量着“重建”美容店。本来就是收拾收拾重新开张的意思,白画非要说“重建”,这词儿正规、大气、有力度,使人满怀信心。吴馨对他说:“你自己何时重建哦?”话是半真半假的。你不能太当真了,但你也不能太不当真了。
白画郑重道:“要重建,要重建。”最后又添上一句特别的,“我要重振男人的雄风。”同样是半真半假的味儿。
白画说重建,提醒了吴馨,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回来那天晚上他俩激战正酣,烧糊涂了,忘了。
她就郑重其事地对白画说:“白画,我见了张浩瀚。他说他有一个大房子想装修,他希望设计者能用上很多很多的色彩。他不想用大城市里的设计师,他只想用一个最单纯的人,用最单纯的设计理念设计自己的大房子。总之,要设计出来既自然纯朴又色彩无限丰富的效果。他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大房子的色彩之梦。我向他推荐你,他对你很感兴趣,说要和你好好谈谈呢。”
吴馨说得很认真。白画却有点儿无动于衷。
“还是实际些,我想,下一步我要从打零工开始,然后……”他不想说后面的话了,有点虚。
女人说:“脚踏实地好。”
刚说了这句话,吴馨就意识到偏离她的主题了。
“踏实干好是好,可人也不能没有梦想,你忘了吗?你以前对色彩是那么有激情。”
“大房子的色彩之梦,这事你可得上心哦。”
“怎么上心?人家是啥,我是啥?再说,既单纯又复杂,本身你就是个矛盾嘛。”
“有难度才好,显水平嘛。”
“再说吧。”
白画到一家酒店当了个门童。真够难为他了。穿了一身马戏团演员一般的服装,还要逢人便堆满笑容。吴馨想,他在我心里可只是个艺术家哦!说不上是叹息,有一点惋惜。再想,她的鼻子就酸酸的了。
美容美发店也“重建”了,生意还蛮好的。
家庭和生活也在正常轨道上运转着。吴馨更像个美容店老板了,白画也像个酒店门童了。
可吴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她想和白画好好谈谈,于是就找了个机会
“你想一直当个门童?”
“你想一直当个美容店老板?”男人嬉皮笑脸地学她的话。
吴馨很认真地说:“我是说正经话的。”
“我也是说正经话。”
“那你说说,下一步的打算。”
白画说:“做门童,挣工资。”
“还有?”
“没有了。”
“还有!你想想。”女人的语气加重了。
“我可以上超市干,还可以当保安,做小工,打零工。我还可以去南方进工厂,上北方开荒种地。再不然就到大城市混,做个小生意,卖个假证盗版书盗版碟什么的。最不济了就回家种地,到哪儿都能有口饭吃吧!”白画本来很正常地说着,可是慢慢地,他的话就软了。他的眼神看起来也云遮雾罩的。吴馨不说话,只是捏住白画的手,慢慢地揉,好像要把骨头揉碎。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她真的想为白画而哭了。
“我的预想是,等一段时间后,我也弄个小店,卖美术用品。”白画说得很轻,声音很小。
吴馨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仿佛通过这个动作就可以给他增添一些力量。她想继续给他力量。她觉得目前最大的力量源泉就是那个“大房子的色彩之梦”。这是张浩瀚的梦,也是她的梦,当然更是白画的梦。
又给白画说了。他听了,抬起头,眼睛盯着吴馨的眼睛,一动不动,呆了似的。
15.他们乐得像农民
一个老同学从上海回来看他们。这个同学是他们上中专时的铁哥们,老早就在外面混。老同学不是西装革履,倒弄了一身奇装异服衣锦还乡了。所以,他推开店门进来,白画愣怔半天都没敢相认。吴馨倒认出来了。然后,三个人的手热情友好地握在了一起,弄得像国家元首的会晤。
老同学笑着说:“真是久别重逢,咱在外面心里那个旱啊!盼的就是哥们的甘霖哦!”他这么一说气氛就相当的好了。
这人特逗,他用小品的形式活跃气氛,说自己的上衣是阿玛尼的蓝格休闲西服,裤子是佐丹奴的,又很优雅地伸长胳膊露出腕上的手表,劳力士的,够派吧!吴馨笑得合不拢嘴,说你就显摆吧!说着还看他的运动鞋。啥牌子的?宋丹丹牌的吧!她这么一说,三个人的笑就凑在了一起,有东北味了。小店成了农家小屋,屋外天上是白云,地上是黑土。老同学还嫌不够,撇着女人腔说:“我是白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说着笑,笑着说,一句完整的话也整不出来。吴馨学着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赵本山腔说:“我是黑土……咋的?俺们那疙瘩……”疙瘩后面也不是话,是一疙瘩的笑。他们这么一弄,就把东北老家搬过来了,松花江畔的稻米香遥远地飘了过来。
笑够了,白画就说:“我说小钢蛋啊!你在外面混了十几年,咋就越混越像个农民哩!”
“哎!白画,你这话倒还真说到点子上了。春晚你看吧!赵本山够大腕吧!其实他就是一个农民。你再看底下的人那个乐呀!说起来又是官员又是老板,年轻的个个是俊男靓女,其实他妈的都是农民,脱不了农民的底儿。”
他这话说的,一下子就给全国人民定性了。
言归正传,他们开始叙旧。白画可以跟他们叙的旧也就是中专的三年时光,吴馨和小钢蛋叙的旧可以再往前回溯十年。他们是老兵工厂的子弟,旧时的光阴里有火热的备战生产,也有孩童的游戏和少年往事。白画当然不能跟着他们回到那个时代,他在听着,他也在等着他们回到现在。
终于回到了现在。白画问老同学这些年在外面干些啥?他说啥都干,在外面跑着做生意的了,有赚有赔的了,差不多落个肚子圆啦。吴馨说你自己人面前就不要谦虚了。他又说真的不谦虚的了,做什么都不容易啦,天南海北的跑,世面见多了,都没有什么稀奇的了。这几年在上海发展,做服装生意啦,与别人相比只能算是毛毛雨的了。他说话一句一个“的了”,白画耳朵眼儿都快被这些“的了”堵着了。
吴馨听他的了来的了去的,好像还蛮有兴趣,听到他说毛毛雨的了,就插话说:“什么毛毛雨的了,对你来说是毛毛雨,对我来讲就是倾盆大雨的了。”
“哪里了,都是混口饭吃,你们一个开店,一个打工赚外快,小日子应该不错吧。”
“还行吧!”吴馨就是这个脾气,她不想在老同学面前露怯。她朝小钢蛋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长了点儿。又在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的节骨眼上,这样一来就有些怪怪的。他们的眼神好像还有交流,这交流里似乎刻意隐藏着什么,让人摸不着方向,让人不明就里,让人胡思乱想。
吴馨的眼珠向上动了一下,算是启发他了。
小钢蛋走南闯北的,多机灵,赶紧说:“哦!那个……那个……”吞吐吐吐的。不过,也“那个”之后就流畅了,有了大上海的繁华,有了都市的皇皇然,有了时代的高度,有了勇立潮头的激情澎湃。
他说起了国内国外的大事小事新鲜事,仿佛大千世界的所有事件都是发生在他家的后院子里,一件件地摆在那里,他只需弯一下腰就能把它们捡到篮子里。他也认识张浩瀚,这是关键。连白画都觉得这是他重点要说的。说到张浩瀚,吴馨兴奋,说,对,对,好好说说张浩瀚。还对白画说,你也好好听听,他厉害着呢!咱是亲戚。她像是在炫耀自家的宝贝。
小钢蛋说起张浩瀚就没完没了。嗯!他人叫张浩瀚,本事也浩瀚。财富、荣誉、艺术、潮流……等等,等等,都浩瀚在了人家身上。小钢蛋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在上海人家是名人,谁都想认识他。
听了这番话,白画就有些好奇了。张浩瀚,有那么神奇吗?
“哎!对了,”小钢蛋的话话开始转向白画,“张浩瀚的画,那是一流的。”说了这句他顿了一下,好让白画有时间消化。
“你上学时就是个才子,研究色彩,爱画画,现在,如何?”
白画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有回答。他的现实很残酷,他的梦想很纯粹。叫他怎么说。
“我和张浩瀚聊过,他想找个人给他的大房子搞个色彩设计。”边说边用眼神询问白画,还扭头看吴馨,脸上是满意的笑。
“吴馨,你前一段不是见过他,这个事他给你说了吧?”吴馨忙不迭地说是说过,说过。又看白画,说,我给你说过这事来着。
已经被逼到了墙角,白画再不表示一下就要撞墙上了。他说:“凭什么,他的水平那么高,用得着我班门弄斧吗?”
16.他带来了噩梦
悄没声息的,小半年时间过去了。
其实,吴馨第一次说“大房子的色彩之梦”,白画就在心了。在心是在心了,感觉还是太虚,太空。
吴馨恐怕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就千方百计地要把这个梦弄实在了。她反复地说给白画听。她决意要把好东西塞进白画这只鸭子的嘴里。隔三差五的,都有亲朋好友见面或打电话说,哎!白画呀!那个张浩瀚是个人物,有本事,靠上他你什么都会有的,赶紧的哦。白画想,至于嘛!催得那么紧,跟逼宫似的。
白画真是越思量越觉得难解。怎么偏偏都是针对他,像是推死猴上树。吴馨领了一帮人在拼命往上推。
吴馨究竟要我怎么样?
这一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们结婚第十周年纪念日。
这一天除了纪念和庆祝,还会有一个好消息,张浩瀚会打过来电话。大家早就知道,只有白画不知道。吴馨给白画说,今天会有个好消息的,你就等着高兴吧。
好消息没有等来,下午两点却等来了一个人。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是噩梦。
是个小青年,准确地说还是个在校大学生。他从头到脚的穿戴都走到了乖张和颓废的最前沿。倔强的黄头发,额前短如刺,颈后乱如麻。上衣黑而短,腰身处窄得像女人,透出不男不女的邪性。一见这人,白画心里就发紧,发紧了还免不了替他的父母担忧:这孩子咋就成这个样子了?
吴馨很平静,开这个店,什么人她都见怪不怪。
等这小子一开口,白画就知道麻烦又来了。还替人家爸妈担忧呢,真正该担忧的是他自己。
“你是白画?”小子的指头捣着白画的鼻子。
“是。”话音刚落,一巴掌就扇在白画脸上。妻子吴馨不答应,疯了一样上去抓。白画赶紧拉住,说:“弄清楚咋回事再说。”
小子斜着眼角,“弄清了,你是白画,还记得那个女学生吧!”
他们明白了,阎王爷来索过一次命了,如今又来算旧账了。他们俩呆得像木头,等着那小子来斧砍刀削。
话还得说。吴馨问:“你想怎么着?她老爸骂了打了也砸了,你还想怎么着?”
“他是他,关我屁事。我是她男友,这事儿我得替她讨个说法。”小子不正经说话,字字都从牙缝往外挤。白画想,女孩多好,上大学了!咋就找了个小流氓。
吴馨瞪白画一眼,那点恨又钉子一样从眼里斜刺出来。她把白画推到一边,和那小子面对面,“怎么讨个说法?我再说一遍,店都被砸过了,事儿扯平了。”
“扯平个球,他是他,我是我。非要讨个说法。”
“怎么讨?”
“好说。”
“咋说?”
“好说,你也叫我弄一下,这事算完。”小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
“你他妈的别装逼了,谁不知道你们这店里的都是妓女。”
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吴馨回击了,她说了一句日后必定要成为经典的话:“你给老娘记清楚了,不是每个当官的都是贪官,不是每个开美容店的都是妓女。滚蛋!”吴馨这句话她不仅为美容小姐正了名,也顺便给当官的正了名。美容界和官场应该把这句话奉为经典。
“我不滚,你男人不能白玩我的女朋友。”
说完,他抄起一把椅子猛砸起来,镜子、玻璃瓶子,各种工具碎了一地。吴馨在后面骂着,撕扯着,都无济于事。白画傻子一样站着。说到底,他还是理不直气不壮的。
一阵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美容店第二次被砸,第二次成了一片废墟。
吴馨哭了,白画还是傻站着。
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过法。
17.废墟上的结婚纪念日
美容店第二次被砸,过程很短,那小子够快够狠。周围的邻居知道时,一切都结束了。
吴馨大声痛哭。白画呆若木瓜。邻居过来帮忙收拾,父母和亲友听说了也来安慰他们。大家都来了,吴馨就不再哭了,她得坚强。如果她塌了,这个家也就塌了。白画半死不活地歪倒在墙角。大家都说他,起来吧!歪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儿子放学回来,看到这个情景,哭得像个泪人。吴馨搂着他劝,好歹平静了。儿子平静了就来到爸爸面前,双手抱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白画像是被台风刮倒的树,拉也拉不起来了。
收拾到傍晚,大家都各自回家。白画的父母见儿子歪倒成了一堆泥,气得又是骂他又是拧他耳朵,都无济于事。没办法,生气加丢人,没脸呆在这里,又回去了。吴馨的父母好生安慰了女儿,见女儿好多了,就领着外孙回了,自始至终都没搭理他们的女婿白画。
店里真是满目疮痍。吴馨心里难受,难受归难受,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不像白画,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
天黑透了,店里的灯也被砸了,吴馨就点了蜡烛放在桌子上。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不管怎样,就是天塌了,也得过。
她去拉白画,拉不起来。他真是一堆泥,他真是一棵倒了的树。
她说:“白画,就你觉得难受,就你觉得委屈吗?我比你更委屈更难受,我们都瘫倒了,行吗?”这话说得面无表情的白画突然哭起来。吴馨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又去拉男人,还是拉不起来。吴馨心里的难受和委屈就变成了怒气,她骂白画,使劲骂他,“你打算一辈子歪倒在地上不起来吗?你不会振作起来吗?我容易吗?”说着说着,她眼里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雨一样地往下落,“我心里苦呀!你得起来,你得振作起来……”
吴馨索性也歪在白画身旁,他俩头挨着头伤心地哭泣。桌上的烛光活泼地跳跃,好不知趣呀!停了会儿,白画说话了,“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过个安安生生的小日子都不行吗?”哼!他冷笑一声。
吴馨安静地听着。
“再等等,有些积蓄了,我也开个店,卖美术用品。会好起来的。”
吴馨这时候很突然地说:“不行!你得更有出息,你得拼,你得画一幅像样的画。”说完,她用尽全力把白画拉了起来。他俩围坐在烛光旁边。
“你忘了,今天是我俩结婚十年纪念日,我们该高兴啊!”吴馨的声音听起来很柔美。
烛光闪烁起来,看起来像是“废墟上”开出的一朵橘红色的花。吴馨的脸上也有了光彩,简直像新婚时的模样了。有点儿妖冶,有点儿暧昧,有点儿无中生有的丰富,有点儿水中洗笔般的蔓延和斑驳。白画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一股悲情从很深的地方往上涌。他像个忧伤诗人一样说了一句让吴馨颇感意外的话,“所有的色彩到最后都是无色的。”
话还没有说完。白画接着说出下半句,“所有无色的到最后都会是无比斑斓的。”
吴馨先是意外,而后感慨,“你说得对,想明白了,活明白了,无色的也会灿烂夺目。”
“像人家张浩瀚,以前也是一无所有,现在……”
“张浩瀚有那么厉害吗?他简直成了你的希望了。”白画说,“到底有没有那个叫张浩瀚的人啊?”
“有!”吴馨的语气无比坚定。她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那个张浩瀚来。她知道,白画心里是不可能忘记色彩的。这是他的梦,这是他的魂,这也是他的命。
白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他感觉一切都遥远了,都缥缈了,都虚幻了。他的灵魂出了壳,像一个纸飞机,飘摇几下就开始疾速地坠落。只有坠落的过程,没有坠落的结果,它坠落的是无底的深渊。
这时,吴馨的手机响了。一定是张浩瀚打来的。白画一个激灵,他赶紧抓住了吴馨的手。抓得紧紧的,死死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纸飞机”的坠落。他感觉吴馨的手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