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季之虎”危素
2012-04-29李圣华
李圣华
历史上的易代之变不仅催生大批遗民,也提供了贰臣生成的空间。元明易代,作为一种与宋元、明清易代不同历史形态的变革,所促生的遗民、贰臣群体有其特殊形态。因汉人政权重建,贰臣的故国与新君矛盾心理固难调和,但又不同于赵孟等元初贰臣、吴伟业等清初贰臣。忏悔往往是贰臣诗歌的中心话题,明初不然,忏悔非主调。明初贰臣规模较小,未构成贰臣社会。洪武政治对贰臣的需求也远不如元初、清初强烈,明初贰臣在对文人有特殊理解的朱元璋那里,遭遇可想而知。那么,他们的失落徘徊、忧思哀怨都有特定的内涵。此以危素为例,试说明初贰臣诗人。
危素,字太朴。其先建昌人,后迁金溪。至正元年(1341)荐入经筵为检讨,年已四十一。历国子助教、礼部尚书、中书参知政事等职,拜翰林学士承旨。博罗特穆尔为相,危素出外,弃官居房山。明洪武元年(1368)闰七月,顺帝北遁,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危素起故官。明兵至,送至南京,明年授侍讲学士。三年(1370),迁侍读学士,兼弘文馆学士。这一年冬,监察御史王著等劾其“亡国之臣,不宜用”,诏出居和州。五年(1372)正月卒,年七十。
危素早通《五经》,尝游吴澄、范梈之门,吴澄相见恨晚。虞集亦加推赏。入仕后深得顺帝器重,声满海内。吴伯宗《美危太朴奉使南归》:“书来乌粤知强健,诗到耽罗识姓名”,“传经更忆危夫子,一代衣冠属老成。”(《荣进集》卷三)王懋竑《书危太朴集后》:“太朴在黄、柳之后,杰出冠时,至正间声望甚重。”(《白田杂著》卷八)
在仕明后,危素也得到士人推重。宋濂《故翰林侍讲学士中顺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危公新墓碑铭》:“公以渊深之学,精纯之文,尝都显要之地位,海内仰之,如祥云景星,亦可谓有得于天矣。而逢时乱亡,不获大展以死,岂不可哀乎!”但只字不提他入明何以“不获大展”,述及仕明仅言三事:朱元璋尝访以元兴亡故,“甚见礼重,俾之侍讲禁林”;宋理宗颅骨被番僧传为祭器,危素言于上,索取瘗之;时春秋已高,“雅志亦不复仕矣”(《芝园后集》卷九,《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汪琬《危素传》采此说,复载及二事:一是甘露之颂。采自宋濂《天降甘露颂》:洪武二年(1369)甘露降钟山,廷臣称贺。危素说:“今露降于松,则陛下养老之所致也。宜以制币策告宗庙,颁于史馆。”(《銮坡前集》卷之一,《宋濂全集》)朱元璋不许。汪琬论曰:“危素以胜国俘囚,擢居禁近,顾不能竭心嘉谟,而甘露之对颇涉附会,能毋为上所菲薄乎?和州之谪,非不幸也。”二是履声厌闻。朱元璋御东阁侧室,危素行帘外,履声橐橐,问何人,对曰:“老臣危素。”朱元璋哂曰:“朕谓是文天祥也。”(《钝翁续稿》卷三十八,《汪琬全集笺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于是王著等希旨劾之,诏往和州守余阙庙。
汪琬所纪朱元璋厌闻履声,采自谈迁《国榷》卷四。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二十四“闻履声”条、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四《开国规模》记述相近。陆容所载略异,《菽园杂记》卷三:“高皇一日遣小内使至翰林看何人在院,时危素太朴当直,对内使云:‘老臣危素。内使复命,上默然。翌日传旨,令素余阙庙烧香。盖余、危皆元臣,余为元死节,盖厌其自称老臣,故以愧之。”关于危素谪和州守庙,朱彝尊力辩其非。《跋危氏云林集》:“按吾乡贝助教琼有《送危于赴安庆教授序》,称洪武三年识公于京师,未几,公卒。则学士未尝衔命守祠,特其子于教授安庆,好事者遂傅会有是言也。”(《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世界书局1937年版)《静志居诗话》卷二却说危素“谪佃和州”。贝琼《送危于赴安庆教授序》谈及危素名满天下,“余少时心识其名。皇明洪武三年,始识于京师,则既老矣,然耳聪目明,与学者商确古今,终日无倦色。时余预编史事,弗暇与之周旋,未几而公卒。越三年,复见其子于,粹然天球之不琢,故知其有后也”(《清江文集》卷二十)。危于任安庆教授并不能证明危素“未尝衔命守祠”。和州确有余阙庙,在州西北隅(《大清一统志》卷九十一)。危素守庙恐非空穴来风。
与元世祖重用贰臣来巩固统治不同,朱明实无须有赖贰臣。宋濂所说“甚见礼重”,危素以年高“雅志亦不复仕矣”,不全符合事实。据贝琼亲眼所见,他年虽老,“然耳聪目明,与学者商确古今,终日无倦色”,盖仕明尚有余力。如果说朱元璋故意使他看守余阙庙以愧之属实,那么,明初贰臣所处的历史尴尬位置由此可想象。
危素入明人生不幸,同样不幸的还有其诗文。据宋濂撰墓铭,危素有文集五十卷、奏议二卷、《宋史稿》五十卷及《元史稿》。卒后诸集散佚。归有光多方觅得手稿,传抄成集,即《说学斋稿》四卷,皆作于元末。元末诗传世《云林集》二卷,收七十六首。《四库全书》收录浙江鲍氏藏本,增入补遗十四首。乾隆间合编为《危学士全集》十四卷,计文十三卷、诗一卷。徐泰称危素、孙炎、梁寅、黄肃俱一时诗坛老将,《诗谈》:“金溪危素,入我国朝老矣,盖元季之虎也。”《四库提要》说《云林集》“不足尽素之著作。然气格雄伟,风骨遒上,足以陵轹一时。就诗论诗,要不能不推为元季一作者矣”。所作《种菜为霜雪所杀叹》:“云林山人穷到骨,手种菘菜连中唐”,“君不见豪家大户餍酒肉,暖阁无风咽丝竹。又不见饥人破铛夜煮蕨根粥,妻子嗷嗷向天哭。”《后买琴歌》:“竹林踞坐江盈盈,临江三奏龙鱼听”,“为余再控白玉弦,长谣楚语招飞仙。招飞仙,安得见?独立乾坤泪如霰。”(《全明诗》卷二十一,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虎虎有生气。危素《刘彦昺集序》自述年十六七刻苦学诗,追踪杜甫,以为“予惟诗之道大矣。盈天地之间,烟云之卷舒,风霆之震荡,日月星辰之森列,山川之流峙,草木之荣华,鸟兽之飞走,鱼龙之变化,无非诗也”(《全明文》卷五十九,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所作悲壮沉郁,良有以也。
危素入明遭到嘲笑与非议,叶子奇责其不能死节,刘绩则载其为王冕所鄙以笑之。叶子奇《草木子》卷四《谈薮篇》:“游京师,专以倡鸣科举无人才为说,以耸动观听,人多信之。彼固以文章德行自居也,及夷考之,至正辛卯天下之乱,能死节者,惟彭城张桓、安庆余阙、江州李黻、燕京陈子山,皆举人也。危是时已累位至参政,独首鼠皈降。上以其失节屡辱之,决以夏楚,安置滁州而死。”刘绩《霏雪录》卷上纪王冕游大都逸事:“一日危骑而过山农所,与之坐,而不问其姓名,徐曰:‘君非钟楼街住耶?危曰:‘然。更不出他语而罢。人问之,山农曰:‘吾观其文,有谲气,目其人,举止亦然,料知必危太朴也。”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还引《闲中今古录》说“太祖设宴,使元时旧象舞。象伏不起,杀之。次日作二木牌,一书危不如象,一书素不如象,挂于危素┝郊纭薄*┆
以上记载恐未必真,然信者甚众。吴敬梓《儒林外史》开篇演说王冕故事,述及不愿与危素交游,盖本于此。小说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载危素看到王冕画册,爱不释手,不知是古人手笔,还是今人手笔,及知王冕所作,欲见之。知县差翟买办持帖去约,王冕不肯说:“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知县亲自来请,王冕不见,收拾行李外避,待打听危素还朝,始放心还家。到了洪武四年,看到邸抄,知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遂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不过,真实的情况是王冕与危素有着一段不错的交往。王冕作有《危太朴奉使求史馆遗书于河南、江南,历四明,会叶君敬常,借船过东湖,访古迹甚乐,好事者画之,太朴命之曰借船图,复自叙以记之,叶君敬常作诗,太朴和,今勒诸石,时贤从而题之,余亦为之赘》:“楼观重重锦绣扶,东湖风景即蓬壶。海云入树青山小,野水滔天白鸟孤。学士借来船似屋,书生归去画成图。老夫一见何萧洒,凉雨满堤生绿蒲。”(《全明诗》卷七,第一册)
事实上,甘露进言体现了危素的迂直及对新朝的期望,非不识时务。他的仕明亦非不可原谅的错误,宋濂为此还提供辩护,《危公新墓碑铭》:“及再任翰林仅一日,而大兵入燕。公曰:‘国家遇我至矣,国亡,吾敢不死?趋所居报恩寺,脱帽井傍,两手据井口,俯身将就沉。寺僧大梓与番阳徐彦礼大呼曰:‘公毋死,公毋死!公不禄食四年矣,非居位比。且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力挽起之。已而兵入府藏,垂及史库。公言于镇抚吴勉,辇而出之。由是累朝实录无遗阙者,公之力也。”危素不能容于新朝,问题关键在于朱元璋倡优以蓄文士,新进士大夫也薄视贰臣,难以包容。后世罪之笑之,实未为公。杨士奇《题范、危墨迹后》篇末说其行事“非后生小子所得置喙也”(《东里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98年版)。李昌祺《张舒州家观元承旨危素画像》:“虞揭凋零玉署空,堂堂至正独推公。气全河岳英灵秀,手抉云霞制作工。江总归陈翻恨老,贾生鸣汉早称雄。丹青似有无穷意,却写南冠入画中。”(《运甓漫稿》卷五)不无识见。
入明诗人,元末赋咏或痛自删芟,或后人避讳不传,危素、詹同之集皆然。抑更有可论者,危素如非谪居,入明诗恐亦有传,其仕明的不幸也是诗家的不幸。危素由元入明具有典型意义,尽管入明诗罕见,但仍值得研讨明诗者深论之。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