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2012-04-29田双伶
田双伶
他还记得那时她俏皮的样子,用手指拈着一粒玻璃珠儿,举到他眼前,幽幽地说,看,这是什么?
猫眼。他配合着一字一顿地说,尔后笑了。可她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再怎么喜爱玉石雅玩,也没有杜十娘那样的百宝箱可以怒沉。何况他也不是那不识珠的李甲。生于世代经营玉石的殷实之家,他才是抱百宝箱的人。
那一幕最终成了定格。他们的故事如一折老套的戏,两个门户不当对的人相爱,在男方父母的威逼下,戛然而止。那天秋夜,她欣欣然赴约而来,他借一杯清茶的距离,把她远远地隔开。茶由温到凉,他拿出一件玉佛手,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嗫嚅着说,你看,天然的山流水料,留个念想吧。
玉佛手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握住了它。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清亮决绝的眸子,没有一滴泪。
那一瞬间,他心里疼了一下。
后来遇到的女孩子,再也没有她那样温善、纯美和灵秀,却一个个比她灵透,耍着娇嗔要东要西,双眸里掩饰不住对他家世的倾慕。而他想寻的却是净纯如玉的女子。他从小和父亲赏玉相玉,心思清明,在他眼里,她们不过都是石头的质地。父母不允,是他婉拒一段又一段恋情的盾牌。再说,临末送玉,补偿也罢,赠礼也好,文雅还不失礼。
也听说过她的点滴,在古城的采玉斋谋了清闲薄酬的事情做,与人辨玉学琴,临帖作画。他很欣慰,一个心性纯净的女子应该与那风雅器物为伴。后来,又听说她嫁了一个爱慕她的男子。渐渐地,音讯杳杳。
他索性凉了心,听从父母之命,与父亲一位老友的女儿成了婚,过着凡俗日子。他生性是个散淡的人,偶尔兴起去山里采玉,平素就与三五好友喝茶对弈,焚香听琴,浓酒酽茶地过着古雅的生活。时而他会恍惚看到前世的自己——一个穿绸衫托鸟笼浪荡于街头的纨绔子弟。
那天,朋友急急地来找他,说是在青云香馆看中了一块玉,请他去相。他迟疑着,朋友说,天凉了,香馆里有样式考究的泥炉,可以去那里起炭煮茶。
他早就听闻青云香馆,古城的风雅闲人常去那里雅集。待走进去才惭愧自己的孤陋,香馆原是一处旧宅,被店主整修得雅致非常,几上摆放的香品玉器,案上的插花瓷瓶和茶具,壁上的禅意画,处处皆见主人的品位。临窗的茶案前,一位素净娴雅的女子在凝神燃香。朋友耳语,她,就是香馆主人。当她抬起脸时,他心里一下子如崩溃的雪山。两人都怔忡。
刹那间,恍如隔世。
她方才的讶然化成淡然一笑。朋友说,世事都讲究个缘,那天无意看中了竹垫上的玉佛手,也是有缘,今天请了位识玉的朋友来估个价把它请回家。
她说,这玉佛手也只是添个雅意而已,不是卖品。当年有人送我就是留个念想,按说是情意之物。你若觉得和它有缘,那就让它随缘吧!说完,手心里托着那玉佛手送到他眼前,您是识玉的人,给它估个价吧?
他一时恍惚无语,眼前浮现出她当年的俏皮模样,举起玻璃珠在他眼前晃,幽幽地说,看,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摩挲着佛手上的斑纹,感觉似曾相识。朋友切切地望着他。
他手足无措,口舌生涩,清了清嗓子说,若是个情意之物,还是留着吧。
茶就喝得有些无味了。
末了,他说,雅物成了买卖就俗了。不如这样吧,若主人应允,玉佛手让他带走赏玩几天,平日还放在香馆里,闲了可以来赏。
她释然,看得出并无诚意出手。朋友憾然;而他,怅然。
次日,将近中午他才起床,撩把清水濯了一下脸,神色黯然地愣了一会儿,去找朋友下棋。棋才走了几步,他啜口茶压低了声说,那玉佛手买不得,不过是一般的玉料琢成的,况且还有瑕斑。
朋友刚被吃了个卒,脸上不悦,哼了一声说,你常说“君子无人不佩玉,显贵无人不藏玉”,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件有缘的宝贝,你却挡着拦着……
他闷不作声,拈起车炮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敲得棋盘啪啪响。他实在无法说出,那是多年前他从一堆废料里随手拿出来的寻常石头,只不过形似佛手,并非玉质。
向晚时分,他与朋友多喝了几杯花雕,趁着微醺绕过一条条狭仄街巷,寻到了香馆,借着醉意说起过往的事:当年我眼拙,那块山流水……
她莞尔一笑,说,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一句行话,玉不骗人,只有人才骗人。不过我相信你的情意是真的。其实那佛手,不是山流水,是上好的翡翠,當年你没看出来罢了。佛手上是有一片黑癣,可翡翠上的黑为绿引,如今绿随黑走,绿靠黑长,翠意已出,这几年我一直随身带着,算是养玉,确实成了温润的好玉。
他无力地垂下头,说,我不是一个识玉的人,只认得石头。
她说,玉石本来就不分那么清的,就看人怎么去赏了。
月色皎洁,风里散着一缕缕桂花的冷香。她在一旁煮茶,眼神宁静,月光一样落在面前氤氲着茶香的杯盏上。送她玉佛手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秋夜。如果不是年少懵懂,此时她该是他温善可亲的妻子吧?
月下的他,苍凉地坐着。
半月之后,朋友觉得无趣,去约他喝茶。他家人说,他又去山里采玉石了,秋后正是采玉的好时节。
一天黄昏,他脚步沉重地背了一包石头回来了。
灯下,他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看着一块块石头。睡意渐生时,忽感手里的一块外石细腻,他坐直了身,从细小的壁孔看,应该是一块“山流水”。
他摩挲着小小的石头,愣愣地望着墙上一幅卷轴出神。土黄色的洒金宣纸上,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笔间一丝丝飞白: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他默念了,脸色黯了许多,把那块“山流水”扔到石头堆儿里,躺在藤椅上恹恹地合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