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华:重复不是我要的生命状态
2012-04-29刘莉
刘莉
一半翠绿潍坊萝卜,一半粉红烟台富士,白瓷盘里装的是家乡山东的味道。周韶华放下画笔,拿起一块,“够脆,没荣成的甜。”案上,是刚刚开始的大写意创作。笔墨和线条,似乎又与过去斩断了联系。只有气势间流露的信息,多少能与才结束的“天人交响——周韶华书法艺术展”中的作品找到暗合。
不过两周时间,周韶华又开始了新动作。他再次颠覆自己的原因,是对“重大展览中大写意作品越来越少”现象的担忧,而那些“费气力,不讨好市场”的大写意,正是“中国精英文化的精髓所在。”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现在,周韶华就像无畏的战士,不愿“把自己的手脚捆绑起来,重复过去。”
吹皱一池春水
他的每一次创作“革命”,总会在开端遭遇不解的声音。“书法展的当天有些同志连续几遍问我,这个字怎么读?我反复解释,如果认字你可以查字典。也许有人认为凡事都必须有一个标准答案,但我想说的是艺术审美没有标准答案。书法表达的是喜怒哀乐。”
开幕当天下午举行的书法研讨会上,从外地赶来的知名书法家花10分钟直面陈述批驳意见。83岁的周韶华乐呵呵洗耳恭听,办展之前,他想要“吹皱一池春水”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中国书法囿在一个框架内,湖北书法近几年走在全国后面,我做这件事,只是让大家有反思,有想法。”
除了圈内人,展览还吸引到一位他60多年前的老朋友,82岁的她悄悄留下纸条。说到旧时光,周韶华感慨不已,“1949年,我们在利济路的武汉市第一医院一起排戏,那会儿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我是导演,批评武汉人讲普通话‘南腔北调,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12岁就进入军营的周韶华一直都是个文艺积极分子,行军时他说快板,拉胡琴,转业回武汉,他还是老牌票友。为了一场梅兰芳的戏,连夜坐到北京,大年三十才踩点回家。十多年前,外地朋友来武汉拉他饭后唱卡拉OK,别人点歌,他只唱戏。事后自己评价,“普通话没说好,嗓子没吊好,板眼和韵白都是对的。”
每次接受采访,他都悄悄问记者,我的话你能听懂吗?他给自己说荣成话找了个不容辩白的理由, “我也羡慕那些会好几国语言的人,我也想过学普通话。但家庭环境不允许,爱人也是荣成人,我一直起嗓子说普通话,她就批评我忘本。”
说完,周韶华哈哈大笑。其实,在武汉生活了60多年的他每年都要回一次山东。“避暑,还能专心画画。”怕给当地人添麻烦,他悄悄溜上刘公岛住月余。
老一代画家当中,他的勤奋和高产众人皆知。“凌晨3、4点起床,9点左右睡个回笼觉,每天的创作时间保证在11个小时左右。”他的创作状态还保持在第一次中国画改革时期。
30万公里的文化“长征”
用周韶华的话来说,那段时期的艺术是“唯题材论,一搞创作就是人物画,‘文革把中国艺术搞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决定用山水画表现民族精神,而这段长达几十万公里的采风开启了周韶华气势磅礴的中国画改革先河。
从1980年开始,为了将中国画带入到更广阔的境界,周韶华南抵横断山脉,东临大海,跋涉帕米尔高原,数抵珠峰大本营,进行一场文化“长征”。有人把他称为走路最长的画家,周韶华自己估算,“如果在地图上按比例算直线距离,有30多万公里,但很多地方不可能走直线,黄河、长江流域周围的文化遗存都要弯弯绕绕才能进入。”
在陕西霍去病的墓前,周韶华一看到汉代石兽,内心仿佛被点燃。“我的主题找到了。那种粗犷、简练,那种不可战胜的民族精神,希腊文化是没有的。”
出发时的周韶华已经50岁出头。他所到的区域,又都偏僻曲折。“在西部走得越久,就越想深入,越觉得还有没看到的好东西。但那时汽油很缺,不可能有专车。想跟藏民租马,他们怕马蹄子被冰渣扎。就站在路口搭个拉煤、拖羊毛的车。”
进入高海拔地区,周韶华准备好的氧气袋却一直不敢用,“怕用完了没处借,一直到从雅安下来,才忍不住尝尝氧气是什么味道。”4000米以上的50多天,周韶华高原反应严重,每天只吃3个馒头。但他还是在临睡前写点文字,“理论是画画的基础。”
1983年,在华君武的鼓励下,周韶华的第一批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中国画也可以这样画”,许多媒体,包括英文版的《中国日报》、中国国际电台对外广播都带着这样的好奇发表整版稿件。
创办《美术思潮》,将武汉变成全国美术中心
从新思想喷涌的北京回到武汉,周韶华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带动湖北美术创新的发展。首先,他与本地其他艺术家商量筹办一本美术理论刊物《美术思潮》。在刊头上,当时作为湖北省文联主要领导的周韶华要求只把自己放在第二副主编的位置,而把主编的位置留给他从地方上“挖”来的彭德。
“这成为湖北那一时期美术理论活跃的重要原因。后来各地美术刊物纷纷起用年轻人当主编,比如《美术译丛》起用范景中,《朵云》起用卢辅圣,《画家》起用李路明,《世界美术》起用易英。”彭德回忆。
《美术思潮》每期杂志编委在全国范围内召集,稿件也来自各地。他还给《美术思潮》发放“美术思潮”年奖。尽管奖金不多,但却打破了美术界的奖励只面向画家的惯例。
一时间,《美术思潮》把武汉变成全国美术的中心,很多青年艺术家、批评家都把武汉看作美术界的延安。
周韶华看到人才都聚集在武汉,与美术界同仁决定1985年底在武汉发起 “中国画新作邀请展”。“那是头一次有非中央机构牵头搞全国展览,我最好的朋友刘国松、吴冠中都来了”。 “和这次展览一样,爱的骂的都有,有的老同志受不了,对着展览吐口水。”周韶华记得展览结束时,所有的意见簿都写满了。“《美术思潮》把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全文照登。”
接下来,他们策划更大的动作是“ 湖北青年美术节”。 在全省28个展览场地轮换展出50个青年美术群体的50个有个性特色的画展。这在当时是中国美术青年的一次思想解放运动,成了青年人的盛大节日,吸引了全国很多人都来参观这次盛举。周韶华找来一辆车,带着全国的美术批评家在武汉转,赶场看展览。吴冠中因故没来成,写信给他,“美术革命在武昌打响了第一枪。”
声援吴冠中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关于艺术创新的纷争还在继续。周韶华除了坚持做好自己的工作,还花精力帮助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战友。当时吴冠中在公共场合发言中,提到一句“笔墨等于零”。有人断章取义,拿出来大做文章。正在重庆开会的周韶华接到家人的电话,急忙赶到北京。
说起那一段,周韶华神采奕奕,“赵无极没来,但熊秉明来了,还有大英博物馆馆长,日本现代美术馆馆长、香港美术馆馆长,大家都来声援他。”
后来,光明日报的一个女记者刊登了周韶华在会上的发言,又有人跳出来反对,周韶华说到他可爱的小心思,“我毫不客气的反击,后来想想要是我继续跟他斗,还让他出名了,所以就不理了。”
从《大河寻源》开始,周韶华的创作从未有过重复。《梦溯仰韶》、《汉唐雄风》、《荆楚狂歌》、《大海之子》、《神游太空》……他几乎是以每年推出一个新系列的速度创作。“我的三大战役还没打完,新的战役又要打响了。”
他指的这场新战役,不仅是他刚刚开始的大写意。“我们已经和湖北美术学院达成一致,要把周韶华艺术工作室搬过去,把展览的对外的部分功能放在那边。”工作室的负责人透露,“周韶华也会考虑带合适的研究生,在湖北美术的发源地寻找大写意的同道中人。”
《大武汉》:预料过这次书法展后大家的反应吗?
周韶华:已经猜到了。所以我保留了一部分传统理念中的书法部作品,他们是我这次展览的“防火墙”,有了这部分大家会少一点攻击(哈哈)。有争议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和当初我做国画创新一样,只要能对书法界有所触动就好。展览后我和孩子们有一次书法互动,有的孩子思维就很活跃,创作书法龙字时揉进了绘画的线条,我觉得有人能理解我。
《大武汉》:你想表达的书法和原始意义的写字是有区别的?
周韶华:过去写字起到传达内容的功能,现在这种功能已经被电脑等科学手段代替,留给书法的空间是审美。它的功能类似于音乐和舞蹈、建筑。你欣赏过颜真卿的书法吗?好像天安门的建筑,是推不倒的。有些书法好像马长了翅膀,能飞起来。
《大武汉》:书法创作刚刚进行了两年多,怎么又想到做大写意水墨?
周韶华:能欣赏大写意的观众一定是有些艺术功底的,他们能发展精英文化。全社会在发展群众文化方面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中国画的再发展,不但需要有前瞻思想的引领,需要有原创意义的作品,而且需要有理论的支持;不但需要对五千年文化传统的传承,而且需要传统与当代融合;尤其需要与时代结合。对于画家来说,他笔下所流淌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只是形式,不只是语言,而是当代文化。
《大武汉》:你们曾经遇到过湖北美术的黄金时期,但那个时代孕育出来的一批画家外流了很多,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周韶华:如果要追本溯源,湖北历史上基本没有过大藏家,过去有过大资本家,但不搞收藏。,缺乏文化意识。现实来说有些人可能觉得精神上不够开放,有些压抑;有些人在意工资待遇,湖北基本上给中国美术界当了运输大队长。不过要想开点,无论这些人在哪儿,都能推动中国美术的发展。
《大武汉》:你怎么看待湖北的收藏市场?
周韶华:还处于懵懂期,湖北藏家的经济实力有限,收藏的东西价值不算高,大都属于小本经营。我创作不会跟着市场跑,艺术家要有文化担当,我不做低俗的俘虏。艺术家应该去感染观众,将来市场要跟着我跑。
《大武汉》:你怎么看中国当下的美术教育?
周韶华:艺术院校要避免“近亲繁殖”,外面的人难以立足。不要开一次大会,坐着的人同出一门,“四代同堂”。我的学生很多,但我不希望他们模仿我的画风,自立门户最好。老师们也不要只顾着种自留地,把责任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