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要容情”才是教育

王君

又读到一则宣传中小学校园军事化管理的新闻，我感觉心头有些堵。

现在，实施所谓军事化管理、半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好像越来越多，据说效果不错，许多家长也甚为拥护，它们的市场似乎越来越大了。

我向来对“军事化”没有什么好感。这种因为战争而派生出来的管理模式（无论怎么美化，战争还是人类最可怕的灾难），给人的印象无外乎是一些看似崇高、其实很不符合人性的东西。比如整齐划一，唯命是从，严格到呆板，铁血到无情。“军事化”的内核其实是没有个人，只有团队；没有柔性呵护，只有刚性管理，法不容情！

这样的一种管理模式，怎么可能在中学教育中实施呢？

我很奇怪那些学校是怎么成功的。我长期工作在一线，做了近20年的班主任，中国的各类中学也都待过。我知道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中小学教育，实在是一项最讲究柔性管理和因材施教、最关注个性发展的事业。如果用军事化管理的单一平板的要求作为行为准则，根本就寸步难行。

因为，几乎中小学校园中每一件最细微的事情，都无法“军事化”。如果不因材施教、区别对待，教育一定会走进死胡同。

我举个很典型的例子。

我曾经在一周之内和四个孩子“交手”，他们都是被我发现在上课的时候玩游戏、听音乐（当时已经是我们初三冲刺的最后阶段了，学习非常紧张）。校规、“级规”、班规要求都非常明确：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收游戏工具，上交学生处，毕业后再领回。但事实上，如果你按照这些“规”去办事，就会撞得头破血流。第一，学生不会老老实实地上交“工具”；第二，就算强行没收了，对他们的教育也只会取得“负效果”。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四个不同的孩子身上，请听我细细描述是如何分别处理的。

向通情达理的宇摊开手

被我发现的第一个孩子是宇。

我是在教室后门的窗户外观察到他在听音乐的。我站在教室外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轻轻推门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摊开手，不发一言。

宇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羞涩地低下了头，取下耳机把MP4交到了我手上。

处理宇的违纪事件花费时间不到半分钟。

后来，宇主动找我谈话。他先是感谢我收了他的东西，因为要是我没有发现，他还会控制不住自己听音乐的，然后他和我约定：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要是在年级进步100名就还他MP4。

要是每个孩子都像宇，当老师就太容易了。

但不可能。现在，像宇这样通情达理的孩子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正在绝迹。

给有难言之隐的建一个台阶

第二个孩子是建。

背景是一样的。我还是在教室后门的窗户外观察到他在听音乐。我站在教室外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轻轻推门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摊开手，不发一言。

建涨红了脸，很局促，坐立不安。他取下耳机交给我。

我摇摇头，示意只交耳机是不行的，还得交MP4。

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又把手摊开，催他上交。

建摇头。

我问：“你有什么理由吗？”

建低声说：“没有。”

我说：“那就交吧。”

建说：“不交。”

我说：“必须交。”

建说：“不能交。”

我说：“不交后果你负责哟！”

建红着脸问：“可不可以交给父母？”

我说：“可以。但是你父母来到学校之前，必须由我保管。”

建说：“不行。”

我说：“什么逻辑？”

建说：“没有什么逻辑，就是不能交。”

我有点儿恼了，但是马上意识到建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我打趣他：“我报告保卫科或者学生处，让他们来收。”

建梗着脖子说：“我知道你可以这样做，但是我还是不交。”

我说：“把你那东西用信封封好交给我，我保证不看里面的内容。你还可以把电池取出来。”

建还是说：“不行，不能交。”

建平时不是这么倔强的孩子，我更加肯定了他有隐情。我决定帮帮这个孩子。

我说：“你中午找电脑去把MP4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处理了，我可没有兴趣看。下午必须交给我！”

于是在同学们对建的嘘声中，我笑着离开了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我来取建的MP4就很顺利了。后来建和我约定如果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他在年级进步70名，我就还他MP4。

处理建的事，前后一共三个小时。虽有点儿曲折，但还是顺利解决了。建的MP4里可能真有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也许是情书，也许是些私密的图片。理解孩子，尊重他的隐私，送他个台阶下，也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们往往一次只能面对和解决孩子的一个问题，不要贪多，要慢、要看、要等。

对桀骜不驯的涵请家长出面

第三个孩子是涵。涵就不那么好对付了。涵这样的孩子，我们经常笑谈是“谋杀”教师白细胞最多的学生。

这是在我的语文课上。第一节课他的作业就没有完成。第二节评讲课，我发现他居然在玩游戏，玩得忘乎所以、得意忘形。

在讲课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管还是不管？按照我的经验，对这样的孩子，让他在课堂上打打游戏有时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我看来，学生听不进去课非要他听，这是不人性化的。

但涵开始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周围的同学均侧目，我不能不管了。

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同样轻轻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摊开手，不发一言。

他聚精会神得甚至没有发现我，好半天才一惊，迅速把一个硕大的游戏机藏进桌斗，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他动作的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这种一脸无辜的表情，三年来我真是太熟悉了。

我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给我。”

“什么？”他还是一脸无辜，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盯着我，毫无愧色。

我说：“请你把刚才玩的东西给我。”

他说：“什么？神经病！”

周围的同学都骚动起来。

我不作声。我们僵持了两分钟，每一分钟都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不要生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太了解这个孩子了，生气只会让你自己被动。”

我决定让步。

我说：“涵，老师让你考虑一下。下课后你再给我吧。”

我回到讲台，心平气和地把后半节课上完。

下课铃响了。

我缓步走到涵面前，没有说话，还是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给我。”

他的眼光依旧桀骜不驯。

我们对峙了一小会儿。我平静地说：“涵，我再给你40分钟的时间。我现在到八班去上课。下课后请你上交游戏机。”

我上完了八班的语文课，回到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涵。涵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好一会儿后，他支使同桌的一个女孩儿走上讲台，交给我一个盒子，显然是装那游戏机的。

我松了一口气：他还算好孩子。

我让女孩儿转告涵，要涵自己拟订一个学习计划。我可以把游戏机还给他，但是他必须有进步。

涵没有到讲台上来和我直接对话。这本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太了解这个孩子的古怪了，他能把游戏机交上来就已经算不错了。对他的要求我决定低一点儿，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没有想到，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根本就不是那个游戏机，而是一个电子辞典。

呵呵，掉包计！我把这个涵看得太简单了！

我快步回到教室，走到他面前，把盒子摊在手上，说：“换过来。”

涵用那种无辜又有些仇恨的目光看着我。三年了，在任何严重的错误面前，他都用这样的眼光来抵挡。这是一个绝不认错的孩子。如果他在课堂上讲话，你当面当时指出，他也绝不承认的。如果他作弊，你就是当场抓到，他也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推脱。

涵就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还不少。我们做老师的，必须要面对这样的孩子。不管你怎么爱学生，怎么负责地工作，还是会遇到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极难教育。什么对孩子说一席话就可以改变一个孩子之类的故事，我从来不相信。因为我教了20年书，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容易的事情。教育有多困难，不长期在一线工作的人根本不理解。那种一次谈话就改变一个孩子的人是买彩票中了大奖。那是教育运气，是谈话时恰恰碰到了孩子突破瓶颈的关键时刻。那不是教育的常态。孩子的改变永远是一个长期的、艰难的工程。

我控制住愤怒，保持平静。

我说：“涵，这本来不是一件大事，但是你如果一直坚持这种态度的话，后果自负。”

涵说：“那你什么时候还我？”语气很强硬霸道。

我说：“本来我可以很快就还你，我的习惯你知道，目标你是可以自己定的。但是现在，你也许已经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了。你自己快把最后的机会糟蹋掉了。换了再说吧。”

涵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僵持了好一会儿，要上课了。我决定放弃。

我说：“涵，老师已经给你太多的机会，等待你太久了。请你记住，是你自己把事情弄糟的，后果自负！”

我走出教室，走到办公室，想了一会儿，然后给涵的妈妈打了电话。

涵的妈妈也是教师。听了我的叙述后，她决定马上来学校。

电话还没有打完，涵跌跌撞撞地跑进办公室，手上拿着那个游戏机。

我叹了口气：“晚了，我已经通知家长了。你回教室吧，等你妈妈来了我们再交流。”

后来涵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原来关于这个价格昂贵的游戏机还有许多隐情是我不知道的。我认真和涵的父母交换了意见，然后一起着手调查处理这件事。

最后涵所受的惩罚比较重，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汇报给年级组和学校。

给好面子的豪一句耳语

第四个孩子是豪，没有涵这么复杂。豪是我的四个班长之一，一个很不一样的孩子。

背景还是一样的。我还是在教室后门的窗户外观察到他在听音乐。他的动作很隐蔽。我站在教室外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轻轻推门走到他面前，微笑着，不发一言。

这个聚精会神听音乐的孩子很快发现了我。他快速地把东西藏好，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笑，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我微笑地和他对视，然后对他悄悄耳语：“这次王老师放你一马。”

他羞涩地一笑，马上拿出书开始认真复习。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孩子，长在离异家庭，从小跟着父亲在社会上跑，很老成，明事理，懂许多人情世故，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是个小大人。他很能干，也很仗义，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他极好面子，如果伤了他的面子，他会迅速变成一头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小豹子；而如果给足了他面子，他会感恩，且有极强的反省能力。

教育要针对不同的孩子千变万化

有些孩子需要“马上管”，有些孩子需要“延迟管”，有些孩子需要“放弃管”，有些孩子则需要“变着法子管”，这都必须视具体情况而定。因为孩子和孩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因为字数限制，我在这儿列举的，还仅仅是无数种情况中的四种罢了。事实上，在具体的教育场景中，“变式”简直无穷无尽。不仅是上课玩游戏、听音乐，就连孩子不听课、不交作业、不愿出操、恶作剧、坏习惯，都有千万种可能，你根本无法去“军事化”地简单判断和管理。不仅“军事化”行不通，任何“化”都行不通。

道理很简单，任何“化”都赶不上“变化”。

那么为什么现在的军事化管理大行其道，还有很多人认为教育效果很好呢？第一，对此类言辞，我不信。第二，退一万步说，其所谓的教育效果，不过是在统一的行政命令下，简单化、粗暴化管理的结果。“让孩子变得听话”是许多畸形教育系统的培养目标而且是终极目标。“听话”，是最不需要“教育”的，只需要强力甚至暴力的管制就可以达到目标。

要知道，培养一个奴隶比培养一个自由的人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要知道，在一个还不够民主的社会中，让“我们”永远大于“我”，甚至完全淹没“我”，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我20年班主任工作的体会是：任何管理都是刚性与弹性的统一。弹性管理的艺术在学校中又特别重要。教育追求的不是培养出战士一样的学生，而是一个个成功的个体。如果我们的目标只定位在没有违纪就是好，眼光只定在维护班级统一上，那么，我们就是教官而不是教师，我们培养的是士兵，而不是个性鲜明的人。管理中需要“硬”，但不能“愣”，学生正处于容易犯错误的年龄，需要宽容和接纳，需要教育策略和教育艺术，需要研究刚性底线下如何柔性处理各种问题。对于违反校纪的学生，直接上报、直接“审判”当然最省事，但往往最没有教育艺术可言。权威只是一种底线的保障，入心的感化效果才会更好。

所以，我坚决反对中小学教育中的军事化管理，坚决反对所谓的“法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