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里的蜗牛村(组诗)
2012-04-29唐治华
唐治华的作品用无比的耐心和温柔抚摸村庄里的事物,这是无此心者不可硬造的,装不出来的。那种观察、描摹、领会、共鸣、照射,表现出一种隐藏在咏物中的巨大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就是数千年来释道想要唤回的人的本来——自然的、天地的密信——在细胞的默默分裂和月光一样的本然智慧之中,在自然的天地人的体现之处,村庄里,山谷里,溪水、井、草木、植物和动物的语言内。
——蔡俊
炊烟
从云端垂下,
三岁的神仙,桑麻的梯。
它放弃未来,
在回忆里纠缠河流的速度。
烟花三月,它上升又降下,
那潜泳的人攀住水草,无法想象他的虚缈。
渊源
不过是两只野鸭子,
父子,或是夫妻?
它们在一起,
不抱怨,不娇羞,
既不减轻也不增添河流的负担。
它们是浑圆无知的卵石之子,
没有什么要向落日坦诚。
宁静的河面上,
它们把落日弄成了一块飘逸的红丝绸。
我在下游掬着河水,
在喝下去的那刻,
想起了更上游的祖父母。
溪水
因为遥远,
从都庞岭石缝淌出的溪水,
克制着流量。
溪水,
因克制变得湍急,
像一个游子急于了结流浪生涯。
经过村子时,
它开始舒缓。
经过落日时,
它有了透明的开阔,
仿佛出于绝望,
仿佛这绝望已深临了落日的无限。
白菜
唉,打生下来就没读过书。
读风读雨读虫子,
吃泥吃粪吃阳光。
老了,自己把败叶摘下,
肥自己的地。
心包得那么紧,
那么紧,像抱着一颗玉石,
随时抵抗我的问询。
我也想做一颗玉石,
却被包装成另一棵白菜。
我泡在墨汁里,
一横一竖画十字,
一撇一捺像泼粪。
呆子,傻瓜,丧门星,
饿了我吃字,
累了我歪在书床梦见一棵小白菜。
唉,我路过菜地时记起读过的书。
太多了,摞起来有三坨水牛屎高,
但不比一棵白菜内省。
我路过时在荆栏旁久久默立,
然后,向着菜地把屁股撅了三撅。
青蛙
它猛地叫一声,
我怀疑自己打了个饱嗝。
我捂住嘴,中餐过量的糯米酒,
来不及消化一只腊竹鼠、一只土鸡嗉袋。
傍晚,在乡下二婶家,
我们等着吃晚饭,
聚在屋前晒谷坪聊城里的事:
翻墙入户的凶杀案,洗浴妹的月薪,
他国之战和安理会框架下叙利亚危机。
隔着一条狭窄的小溪,
溪畔山茱萸气囊般的小红果,
我听见对面田里青蛙叫。
夕光落在人的脸庞,
杉皮屋檐上是青山的宁静,
阔大、古远,乡村之夜就要降临。
青蛙的叫声平缓下来,
进入芦苇的寓意,
隔着一个又一个饱嗝。
而在同一条纬度上,
在山茱萸的星月下人们行走、消失。
红萝卜
一半。
羽状缨子下
裸露的
紫色的
光。
一半。
地下的灯盏
根连着
60年死去的人。
夜来临,我想知道悲伤
飞蛾的去处。
兄弟
我读《荷马史诗》时
想到了雷蒙德·卡佛。
我来到阳台,
楼下,女贞吱喳。
记起卡佛的诗:
“我兄弟以肘轻推着我。
随时,有什么将要发生。”
清晨鸟鸣里,
荷马推了我卡佛推了我。
花圃的麻雀,
我要横渡爱琴海把它带往奥德赛的孤岛。
兄弟,我们回乡下去,
萝卜趁露点白菜要秋种,
那时,那时山茱萸有一丈高了。
春忙
一滴水追上另一滴水——
雨落下;
一垄烟追上另一垄烟——
雾漫开。
三月,
三月的雨雾里,
一只燕子追上另一只燕子,
一朵葱兰追上另一朵葱兰,
一粒种子追上另一粒种子,
一把火灰追上另一把火灰,
一条田埂追上另一条田埂,
——我们村里的春耕!
看啊,一个农民,
一个农民分开雨雾跑着泥爪,
却怎么也追不上另一个农民——
他追上了轭,
轭追上了牛,
牛追上了风,
风追上了田埂的牛轭草!
秋阳
秋阳把辣椒串起,
挂在老旧的杉木墙上。
旁边是几吊包谷,
它们的缨子在枯萎的黄昏
度过冬日。
这些老去的时光,安静
像刻于墙上的投影,
又从墙上下来,下到泥土。
当它们从泥土中重新长出时,
春天的脚步像流水一样——
像流水的皱纹积满安静的灰尘,
像《地藏经》,念过一万遍后自行刻入木头。
树下
看不见的树下
有一块空地。
叶的废墟。空袖里的
枯手,抓住
冰窟窿下的回忆。
季节,在虚空的泥土里构造自己,
但土地不会老去。
根死去但岩层不会。
火塘燃尽的灰不能抵及。
我们的虚心也将愧对一棵无根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