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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烟雨(外一篇)

2012-04-29鲍红志

长江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队长师傅车间

鲍红志

冠以知青那年,我不足十六周岁。我插队的鄂北农村,战争年代隶属桐柏地区,中原野战军的势力范围。

我们村,距离河南不足百十里,其物种、乡音、习性,均可划归北方板块。主打食物,馒头面条;喜闻乐见,豫剧、梆子。甚至男人的粗口,也是“北骂”,不论喜怒哀乐,壮丁孩童张嘴必定先“尻”,既可作为开场白的语气词,也可独立成句,言简意赅。就这,我们还闹出了个笑话。初进村,四下的狗乍见生人,尾随其后,对我们齿此牙咧嘴、狂吠不止。你跑它追,你驻它停,“十六字令”的游击战法用得烂熟。我们对其恐吓道:“再跟,敲死你!”一帮跟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闻之大笑不已,我们自觉莫名其妙。后经人点拨方知,我们汉腔的“敲”,与当地的“尻”居然同音,难怪贻笑大方。

知青苦与乐,欲说在农活。如果要将我所干过的农活排序,最刺激当属插秧。这是一项竞技娱乐性很强的农活,对手的敏捷、灵巧度要求极高,自然非心灵手巧的妇女莫属,五大三粗的男人基本不染指,只是负责耙地、挑秧、甩秧。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下到田里打头阵的必定是手脚最快的一个,其他人根据各自的实力依次排列。每个人负责面前六七行的间距,插秧时,左手握秧把,并熟练地用指头捋送一兜兜秧苗,右手则快速往返于左手和田间,将秧苗插进田里,秧插得快不快,完全取决于双手的配合和速度,既要横竖齐整,又要疏密得当。插秧是“倒行逆施”,大家一面说笑,一面暗地较劲,嘴上轻松愉快,手上不敢懈怠,谨防被后面的人超越。那情景如同打麻将,“盯着上家、卡着下家、防着对家”,紧张、刺激。一旦被后面的人包抄,就会在你身后倒插过来,形成四周都是秧苗的口袋,把你装在里面出不来。这个游戏就叫“拉口袋”。谁若不幸落入“口袋”,必被已经候在田埂上的人嬉笑取乐一番。其愉悦毫不逊于当今电视里的娱乐节目。

我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自以为有运动基础手脚麻利,定要与一帮“妇联”(当地把妇女称之为妇联)一比高下。打头不敢,摆尾不肯,于是夹在她们中间,手忙脚乱地插将起来。我下手不如“妇联”们轻巧,回回手落水起,泥浆溅到脸上全然不顾,腰如满弓不敢直立。一路紧赶慢赶,好歹没有落入“口袋”,心里窃喜,然而,直起身来,一脸泥浆麻子,逗得“妇联”们笑得前仰后翘。

最辛苦当属割麦子。北方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收割正值夏天,头顶骄阳似火,地里溽暑难当,就是凭空站在地里都耐受不得,何况还要举镰挥臂。更要命的是,割麦时必须一身长衫,倘若肌肤裸露,麦芒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片,把臂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那种桑拿天,在酷热难耐的地头,长袖善舞的滋味,至今想起依然后怕,远不如插秧快活。

再者,麦秆粗且硬,即便刚刚磨利的镰刀,割不了几茬,就钝了下来。为了不误砍柴工,不得不一次次败兴下来,去磨刀霍霍。麦秆是上等的柴火,能管上几个月的烧火做饭,所以割麦时,尽可能地放下身段贴近地面,把最短的麦茬留在地里。这就极其委屈了腰。腰酸背痛远比手僵脚麻难受,往往向前不了三五步,就得直一回腰,越往后,直立的周期越短,以至于不得不蹲地割麦,女知青就更惨了,甚至汗泪交织地跪地挥镰。这种创新型的割麦招式,估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此,我对晋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不敢苟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折腰,何来米?士大夫就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我对割麦的切肤体会有二:一是,常言道,“累断了腰”,绝非夸张;二是,“望眼欲穿”的最佳体验,是去割趟麦子。

如果说割麦子是个体力活,那么捆麦子绝对是个技术活。将几束割下来的麦杆结成绳状卧地,再将割好的麦子抱放其上,多少以麦绳正好捆住为宜。捆麦时,要手脚并用,膝盖紧紧压住麦垛,双手悠着劲将麦绳的两头,交错拧紧扎入麦绳,再松开膝盖,借着麦垛向外的张力,遂将麦垛捆紧。这里面自有不言自明的力学原理,农民没学过物理,但祖祖辈辈都会捆麦子

挑麦子也有个说道。挑麦子的工具叫“冲担”,它是一根木制的扁担,圆圆滚滚,两头尖尖翘起,尖头包裹着铁皮。麦秆轻,麦穗沉,挑麦子必须将麦秆朝上,麦穗朝下,这样麦垛不会头重脚轻地掉下来,走起来才会稳当。捆好的麦垛横卧在地,挑时,先将冲担的一头扎进一捆麦垛上至后肩,然后,双手压住冲担空着的一头,扎进另一个麦垛,起肩平衡。由于麦穗朝下,途中担子是不能下肩歇脚的,只能换肩歇息。从岗地的麦田到公路旁的稻场足有二里地,俗话说,“路远无轻担”,要想省劲,必须学会合着冲担上下起伏的节奏甩开步子,这样才轻省。我的颈后,至今还有一个隆起的大包,就是当年挑担子落下的。

那时的人民公社是“三级核算,队为基础”。队里实行公分制,最高是十分,能拿到十分的,必定是一等的棒劳力,纯爷们。“妇联”多为五六分。拿多拿少也是浮动的,每年队里都评定两次,根据能力和贡献确定每个人的得分。插队头年,我享受的是妇联待遇,第二年,力气见涨,活路见熟,态度见实,公分涨到了八分,跻身于二等劳力。那时的我,从装束到语言基本本土化了,就连扎在破棉袄上的腰带,也学着农民就地取材用稻草拧成。记得年底分红时,我竟然意想不到地拿到了九十多块钱,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劳动所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完全自食其力了。

从学校到社会,我遇到的第一个领导,就是生产队的小队长。人民公社时期,公社社长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每月能拿二十几块钱。生产队的大队长是半脱产的干部,没有国家干部身份,但有补贴,从大队积累中列支。生产队的小队长则是地地道道的民选干部,既无国家干部的身份,又无补贴,只是外出开会什么的,视同出工罢了。不过,小队长的权力不可小觑,就像电视剧里说的,“别拿村长不当干部。”队里男女老少一二百号人,大到分粮派活,小到邻里纠纷,全由队长当家作主。

初見队长是在队部。所谓队部,其实就是队里仓库的保管室,室内昏暗杂乱,几把散乱的椅子,唯一的一张五屉桌,也与队长无关,是会计做账时用的。

大队把我们几个知青带来时,队长、会计都在。队长三十出头,中等个,浑身滚圆,秃顶,几根依稀可见的毛发,犹如没有薅尽的野草,懒散在光亮的头顶。一张圆脸像锅里的烙饼一样扁平。“来了,知青娃。”队长笑时,有如卡通一样夸张。鄂北的农村,有称呼带“娃”的口语,如男孩就称之“男娃”,女孩就称之“妮娃”,就连拖拉机也被冠之“拖拉机娃”,很拟人化。

农民的住房都是自己的私产,自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队里除了堆满谷物的仓库,没有住房可提供我们居住。队长、会计合计半天,决定把队里以前养猪的猪圈,腾出来让我们安家。猪圈是一厅两厢三间破旧的土房,我们打扫过后,又找来石灰把四周的墙粉刷一遍,搬了进去。当时觉得有猪圈栖身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吃苦受罪,我们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缺吃少穿的农村,谁也不会把知青请来,当菩萨供着。

那时“文革”正值走火入魔,尽管农村不像城里大跳“忠字舞”,但话前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是必须的。每天大清早,会计敲钟上工后,社员们都集中在队里仓库的空地上,听候队长派活。队长面对众人,总是一字不差地背诵一遍当时极为盛行的“老三段”,之后再开始派活。有趣的是,队长还能根据需要,创造一些毛主席语录,如“抓革命,促生产”,队长会尾随其后加上一句,“还要锄草。”接着就安排张三李四去锄草。他创造的语录都跟工作密切关联,所以格外贴切、自然,没有人质疑过语录的出处,任由他随心所欲地发挥,起码话前背诵语录的程序,是绝对正确的。我由衷地佩服队长的胆识和想象力,这要是在城里,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才怪呢!但贫下中农却对此深信不疑,队长说是毛主席说的,那还能假?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队长居然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自幼父母双亡,身为孤儿,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是解放,他恐怕早就饿死了,哪还有钱上学啊!没有文化,他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之所以能当干部,没文化没关系,根红苗正,群众信任就行。

那时,村里家家都安有一个有线扬声器,只要拉一下线绳开关,就能收听县里的广播。队长想出一个鬼点子,在自家装了一台扩音器,把县里广播的进线接到他家。趁着中午或晚上,家家户户点火做饭时,他就掐断县里广播,一个人在家对着扩音器自语自话。内容多为对当日活计的评点,表扬无微不至,批评指名道姓。过后,队长关上扩音器,挨家挨户微服私访,观察大家的反映。要是发现谁家的扬声器关着没开,队长会虎着脸训斥开来,吓得那家人赔着笑脸,赶紧打开扬声器,队长这才心满意足离去。队里也有跟他躲猫猫的,他要是数落谁,谁就关上扬声器,等他数落完了再打开。

恩格斯说,权威是在斗争中产生的。队长的权威除了身先士卒、克己奉公,还拳脚相加。一次雨天,全队集中开会。嗳,开会可是视同出工的,所以大家聚在一堆喜笑颜开。队长在前面讲话,后面的人谈笑风生,队长提醒了两次,后面的人依然故我。这无疑挑战了队长的权威,他疾步窜到后面,冲着一个说笑声较大的小伙子怒吼起来。队长绝对明白,只有挑出一个最强悍的对手制服,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若是私下,这小伙子也许就隐忍了,但在全队的众目睽睽之下,他选择了应战,与队长争辩起来。仅此一句,队长的拳脚就劈头盖脸而来。旁边的人赶紧把二人扯开,队长哪里肯依,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小伙子的头发,硬生生扯下一把,那小伙子疼得哭天喊地。可以断定队长没有学过经济学,但他却无师自通地懂得,谋求利益最大化,机会成本是必须付出的。为了以儆效尤,队长又处罚那小伙子挑了一个星期的大粪,足以教育全队上下,这就是挑战队长权威的下场。

当然,帮助队长树立权威的,还有他无以匹敌的酒量。真正让我大开眼界的,是队里上水利那次。冬天农闲,县里领到的任务是赶赴邻县,参加水利工程会战。上水利吃住都得自行解決,全队几十号劳力,带着铺盖和工具,浩浩荡荡步行两天到达邻县。在人家的地界上安营扎寨,不拜码头是不行的。队长安排杀猪、备酒,把当地的队长请来对饮,双方主将对主将。我们不喝酒,站在一旁观战。所谓菜就是大盆的红烧猪肉,酒是用吃饭的粗瓷碗盛满。那情景,就如梁山上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对方队长的酒量也了得,来者不拒。喝着喝着,队长的酒路子就显露出来。只见他面色潮红,头顶和脚底板冒汗,频繁如厕,下三路解酒套路尽显无遗。终于,队长酣畅淋漓地将对方队长喝翻在地。酒桌上的统治力,在农耕社会里,同样具有让男人俯首称臣的权威。那晚,大家围坐着队长欢庆胜利,队长像凯旋的英雄一脸荣耀,酒未醉,话却大,要是那会儿有人跟他开口找个姑娘,兴许他都敢答应。醉酒的对方队长爽快地应允,让我们在他们的地里搭建临时工棚,并提供饮水之类的方便,这都是倚仗队长“煮酒论英雄”换来的。

前些年,我回过一次队上,曾向当年的民兵连长问及队长。他黯然地告诉我,队长已病故多年。我不敢相信,一个充满活力、无比健硕的人,怎么就阖然离去。我知道他终身未娶,一人单过,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他是不完美的。我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也许只有在另外的世界,他才能继续队长生涯。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流贯这一地区的唐河,是这里重要的水资源。沿河修建横跨几县的灌溉渠,必须举数县劳力的大兵团作战。插队的第二年,我随队来到邻县的唐河水利工地。一路上不断碰到一支支跟我们一样赶往工地的人马,那场景就像电影《车轮滚滚》里,踊跃支前的千军万马,好不壮观!工程上马时,各路人马沿线数十里一字摆开,彩旗飞扬、万头攒动、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是今天无法想象和再现的。计划经济就是能充分发挥“一平二调”的优势,举全民之力,大兴水利。客观地讲,现在的农村基本还是啃着当年水利的老本。

任务就像现在工程层层发包一样,由指挥部分配给县里,县里分配给公社,公社切分割给大队,大队则拉着皮尺,一节节量给小队。取土的地盘也照此办理。除运土的板车由队里提供外,其他的劳动工具一概由社员自备。队伍就地展开后,可是不能乱窜,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找不着自己的队伍。

鄂北的冬天湿冷湿冷。早上出门,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霜,在血色的阳光下,格外刺眼。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不但能穿透棉袄戳着筋骨,还能封堵嘴巴倒灌体内,人往往只能扭转身来侧行。为了赶工期,每天早上四点多钟我们就被队长叫起,食之无味地扒进一碗干饭。那时缺粮,平日三顿饭是两干一稀,但上水利吃的是队里的公粮,顿顿都是干的。这本是梦寐以求的大好事,无奈清时八早,睡眼惺忪,莫说一碗干饭,就是一桌海鲜,也味同嚼蜡。

吃罢饭,拖着板车就披星戴月赶往工地。周围一片漆黑,脚下坑坑洼洼,出行必须把马灯挂在车把上,否则就会马蹩前蹄,来个人仰马翻。一路上还要不断抵御睡意袭来,每天都是这样踉踉跄跄赶到工地。总是干了几个时辰,太阳才极不情愿地露出脸来。取土的地势低,水渠的地势高,满载泥土的板车要一路爬坡而上,下坡反倒是空车而回,简直存心折腾人!

最恐怖是快到晌午,这时已是饥肠辘辘,拉着满载的板车爬坡,双腿打颤,眼冒金星,这时决不可丝毫懈怠,必须卯足了劲,猫腰蹬腿,奋力向前。一旦不支,板车会以加速度迅速下滑,板车套在肩膀上的绳索,就会勒住身体向后猛带,极易造成车毁人亡,工地上不止一次地上演过这类惨剧。这时,最强烈是“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的企盼,若是千钧一发之时,出现一个“雷锋”,挽狂澜于既倒,搭上一把,送上一程,救我于险境,我肯定感激涕零!老实说,在我无助之时,果真不止一次碰到过援之以手的“雷锋”,回首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至今依然心存感激!

最难熬是等待收工。收工不能队里自行决定,必须指挥部统一号令。每日,总是太阳依依不舍地完全落土,才有一个肩扛锄头、手提铜号的人姗姗来迟。我仔细观察过,那人总是要紧不慢地卸下肩上的锄头,从锄头把上取下双铃马蹄表,凝视片刻,才要紧不慢地举起铜号。估计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瞪大眼望着他。号响届时,整个工地一片欢腾,如鸟兽散地归去。每当暮色苍茫时分,我总是眼巴巴地盼望那人出现,从他粗布衣着和肩上的锄头判断,倒也不像是吃皇粮的主,近乎我们领公分的一族,只是他扮演着牢狱里狱头的角色罢了。不论如何,他毕竟掌管着上万人作息的权力。权力不管大小,总是个好东西,要不,怎么值得这么多人去追逐、向往!

最开心是水利伙食。缺菜、少粮始终困扰着我们知青生活。水利上这些困顿一扫而光,粮食供应有队里保障而且还有专人做饭,不仅无虑填饱肚子,而且还能吃公攒私,把队里分的口粮省下来度春荒。我们队在公社相对富裕,工地上开饭时,亮出的米饭、馒头货真价实,很令那些早晚还喝红薯稀饭、瓜菜面汤的穷队眼馋。不过,即便顿顿干粮,也经不住放开肚皮的人多口阔,所以,餐餐照样吃得锅底朝天。

农村也有自得其所的娱乐。出工“歇拨”(中间休息)时,一起干活的男女,就以特有的形式相互说笑。一般都是男的打些暗藏黄底的谜语,让女的猜。要是女的不解其意,不着边际,男的就会循循善诱地加以启发,如果女的继续执迷不悟,男的就会当众揭开谜底。通常谜底的尺度比较大,女的听罢,必定像电影里表现的那样,绕着一堆哄笑的男女,追打那个出谜的男的,那男的也必定是一脸得意地躲来闪去。也有过于直白的谜语,要求被猜的女的,自然心领神会,当即笑着给出一句乡骂“尻你妈”!这种娱乐多为喜剧收场,少有动怒,而且只限于已婚“妇联”,男的不受限制。这种根植于乡土的娱乐,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在田间地头上演着,农民仅有的能相互取悦的资源,只能是自己的炕头和器官了。现在有高雅人士指责东北“二人转”低俗,那是他不了解中国的农村,“二人转”的起源,就是大量闯关东的男人,在东北农村猫冬时,为了从精神上满足性饥渴,又只能拿自己或家人开涮而形成的一种娱乐形式。高雅的艺术到不了冰天雪地的穷乡僻壤,又何须谴责农民自娱自乐为低俗呢!锅里炕头,食色性也。不过,对于这种娱乐,知青只是“出来打酱油”的。

鄂北农村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喜好豫剧和梆子戏,扬声器里常常播放这类戏曲。队里的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哼上几句。县里的豫剧、曲剧团偶有到区里演出,村里会扶老携幼、倾巢出动,满大街都是争先恐后去看戏的人群,那晚肯定比清晨赶集还要热闹。至于身为“国粹”的京剧,在这里反倒边缘化了,县里地方剧团、歌舞团都有,唯独没有京剧团。插队第二年,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学唱样板戏的热潮,连农村也闻风而动。县里要求以公社为单位,组织一次调演,任务由公社派到了我们大队。全大队共有七个小队,其中三个小队有知青,虽有十几个人,但有文艺细胞的为数不多,我有幸成为其中一个。为了体现以农民为主体,大队又挑选了几个稍有文艺基础的青年农民,和我们几个文艺知青,搭起了临时戏班子。锣鼓家什倒是齐了,唱什么剧种、演什么戏倒成了难题。唱当地农村的豫剧、梆子,知青肯定抓瞎,现学来不及赶上调演,反复权衡,最后决定排练京剧《红灯记》第一场。由我扮演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由农民女青年扮演。唱段、对白通过唱片学习。在区里供销社就能买到那种红色塑料的样板戏唱片。

开始排练时,我们凭着看电影的记忆比画。我扯着喉咙喊几嗓子倒也不至于把人吓跑,但摆起POSE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不久,县剧团派演员到各地辅导,出场时老是先要垫起前掌再抬脚,前来辅导的老师说这叫“起霸”,他反复示范、纠正,无奈我生性愚钝,就是不得要领。那人见我如此不可救药,也懒得劳神费力,拂袖而去。几个月的排练,虽说紧张吃力,但不用下地干活,不用自己做饭,倒也足够令天天在地里撅着屁股干活的那帮兄弟羡慕不已。

记得县里调演的那晚,队里的拖拉机开了几十里把我们送到县剧场。台上台下满处是人,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其他公社都是唱地方戏,唯独我们唱京剧,让满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演完后谢幕,台下居然掌声雷动,要我返场。幸亏肚子里还有点存货,我又唱了一段《沙家浜》里郭建光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赢得满堂喝彩。返回队里,得瑟得我一夜没有睡着。

知青的称呼已经尘封,知青的岁月已经久远。回眸知青烟雨,有些依稀仿佛,有些刻骨铭心。托尔斯泰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对于早已返城的,知青的经历可能是财富,对于至今弃留农村的,知青的日子可能是磨难,对于永远命断农村的,知青人生无疑是悲剧。从苦难中能够咀嚼出快乐和幸福,那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境界,但并不能颠覆苦难的本质,让人误以为那是甘霖。

《红灯记》的亲们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由知青被招工进城。在返城的火车上,负责招工的师傅得意地说:“不瞒你们说,《红灯记》讲的就是我们厂的事,”他拍着胸脯,“我们就是《红灯记》的传人!”说着,他的手向上一扬,那手里的香烟,犹如一盏高悬的号志灯。围在他身边的新工人,全被震撼了!当时,我脑海里冒出一股奇思妙想:莫非工厂的女工尽是“李奶奶”的姊妹?男工都是“李玉和”的兄弟?那“李铁梅”亏大了!就算是见了我们这些比她还小的,那也是祖辈、父辈的了,口害!

工厂坐落在汉口的江岸地区,占地几平方公里,工厂这头到那头,坐公交足有两站地,比我们生产队大多了。更蔚为壮观的是上下班的时侯,厂区大道上,李玉和们、李奶奶们,个个身着蓝色铁路工装。那时工厂提供生产热能给职工蒸饭,虽然大家上下班手里提着的不是饭盒而是钢筋锅,但一个个气宇轩昂、昂首阔步的神情,足以证明他们就是《红灯记》的亲们。

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老厂,既是“二七大罷工”的策源地,又是《红灯记》的故里,革命传统教育自然是我们这些新生《红灯记》亲们的第一课。瞻仰二七烈士纪念碑、参观纪念馆、聆听厂史,就像生产流水线一个接着一个。尤其是通过新旧对比,让我们深切感受到旧社会的“万恶”,新社会的“幸福”。只是工厂院墙外,毗邻京汉铁路的大片棚户区依旧故我,似乎始终定格在过去。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身为国务院副总理的方毅到汉视察,乘火车进入市区,看到沿线大片的棚户区,感慨地说:“三十年代我在武汉当地下市委书记时,就是这个样子,怎么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幸亏当时市里没有财力扒了盖楼,凡是熬到今天被开发拆迁还建的都发了。

我们进厂时,“文革”已进入“还是以安定团结为好”时期,各派群众组织均已解散,主政的是军宣队。厂区除了“安全生产”、“大干快上”的标语外,偶见“打倒X小毛”、“向X小毛讨还血债”的标语。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其何人。后据厂里师傅说,X小毛是“文革”初期“打砸抢”起家的造反派头头,身负血案,军宣队进驻后,被抓起来,关押在厂武装部。

X小毛对我们原本是只事不关己的“死老虎”,但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还硬是把他和我们“讲”到了一起。厂里安排了一个由新工人召开的批判大会,声讨X小毛的罪行,连大会发言的也是新工人。我居然在几百个新工人里,被稀里糊涂地推选出来作为发言人。当时,我们几个要发言的都傻了眼,X小毛连人都未曾谋面,“罪行”从何谈起?不过厂里早有安排。我们被叫到厂武装部,一个干部从卷宗里,拿出一摞以前用过的批判发言稿分发给我们,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好好看看,就照上面写。”看来批判X小毛根本毋需我们标新立异、呕心沥血。我们正欲起身离去,立刻被那个干部喝住,“材料不能带走,你们就在这里写。”我们顿时吓得不敢挪窝。后来闲暇时,见他与人对弈悔棋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批判大会是在工厂礼堂召开的。礼堂内坐满几百号新工人,大家表情轻松,就像看大戏等待开锣似的,完全看不到一点阶级斗争的弦紧绷的样子。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大幅会标,台上设有发言席,我们五六个发言的坐在发言席的后排。大会由那个布置我们写发言稿的干部主持,据说他是股级,但已有了领导的做派。当时工厂为处级,车间为科级,厂长是个老红军,虽然他只是个被背过雪山草地的娃娃,但也是行政十三级的大干部,抽的是“中华”烟。车间主任平素都难以直面,厂长更是一面难求了。哪像今日,掉块砖头砸着的一定也是个带长的,当个处长都不好意思在外说,怕人笑话。

大会开始,台下还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但听主持人大吼一声:“将X小毛带上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两名身强力壮的武装部干部,架着一个双手被缚的人,从侧面进到主席台一角。那人在指定的位子站好后,两个架着他的人就立在他身后。这情景在电影里倒是屡见不鲜,但还原现实中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心头不禁一阵发紧。我好奇地探头侧望,只见那人五短身材,浑身滚圆,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并无惧怕地注视着台下。估计他也好生奇怪,哪来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娃娃,居然没有一个识得。台下一阵骚动,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小声唱道,“我迈(勒)步出监……”即刻被周围的目光喝止住了。幸亏没有被主持人听到,否则,定要这个丧失阶级立场的家伙上台陪展。主持人对X小毛厉声吼道:“把头低下来!”那吼声如同戏中的威杀棒。但那X小毛并不应声低头,一副“赴刑场,气昂昂”架式。身后两人见状,几番用力才将X小毛的头强摁下去。

大会发言开始,我们几个悉数登场,就像文艺作品里描写的那样,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口诛笔伐地声讨X小毛的罪恶行径。其间,会议主持人振臂领呼口号,台下随之涌起一片拳头,响起一片声浪,台上台下真情互动,同仇敌忾。至今回想,X小毛的具体罪状已无从记得,但那朗朗上口的形容词还历历在目。如罪行是“罄竹难书”,程度是“登峰造极”、态度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

时过境迁,X小毛那顽劣不化的样子还依稀若现。把他也算作《红灯记》的亲们,只恐革命群众不肯答应,弄不好把他与《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放在一起,入了另册也未可知。

我们家铁梅道:“年龄十七不算小。”我进厂那年还不到十七岁,就成了铁梅的“表叔”,没办法,谁让我跟李玉和一辈呢。

俗话说,“倚老卖老”,而我偏偏是“倚小卖小”。进厂没几个月,我就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着。厂里着手恢复重建“文革“初期被砸烂的工会。工会是工厂最大的群众组织,那年头入团入党门槛很高,查祖宗、受考验,不是每个人都入得了的。就拿我来说吧,在厂里“迫切了”多年,党的大门始终没有向我敞开。但入会就容易多了,只要是厂里的正式职工,没有历史和现行问题,经本人申请就能加入工会。工会组织非常健全,厂里有厂工会,车间有车间工会,班组有工会小组,职工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全都管。记得车间选工会女工委员时,很多人对提名人选对不上号,马上有人提醒道:“就是每月发卫生纸的那个。”大家这才“哦”地恍然大悟。

厂工会是个常设机构,相当于厂部机关的一个科室,只是工会主席由厂领导兼任,规格比一般科室高。厂工会有专职的副主席和专职工会干部,厂工会委员则是在全厂范围内选出来的,大多是兼职的。那时盛行“老中青三结合”,工会自然也不例外。我一个刚进厂的新工人,在五六千职工里被作为厂工会委员的人选,没有人告诉我个中的理由,但我还是明白事理的,不是我如何出类拔萃,而是我年龄的优势,我的年龄放进去一平均,工会委员的年龄就下来一截。

一天,车间书记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脸慈祥地说:“厂里就要恢复重建工会了,已经确定你为厂工会委员,赶紧写份入会申请吧,在车间工会把入会手续办了。”那口气丝毫不容商量。我不敢奢望入团入党也能这样。见我懵懵懂懂、不知好歹,车间书记启发道:“全厂大几千人,能把你选中,那是组织对你莫大的信任!这既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全车间的荣誉啊。”我身上骤然有了强烈的“性感”(重要性和荣誉感),眼泪都快出来了。车间书记见他的教诲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进而亲切问道:“你今年多大?”“十七。”我赶紧答道。“难怪。”车间书记望着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厂工会成立那天,倒也锣鼓喧天、彩旗飞扬。那是个寒冷的冬日,大会在厂礼堂召开,我起先和其他的工会代表坐在台下。会议的议程早已淡忘,只记得发到手里的选票上赫然有我,盡管已有思想准备,却依然兴奋不已,捧着选票,眼发亮、手发颤,这回跟书里描写得一样。因为是等额选举,结果毫无悬念,我顺利当选为厂工会委员。

我们被当选的委员,在热烈掌声中上台就坐。生平第一次“坐台”,放眼台下,李奶奶们、李玉和们,正新奇地打量着我们,心里不禁一阵狂跳,难以搁置的目光四处游离。台上领导讲话,根本无心倾听,无法安分的眼睛,不停侧视并排而坐的新委员们。老中青三结合的班子,不论男女清一色的铁路制服,果然是《红灯记》的亲们。

当选厂工会委员后,回到车间班组,一群新工人们学着井冈山时期的口吻,冲我戏谑地喊道:“鲍委员回来了!鲍委员回来了!鲍委员又回到我们中间来了!”班组里一片哄笑。明知调侃,但我心里依然美得不行,有点头重脚轻的飘飘然。

不过,当选厂工会委员后,并未给我带来任何的改变,一切“涛声依旧”。工会的大小事毋需我“参政议政”,也无任何有别于其他会员的特殊待遇,拿现在的话说,“该干嘛干嘛去!”

一九五八年后,厂里就没有大规模招过工,有些青黄不接,我们这批一下来了几百新工人,各车间喉咙里都伸出手来要人。工厂分为前方车间和后方车间,前方车间直接参与火车皮修理,后方车间则是为前方车间配套服务的。厂里为了熟悉了解我们这批新工人,把我们集中放到建筑车间劳动锻炼,就像部队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由于本人“文武双全”(会打球、写字),被建筑车间“近水楼台”正式留用分配到了泥工班。当时那个郁闷啊,恨不得一头撞到火车上。那时,新工人都向往前方车间,就像当兵想打仗,不想喂猪一样。你想,作为李玉和的传人,身穿铁路制服,手里拿的不是号志灯,而是一把泥瓦刀,太不靠谱了吧!不过,想想还在广阔天地修补地球的难兄难弟们,心里又稍许平衡。

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靠拢组织、要求进步,几乎是所有人的态度和追求。青年想入团,团员想入党,哪个不巴心巴肝!所以,我很快就向车间团支部递交了申请书。我们一起的十几个新工人没几个团员,那时团组织生活都是班后,利用业余时间。最让人羡慕的是,下班后,我们往家走,团员则从食堂买两个馍馍,行色匆匆地跟我们迎面而过,等我们开口问及,他就一脸神秘地小声道,“过组织生活。”听着人真想流涎!

车间团支部在木工班楼上,那本是车间唯一的会议室兼活动室,团支部没有自己固定的场所,就见缝插针地栖息在这里。担任团支部书记的是车间党支部青年委员,他是个复退军人,木工,手艺不敢恭维,但政治上可靠。他总是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头顶军帽的帽檐,没有精神地耷拉着,跟赵本山头上的帽子一模一样。他颧骨突出,被烟熏得焦黄的大牙,参差不齐地向外突兀着,致使一张大嘴终年难以合拢。在脸谱化审美的当年,让他在《红灯记》里扮演个匪兵甲、匪兵乙的,再合适不过了。其实,他也不易。一个二级工,每月三十八块三毛钱的工资,要养两个孩子,老婆是从农村来的,没有户口,在外做临时工。他烟瘾奇大,木工工作时是不让抽烟的,他经常躲到车间外,把烟瘾过足再进去干活。有人说他烟瘾大,他连连摆手谦虚道:“真正烟瘾大的你们没有见过,一天只用一根火柴!”他夸张地伸出一根指头,我至今都还记得。只是他抽的烟全都是几分钱的“圆球”、一角几分的“大公鸡”。

为了靠拢组织,我利用业余时间向他汇报思想,投其所好,我把家里凭票供应的“永光”烟偷偷带给他抽,三角八一盒的高档货!记得那晚,我俩在车间二楼的活动室里,足足呆了几个小时,我一边汇报思想,一边不停递烟。他来者不拒地大口吸着,一副尽情享受的样子。直到那烟盒空了,我们的谈话才“且听下回分解”。他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要端正入团动机,接受组织考验。”临别时还不忘加上一句:“嗳,要多向组织靠拢啊!”此话并无弦外之音,只是本人自作聪明,妄加揣度。这样的思想汇报,以后我们又进行过多次,每次我都揣着不低于“永光”的烟。由于我汇报思想的时间长、频率快,颇遭其他要求入团的进步青年质疑,他们私下向我讨教,我自然不肯實情相告,心中暗自得意。思想汇报勤,并不等于入团就快,就像现在培养后备干部,进入“三梯队”,有“爬梯子”和“扶梯子”之分,并非个个都能提拔。一连发展了几批团员,都没有我的份,心里像猫子抓,嘴里还不能说,只能闷骚!入团以后,我不再汇报思想了,倒是团支部书记碰到我主动笑着提及:“怎么好长时间不找我汇报思想了?”我心里笑道:“因为我思想已经入团了。”

我所在的建筑车间泥工班,除了由七八个师傅和十几个徒弟组成的正式班底外,还有一支和我们人数相当的副工队伍,全是三四十岁的已婚妇女,她们就像随军家属一样,大多来自农村,其丈夫是厂里的正式职工。这支队伍足有上千号人,她们有自己的组织,当时叫“五七连”,那时时兴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走光辉的五七道路,各行各业只要自谋出路、不要国家负担的,都称之为五七道路。后来“五七连”更名为“劳动服务公司”,副工班就是“五七连”派出的。

副工施职“沙来泥巴来”,说白了,就是给我们泥瓦匠打下手。我们全厂满世界施工,我们到哪,她们就跟到哪,就是十多米的高空作业,她们也得跟我们男师傅一样,攀登脚手架爬上爬下。对她们而言,不仅要手脚利索,还要克服恐高。脚手架上只有两条四十公分宽的竹板,一半码放着供砌墙用的红砖,在上相对而行,只能侧身而过。碰到年久、坏损的竹板,走在上面,竹板会不规则地晃动,吱呀乱叫,令人心惊肉跳。而且,身后没有任何保护设施,稍有不慎就有跌落的危险。这种杂耍般的工作条件,对我们都是胆战心惊,何况一群已婚妇女,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好在她们出自农村,吃苦耐劳、铤而走险是她们的强项。她们的劳动工具,是一根拴有铁钩的绳子,地面和好的灰浆,就是经由它一桶桶提上节节攀升的脚手架。她们配发的是帆布手套,我们用的是棉纱手套,最让她们开心的是,我们把富裕的棉纱手套“施舍”给她们,她们攒到一定数量,就将其拆成棉线,再织成棉线毛衣,但凡在工厂看到穿这类毛衣的,肯定是出自她们的手。

副工们虽然身份、体制有别于我们,但工作却是密不可分的,一个副工对口一个师傅和他带领的几个徒弟。她们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论是师傅、徒弟,对她们吆五喝六都从不抗命。她们相互之间就没有了芥蒂、分寸,只要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扯个没完,互相挤兑,什么脏话、丑话张嘴就来。

她们中的佼佼者,当属“X疯子”。她四十毛边,长得五大三粗,女人男相,一副嘶哑豪放的嗓门无人匹敌。据说,她丈夫前几年病故,自己带着两个儿子苦熬,从她满脸沟壑里就能解读出她生活的艰辛。但她是天生的乐天派,终日嘻嘻哈哈。干活、骂架都不要命,人称“X疯子”。

一日下午,班组聚在一起等待班长派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工,惹毛了“X疯子”,两人当着全班几十人的面骂开了。初始,二人还就事论事相互指责,谁知,这只是运动前的热身,几个回合下来,二人就展开了激烈的人身攻击,吵架的起因被抛在了一边,就好比写文章跑了题。率先发起进攻的无疑是“X疯子”,她专捡对方的床笫之事抖落,细节之微,有如亲眼所见。对方既然敢挑战,也自然是个角色,她睚目此必报,双方打了个平手。“X疯子”看没讨到便宜,哪里肯依!她另辟蹊径,转而攻击对方的子女,描摹人家的私处,语言之刻薄、动作之夸张,无以复加。刚开始还有人扯劝,“X疯子”本来就是“人来疯”,哪里肯从,便无人再上前。师傅们坐在椅子上喝茶、抽烟,悠然自得地一旁观赏,如同园子里看戏一般。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整个泥工班就像过年般快活。那场景就像鲁迅笔下,吴村的人看阿Q调戏小尼姑似的过瘾。“X疯子”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在“X疯子”凌厉的攻势面前,对手渐渐招架不住了,声音由强变弱,间或抵抗几句,很快就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就着他人的劝说,溜之大吉。“X疯子”骂着骂着,不见对方应声,拿眼一瞟,已无人踪,就好比对抗赛骤然变成了一个人的比赛,顿时劲就泄了一半。“X疯子”打住,让围观者很不情愿,仿佛自己花了大价钱,只看了个意犹未尽。

过后,据我观察,“X疯子”如同无事一般,脚手架上,与人说笑依旧开怀,干活仍然拼命。时隔不久,“X疯子”与那个骂架的副工,又谈笑甚欢,形同姊妹,我心释然。李奶奶对隔壁邻居说,“不拆墙咱们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副工们本来就是姊妹伙的,哪能不是一家子。“X疯子”她们虽然够不上《红灯记》的亲们,但也算是《红灯记》里的“群众甲”、“群众乙”吧。

新工人进厂不论哪个工种,必须当几年学徒,当学徒就必须拜师,徒弟对师傅,必须言听计从,从师如父,师傅对徒弟,口传心授,如同己出。我一进泥工班,班组就给我安排了师傅。

论长相,我的师傅浓眉大眼,长得像朱时茂,一副明星相。他的喉结很大,外凸着,说话时像安了滑轮似的,随之上下滑动。一副男中音的嗓子浑然天成,车间会前唱歌,他的声音永远那样卓尔不群。我曾想,他是入错了行,若去歌唱,或许会多一个歌唱家,少的只是一个泥瓦匠而已。残酷的是,人生不能“悔棋”。那时实行八级工资制,我师傅一九五八年进厂的,二级的工资,一拿就十几年没动过,四十岁的人,膝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紧巴巴。当然,师傅也有自己成就的地方,他担任泥工班长,每天给人派活能喝来唤去。

我们跟师傅学徒的共有三个,每天跟在师傅屁股后头,师傅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砌墙、抹灰,师傅都手把手地教,绝无半点掖藏。过年,做徒弟的自然要给师傅进贡烟酒什么的,当师傅的也要在家里摆上一桌,招呼徒儿们到家一聚,以示师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血缘亲情。不过,师傅们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行规,就是手艺只传授给自己的徒弟,管教也只限于自己的徒弟,既不插手别人师徒,也不允许别人插手自己师徒。别的师傅尚能恪守,可我的师傅常常犯忌。他以班长自居,时因批评他人徒弟,跟别的师傅发生龃龉,数次几乎动粗。其实,班长是个既不拿钱又不升官的职务,说白了,就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思悔改。

泥工只是个辅助工种,不是厂里的“主力部队”,但在工厂周边的棚户区却很受欢迎、大有市场,节假日总有厂里的职工托人,请我们去帮忙“种”房子。尤其是师傅领衔的,我们一定屁颠屁颠地跟去。“种”房子也有个讲究,那时一周休息一天,长假也不过两三天,体量小的房子利用一天完工,体量大的房子就得利用两三天才能完工。利用休假给人帮忙的私活,大家都很卖力,再说早完早收工。那时不兴给红包,一大早去,干活前一人一碗榨菜肉丝面,上下午各一包烟,抽不抽都有,拿如今的话说是个“待遇”。中午、晚上两顿饭很是丰盛,在那个短缺经济的年代,只有过年才能享受到。我不抽烟,总是偷偷把烟塞给师傅,他从不推脱地笑纳。

能请动师傅那是“屁股上画眉毛——好大的面子”,尤其像我们这样没出师的徒弟,我有幸请动了师傅一回。学会泥工活后,我在自家天井里搭盖了一間厨房,但不会砌炉灶。这种手艺在单位上是学不到的,全靠在外“瞟”学。我打听到师傅会,便斗胆开口请他。师傅见自己徒弟家里的事,一口应承。星期天,师傅骑车来到我家,我给师傅打下手。师傅一边干活,一边悉心教我。那时烧的是蜂窝煤,师傅对炉膛的大小、深浅很是精到,说炉膛过大,蜂窝煤燃烧过快,费煤。炉膛过浅不拔火,火力不集中,烧水煮饭慢。炉灶两边的铁汤罐,不能离炉膛太远,否则汤罐里的水热得慢。那天我为师傅备的“永光”烟和一桌丰盛的酒菜,师傅平日里并不善饮,那天却喝得很开怀,眼珠通红。过后,还跨上自行车“酒驾”而归。

泥工班,副工对口师傅基本是固定的,彼此熟悉了解,配合起来也得心应手。跟师傅和我们当副工的三十开外,身材、模样俱佳。唯一的缺陷是两颗虎牙向外齿此咧着,以后看到斯琴高娃在《骆驼祥子》里扮演的虎妞,也是那副造型,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得审美,错怪了那个副工。那个副工非但手脚麻利,而且人也乖巧,属于“起眼动眉毛”那种。除了干好份内工作,她还把夏天的冷饮、冬天的热茶,及时端给师傅,当然也少不了我们徒弟的,很让旁边的人羡慕。日子一长,是非就来了。尤其是男女绯闻,国人从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师娘不知听闻到什么,一天,终于怒不可遏地闹到泥工班来。起先是找那个副工厮打、叫骂,师傅上前将二人分开,师娘又对师傅破口大骂,一向温顺的她已无半点的温存。那个副工伺机溜之回避,师娘不肯善罢甘休,又闹到二楼车间办公室,找领导哭诉。连我对师傅和那个副工所谓的私情都断然没有察觉,师娘不在近前,怎么会明察秋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过后,听车间一个男技术员和一个女干部私下议论,说,“他们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我那时年轻不解事,听见不禁大声反驳道:“哪个说他们不在一起?我昨天还看到师傅和师娘在一起!”那两人并不搭理我,只是冲我一脸怪笑。

刚进厂那几年,运动初期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已经过去,但一些让人一头雾水的批判、学习,一个接着一个。批林批孔时,有个工人由衷地感叹道:“这个运动真是厉害,那个姓孔的埋藏了上千年都能躲不脱!”不久,上面又要求学习马列五本原著,而且厂级、车间层层办班,这就让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工人犯难了。记得车间学习时,一个老师傅跑去对搞辅导的人说:“五本书四本都读不懂,只有一本一看就明白。”搞辅导的人惊讶地问是哪本书?老师傅说:“就是那本《波拿巴雾月十八的政变》啊。”老师傅进而道:“中国的农历没有‘雾月,我估摸就是腊月,冬天雾多嘛。‘波拿巴不就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妈的个疤吗。你说外国人怎么跟我们中国人骂人一样咧?”接着老师傅自语道:“搞政变的哪有好人?肯定都是个‘妈的疤!”

学习、批判还得有个阵地,那时,工厂、车间都有大批判专栏。我最喜欢看的是厂里办的专栏,不论是画画、写字、排版,都堪称一流。每期刊头的画,都色彩鲜艳、气势恢宏。每篇文章的字,正文的行、草,尽显功底,标题的隶、魏,字字入帖,厂里真可谓人才济济。午饭时间,批判专栏前,总是围满了端着饭盒的人。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冲着上面的字画而来,文章无几拜读。

车间的批判专栏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在木工班的门前,几根立着的木桩间连着几片竹席,每期的专刊就用浆糊糊上去。由于竹席凸凹不平,为了保证后面贴上去的平整,前面的几期留着垫底不能撕去。车间舞文弄墨人才匮乏,我和另外一个新工人被勉为其难地推举出来,负责批判专栏。我抄写,他画画,每月一期。办批判专栏,对我们是个快活差事,一来笔墨纸张岔用,自己选购,公款报销。二来办批判专栏,可以猫在活动室里,不用上工地汗流浃背、风吹雨打,而且每月一猫就两三天,相当于女同志一月一次的半个“大姨妈”。只要车间领导跟班组打声招呼,我就可以穿着干净上楼了,没人敢过问、责难,知道我们办批判专栏是领导钦点、政治任务,谁会跟领导和政治过不去呢!遗憾的是,我没有利用那大好光阴,把自己练成王羲之、柳公权、颜真卿,真是追悔莫及!每次贴出去的专栏,除了我们两个办刊的,端着饭盒在那里孤芳自赏,车间的工人基本无人拢边。用现在的话说,属于那种“谁写谁看,写谁谁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事的军宣队喜欢文体,厂里的球队、宣传队就办得红红火火。厂里规定女工不得留长发,但对扮演“铁梅”的却网开一面,她的一头长发“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球员、队员都是宠儿,一声招呼随时可以脱产。俗话说,技多不压人。我在停课闹革命那几年,天天泡在篮球场上,不曾想进厂成了特长。厂篮球队从几百新工人中,选拔出我们几个补充进去,隔三差五打比赛,要是赶上部里组织联赛,那更是十天半月脱产不打班组的照面,还能捞着享受铁路免票出差的机会呢。这是厂里的政治任务,车间、班组更得服从支持了,况且我们的后台是军宣队。只是我这样的三流水平,在篮球队里以坐冷板凳为主,上场也是垃圾时间。不过倒是能混几套球衣、球鞋在厂里招摇过市,“背后背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

像我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注定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末了,到底还是“西瓜下山——滚了”。回想至今,学技不成、从工不能也罢,但连《红灯记》的亲们都做不成,总心有不甘!

责任编辑 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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