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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与“背后的东西”

2012-04-29赵林

长江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毕达哥拉斯本原弗斯

赵林

素以形态优美而著称的希腊神话传说不仅演绎出许多感性明朗的动人故事,而且也表达了一种具有悲剧特点的深刻命运观。无论是威风凛凛的天界诸神,还是气宇轩昂的人间英雄,都会受制于某种不可把握的神秘“命运”。例如,提坦神族的神王克洛诺斯受命运的支配取代了父亲天宇之神乌兰诺斯的统治,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统治也将被一个儿子所取代、而且为了避免这种不幸结局而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但是他的儿子宙斯最终还是取代了他。再如希腊大英雄阿喀琉斯由于出生时曾被母亲大海女神忒提斯倒提着脚踵浸泡在冥河之中,因此铸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惟有两个脚踵是他的致命弱点。尽管忒提斯已经预知她儿子的致命弱点将会在特洛伊战争中被人射中,她想尽办法不让阿喀琉斯前往特洛伊参战,但是最后的结局却仍然阴差阳错地让阿喀琉斯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死在了特洛伊花花公子帕里斯——正是他诱拐海伦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的箭下。诸如此类的命运故事不胜枚举,它们给感性明朗的希腊神话传说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之影。

希腊神话中这种尚处于朦胧状态的命运思想,在公元前6世纪产生的希腊悲剧中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成为希腊悲剧的深刻而隽永的经典主题。与东方的悲剧不同,甚至与西方近代的悲剧也不相同,希腊悲剧始终呼唤着某种“背后的东西”,这就是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悲剧主人公头顶上的神秘“命运”。在西方近代悲剧中,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两种自由意志——善良与邪恶或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冲突,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与克劳狄斯、《奥赛罗》中苔丝德梦娜与伊阿果的冲突。但是在希腊悲剧中,善恶之间的界限是很淡漠的,悲剧的酿成并非由于邪恶摧残善良或者坏人陷害好人,而是由于主人公的自由意志与潜藏在其后的某种“看不见的手”——“命运”——之间的冲突。在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著名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面对着宙斯的威胁利诱(众神之王宙斯试图逼迫先知神普罗米修斯说出谁将取代他的统治),被捆绑在高加索山崖上遭受恶鹰折磨的普罗米修斯对宙斯的使者赫耳墨斯說道:

让他投掷风卷烈火的闪电,

用白色的翅膀,飘飞的雪片,

用地震的响声,轰轰隆隆,

把整个世界搅翻:

他无法酥软我的意志,

讲出谁受命运的支配,

将把他踢开,中止他的暴虐。

在希腊第二大悲剧家索斯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中,这种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命运”又导致了剧中主人公俄底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早在俄底浦斯出生之前,他的父亲拉伊俄斯就从著名的德尔菲神庙的女祭司嘴里得到了神谕:他未来的儿子将会杀父娶母。尽管拉伊俄斯为了逃避这个可怕命运而将刚刚出生的儿子钉穿双脚弃之荒谷,但是剧情的发展最终还是酿成了俄底浦斯杀父娶母的不幸结局。在剧中,当踌躇自信的俄底浦斯讥讽盲人先知泰瑞希阿斯——正是他说出了俄底浦斯是杀父娶母的真凶——的头脑和眼睛一样都是瞎的时,后者对俄底浦斯说道:“你有眼睛,你却看不到自己罪在何处,看不到自己生活在哪里,也看不到自己和谁生活在一起。”而当俄底浦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犯下的可怕罪过、并为此而刺割了自己的双眼时,他才真正明白了命运,用内在之眼“看见”了那位盲人先知所揭示的奥秘。这里面蕴含着一个极其深刻的启示:我们肉眼所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假象,而永恒的真理(“命运”)只有通过心灵的眼睛才能洞悉。当凡俗的眼睛关闭时,神圣的明眸就睁开了,只有它才能看到那个潜藏在现象背后、并决定着一切的“命运”。

希腊悲剧所刻意烘托的这种凡胎肉眼看不见、但是却决定着主人公的生死离合的神秘“命运”,构成了希腊形而上学的重要思想来源。与崇高典雅的希腊悲剧相呼应,在希腊下层社会中流行着一种阴郁诡异的民间宗教——奥尔弗斯神秘祭,它宣扬灵魂在宇宙间不同生物中轮回转世的信仰,并且特别强调一种命运决定论思想。按照奥尔弗斯神秘祭的说法,不朽的灵魂与有死的肉体只是暂时结合在一起,肉体是灵魂的囚笼和魔沼,用各种粗鄙的欲望来诱惑和蒙蔽灵魂的感官;而灵魂则力图挣脱“生之轮回”的窠臼,最终超越肉体的羁绊而上升到永恒的宁静之域。灵魂作为栖居在肉体之中的无形无状之物,受着严格的必然性或“命运”的支配。奥尔弗斯宗教的一幅关于冥界情景的图画充分表现了命运决定论的思想,在这幅图画中,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斯由于得罪神明而被惩罚在地狱中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每次石头被推至山顶就会■下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执皮鞭的亚男克(Ananke,即“必然”或“强制”之神)。在希腊神话中,这位亚男克与命运女神模依拉、正义女神达克、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等■往往是结伴相随的,他们都代表着一种强制性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潜藏在事物背后的东西,它不可抗拒,也无法直观,只有通过睿智的心灵之眼才能洞察。

公元前6世纪,既是神秘宗教团体创始人、又是天才数学家的毕达哥拉斯——据说他是第一个自称“哲学家”(philosopher,即“爱智者”)的人——从奥尔弗斯信仰和数学研究中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在流变不居的万物背后,都有着某种规定性的东西。他把这种东西叫做“数”,并由此提出了“数是万物本原”的哲学观点,从而开启了希腊形而上学的源流。与那些追寻物质形态的世界本原(水、气、火等)的自然哲学家不同,毕达哥拉斯一上来就把眼光投向了某种“背后的东西”。万物是形态各异的,但是任何事物都具有数的规定性,这就是万物的异中之同。“数”之于具体事物的关系,就如同希腊悲剧中“命运”之于剧中主人公的关系一样。表面上是事物在生灭变化,是主人公在舞台上手舞足蹈,但是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却是那个不出场的“数”或“命运”。虽然我们无法直观到“数”本身(我们只能看到“数”寓于其中的具体事物),但是这个不出场的“数”却决定着事物的生灭变化、兴衰泰否,诚如神秘的“命运”决定着诸神和英雄的结局一样。世间万象,说到底都受“数”的制约,这“数”亦可称之为“定数”,它就是事物的命运。每当“数”发生了变化,事物也就会相应地变化。我们每个人实际上就是一堆数字,这一点,当你到医院去做体检时就会清晰地意识到。在体验报告中,你整个人就体现为一大堆数字,这些数字如果在规定的域值之内,就说明你是一个健康的人;否则你的身体就出问题了。

毕达哥拉斯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他证明了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称为“勾股定理”)。这个数学定理在哲学上的启示意义就在于,数是一种寓于形并且决定形的“背后之物”。形是具象的,数却是抽象的,但是抽象之物却构成了具象之物的本质或“命运”。这种“背后之物”决定和制约着在场之物的思想,就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观点。

不同于水、火、气等自然本原与万物之间的外在联系(本原转化为万物),“数”与万物的联系是内在的和本质性的(本原寓于并决定万物)。就此而言,当毕达哥拉斯提出“数是万物本原”的观点时,他一下子就把哲学提高了很多,把眼光从生灭变化的感性之物转向了现象背后的永恒本质,正如俄底浦斯在关闭了肉眼之后才能用心灵之眼看到“命运”一样。这种通过抽象的思想(而不是感性的器官)来把握“背后的东西”的做法,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思想飞跃。

自从毕达哥拉斯开启了西方形而上学源流之后,越来越多的西方哲学家都把眼光投向了“背后的东西”。赫拉克利特在生灭流变的火和万物背后看到永恒不变的“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明确表示,“逻各斯”就是万物的“命运”),柏拉图提出了抽象的理念世界与具体的感觉世界相对立,而基督教神学则用信仰中的世界(天国)来否定肉眼中的世界(现世)。西方形而上学的整个发展历程,最初都滥觞于希腊神话和悲剧中所展现的神秘“命运”。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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