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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那些爷们儿

2012-04-29航小舟

青年作家 2012年7期
关键词:六爷部长

在我下乡的那个地方,“爷”字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爷爷”,即父亲的父亲;二是在排行后加个“爷”字,作为对中老年男性的尊称。当然,尊称前还得加个姓,称呼起来才显得更加亲切。我写的故事件件真实。在这里,我只是把人物的姓作了调换,免得大家对号入座。当了回“知青”,摆摆乡旮旯里那些鲜为人知却感人至深的故事,也算对曾经养过我的那片土地和亲近过我的乡亲们有个交代。

——题记

陈六爷

陈六爷不老,才三十多岁,单身。在我下乡的那个地方,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个单身汉。这不奇怪,大多是因为穷,没女子看得上。而陈六爷却不是。陈六爷心气儿高,想找个漂亮的女子——他自己就长得高大英俊,用现在的话说叫“帅呆了”,却因家庭成分是富农而不能如愿。尽管陈六爷连自己的父亲长啥样都没见过(他是遗腹子),却为此付出了代价——漂亮的女子害怕他的家庭成分,不敢跟他好;不怕他家庭成分的吧,陈六爷却一个也看不上。就这样,三十多岁的陈六爷就成了单身一族。

别看陈六爷是富农出身,在生产队里却挺有威信。这,是因为他的为人。陈六爷面相和善,又很会摆谈,让人愿意亲近。他和人聊天有个特点,总爱先丢个噱头,让人觉得好奇,然后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一清二楚。人们因此很爱听他摆龙门阵。陈六爷摆的,大多是男女间的事,比如白寡妇的故事。他先说:“嘿!我妹夫他们街上有个姓白的寡妇,死了心不再嫁人,最近却结婚了。”说完这句,他先停顿了几秒钟,才又说:“原来,白寡妇隔壁住着一个光棍,对白寡妇垂涎三尺,可白寡妇就是不理。有一天,白寡妇走人户时多喝了几口酒。晚上回家一推门,门开着。她当时迷迷糊糊的,还以为门本来就没上锁,进到里屋,倒下就睡。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且隔壁光棍就躺在她身旁。白寡妇大怒,支起身就给了光棍一记耳光,骂道:‘你咋摸到我床上来了?光棍捂着脸说:‘是你到我的床上还是我到你的床上,你搞清楚哦!原来白寡妇喝高了,推错了门。既然已经上了光棍的床,便宜已经让光棍占去了,也就只有嫁给光棍了。”陈六爷摆这种龙门阵的时候,常常一摆完就带头大笑。他的笑声很能感染人,听的人也就跟着大笑起来。

其实,给陈六爷做媒的人很多。以前,只要有人叫他:“小六子,姨给你找一个!我们去看一下,怎么样?”他就屁颠屁颠地跟着跑,有时一天走两三处也不烦,而且不管成与不成都抢着办招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六子变成了陈六爷,他对看亲就没那么多热情了。别人口若悬河介绍一大通,他顶多只说三个字:“算了嘛!”难道陈六爷真的就不想有家有室吗?其实不是。是人们没弄懂陈六爷的心思——陈六爷择偶的标准基本上条条都下降了,就只爱美这条没变。当人们终于明白以后,只说:“你以为你好上天了?大龄青年再加成分不好,没门儿!”就再没人给陈六爷做媒了。不过,陈六爷一点也不沮丧,每天照样干活,照样讲他爱讲的故事。

难道陈六爷堂堂大丈夫,真的此生无妻?不不不!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阵子,和陈六爷在一块儿干活的人都看出来了:陈六爷的神情有些不一样了。

原来,有一天陈六爷上街赶场,照惯例先到茶馆里喝碗茶,不想竞碰到个做生意的,还说认识陈六爷,于是,陈六爷就与那人闲聊起来。那人说自己是从一个邻居——也是陈六爷邻队某人的亲戚——那儿了解到陈六爷的事的,早就有心给陈六爷牵条红线,怕陈六爷信不过,今天有缘坐到了一起,自然就把这门心思摆出来了。只不过女方是二婚,不知陈六爷在意否?陈六爷犹豫片刻,正想拒绝,那人却又说:“这女人长相还可以,人又很勤快。谁能讨回去也是福了。”陈六爷觉得,这几句话是他近年来听到的介绍中最投缘的,也就认真了,对那人说:“我都三十大几了,年龄大了点,别人恐怕看不起。”那人说:“我说来看看如何?”陈六爷未置可否,那人就说:“你就等着好事吧!”

那次赶场过后,陈六爷在队里干活时就不爱说话了,有时还总爱抱着锄把出神。与他关系密切的几个朋友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神经失常,在没人的时候就刨根问底地想问个明白。陈六爷还真是守口如瓶,任你问个底朝天,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句话:“这几天有点累了,是心累,不想说话。”朋友到底是朋友,知道陈六爷在众人面前不会抖包袱底,就派了个人单独去探口风。这下,陈六爷终于开了口:“没成的事,怕到处说不大好。”于是就把赶场那天的事说了,随后又把自己揣摸不透的地方谈了谈,问朋友咋办。朋友说:“不好说……说不定是桩好事呢,不过,也含了些古怪的因素。”大概是陈六爷的心已经开始融化的缘故,他只笑了笑,说有办法应付。

约摸过了半个月,那个生意人真的把一个俊俏的女子给陈六爷带来了。陈六爷看了那女子,很满意,先在街上馆子里招待了顿午饭,又把生意人和那女子带回了生产队。按农村的说法,相亲除了相人,还要让他们相相家居环境。

有女子来相陈六爷的消息在生产队不胫而走,朋友们都为陈六爷高兴,纷纷找借口到陈六爷家,想看看陈六爷未来的婆娘长什么样儿。生产队的社员们看到陈六爷满意,也都为他高兴,说他确实也该有家了,这下就好了。

陈六爷早有准备,割了一块饱肋肉,回家后又宰了那只每天都给他生一个蛋的黑母鸡,还把哥、嫂也请来作陪,大有让他们证婚的意思。

席间,生意人看陈六爷的眼神总往女子脸上睃,就悄悄对陈六爷的哥、嫂说:“他俩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相当,相当!”谈话时,生意人还话中有话地告诉陈六爷的哥、嫂,说女方也相中了陈六爷,只要陈六爷今晚胆子大一点,什么都成了。当哥的爱护小弟,很快就把这话暗示了过去。

晚饭过后,又闲聊了一些时候,陈六爷的哥、嫂就很得体地把生意人带到他们家里去了。

屋里安静了,只有陈六爷和那女子在轻声说话。

陈六爷问:“困不?想睡就到里屋去睡嘛!”

女子说:“那你呢?”

陈六爷说:“我就在套屋的椅子上对付一晚上。”

女子说:“不嘛!别人来就让你睡套屋的椅子,多不好意思!”

陈六爷说:“你能到我屋里来,我心里就高兴,睡一夜套屋的椅子又怕啥呢?以后就不睡套屋了。”

女子说:“不嘛不嘛!我要你现在就不!”

陈六爷涨红着脸说:“未必你要我也到里屋去睡?”

接下来,屋子里没有了话语,只有一些响动,大概是两人有了些亲昵的动作。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脚步声向里屋走去。

陈六爷的胆子大了起来,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他让女子宽衣解带,自己则端着煤油灯把外屋、里屋的门都先看了一遍,才回头来看女子,只见女子半裸着蜷缩在床铺里,惊呆了,忍不住就说了一句:“哎呀,你真白!”

女子娇嗔着问:“没见过?”

陈六爷“嘿嘿”地笑,伸出了手。

女子笑嘻嘻地说:“不许碰我。”

陈六爷仍然“嘿嘿”地傻笑。

女子忽然说:“我是骗子,你不怕吗?”

“我不相信!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咋会是骗子?”

“我真的是骗子,我想骗你的钱财。”

陈六爷又“嘿嘿”地笑,说:“你想要我的钱财,我就全部给你还不行么?”

里屋传来了女子轻佻的“嘻嘻”声,随后,陈六爷的床铺就发出了些响动。

凌晨一点多钟,忽然传来了“啪啪”的拍门声。陈六爷先被惊醒,怕吵着女子,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外屋,极不情愿地嘟囔着:“谁呀?你们要干什么?”房门打开,是公社治保主任带人来了,生意人被五花大绑地拖在后面。

“你、你们?”陈六爷一时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

“把那女人叫起来!”公社的人大声喊道。

这时,女子已经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松松地绑了起来。女子被带走时,回头望着陈六爷,泪水像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第二天下地干活时,队长很是得意地说:“一开始我就发现不对劲!到公社一反映,就决定要把他们两个抓起来。果然不出所料!一审问,他俩全坦白了:是冲陈六爷钱财来的,等住在一起、陈六爷放松了警惕后,就把他的钱财全带走!”队长那时正在申请入党,觉悟高得很。

这件事过了以后,陈六爷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蔫不拉几的,场懒得赶了,工也是出一天不出一天的。有人说陈六爷害了相思病;有人说陈六爷是不好意思:“你们想,陈六爷那么聪明的人也要上当受骗,多难为情?”

陈六爷不爱与人说话了,还是他那班朋友最着急,他们又把那个探口风的人派去。探口风那个人乖巧,讨人喜欢,果不其然很快就与陈六爷又聊上了。陈六爷说:“我怎么也想不通l那么漂亮的女子怎么会是骗子?”朋友说:“陈六爷,这有啥子想不通的嘛!古话都说:‘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骗子咋就不可能长得漂亮呢?”“不不不!”陈六爷急切地否定着,“你不了解她!她对我是真诚的!她被带走时,眼睛里饱含的是依恋!”朋友知道陈六爷那份感情浓得化不开,不想伤他心,只好说:“陈六爷,看来你们两个是有缘无分,以后多把心思往别处想就想得开了。”陈六爷却直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果如陈六爷所言,那女子又来了。

那天晚上,陈六爷与几个朋友在套屋里摆了一歇龙门阵。大家散后,陈六爷洗好脚正准备去睡觉,突然门被敲响了。陈六爷刚打开门,那女子就跨进了屋,一下子就扑到陈六爷的怀里。女子哭着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陈六爷以为自己在做梦,就在手臂上掐了一下,感到了疼痛,才相信眼前是真的。他一只手搂定了女子,一只手拍着女子的肩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别哭了,别哭了!”陈六爷扶女子坐到椅子上,只望着女子傻笑。

女子说:“我这次可不是骗子了。”

陈六爷说:“我从来就没把你当过骗子。”

女子说:“前一次我却确实是骗子。”

陈六爷说:“可我没相信你是骗子。”

陈六爷听说女子没吃饭,就忙着打鸡蛋煮挂面。女子边吃边与陈六爷聊起来,说那次自己也是因为受骗才来与他相亲。回去以后,生产队就闹开了,大家都晓得她与一个生意人联手出去骗别人的钱财,笑她是骗子;她男人也觉得丢尽了面子,坚决地与她离了婚。她想到了陈六爷的好,相信陈六爷真的对她有情有义,就找他来了。陈六爷说:“就不说这些了!到这里就当到了你自己的家!天已不早了,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女子眼睛里就有情在缓缓流动。陈六爷赶忙说:“你在我里屋去睡,我到我哥那里去将就一夜。我怕又像那天那样,于你不好。”说完,陈六爷就像怕有人要拉住他一样,一下子就跑出屋,把门“砰”地一声赶紧关上。

第二天,朋友们知道那女子又来了,都到陈六爷屋里来向他祝贺。陈六爷笑吟吟地对朋友们说:“这次她是离了婚来找我的,我都看过她的离婚证了。”朋友们都说:“那好啊!你与她结婚就是了。”陈六爷说:“开结婚证明要找她原来的男人。她原来的男人是大队会计,与她离了婚却又不许她再婚。她开不了证明就办不了结婚证,我都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朋友们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了许多点子。有人说:“怕啥!只要双方同意,住到一起就是!”有人说:“不妥不妥!公社要是又来抓人该咋办呢?”还是那个乖巧点的朋友会想办法,说:“大家想一想,公社咋会知道陈六爷的事呢?还不是因为我们队长!只要队长同意了,不就啥事都好办了?再说,队长也是个好人。”

有女人滋润的陈六爷就是不同,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见人就问好,干活的时候又谈笑风生了。他去了队长家,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还把那女子的离婚证拿给队长看。队长说:“既然是真心的,这样也好。你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富农子女,她却是个坏分子,你要把她管好,让她别给队里添乱。还要办几桌酒席,一则让大家都知道你陈六爷现在已经有家室了,再则也好让社员们改善改善生活。”

队长的话陈六爷都一一照办了。从此,陈六爷的生活就渐渐美满起来。

社员们都夸陈六爷的老婆年轻漂亮,说是在全公社都数一数二;连一贯目不斜视的队长也会悄悄打量那女子,心里暗暗惊叹:嗨,这个陈六爷,艳福硬是不浅啊!之后,队长对陈六爷也不再是一副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做事也多出了些人情味。一年后,那女子还给陈六爷生了个胖小子。陈六爷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啥遗憾了。

可是,人生的事咋说得清楚呢?古人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句大白话,那就是“事物太美好了,也许带来的就是坏事”。

全生产队谁也没想到,陈六爷的老婆会离他而去,而且事前没有半点征兆。那是在胖小子满半岁以后,一天,陈六爷天没亮就去帮人修房上梁。等他吃了早饭回到家一看:老婆已经不见了;胖小子被放在竹编的童车里,嘴里还塞着装满米糊的奶瓶;门是上了锁的。陈六爷到自留地里找了一圈,没见人,还以为老婆赶场去了,结果等到天黑也没人回来。这下陈六爷慌神了!他在屋里查看了一遍,一样东西也没有少,只少了女子的换洗衣服。他赶忙到她后家去问,后家只说没人回来过,陈六爷的心一下就冷了。

女子走了,没留下一句嘱托,却带走了陈六爷所有的希望。女子咋说走就走了呢?陈六爷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有人说女子发现陈六爷是富农出身,受不了白眼;有人说她本身就是骗子一个,不可能定得下心。

这一次,陈六爷由整天唉声叹气发展到神经兮兮的了。有时候,他会对着天傻笑;有时候,他又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某个地方出神。朋友们都宽慰他说:“陈六爷,你要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陈六爷就好像突然清醒了,直说:“不会了,不会了……”那个乖巧的朋友对陈六爷说了三个字:“认命吧!”陈六爷望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个现象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陈六爷后来每次见到他原本很尊敬的队长,不但总是怒目而视,还要跳到队长面前,拣一句川剧里的唱词唱道:“铡不了你陈世美我不姓包!”然后手举起就要往队长颈项上落。

陈六爷疯了,再也讨不到老婆了。

陈六爷又成了光棍一条。

徐三爷

徐三爷这几天总是心烦意乱的。老婆叫儿媳妇“到院坝里打连盖”,他听成“到院坝里讲恋爱”,气不打一处来:“老不叫人,小也不叫人!都结过婚了还讲啥恋爱?”老婆很温顺,知道是男人听错了,不顶嘴,却诙谐了一句:“耷起个耳朵还来叨人!”徐三爷不想把事闹大,只好息事宁人地去套屋里吧嗒叶子烟,心想:如今啥世道!不敢想的敢想了,不敢做的敢做了,连从来都只会逆来顺受的老婆都敢顶嘴了!

徐三爷是大队的民兵连长,直筒炮一个,做事咋咋呼呼,从没多的心眼。可是,这几天他不知是吃了火药还是撞了枪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是一个人嘀嘀咕咕,明显有些心事重重。

怪只怪他那天去大队合作医疗站拿感冒药!怪只怪他在合作医疗站院坝里碰到了陈大毛他妈!

那天,陈大毛他妈直愣愣地望着徐三爷,说:“哟,徐三爷!是检查工作还是要吃药啊?”徐三爷瞪了那个半老徐娘一眼,问:“你也要吃药嗦?”陈大毛他妈就诉起苦来:“是心头急啊!这不,急出病来了!”徐三爷知道,陈大毛他妈想让大毛被推荐上师范读书,心里着急着推荐的事,不敢答腔。快跨进医疗室大门的时候,陈大毛他妈左右一瞅,拉了徐三爷一把,说:“三爷,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我一次忙嘛!你与公社武装部廖部长熟,哪个都晓得。”

了解徐三爷的人都清楚徐三爷的为人:让徐三爷干出点力、流点血的活儿,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他求人的事,最好少麻烦他。就因为徐三爷的这种性格,社员们也不把他当大队干部看。男人们要是赶场天在街上碰到徐三爷,总爱喊上一句:“走,徐三爷,整二两!”算是招呼。

徐三爷爱酒,大家都晓得。哪个赶场天他不是整得二晕二晕的?徐三爷有好多爱喝酒的铁哥们儿,廖部长也是其中一个。当然,廖部长与徐三爷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那是“文革”刚开始那年,廖部长被打成了“走资派”,躲到徐三爷那里住了十多天,才免去了被揪斗。当时,徐三爷也没想到什么“大革命”,只知道廖部长既是他的上级,又是他的哥们儿。廖部长到徐三爷家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对徐三爷说:“工作松懈了,躲到你这儿来散散心,不想要外人打扰。”徐三爷就每天陪廖部长在里屋喝酒。后来,徐三爷说:“那几天硬是把酒瘾过足了!”划拳猜子,徐三爷爱大声喊,廖部长就说:“小声点!我们不招谁惹谁。你不是常说我不陪你喝酒吗?这回我们哥儿俩就喝个够!”事后,徐三爷才晓得廖部长到他家的真正目的,他不在乎。他只觉得,朋友到家里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廖部长遇到点坡坡坎坎不好过,帮一下忙又有啥关系?廖部长后来也从不在徐三爷面前多提这件事,只是两人心照不宣。这就是徐三爷与廖部长的友情。

徐三爷一听陈大毛他妈小声说话,就知道有情况,刚跨进合作医疗站门槛的一只脚马上就退了回去。见左右没人,他悄声说了旬:“吼啥子!明天我要去赶场,我晓得该咋个办!”

平日里,徐三爷进廖部长的办公室如入自己家门,一进门就爱喊一嗓子:“哎,廖部长,把烧酒拿出来!”只要没重要公务,廖部长就真的要提烧酒;而三爷就会挡着,声音放小点说:“走,到酒馆去。”这回,徐三爷还没跨进廖部长的办公室,脚却像灌了铅,有点提不起来了。谈私事开后门,这可是徐三爷从来没做过的事!他再也没有过去那种从容自在,犹犹豫豫地磨蹭了半天,正要转身离去,廖部长却开门出来了。

“哎,徐三爷!拢我门口不进来坐,这就日怪咯!”

“哪个说我不来坐?我不是才拢这儿吗?”

“好好好。”廖部长把三爷让进屋,“桌柜里有酒,自己倒来喝。我方便一下就来。”

廖部长出去了,留下徐三爷坐在边上发愣。他觉得自己在这儿还从来没这么尴尬过。不就是给陈大毛说几句好话,犯得着这样吗!徐三爷拍了一下脑门,强迫自己:“说!该说的话说不出口,算自己是条小狗!”可廖部长一回来,徐三爷却嗫嚅起来,“嗯嗯嗯”地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廖部长笑着说:“徐三爷啊,你就别费劲了!你想说啥子我还不晓得吗?我只猜一句话。对,你就点头:不对,你就摆头。”廖部长紧接着又说道:“你是为私事,不是为公,对不对?”徐三爷点头如捣蒜,怕廖部长没搞清楚,赶忙又补了一句:“是我们大队推荐读书的事。”廖部长笑了,说:“徐三爷你就放心嘛!你们大队该推荐哪些人我还不清楚吗?特别是徐三爷你来找我,我敢不帮忙?”说完拉起徐三爷的手,“走走走,到酒馆去!你的事情,我负责给你办好还不行么?”徐三爷很感激,二话不说就跟廖部长喝酒去了。他只是在心里想着:喝酒时还要说说陈大毛的优点;适当时,还得点醒自己——为啥要翻陈大毛这道门槛。

徐三爷这种耿直人,也犯得着为别人的事犯难?

这就要说到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才二十来岁的徐三爷,还是个拿枪杆子的武装民兵。如果曾经的徐三爷单是个普通的武装民兵也就好了,关键他还是个英俊而年轻有为的武装民兵。那时,村上有个年轻姑娘叫“张树连”,是秧歌队的活跃分子。本来,一个在武装队,一个在秧歌队,尽管都认识,但各干各的事,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也就该没故事。没想村上来了个年轻的“土改”干部,号召演文明戏《小二黑结婚》,说是要加强“土改”工作的宣传。小二黑选上了徐三爷,小芹这个角色就落到了张树连身上。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凑到一起,人们才突然觉得他俩是那样的般配,私下就多了些交头接耳。徐三爷与张树连都是聪明人,哪会不知道个中秘密?

一天晚上,演出完毕,张树连有事迟了,在回家的路上落了单,没想碰到了徐三爷。他们同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长满小松树的山冈,停下了。那是个岔路口。徐三爷说:“离你家不远了,我们就此分手嘛。”张树连含情脉脉地望了徐三爷两眼,说:“路咋个这样短哟!”徐三爷榆木脑壳一个,只说:“我都走累哕!”张树连抢前往树林里走,说:“累了就歇一会儿。”说着就选了一棵树旁坐了下来。徐三爷没法,也只好跟了过去。

山冈上的松树尽管不高,但已经成林,被风一吹,“沙沙”的松涛声很是悦耳。徐三爷站在张树连身旁,不知道张树连为啥要走进松树林、为啥要坐到松树下。

徐三爷说:“月亮又不圆,没得看头。”

张树连说:“没得看头你就走嘛!”

徐三爷说:“你不走我敢撇下你?”

张树连瞥了眼徐三爷,心里似乎有了些满足,就把后背靠到松树干上,仰起头看着月亮说:“月亮肯定都知道,站着说话其实也累人得很。”徐三爷赶忙坐到张树连的身旁。张树连又瞥了眼徐三爷,然后才期期艾艾地问:“我们大队咋与刘家峧那么不一样呢?”

徐三爷赶忙解释:“人家先‘土改嘛!”

张树连嘻嘻一笑,说:“傻瓜!我是说怎么就没有一个二黑哥呢!”

徐三爷似懂非懂地答道:“我不是二黑哥么?”

张树连说:“你要是二黑哥就好了,那么我就真的有依靠了。”说着向徐三爷坐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徐三爷这下才晓得张树连说“没有二黑哥”的意思,慌了手脚,脸一下闹了个满堂红,口吃着说:“不不!我是已经结、结、结了婚的假二黑哥,跟刘家峧那个二黑哥不一样。”

张树连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一下就倒进了徐三爷的怀里,撒着娇说:“不嘛,不嘛,跟刘家峧的二黑哥就是一样!我就是你的小芹,你就是我的二黑哥!”

徐三爷急了:“树连,快别这样了,有人看见不好!”

张树连说:“我不怕!我就是看上你了!”

年轻人啊,正如干柴与烈火,还需要多少铺垫呢?只要轻轻一摩擦,就会擦出火花,燃成熊熊大火,而且燃烧起来的烈焰极容易就有了燎原之势。

但是,尽管“二黑哥”与“小芹”有真爱,可那时“土改”刚开始没多久,就算上演了无数文明戏,“反封建”的口号提得当当响,但封建的意识真的就那么容易能被摧毁得了么?组织上知道了徐三爷与张树连的事情后,狠狠地批评了徐三爷一通。张树连也为了徐三爷的前途,赶忙嫁了人,没过多久,就成了陈大毛他妈。

这么多年了,陈大毛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可徐三爷与张树连却尽量回避着彼此,即使两人单独碰到了一块儿,也只敢脉脉含情地望上一眼就尽快分开。这回,张树连厚着脸皮要徐三爷说情,你说,耿直的徐三爷难道真的会忘了前情而置之不理吗?可是,谁又能猜得到徐三爷的内心为此事受了多大的煎熬?

拜托了廖部长,没有了心事,徐三爷吃得睡得,待人接物也不再是硬邦邦的了。那天,大队开支委会,讨论交“爱国粮”的事。会还没开始,大家就坐在一起闲聊。当支书的二爷说:“徐三爷,我发现你最近印堂发红,肯定有啥子喜事!今天中午是不是该你请客?”

徐三爷当时脸就红了一下,以为人们晓得了他帮忙张树连的事,支支吾吾地开起了玩笑:“嗨,我说二爷,喜事该在你那里嘛!听说你儿子在部队提干了,今年又不能回家,家里的事就全靠你喽,你就更忙喽。”

有人就说:“其实徐三爷也想忙一下,只是有人死守着,想也是白想。”

二爷打着哈哈,说:“嗯,有机会了,公社都在帮他考虑了。我看要不了多久啊,徐三爷才真的要成大忙人哩!”

二爷在会上传达公社关于征收“爱国粮”的精神时,徐三爷就在下面边裹叶子烟边慢慢品味二爷刚才的玩笑话。他感觉二爷的话里含了些弦外之音。该不是二爷弄错了?顺着这种思路,三爷想:一定是昨天二爷到公社开会,廖部长顺便告诉他事情就快办妥了,要二爷转告我不要着急。徐三爷越想心里越暗暗得意,连二爷叫他谈谈关于征收“爱国粮”的意见,他都没注意。

散会后,徐三爷有意绕着路回家,说是想看看附近几个队的谷子长得怎么样。那一年风调雨顺,山垮里、山碥上到处都是黄澄澄的一片,煞是爱人。三爷一边走,一边捋了些谷粒在手里握着,又用手将谷粒一粒一粒拈到嘴里用门牙咬碎。这是一个老农在品尝丰收的喜悦啊!徐三爷脸上慢慢地荡开了笑容。

忽然,路边一块地里有人在喊:“徐三爷,徐三爷!”

徐三爷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他站定,说:“我知道走这条路一准能碰上你,果不出我所料啊!”

张树连在自留地里砍包谷秆,这时停下刀想站到路边上来。徐三爷说:“不消不消!你还是做你的事,我只给你说一声就走。你听着,你的事听二爷说好像没多大问题了,明天我再到公社去问个确切情况。”张树连还是走到了路边上来,笑着说:“都该吃午饭了,到我屋头喝二两怎么样?我家老头子听了这消息一准高兴!”徐三爷没答张树连的腔,只向她点点头就赶忙往前走。

第二天赶场,徐三爷早早地就到廖部长那里去了。他是想把事情弄稳妥,还想问清该办些啥手续,以及怎样办手续。徐三爷觉得帮忙就应帮到底,到底过去是他欠人家的。欠债要还,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啊!徐三爷还有个想法:他觉得应该悄悄地把张树连再约出来一次,慎重地告诉她,以后这类事情不要再来找他了,害得他人前不是人、人后不是鬼的,他徐三爷消受不了这份折磨。

徐三爷这回到廖部长那里,样子显得很慎重,一改平时咋咋呼呼的脾气。他不言不语、缩头笼手、步缓脚轻地走到门口,举手敲了三下门。里面问:“谁啊?”徐三爷一推门,身子一闪就进去了,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廖部长笑着说:“你个徐三爷!鬼鬼祟祟地干啥子?是在演《侦察兵》啊?”那几天公社刚放过《侦察兵》那部电影。

徐三爷说:“廖部长,你帮了忙,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不敢声张啊!”

廖部长正打开桌柜拿酒瓶,听徐三爷一说,就停了手,戳着徐三爷的额头说:“看你想邪了不!推荐你儿子读师范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是‘土改干部,在公社算有功之臣。把你儿子这种根红苗正的人推荐出去,这才最符合政策。”

徐三爷吃了一惊,赶忙追问:“你说啥子?!公社把我儿子推荐去读师范?!我儿子小学都没毕业!”

廖部长笑着说:“现在读中专又没要求好高文化!交白卷都读得了书,你怕啥子?”

徐三爷急了,赶忙问:“就没有改了?”

“未必你儿子不想去?”

“我只问你有没有改!”徐三爷眼睛盯着廖部长。

“已经报到县里去了,还有啥改?哎,你这个人,我真想不通!”廖部长被弄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了。

徐三爷连声说着:“整拐了!整拐了!”急忙跨出屋走了。

乡场不大,啥子新鲜消息都过不了夜就传遍了。头天上午公社党委讨论通过的读书人员推荐名单,下午全大队、全公社都晓得了。徐三爷刚从廖部长办公室出来,才在街上走了一圈,就有好多人向他贺喜。他脸色不好看,理都不理就往家里走。刚跨进自家套屋,儿子和老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一见他,赶忙迎上笑脸,说:“爹,我都没敢想!你却给我想到了!”

徐三爷虎着脸,说:“想啥子?”

儿子说:“读书的事啊!”

徐三爷声音突然高了几度:“读牛经书!你想得好!没你的份儿!”

儿子和老婆一下就睁大了眼,看着徐三爷气冲冲地进了里屋,“咚”一声倒在了床铺上。

徐三爷心里苦啊!他竟成了个不守信用的人!该怎样给张树连谈这件事呢?徐三爷觉得自己欠张树连的实在太多了!“土改”的时候,他说断就断,再没有搭理过张树连。直到张树连找了个她不爱的男人,迅速结婚,徐三爷才一下明白,张树连的心还向着他徐三爷,只是改变了一种形式,愿徐三爷比她过得更好。徐三爷在心里暗暗发过誓:下辈子一定要娶张树连为妻!想到张树连的善解人意,徐三爷心里一下就明亮了,他觉得在张树连跟前啥子事都能说清楚,他要尽快找机会给张树连认真解释。

这次不是徐三爷去找张树连,而是张树连自己找上门来了。吃过晚饭,徐三爷把汗巾子往脑壳上一缠,说是大队要开会,就出门了。刚走了几根田坎,看见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林,张树连就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着。张树连一见徐三爷就说:“徐三爷,我听你消息来喽!”

徐三爷说:“我正要来找你。”

张树连说:“你找不找我我都晓得哕!我只想问你,你咋个要哄我嘛?不得行就不得行,你要弄你娃儿去也是情理中的事,关键是你不该让我得个空欢喜嘛。”

徐三爷苦笑着,“我、我、我”地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张树连的泪水流下来了。她用手背擦了擦,说:“徐三爷,过去我看上你,觉得你是条汉子。哪晓得你当了官人就变了。你几时正眼看过我?你才只是一个大队的小官嘛!”

徐三爷忙解释:“张树连啊,这中间,有些事情是误会。”

张树连转身就走,说:“哪个管你那么多哟!你晓得不?我男人又是割肉又是打酒,准备请你的客。哪晓得你是这种人,枉自我那么相信你!我还有啥子脸对我的男人嘛!”

徐三爷跟着张树连走,想对她解释清楚。他想说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在台上,他讲党的政策一套是一套,一本正经,那是工作,作为干部必须那样做;下台来,他还是一个农民,还是跟张树连一模一样,是个有家有室、有乐有苦的农民。可是徐三爷搭不上话,只听见张树连不断地抱怨。

“其实,我也没想过我的陈大毛一定要被推荐出去读师范。是他太爱读书了!没得事,他就爱在屋头写写画画、唱唱念念。我想到与你的关系,才厚了老脸来找你。不得行你就说不得行嘛,又何必哄我喃?”

徐三爷才真是有口难辩哟,只有不断地说:“树连,你看我是不是那种人嘛,你看我是不是那种人嘛!我是找廖部长做了工作的,只是没想到……”

张树连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是想着自己的难堪,想着她在自己男人面前的委屈。她抬头向四面看了一眼:眼前是一片松树林,高大的松树影影绰绰,摇摆着的树影似乎在嘲笑着她,已经到岔路口了。张树连猛然意识到了啥子,转身看了看跟着自己走的徐三爷,站定猛吼了一声:“你跟着我撵啥子?未必你要跟到我家里去,向我男人申辩?我要是像你,干脆吐泡口水把自己淹死算喽!”

徐三爷站住了,看着张树连远去的背影,嘴里不由得喃喃了一句:“我是对不起她哟。”他看着面前的山冈,月光下的松林显得那么神秘。都好久没走进这片松树林了,过去的小松树已经长得虬枝盘曲、树冠青葱。徐三爷无意识地走到一棵松树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靠在树干上望着自己笑的张树连。那时是多么青春年少!是张树连给了他男女的甜蜜,是张树连给了他生活的快乐。他对不起树连,确实对不起树连啊!

徐三爷已经走到山腰了,他坐在一块岩石上,仰面向天:松枝的缝隙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着调皮的眼睛;月光透过松枝照进松林里,斑驳的光似乎在林子里变幻、追逐。徐三爷闭上了眼,满脑子尽是张树连的影子:有的在妖艳地看着他,有的在哀怨地看着他,有的在愤怒地看着他……徐三爷双手捧住自己的脑壳,用力地拍打着。睁开眼,抬头一看,面前是一根从岩石下长上来的松枝,裂开的树皮仿佛也在张口笑话他的无能。唉——!活得窝囊不如不活!徐三爷解下盘在头上的汗巾子,搭在了松枝上。

远处,传来了叽叽喳喳的人声,越来越近,像是支书二爷和队委会的几个人,似乎还有廖部长,没准儿是要到徐三爷家蹭酒喝。徐三爷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这些年,与自己走得近的还是他们这些人。徐三爷拉下了搭在松枝上的汗巾子……

松树林还是那样神秘。有风刮过,松涛声显得那样浩大,“呜呜呜”“嗡嗡嗡”,一声接一声。

赖幺爷

赖幺爷在公社里算得上是个名人。人们都知道赖幺爷会讲故事,每晚都要到他屋里去听。用我们这个地方的土话说,叫“听赖幺爷吹牛,硬是安逸得很”!

如果是在大抓农村文化建设的那些年头,赖幺爷可能就该是公社的故事员了,可惜赖幺爷没有那种命——赖幺爷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而且还是不算太小的地主。幸好,赖幺爷的爹在刚要解放那年就撒手西去了;赖幺爷的妈是个撑不起事的妇道人家,没什么心计,也不精明,所以农村“土改”工作刚一开始,她害怕挨整,就带头把地契财产拿出来交给了工作组。没想她这一招倒成了高招,赖幺爷家一下就成了开明人家。解放那一阵,搞“土改”也需要写写算算,乡坝头不好找这种人,工作组了解到赖幺爷饱读诗书,就大胆起用。那一阵子,赖幺爷不下田,日子过得也算波澜不惊。

赖幺爷开始讲故事,是在农村实行公社化以后。啥叫“人民公社”?集体干活,按工分分粮食,就是人民公社——这是当时农民的认识。赖幺爷他婆娘对此的认识更具体:工分做得少,肚儿就整不圆。于是,她就跟很少到田头干活的赖幺爷闹起来了。

婆娘说:“哎,我说老幺啊,你怕也该跟着出去干活路才要得哦!别个都在说你‘地主不参加劳动,还要享劳动人民的福哦!”

赖幺爷摇头摆脑地解释说:“我最多只算个地主子女嘛!我是要解放那年与你结婚的,你应该晓得噻!你看我好久种过田地来着?读书人嘛,讲点程朱理学倒还差不多!你看我这提笔杆子的手,咋个拿得起锄把哟!”

婆娘一听就发火:“好好好!你少说!无论如何,明天你都要给我出去干活路!队长都已经发话了,说解放了这么久,地主的狗崽子还要在家里头当老爷,共产党没得这种规矩!”

赖幺爷本来是不惧内的,但听婆娘说是队长点名要他出去干活,一下就蔫了。第二天吃了早饭,赖幺爷果真扛起锄头干活去了。

中午回到家,婆娘已经开始弄饭了。赖幺爷找了把躺椅躺在套屋头,直喊腰杆痛得很。看到婆娘到套屋头来择菜,他不知咋的又来了精神,一下就站起来,说:“嘿嘿,别小瞧我这个人,看来还是有点用嘛!”

婆娘白了赖幺爷一眼,搭话说:“只要干,啥子做不来?和尚都是人学的嘛!”

赖幺爷也白了婆娘一眼,说:“你晓得个铲铲!我说有用是人们爱听我讲故事——就是摆书上的龙门阵。吃烟(人民公社时期,四川农村挣工分干活的中途休息俗称“吃烟”)的时候我一摆,二台烟我干不过来就有人帮着我干!人家还说晚上还要到我们屋头来听哩!”赖幺爷得意地在套屋头走了两圈才又说,“不忙!我把《水浒传》找出来温习一下,晚上摆得起劲一些!”赖幺爷迈着小跳步,进里屋翻书去了。

到了晚上,赖幺爷叫婆娘烧了一土缸茶凉上,又把屋头所有的高板凳、矮板凳都抬到套屋头来,自己则在屋子的正中安了把太师椅。故事一开讲,赖幺爷就学着说书人的架势说:“各位听众,有话便长无话则短。为了让大家把《水浒传》听得有头有尾,清得到来龙去脉,从今天晚上起,我就把这个故事从头摆来。”

要说赖幺爷有说书人的架势一点不假:他专门做了一块惊堂木,害怕把桌子拍烂,还把菜板放到惊堂木下面垫起来;说故事前,他一定要把惊堂木拍三下后才开始。赖幺爷也有与说书人不同的地方:每说完一段,他总是让人们先把不懂的地方提出来,他再跟大家一一解释。比如《水浒传》第一回中,洪太尉放走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位地煞星,有人就问:“是不是洪太尉先把石碑放到地下去的哦?”赖幺爷就解释说:“这是天意。咋会有人先去放石碑呢?”有了这种讨论,听故事的人就很满足,觉得这个夜晚过得很充实。

以后每个晚上,赖幺爷的屋里都少不了人,这使得赖幺爷的婆娘很恼火——每天晚上都要煮茶不说,人们走后,地上烟头、口痰到处都是,打扫起来很费力。好在听龙门阵的人很自觉,有时会拿点新鲜蔬菜来,有时会拿点针头线脚来,这样赖幺爷的婆娘有气也没地儿撒了。

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好事,可好事却经常有着不怎么好的结局。

赖幺爷会摆龙门阵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还绘声绘色地把赖幺爷摆的龙门阵复述给别人听。不料公社晓得了这件事,觉得与当时的思想教育有抵触,很快就把赖幺爷喊到公社训话。那天训话的人是公社的女社长。她开始态度很温和地问:“哎,听说你很会摆龙门阵,都摆些啥子故事哟?”

赖幺爷坐在女社长的对面,与女社长之间隔了一张桌子。女社长拿眼睛直直地盯着赖幺爷时,赖幺爷就把头低了下去,样子有点像受审的犯人。赖幺爷低着头想了一下,说:“就是过去看的一些书——《水浒传》啊、《红楼梦》啊那些。”

女社长说:“听说都是些‘封资修的嘛!”

“啥子叫‘封资修哦?”

女社长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声音严厉了一些:“就是与我们红色政权相抵触的思想嘛!”

“思想?”赖幺爷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晓得自己惹了祸,赶忙争辩说,“社长啊,‘封资修这个人我认都认不到,我咋个敢有他的思想嘛!”

女社长觉得和这个没有觉悟的人说不清,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才站起来告诫说:“以后少摆你的龙门阵!‘多劳动改造自己,这话要记在你的心头,听清楚没有?”

赖幺爷垂头丧气地往家走,怎么也想不通摆龙门阵咋也能犯事。回家时已是下午,他工也懒得出,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晚饭时,婆娘喊赖幺爷吃稀饭,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喝了一碗后倒下又睡。到晚上九点左右,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婆娘问:“哪个?”

门外回说:“老二。坎底下赖疙篼家的老二。”

婆娘说:“睡了!有啥事明天来说要得不?”

老二说:“不听龙门阵。今天我整了两窝野蜂子。炒焦了的蜂子下酒香得很,我想跟赖幺爷喝两杯。”

赖幺爷听见外边说话就起来了。他把婆娘推到一边,说:“拳头不打笑脸,让别个进来总没得错噻!”

赖老二进了屋,当真拿出炒焦的蜂子和一瓶烧酒,和赖幺爷喝了起来。老二说:“赖幺爷,晓得你到公社挨训了,我们今晚就不摆了。我只是想问你,林冲那样子得行(方言,意为“厉害”),最后到底遭整没有?就说个结果就行了。”

赖幺爷想了一下,说:“这话说来很长,中间的过程多得很。我跟你说个大概。”

赖幺爷的嘴皮子实在是有点管不住,开始还小声地说,渐渐地声音就大了起来。陆陆续续地,那些爱听龙门阵的人差不多又都到齐了。这一次,赖幺爷没有用惊堂木。打这以后,再也没用过。婆娘没办法,只好嘴上念:“老幺Ⅱ也,公社都找过你了,你咋个还要摆哟!”赖幺爷说:“我不是悄悄地摆吗?”婆娘说:“隔墙有耳!你是读书人,咋不晓得这个道理哟!”赖幺爷摆着脑壳说:“蠢啊蠢啊!大家都爱听,有耳又咋样?再说,我只得这么一点点本领,大家就把我当人看;要是我连这点本领都没得了,人们还瞧得起我不?我晓得,不好的地方我就略过去不讲,忠孝节义我就详细摆。公社肯定也提倡这些的噻!”

但是,从此以后,赖幺爷摆龙门阵有点像搞地下工作了:声音压得小小的,人们要很专心才还能听得见;隔三岔五,他还要耐着性子歇一晚上——一来可以吊胃口,二来免得被人诟病。断断续续几年下来,赖幺爷摆完了《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随后又开始摆《聊斋志异》。

赖幺爷在龙门阵中徜徉人生。他觉得,不摆龙门阵,人生就少了许多成就感。对于赖幺爷来说,摆龙门阵差不多成了他的事业。每次故事有记不清、弄不实在的地方,赖幺爷都会把书找出来看一遍两遍。赖幺爷说:“我的听众虔诚得很,我不虔诚就对不起人哕!”

一次,生产队队长家娶媳妇,异常热闹,赖幺爷也在场。他本来不打算摆龙门阵,无奈赖疙篼家老二等一伙人一齐起哄,说不摆两段过不了瘾,还说要是不摆龙门阵他们就要推牌九。那时农村禁赌,哪个敢硬起脑壳往套套里头钻呢?赖幺爷朝队长看去;队长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就朝别处去了。赖幺爷心里明白队长的用意,就对赖老二等人说:“走走走,我们另外找个清静的地方好生摆两回!”

那天日头不高却阳光灿烂,有风在煦煦地吹,有狗在汪汪地叫,有山歌在生生地吼。春阳生春心,春情长志气。坐在套屋正中摆龙门阵的赖幺爷只觉得心里头有种东西在蓬勃地往外冒。他口若悬河,不知不觉中,声音提高了好几倍,得意处,还把顺手捡来的一块木头当成了惊堂木,在桌上拍得山响。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然后是老大婶的声音:“哎哟喂,是部长!部长咋都走拢我们这个小旮旯来了喃?三毛儿,快抬条板凳到敞坝头来!”

是公社武装部廖部长。

廖部长说:“不在敞坝头坐了!早就听说赖幺爷的故事讲得好,今天来喝喜酒,顺便也来听一下,欢不欢迎?”老大婶边打开掩着的大门,边把人往里面让,嘴里还说着“贵人来哕!我的小屋就要发光啰!”之类的话。

不知咋的,一见披着外衣的廖部长走进套屋,听故事的人就三三两两往外走,没走的也只敢站着不敢再坐。廖部长说:“赖幺爷,还是接着讲嘛!”赖幺爷脸色变灰了,嘴唇抖了两下。廖部长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说:“讲讲讲!看我听得来不?”赖幺爷的脸色更难看了,哭丧着说:“我的廖部长咆!我错了,我有罪!”廖部长说:“啥子罪哟!讲你的,接着讲!”赖幺爷说:“还讲啥子哟!不敢讲了!我讲的全是‘封资修,以后我一定改!”说完就站到了一旁。廖部长有点来气了,一下子站起来了:“好,好!真的不讲了?晓得错了?晓得错了就好嘛!”然后把袖子一甩,走了。

第二天,赖幺爷再次被喊到公社训话。哪晓得他这一去,就与自己的家告别了十多年。

是赖幺爷的运气不好。那天,正巧碰着县委工作组下公社来,组长是宣传部门出来的人,听说有个屡教不改的地主崽子聚众传播“封资修”,觉得抓住了典型,就整了份材料给法院送了去,赖幺爷就成了“典型”。

这一去就是十来年啊!赖幺爷出狱的时候,已经五十岁出头了,是赖老二和他儿子来接的他。赖老二帮着扛铺盖卷,说:“赖幺爷,是我对不起你!你第一次到公社去以后,我不来找你,你也就没这场劫难了。”赖幺爷摆着头说:“我也想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点磨难人才会成熟。”儿子天真一些,他跟爹说:“现在摆龙门阵不犯法了,回去又干。只是以后要收点钱,不能让人白听了。”赖幺爷瞪了儿子一眼,儿子赶忙把后面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赖幺爷回家后,上上下下半个多月,都有人来看望他。他也赶过几回场,晓得世道是有些变了。后来,他又摆过几回龙门阵,只是听的人不像过去那样,听完了还舍不得走,有好些人中途就退了场。赖幺爷想:看来还是该吊一吊胃口!好在现在啥都可以干了,我还不如每天到乡场上去写对子卖,挣点茶钱、零用钱也好嘛!

只是,赖幺爷还是忘不了故事。写完对子空闲了,往茶馆里一坐,只要说得起头,他总要说上一段两段。听的人也确实不少,都是些喝茶的人。可是,赖幺爷觉得这些听众不真诚:他们捧着茶碗站在旁边听,碰到熟人还要吹两句牛,有点小事一甩袖子就走了。哪像过去,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你!只要手一伸,就有人把茶盅递过来;只要烟杆一抬,就有人把叶子烟装起。那就是成就啊!可是现在……赖幺爷活得唉声叹气:“这人咋说变就变了?”赖幺爷明显地瘦了,更显老了,六十岁不到就已经像一个小老头了。

一天,赖幺爷的儿子等赖幺爷散场一起回家,含含糊糊了一会儿,突然说:“爹,有人想听你摆故事!”

赖幺爷说:“还不是那几个!他们看不懂电视,跟不上这个时代喽!跟那几个小老头摆不起劲!”

儿子说:“我已经叫他们今晚来了,您老还是应该满足一下他们噻!说不定又找得到感觉了!”

赖幺爷略想了想,答应了。

晚上,赖幺爷不急着摆龙门阵,先喝茶吹牛。他很有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都老啰!光阴如水啊!”

“正像您老人家说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嘛!”

“不!”赖幺爷接着这人的话头说:“《三国演义》里面浪花淘尽的是英雄,我们算老几?一介小老百姓,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事情来!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有人小声地说:“就是就是!抓紧时间!我们凑钱来听龙门阵,也算我们人生有点爱好了。”

不巧“凑钱来”这几个字刚好被赖幺爷听见了。他本来已经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一听到这几个字,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儿子喊了出来:“把你收来的钱全部还给他们!”儿子分辩说:“现在开讲‘市场经济了!一分劳力一分报酬,又有哪点要不得嘛?你是过去遭整怕了!”

赖幺爷突然吼了一声:“快点还给别人!”

赖幺爷又对来听故事的人说:“你们呀,信不过我。你们马上走!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你们走!”

赖幺爷的精神垮了。这件事以后,他既不约人摆龙门阵,也不上街写对子卖了,每天不是看书就是蒙头睡觉,最多帮着家里做点小事。

刚六十岁,赖幺爷就病了。开始时浑身发软,后来连床都起不了了。赖幺爷对婆娘、儿女说:“这次这个大劫怕是躲不过去了。”家里人都安慰他,还从场镇上请来医生,中药两天一服地煎给他喝。这样一拖,又拖了几个月。

春暖花开,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家里人都觉得赖幺爷的病该好了。他能多吃点东西了,还老讲过去,精神似乎比刚病时好了点。一天,儿子刚把药端过去,就被赖幺爷一把推开:“我不吃药了,我要起床,我要给人们摆龙门阵,把人给我喊来!”儿子说:“大白天,人们还在地里。”赖幺爷说:“告诉赖疙篼家老二,就说今晚上我要摆龙门阵,叫爱听的都来。”儿子犹豫了一下,赖幺爷瞪了儿子一眼,深陷的眼窝里,眼球很突出、很吓人,儿子忙出屋去了。

农村人节约,灯泡只二十五瓦。不算多的几个人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黑压压的一片。套屋正中,赖幺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板还是坐得那么端正,尽管声音不算大,却也显出了几分威严。

“……荆州被占领以后,刘备暗暗得意:魏、蜀、吴三国,尽管他实力最弱,但毕竟三分天下,成了一代君王……”

赖幺爷咳嗽了两声,声音小了些。人们开始还侧着耳朵听,可是声音越来越小,后来竟一点也听不见了。大家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纷纷站了起来。儿子凑前喊了两声:“爹!爹!”没有应声。儿子走过去一看,赖幺爷的眼睛已经安详地闭上了。

灯光还是那么昏黄,赖幺爷的身板还是坐得那么端正。

作者简介

航小舟,本名周晓航,曾修过铁路,下过乡,当过“知青”,当过教师,当过县报编辑;1996年开始在《青年作家》发表作品,后来在《梦岛》《作家村》等刊物发表过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结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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