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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

2012-04-29刘立杆

西部 2012年8期
关键词:宫保珍珠

刘立杆

1

我拎着沉甸甸的相机,缩着脑袋,朝平缓的山坡慢慢走去。这里的慢节奏奇异地契合了海拔、沉闷的冬天以及一次漫无目的的旅行。

我有些漫不经心地按着快门。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拍的,四周只有草色枯黄、连绵不断的群山。偶尔,有一只出来觅食的土拨鼠窜过挂霜的草根。包车的司机在路上嘀咕,草原上的鼠害闹得越来越凶了。他叫宫保,是索巴的朋友,两只细长的、分得很开的眼睛不时嘲谑地扑闪。他始终闹不明白,我来这里转悠什么。

我把帽子连同手机、挎包都放在了车上。此时,那辆破旧的夏利车就像一只红色的甲虫,远远停在旧鞋带一样灰蒙蒙的路边。沿着这条蜿蜒消失在群山深处的泥石路一直往南,就是省界上的朗木寺——接连几天,这个简陋、清冷的小镇似乎就包裹在藏历新年令人疲倦的喧闹里。

太阳很淡。天边,一朵巨大的云像悬在半空的巨石,几乎一动不动。

2

我是从兰州搭长途车来的。四个多小时的路程里,简陋的车厢就像一艘破浪而行的轮船,以固定的角度和频率颠簸着。三年前的夏天,我和过去的女朋友田菲曾在这里待过大半个月。我已经发誓不再提起她,虽然只要瞥见那些瘦削苗条又长发不羁的背影,我的心依旧会怦怦乱跳。索巴,我们当时的向导,显然误会了一个求偶者近乎绝望的慷慨,把我当成了阔佬。三年来,他像一本不时翻开的旅行纪念册,每隔几个月就抓起电话,结结巴巴地跟我推销虫草、蕨麻、野蘑菇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两个月前他路过南京,一个劲儿游说我来甘南过藏历年。他似乎真的赚了些钱,在朗木寺开起了青年旅馆。

我不介意旧地重游,如果这可以从侧面证明我的健忘。恰好这时,公司过年前最后一笔非洲订单也收到了尾款。这些零打碎敲的小生意大多拜田菲所赐,如今她嫁了个货真价实的阔佬,在开普敦过得如鱼得水。不止一次,我在越洋电话里自嘲,这年头连安葬费都开始分期付款了。我清楚她这么做的用意。我们都太了解对方,太容易彼此伤害了。我打算过完年就把公司关掉,直到心脏被厚厚的新脂肪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有些高估了索巴的精明。充其量,他的青年旅馆不过是一家有着七八间大通铺的车马店。房间里又寒酸又阴暗,低矮的炕上铺着深褐色的条纹床单,棉被又硬又重,散发着一股汗味。没有电视,没有网线,就连店里唯一的厨师兼服务员,索巴的远亲,也回乡下过年了。晚上只要一过八点,整座小镇就安静得像只漆黑的空箱子。每天醒来,面对索巴讨好地端上早餐,我都抑制不住一阵懊恼和后悔。

我站在院子里,跺着脚,越过栅墙、电线和一条结冰的溪流,眺望远处雾气弥漫的草原。绵延的群山似乎把单调一直延续到天边。比想象的好多了,我对索巴说。作为眼下旅馆里唯一的住客,这么说并非完全虚伪。

再过些天,到晒佛节的时候就热闹了。索巴把掰碎的牛粪扔进炉子,搓着手走到门边,安慰我说。

我可不是来凑什么热闹的。我心里嘀咕着,但懒得再解释什么。索巴不像每天来旅馆趴活的宫保,他的想法就像山上的石头一样简单。宫保比索巴年轻,是个机灵鬼,但像当地搞旅游的藏人一样有些浮夸,做事懒散。索巴告诉我,他跑出租赚的钱全部花在了酒和女人身上。那不很好吗?我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索巴脸上那副不无痛惜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奚落他几句。

藏历除夕晚上,索巴带我去宫保家串门。宫保家四兄弟,一大家子正推推搡搡地,凑在炉子边看电视。我问宫保,你妹妹呢?他疑惑地摇摇头。

有嘛。我用帽子兜着不停塞过来的糖果、香烟和糌粑。昨天在饭店里都看见了,就在你宫保后面。

哦,你这汉人里的坏种。他端着青稞酒狂笑起来,亲热地捏着我的肩胛骨。

索巴找了些事给我做,无非是设计招贴呀整理吧台呀用捣得稀巴烂的西红柿熬酱呀,每桩活计都比让我一个人待着更无聊。我猜都是宫保的馊点子。有一次,索巴甚至拉着我们,一起鼓捣储藏间里的柴油发电机。那台锈迹斑斑的二手货似乎从未转动过。

大多数时间,我就挨着取暖用的铸铁炉,一边烤火一边发呆。炉子安在旅馆前厅,几张桌子和长条椅拼凑出一个简陋的咖啡厅兼餐室。勤快的索巴也整日在那里忙活。他贪便宜买的煤掺多了煤矸石和水,烧起来全是烟,他就整天抱怨街上那个卖炉子的是个骗子。

每天傍晚,我去朗木寺坑坑洼洼的街道里瞎逛。那里有一间只提供西餐的酒吧,几个徒步旅行者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桌边,用盘子里的剩骨头逗狗玩。还有一家回族人开的餐馆,他们做的包子看上去精巧极了,却令人绝望地裹着一泡热滚滚的羊油。铁匠铺老板坐在那副旧马鞍上,长得像还俗的喇嘛。他嘴里总是一刻不停嚼着什么,反刍似的,然后往地上啐唾沫。我出神地端详着那些色泽黯淡的马镫、马辔头和藏刀,不由想起上次在草原上差点儿买下的那匹小马。那时我根本不懂那些喜欢做白日梦的女人在想些什么。

我发现了一家门脸很小、只有两个咖啡座的旅游纪念品商店。货架上方的音响里,塞萨莉亚·埃维拉浑厚、忧伤的歌声就像久违了的乡音。店主叫珍珠——我没问过这是不是她的真名——披着褐色藏袍,有着倔强的下巴颏和一头浓密翻卷的长发。索巴说她可能是武汉人,来这里有一年多了。她很少化妆,颧骨上已经有了两块明显的高原红,走起路来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她习惯坐在窗台边,一声不吭地忙活她那些串珠手镯耳环之类的小玩意。店里暖洋洋的,炉子烧得很旺,我半躺在沙发上,叼着烟,懒洋洋地上网,常常坐着坐着就打起瞌睡来。

有时,珍珠也会捧杯茶,来桌子对面坐下,低着头,神情疲惫又冷淡,从我烟盒里掏出烟点上。她做的羊肉面片非常美味,话又很少,这让人觉得舒服。没几天,我就把一日三餐放在了她店里。

你看上她了?宫保挤着眼,用肩膀撞撞我。

你说呢?我不置可否。

有不少她这样的,不知道打哪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不见了。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啦,那些白日梦女孩。

3

大约下午四点钟光景,光线开始慢慢转暗。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薄雪消融的草原上走了这么远。四周依然是绵延不断、平缓起伏的群山,那种曲线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内衣广告上完美的臀部,因此也让人更绝望。我喘息着,尽可能快地朝最近的坡顶走去。

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冒着炊烟。

没等我走近,有个模糊的人影就在房前晃动起来。一个骨骼粗大的藏族女人,扎着头巾,裹着深蓝色旧藏袍,在低矮的灰泥墙前又蹦又跳,冲我拼命摆手。我迟疑了片刻,绕过拴在门前木桩上的牧羊犬,朝她走去。

别过去了,她说。她的汉话非常生硬。不能过去,那边的人凶着呢,上个月就有个收货的外乡人被捅死了。

我想回公路那边去。

你快进来。她丢下干草叉,非常突兀地抓住我。她的手力气大得出奇,又冷又硬,粗得像砂纸。

院子里有些杂乱,封冻的泥巴地布满脚印紧挨着三间正房和半截墙的厕所,搭着一个堆干草和牛粪的棚屋,几匹马在围栅里换蹄,不时喷着响鼻。我几乎是被连拉带拽地拖进了里屋。

去炕上坐,喝茶。

我来问个路,车还在公路那边等着。不行,我说,啊呀。

喏,不远,就在那边。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停在鼻尖上的苍蝇。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带你去。

我忐忑不安地扫视屋内。借助一扇开向院子的窄窗,勉强能分辨出门边颜色暗淡的壁橱、壁橱里的碗碟什物、塑料相框和一个雕刻精美的小佛龛。角落里摞着几只旧木箱。一只磕凹的水壶在炉子上咝咝响着。

一阵短而急促的忙碌后,她变戏法似地把一碗酥油茶端到了炕桌上。随后,一块掰开的糌粑带着浓重的奶腥味,迅速塞进了我的嗓子。

你男人呢?

不在,他出去了。她在衣摆上擦擦手,坐到炉边的马扎上,两只手夹进并拢的膝盖,身子来回轻晃着。我猜她不到三十——她那张黧黑发亮、眼角皱纹明显的脸,让人很难判断出实际年龄——很奇怪,她瞥视的眼神似乎非常柔和,可一旦抬起头来,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哦,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找朋友玩,不回来了。

我把相机挂到胸前,半个屁股搭在炕沿上,搜肠刮肚地回忆着那些难辨真伪的藏区传闻。她这是在暗示什么吗?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像是等着碗里的毒药发作。我心里开始打鼓。我可不想在这里留下点什么,哪怕半粒干萎的种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一趟计划中的遗忘之旅,就像最谨慎的逃亡者,用树枝扫掉身后雪地上的脚印。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壁柜前,假装端详相框里的照片。

你男人很年轻,嗯,我说。我操。

照片有些皱,上面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吃惊。留着稀疏的髭须,脸上还稚气未脱——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只刚发育的小公鸡——他穿着灰色的袍子,踩着木屐,靠在一座房子的门廊里,一扇亮闪闪的落地窗折射着庭院里的雪松和喷泉。

那个是我的弟弟。他离开尼泊尔快三年了。

她拿起旁边一帧小小的黑白照片,带着荷叶形花边的那种,背后还用铅笔写着些七扭八拐的蚯蚓文。那是他们在尼泊尔的家,她和她那个弟弟,簇拥在二十多个亲戚中间,人多得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脸。脚下白色的砾石路把他们的肤色衬得很深。

尼泊尔?我说我知道,很远。

她垂下眼睛。像天边那样远,她说。

难怪。我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又有一点点失望,似乎本来真有什么见鬼的奇遇等着自己。

你可以,她指指我胸前晃荡的相机,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她想让我帮她拍张照片,寄给远在日本的弟弟,唯一的弟弟。她想告诉他,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和他在日本一样好。当然,我摘掉镜头盖。她跳了起来,毫不害羞地笑着,露出湿乎乎的牙龈,两只手绞着,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她要先去换件衣服,一件大红色的新藏袍,我猜大概是她的结婚礼服。对她这样孤零零待在偏僻草原上的女人,照相肯定是件大事。我连着抽了两支烟。窗外,那朵巨大的铅云已经沉入了微暗的地平线。我看着她飞快地奔进跑出,翻箱倒柜,直到头上、手上、腰上、脖子上都挂满了沉甸甸的珠串和佩饰。

这里,在这里。她掀起门帘,急切地把我拉进卧室。里面同样光线幽暗,混杂着酥油和烧牛粪的气息。塞满了衣物的大橱敞开着,旁边立着电扇,橱顶堆满了电视、收音机和高压锅之类的电器。一把靠背椅已经端端正正地放在衣橱前,椅背上挂着一只沾了泥浆的摩托车头盔。我皱着眉,拉了拉灯绳,一只从椽子上吊下来的白炽灯像瘪了的气球,发出惨淡的亮光。

我瞄了眼取景器,电视和灯泡微弱的光在她脸上闪烁。我知道这是白费劲。闪光灯的强光里,除了一张黧黑油亮、颧骨很宽的脸,这些可怜的道具,她幸福生活的证据,无疑将隐没在背后那片难以辨认的黑暗中。我把快门按得飞快,拍了一张又一张。

光线太暗了,我耸了耸肩。不知道能不能洗出来。

现在,天已经暗得只能依稀看见院子里一截灰泥墙的轮廓了。我缩着脑袋,在堂屋门口踌躇着,等她换回旧衣服。她没有。只是摘了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佩饰。我又一次被拉回炕边,而一大碗充满感激的酸奶已经在桌上等着。

刚做的,新鲜的。她说着,不断用小勺子往碗里加糖,多得几乎堆成了小山。要放糖,你们不习惯我们的酸奶。

太晚了,司机一定急坏了。我说,啊呀呀,真是,你这女人。

她用手背拍了拍嘴,格格笑着跑了出去。没多久她回来了,牵着马,已经备好了马鞍和马辔。

外面又黑又冷,几颗孤星在天边微弱地眨闪,很快就消失在一团团浓重的雾霭里。这些弥漫的湿雾就像裹满了刺的渔网,在草原上慢慢集聚,扩散。我在颠簸的马背上瑟瑟发抖,隔几分钟就不得不交换冻得麻木的手,以便确认自己还挽着缰绳。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黑色的马头均匀地起伏,似乎融入了周围起伏的群山。有一阵子,她似乎突然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只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不知道是我的马还是她的马。

哎,哎,我看不见你。我的声带似乎被冻住了,叫喊里带着颤音。

马会跟着的,黑暗里传来她格格的笑声。

不知翻过几座山冈,好不容易来到了公路上。远处,两束雪亮的汽车灯柱就像搜救船,掠过巨浪般起伏的扇形草原。宫保哈着手,早已等在了车门边。不知什么时候索巴也来了,正半躺在副驾驶座上打电话,搁在方向盘上的脚丫一晃一晃的。

哎呀,呀,他跳下车说,连手机掉在地上都忘了捡。他们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盛装的尼泊尔女人。她利索地跳下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没有表情地挽起缰绳,朝我挥了挥手,带着马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回去的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索巴和宫保都一声不吭,看我的眼神活像看一个疯子。

4

离晒佛节还有一个多星期,索巴就开始到处采购面粉、羊肉、酥油和牛奶。啤酒和廉价青稞酒在柜台下面堆得满满的。那几大桶牛奶是宫保开车从草原上拉回来的。煤也送来了一车,卸在后院的棚屋里。

有点像样了,我打着哈欠,对索巴说。你那厨师呢,也该回来了吧?

那小子,就算来了也指望不上,懒得像母猪。他没说为什么是母猪,只是愁眉苦脸地把酥油拌进青稞面,两只黑乎乎的手在铁皮桶里搓捏不停。

你还是别弄了,我说。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不知道他在瞎忙活什么,至少街上还是和平日一样,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节庆迹象。偶尔有一两个背包客,跨过路面上的尿坑和脏水,来旅馆门口探探脑袋,又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啊,瞧这些人,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呀,索巴气呼呼地说。

别傻了。宫保趴在柜台上,用车钥匙胡乱划着冰冷油腻的台面。你这里就像你的炒面一样,干巴巴的。他一脸不屑地说,这里没有一点女人的气味。

天寒地冻的,谁也没生意可做,经常一整天下来,珍珠的小店只有我一个客人。她煮的咖啡似乎变淡了。她在夏天旅游季赚的钱可能刚刚够把日子维持下去。当然,我猜她本来也没指望更多。冬天使这里的生活节奏变得更慢了。每次续杯,我都发现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一小会儿。我等着珍珠坐过来聊点什么,随便什么。她还是坐在窗台边,一副冷淡落寞的样子,她常常忘了手上的针线活,望着雪后泥泞的街道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她细细的手腕上多了两个红肿的水疱。

这是怎么啦?我说。别瞎搞。

没什么,无聊烫着玩。

她飞快地抽回手,把脸别了过去。我知道,她那些白日梦也差不多做到头了,就像在一条穿过荒漠的平坦公路上,人们多半会停下车,走进路边寂寥、简陋的加油站歇歇脚,互相寒暄几句。现在,她又该重新上路了。我和田菲分手前就是这种状态,不过她没珍珠这么极端。她不会伤害自己,最多冲我扔几个盘子过来,然后抱着靠垫缩在沙发里哭,任由大滴大滴的眼泪把眼影和睫毛膏冲得稀里哗啦。

索巴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他总这样,直到极其认真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团糟。没等他把那些可怕的糌粑做完,家里就来电话,说他老婆肚子疼了,在地上直打滚。索巴搓着手,不知道该表现出兴奋还是沮丧。眼看没几天就是晒佛节,却不得不撂下旅馆,心急火燎跑回迭部乡下,他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婆娘,都下三次崽了,还这么折腾。

磨蹭什么呢,就你这点生意,我说。最好还是替你那些牦牛啊羊啊还有那几间破房子多操点心吧,将来怕是不够分的。

索巴嘿嘿笑了起来。他在老家有几十头羊。它们比我会下多了,他说。

索巴一走,旅馆里更冷清了。我懒得理会他的左叮咛右嘱咐,早早歇了业,翻出一副破烂的旧扑克玩接龙,直到大门被宫保捶得咚咚响。他包了些羊肉来找我喝酒。这家伙酒量大得惊人,喝了两瓶青稞酒不算,又灌了一堆啤酒。我扶着门,看他歪歪扭扭拐出院子,蹲下来吐了一地。

半夜冻醒时,我发现自己睡在餐室长条凳上,头疼欲裂,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我上一次喝醉是半年前,那时还没和田菲分手。她皱着眉把我弄进浴缸,然后躲到厨房,继续压低了声音打电话。不知为什么,我浑身软得动不了,血管突突直跳,却清晰地听见了她轻咬舌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我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像刀子一样剐人的话,这会儿又全都想起来了。

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变得喧闹起来。我揉着铁青的脸,凑近窗口,藏民们从四面八方涌进了镇子。他们的摩托车上溅满了泥浆和草叶,妻儿老小就挤在狭窄的后座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袍子,脸被寒风吹得黑里透红。还有不少人来自更偏僻的草原,骑着马,腰间挂着佩刀。那些乌黑或赤褐色的骏马在狭窄的巷道里边走边拉,尾巴不停地甩啊甩的。我站了好一会儿,没看见那个穿红袍的尼泊尔女人。只有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摄影师在窗前跑来跑去,兴奋得顾不上擦挂下来的清水鼻涕。我去珍珠店里吃午饭的时候,里面居然也坐了一大桌藏族人,围着桌子叽叽咕咕说笑着。两个盛装的年轻女人笑嘻嘻的,不时站起来,抓起相机对我拍个不停。

饭吃了一半,宫保就跑来喊我回去。旅馆里已经涌进了一大群牧民,他们把马拴在院子的栅栏上,掀起门帘,把沉重的鞍鞯放在地上。没一会儿功夫,所有房间里都住满了人。我不得不腾出铺位,搬到柜台背后索巴住的小屋。这些人大多不会说汉话,只是憨憨笑着,一遍遍比划,要吃饭,要酒。他们的马要水和草料。他们天不亮就出发,在路上走了半天,现在累坏了。我把索巴做的糌粑倒在盆里,一股脑端上桌,又忙不迭地让宫保去找羊肉和草料。结果他磨蹭半天,竟然从家里牵了头羊来。

我左支右绌,竭力招架这单让索巴等了大半个冬天的大买卖,最后不得不央求珍珠关店过来帮忙。她人还没到,就有两个藏民抬来了一大筐土豆,一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直到我结完账,珍珠才提着一篮子绿菜喘息着跑进门。她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身子里,似乎藏着使不完的劲。我本想在厨房帮她打打下手,洗洗菜刷刷锅,结果发现完全插不上手。她弄完手抓羊肉和面片,还陪那些粗砺的草原汉子喝了好几杯。她会说一些藏语,每次只要她一落座,那几个在桌子底下玩耍的脏孩子就会停止打闹,去她腿上爬来爬去。宫保说得没错,有了女人的忙碌,这座简陋的小旅馆总算像那么回事了。我看见她安静地坐在他们中间,微微低着头,神情有些羞涩,好像周围这些人在为她开生日派对。

她端着空盘子,穿过人群走来。我问她跟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不相信我是汉人,还说我长得像绿度母。像吗,我?她酒喝得有些急,绯红的脸几乎凑到了我的鼻尖。

绿度母长什么样?算这里的生育神吗?

去!你这汉人,不老实。她跑开了。

晚饭前宫保开着车,带着最小的弟弟过来了。进门没多久,他们就忘了来帮忙这回事,一屁股坐在酒桌边,很快就和那些牧民混得烂熟。他们互相拍拍打打,不时捧着肚子狂笑,还不停地要酒,说话声吵闹声几乎能掀翻屋顶。后来,有个醉醺醺的汉子竟然摇摇摆摆爬上桌子,高声唱起歌来。

我实在太困了,趴在柜台上哈欠连连,后来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时,台面流了一滩涎水,旁边还扔了些钱,屋子里杯盘狼藉,空无一人。珍珠抱着店里的音响,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微微喘息着。

他们想跳锅庄,她有些喜滋滋地说。

太夸张了,我揉着眼睛。你们还嫌这里乱得不够啊。

她有些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蹲在门边摆弄接线板。院子里闹哄哄的,挤了不少人。那些马已经被牵到围栏外。院子中间架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劈柴。我看见宫保趴在地上,用力吹着干牛粪,他的一只手仍紧紧抓着酒瓶。没过多久,音乐就像赶羊人手里的鞭子,把更多的人从街上赶了进来。我扶着门框,看着他们额角沁着汗,两只宽大的袖子缠在腰上,围成一圈,又喊又跳的。宫保大概又喝多了,脚步蹒跚,始终黏着一个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女孩,还不时把瓶子里的青稞酒洒向火堆。

你不跳吗?珍珠在旁边说。火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

我在裤子上蹭了蹭油腻腻的手,努努嘴。我说,下午那些马粪铲了没有?

她看了我一眼,蓦地沉下脸,那神情很难说是扫兴还是厌倦,随后又恢复了平静。我去收拾桌子。

这姑娘可真是个倔脾气。别呀,一起去。我说。

走到熊熊的篝火跟前,我才发现,正对草原的围栏已经被拆下了一小截。

我操,我嘀咕道。这会儿要是索巴在,肯定会疯掉的。

5

宫保瞪圆了眼睛。明明就是嘛,他说,他们结婚还是我开的车呐。他看上去真的有些生气了,把酒碗重重顿在桌上。

你这人!她就是疯子。不信去打听下,就连玛曲那边的人都知道这个疯女人。

那个尼泊尔女人,来这里有十个年头了。当年,这可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大买卖。她是跟着一个古董贩子从四川那边过来的,在夏河那边转悠了很多天。那些年甘南随处可见下乡收文物的骗子和无赖,他们只消拉上一车军大衣,就能从草原上换回无数老唐卡、旧铜器、佛像以及各种年代久远的旧物。

她很出名,我是说她刚嫁人那会儿,非常年轻,也很腼腆。那时她还不会说汉话,见到人只会嘻嘻直笑。

那后来又怎么啦?我揉着脸。我又喝多了,脑袋晕晕的,脚边堆了好些空酒瓶。桌上纸包里还剩了些羊肉,冰冷而油腻。

她弟弟没了。喏,就是那个在日本的小弟弟,去海里游泳,淹死了。宫保舌头有点大,说话含混不清的。

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女人!有一年多时间,她每天都骑着马过来,去邮局给弟弟寄信,还有大大小小的包裹。她大声斥骂上门送退信的邮差,不但放狗去咬,有次还拿刀子扎人家的车胎。她那些按原址退回的信和包裹,几乎在邮局堆成了小山。刚开始人们还不知道她脑子坏了,还以为她只是有些悲伤过度。直到有天她大喊大叫,执意要把一桶酸奶寄到日本。她每天骑着马,发疯似地跑来跑去,结果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跑掉了。就这么,她那个男人再也受不了啦,跳上摩托车,连夜跑到玛曲那边去了。

嗯,没人受得了,我强忍着胃里翻涌的呕吐感,呻吟道。不管心肠再硬,谁也捱不住这种晴天霹雳。

宫保摇晃着走到门边,他显然把我的话搞岔了。我有次在玛曲见过她那个男人,扛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乐滋滋地过来打招呼。他又找了个新女朋友,据说家里很有钱,他正做着那家的上门女婿呢。

他的车钥匙哆嗦半天,没对上锁眼。他妈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哼了一声,用力拉上车门。

6

我累坏了,抽着烟,低头坐在炉子前。窗外,月光照着无边的草原。院子里的篝火已经熄灭,马站着进入了梦乡。隔着松木板壁,房间里偶尔传来叽里咕噜的醉话和女人们隐约的笑声。最后离开的是宫保,他被弟弟扛在肩上,两只手仍在空中乱舞。不知什么时候,他额头上鼓了一个大包。

珍珠从厨房回来,熄了柜台和过道的灯,在我旁边坐下。她从藏袍里摸出酒瓶,冲我晃了晃,里面还剩了些酒。

我摇摇头,说,头疼,我再也不想碰这玩艺了。

她仰脸喝了一口。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不喝。

我们还是没什么话说。她只是低着头,脚尖轻踢炉子,嘴里下意识地哼着什么。微暗的炉光映照下,我几乎能看见她光洁的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一绺长发从她发卡里滑落下来。

芬芳小姐,我知道这歌。我铲了些煤,加进炉膛。我过去的女朋友不管做饭还是洗衣服,在家总听个没完。

她抿起嘴,凝视着咝咝响的水壶,好像蒸腾的水汽里藏着一面透镜,折射出雪后泥泞的街道。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厌烦,为她藏袍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过去,也为这些天来不停纠缠自己的回忆。我拿过她的酒瓶,喝了一口。她一定觉得我这举动奇怪极了。

哎,当初我真该把那唱片扔了,我说。后来,她就这么跑非洲去了。

就这么?她笑了。

就这么。跟电视上那些斑马似的,一旦撒开了蹄子,豹子都撵不上。

外面黑黢黢的山冈上,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嗥。我有些尴尬地瞥了她一眼。她强忍着笑,嘴唇边绽开的两个弧形逐渐加深。几乎同时,我们大笑起来。

她放下空酒瓶,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我想起那个拆掉的栅栏,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我去看看那些马,顺便送你一段。我抓起手电,替她掀起门帘。

我操,我说。我完全傻眼了。院子里银光浮动,一轮巨大的圆月一动不动地悬在银白色的草原上空。天上没有一朵云。就连绵延到天边的草原上也看不见一丝雾霭。只有平缓的风从一条银线似的地平线上吹来,突然加速,飞快地掠过月球上微暗的月海和月谷。我敢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大又这么纯净的月亮,比一整座朗木寺还要大。我发誓。

珍珠向前跨了半步,呀了一声,似乎也被眼前这一幕搞懵了。我不太确定接下来的一秒发生了什么。手电筒的光晕里,那些马在睡梦中更紧地挨在一起。还有她被风扬起的长发,那么慢地拂过我的脸颊。当她掉过头,我已经吻在了她的脖颈上。藏袍毛领下的皮肤很光滑,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灼热。她轻喘着,突然用力抱住了我。

即使后来,在索巴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她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我不放。宽大的藏袍下,她的身体很瘦,单薄得像十五岁的小女孩。还有始终抿得紧紧的嘴唇,也像初次约会的女孩那样。她急促的呼吸里带着一股酒后特有的酸气。当我进入,她的瞳仁骤然收缩,用力咬住了我的肩膀。她在哭,不出声地,眼泪止不住。

没事吧?我说。你放松。

我想停下来,幸好我还有点常识。我知道这事做得太冒失了。我已经做了太多的蠢事。她摇了摇头,只是把脸掉到了一边,两只手更紧地抓住我胳膊。楼上房间里,有个孩子被梦魇住了,竭尽全力地哭喊着。她裸露的肩膀和胳膊一片冰凉,身子却烫得像一团火。

打我,用力扇我耳光。她突然哑着嗓子说。

你?我愣怔地看着她。我操,我不是……

她开始不停亲我,笨手笨脚的。那你骂我吧,就把我当你的前女友。她喷在我脖子上的呼吸又热又湿,像脱缰的母马一样粗重。我彻底虚脱了。

我在凌晨醒来,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珍珠沉沉睡着,背朝我,身体蜷成一团。我光着身子,摸黑走到椅子跟前,从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打火机颤动的火苗映照下,一个过了三十的男人在旧衣橱镜子里哆嗦着,活像一只剪了毛的羊,看上去又羞耻又悲伤。我有几个月没沾过女人了,这太不正常了。也许,我早该摸出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冲对面大吼一声:操你妈的,操你的非洲。珍珠翻了个身,依然弓着背,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抽搐,一股酸味涌上喉咙。我掐灭烟,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已经中午。我一个人,脑袋晕乎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旅馆里很安静,就像没有人来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挨个察看客房,每间屋子都已经收拾过了,床单已经换好,那些马鞍也整齐地放在门边。厨房里,一大锅羊肉面片散发着余温。

我端着面碗,眯着眼,蹲在门口的台阶上。远处传来阵阵嘹亮的号角声,晒佛台那边,一张巨大的佛像已经在向阳的山坡上缓缓铺开。密密麻麻的人群簇拥着那些经幢、罗伞和法器,像蚂蚁在搬运过冬的粮食。所有人都在那里,宫保和他那一大家子、那些牧民、穿红袍的尼泊尔女人,还有珍珠。我似乎能看见她那熟悉的身影,仍旧被藏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小又臃肿。中午明亮的阳光照着他们被祝福的脸。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发慌,心里异常地空虚。

7

索巴进门的时候,我和宫保正弯着腰修理栅栏。我们呵着手,用钳子把几捆粗铅丝费劲地绞断,再缠到新补的木桩上。昨晚下了场小雪,院子里非常泥泞,没多久鞋帮和裤管上就沾满了泥浆。索巴扔掉肩上冻得硬邦邦的羊腿,一惊一乍地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他嘟囔着。他老婆又生了个女娃,这使他的神情有些沮丧。

烂了,你这些木桩子,宫保一脸怪笑。像你那些虫牙,彻底烂掉了。

他们两个就像两只闲得无聊的公鸡,后来在饭桌上还是斗个没完。索巴说不过宫保,就不停拿他额头上的大包做文章。你这骚骚的牦牛,鸡巴都长到头上了。索巴得意地晃着脑袋,他在从汽车站过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让宫保丢尽脸面的那一跤。那天晚上,宫保一直缠着那个眉毛弯弯的草原女孩,又拉又拽的,好不容易跟她钻进了房间,不想女孩的哥哥赶来,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像拎小鸡似地扔了出来。

宫保毫不在意地撇撇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哦,蠢家伙,你就吊死在婆娘腰带上吧。宫保想提那个女孩,我和索巴各怀心事,懒得接他的话茬。他的粗俗里有种可爱的率真,但谁都不想淹死在他滔滔不绝的屁股和大腿里。

晚饭是索巴做的,他的手艺似乎比回乡下前还要糟糕。手抓羊肉咸得像打翻了盐钵,面片汤又糊成了一锅粥,随便拉头牦牛来,都比你煮得好,宫保哼哼道,不怀好意地扫了我一眼。

我已经有几天没有看见珍珠了。那些牧民离开后,我像往常一样去她店里吃晚饭,发现门上落着锁,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第二天还是。我明白过来,她是成心躲着我呐。这个心思郁结的女孩,还真有股子牛犊般的犟劲,我暗自嘀咕着。也许在此之前,她从未屈从这种偶然的冲动。她还不知道该如何收拾令人尴尬的残局。对于我,那个迷乱的夜晚到早晨就消融殆尽了,即使还有些痕迹,也几乎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傍晚在街上游荡时,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起她来。我希望瞥见她熟悉的背影,吃力地拖着进货用的大背囊,从长途车上下来,冲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打个招呼。

我不知道她平时住哪里,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我们有限的交谈从不涉及商店以外的生活——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沉重的行李箱里,除了草草安顿的过去,除了陌生人对陌生人的微笑,似乎不可能再容纳别的什么了。但我还是让索巴抽空帮我打听她的行踪。我希望在临走前跟她见个面,简单聊上几句,不管为了聊表谢意,还是为了一次看似无谓的告别。这种见面就像对同一张底片的第二次曝光,借助某种模糊的叠印效果,记忆的蓄存得以彻底清空。

宫保拉我跑了趟夏河,那里有一家差强人意的数码冲洗店。仅仅过了一天,他就把洗好的照片顺路带回来了。跟我估计的一样,照片放大后颗粒很粗,那些努力拼凑起来的道具全都隐没在黑暗的背景里——除了那个盛装的尼泊尔女人。照片上,她有些忸怩地抿嘴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不知怎的,她那种毫不做作的忸怩在我看来非常自然,自然得就像一个真正的疯子。我把照片插进附赠的小相册,托宫保替我送去。他嘟囔了半天,最后还是有些不情愿地去了。

8

我跟索巴过去的时候,珍珠的商店橱窗里已经贴上了新的招租启事,两条邋遢的狗在台阶上互相撕咬着。一个在附近摆摊的小贩告诉索巴,昨天中午她回来过一次。我趴在门上,隔着门帘缝隙望去,那些耳环、手镯和布包已经不见了,几只昏暗的货架就像撤掉了布景的空荡荡的舞台,一架看不见的电话机在空屋子里响了起来,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关掉手机,在小店门口坐下来抽了支烟。

索巴去街对面买了几只酥饼,青稞面做的,兜在塑料袋里晃荡着。

真冷,索巴缩着脖子说。要她的手机号码吗?我知道房东住哪儿。他啃着油酥饼,碎屑掉了一地,惹得那两只打架的狗围着他脚边直打转转。

不用,我没想干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沮丧,既为珍珠,也为我自己。也许我们谁也逃不出这些俗套,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

就是嘛,那女孩太瘦了,看上去苦得很,运气不会太好。

我看着索巴,他闭嘴不说了。

晚上,索巴和宫保硬把我拉去街上那家回族餐馆,说是要为我送行。坐下没一会儿,那个眉毛弯弯的草原女孩就走了进来,羞涩地笑着,挨着宫保坐下。索巴惊讶地大张着嘴,几乎能塞进去一整只藏包。他又是嘀咕,又是叹息。这些当地男女间常见的勾搭,每次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你小子,也不怕她哥哥拿刀子阉了你。他忿忿地说,故意四下张望着。

那个女孩不懂汉话,宫保就把索巴的话翻译成藏语。她捧着脸,叽叽笑了起来,露出两颗门牙中间黑色的细缝。

餐馆里闹哄哄的。宫保和索巴开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咕噜咕噜的藏语说得飞快,听着就像一串催眠的经文。而我苦着脸,看着笼屉里难以下咽的藏包,里面那泡滚烫的羊油似乎在暗示我和这里有限的缘分。

啊呀,索巴突然一拍大腿,还差点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旅馆的留言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这女孩,有哥哥吗?我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哦,你这坏家伙,到底得手了没有?

是啊,我说,把纸条团成一团,扔到地上。又没人拽我的腰带。

你真的?

宫保哈哈大笑着,餐馆里像滚过一串小小的雷鸣。他搂着那个眉毛弯弯的女孩,一直摇啊摇的。我们也都笑了起来。

打赌吗?他明天会在临夏下车,说不定那姑娘就在汽车站等着呢。宫保得意地朝索巴晃着下巴。

珍珠是搭去临夏的长途车离开的。开车的司机家就在朗木寺,跟宫保很熟悉。她拖着两只沉甸甸的大旅行包,头发剪短了,染成了红色。

看上去精神得很,宫保跟我转述司机的原话,这话让他乐了半天。从你这么个傻瓜身边跑开,人家高兴着哪。

红头发吗?我吃了一惊,有些将信将疑。

就是嘛,跟顶着朵鸡冠花一样。

我点点头,仿佛看见珍珠倚着车窗,托着腮,出神地看着窗外。坑坑洼洼的公路两边,一排排去年新栽的杨树就像纠缠不清的过去,被迅速甩在身后。对了,还有那头耀眼的红头发,和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已经脱掉了藏袍,换上来时的外套和长靴,戴着自己做的耳坠和项链。她一上车就掏出手机,拔出SIM卡,把手伸出窗外,等着一个意外的夜晚从指缝里飘走。我咧着嘴笑了,想到自己就像一副泻药,让她一扫平日的阴郁,重新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对宫保说。她那样的女孩,不管到哪儿都不需要别人操心。

9

回去的登山包变得异常沉重,里面塞满了索巴和宫保送的干果和牦牛肉。我不得不在地上拖着,下楼来到餐室。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把划痕累累的桌面照得亮堂堂的。宫保趁着天晴正在院子里洗车,等着送我最后一程。柜台背后,索巴自娱似地吧嗒着嘴,擦着盘子。

我揉着脸,在桌前坐下,等着索巴送来这里的最后一顿早餐。一杯牛奶,一碗糊糟糟的面片,一小碟糌粑。另外,我让索巴弄杯咖啡来。宫保去夏河取照片的时候,我让他顺便捎了只电烤箱。前天趁索巴进货,我又给旅馆买了些高精粉、速溶咖啡、黄油、奶酪,还有一堆西餐调味料。好在我总算可以摆脱索巴佝着背、唉声叹气弄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了。

要是田菲有电话来,你就跟她说我来过了,还搞上个蛮不错的小妞。我看着他抠进炖碗里的脏指甲,摇摇头说,你这家伙可真舍得啊,非洲长途,啧啧。

索巴缩缩脑袋,浑身一激灵,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这是什么?我困惑地看着他拎在手里的小铁皮桶,里面盛满了莹白、稠厚的酸奶,足足有五公升之多。

喏,那个疯女人送来的,一大早,放在台阶上就走了。索巴挠着头,好像这个早晨有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把食指伸到桶里蘸了蘸,有些迟疑地用舌尖飞快舔了一下。我上次来是在夏天,去街上和酒吧转悠的时候,我喝了不少土酸奶。但这次截然不同:一股浓浓的酸味瞬间刺穿了我的味蕾和牙根,直透脑门,酸得让人浑身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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