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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2012-04-29梁炳青

青年作家 2012年8期
关键词:花台菜刀阳台

我从乡镇搬到县城后的新居有两扇窗:前窗在客厅,后窗在小卧室。

前窗面向街。原来的街名叫“田坝街”,顾名思义,先前这一带正是田坝坝。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小溪沟里摸过鱼,在田里捉过田螺。街是条小街,偏僻,清静,一般少见行人;特别是冬天,一入夜,路灯蜷缩在两旁的行道树间,神情昏暗,街面阒然无声。

前窗是封闭的,终日关着:窗帘也闭着,以蔽街上的灰尘和街对面的住户。拉开前窗的窗帘,就能看到对面底楼的铺面:纸火铺,杂货店,古月诊所,废品回收站。纸火铺的招牌上还写着“给人看阴地、算八字”的字样,店铺里挂着花圈,货架上摆放着一捆一捆的纸钱和香烛。店主还别出心裁地在门面的里间安了张“机麻”。吃过午饭或晚饭,常看见做花圈的女人就站在门口,拿着手机打电话,到处邀“牌搭子”,我不知打牌的人从花圈问经过时心情会不会受影响。还有间寿木作坊,正在我的楼下:三四个老头,拴着围腰帕,嘴里含着烟杆,手里拿着刀斧、墨线,整日里忙碌着。睡午觉时,

“叮叮当当”的凿木声直钻耳膜,仿佛来自幽深的隧道,让我感觉像是睡在棺材之上。这倒不啻给我某种提示和警醒:人有时真的离死亡不远!

这几个店排在一起还挺有意思,颇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到杂货店买吃的用的;把废弃之物交给回收站;吃了五谷杂粮总要生病吧,那到诊所;生病了无可救药,呜呼哀哉之后有棺木等着:纸火铺则准备了花圈、纸钱……

小卧室有个阳台,阳台上有四扇窗,这就是后窗。窗台上有盆罗汉竹,青枝绿叶,长势很好,还发出了两枝新竹。我原来还养过珠兰、杜鹃、黄桷兰、玫瑰、菊花等不下十种盆栽,但不知怎的,养不过两年就会死去:搬来新居后又栽过几盆,也是如此。唯一例外的倒是这盆竹,三四年了,居然还不管不顾地活着。万物皆有缘,有些东西不可强行为之。大概只有竹与我有缘吧!

后窗是敞开的,没有窗帘,无须遮蔽什么。

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整个小区的内部环境。说是小区。却更像是个大杂院:小区大致呈环状,中间一个圆形的大花园,里面有棵不大的榕树,好像总不见长——那榕树肯定是“移民”,就像我一样。夏天的早上或夜晚,会有些老人坐在花台边,手里摇着扇子乘凉,小孩则在周围玩耍。花台边上也有些花草:山茶花、杜鹃花,还有凤尾竹。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阳台上,看人们从花台边经过,感觉有点像看戏。戏台的布景没多大变化,但进进出出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我猜想着他们的年龄、职业和身份,无端地想象着他们身上会发生的故事。每隔三两天,就有挑着担子的沿着花台拖长声音吆喝着:“收破铜烂铁——!收旧电视、电脑、麻将——!”“卖蜂糖——!”“磨剪——刀、菜——刀,换刀把——!”卖蜂糖的为了证明货真价实,往往在筐里或桶里放一块蜂窝,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其真实性,越不敢买。下午五点左右,会有个中年妇女:短发,推着辆老式的二十八圈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架着一个木箱、一个话筒,话筒里反复放着一句河南话:“馒——头!河南馒——头!”声音悠长,带着固定的旋律,为小区添了些俗世的味道。

不知怎的,一听到磨剪刀、菜刀的吆喝声,童年时代的记忆就会从悠长的时光中缓缓走来。儿时,看的电影基本上就只有几部样板戏。国外的电影也有,但只能看到几个被称做“兄弟国家”的,内容都被贴着鲜明的标签:朝鲜的又哭又笑,越南的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搂搂抱抱。那时的生活单调,贫乏,却也充满快乐。一群小伙伴总爱手里拿着棍棒,学着戏里的人物在街上打来闹去,拖长声音吆喝着《红灯记》里的接头暗号:“磨剪子嘞——戗菜刀!”那时,隔三岔五,会有磨刀的肩上扛着根小木凳,一路吆喝着走街串巷而来。听到吆喝声,总有几家婆婆大娘叫住来人,拿出生锈的剪刀、用钝或发卷的菜刀叫师傅磨。那年月,剪刀、菜刀、柴刀是家里的必备品。破破烂烂的生活、打补丁的日子,都需要一把剪刀来重新裁剪,需要一根针和线来缝合。一把四四方方的刀,往往用成了“尖刀”或“弯刀”还舍不得丢。在“嚯嚯”磨着刀的师傅旁边,总会围着看热闹的叽叽喳喳的女人、跑来跑去的小孩和摇着尾巴嗅来嗅去的狗。经师傅磨过的刀,刀口锃亮,发丝落在上面,吹弹即断;女人们拿在手里,一番品头论足,满心欢喜。

如今,有几家还会用剪刀呢?菜刀也大多是不锈钢的了。只是,我用了一段时间的不锈钢菜刀后,还是换回了铁铺里打的菜刀。不只是恋旧,而是打的菜刀好使,钢口好,刀口快。

时间在飞逝,每天都有很多事物在消亡,也有很多事物在新生。几十年过去了,磨刀这门民间手艺像株弱不禁风的衰草,还死死抓着最后的一丁点泥土,苟延残喘地、顽强地作着最后的抵抗!如今,我虽看不清楼下磨刀人的模样,却对他充满敬意,心底同时又生出莫名的疼痛:这磨刀人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呢?这门原始的手艺,还能维持他基本的生活吗?

初搬来的那段时间,站在阳台上,透过后窗,我常会不由自主地往左侧的方向望。

我总希望那和我相同楼层的窗前,也有个人站着,也望着我。

只是,虽然距离较远,但能大体地辨出窗户终日关着。

把房买在这个小区,很大程度上是那扇窗的主人的缘故。

他是我一生中交往时间最久、交情最深的朋友。

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师范三年同窗,毕业后分在同一所乡间学校,同睡过一张床,同穿过一条裤子;后来,他调走了;再后来,他跳了槽。尽管不在同一个地方了,可是每逢假期,我们还是经常在彼此的家里三五天地逗留。我们曾经就着一盘花生米,把土罐里的泡酒喝了个底朝天。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得知他调走的消息时,我偷偷地躲在厕所里独自流泪。那是一种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感情。这些年他过得挺顺,升了职,调进了县城,住进了这个县城最早开发的小区,我们的来往日渐减少。

搬来后,我兴致勃勃地约过他几次,但他的应酬太多,总是没时间。后来,他抽空“接见”了我们夫妇两次——是在酒楼里,郑重其事,气氛隆重热烈,还请了陪客;桌上的酒很高档,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我举起杯子,他的妻子连忙制止,说他“三高”,不能喝酒;他满含歉意的样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几个陪客很会察言观色,殷勤地纷纷向我劝酒。好酒也醉人,两次都是一杯即醉。以前,他像个瘦猴子;现在,他至少比我重三十斤,体态臃肿,动作迟缓,举步维艰。偶尔在小区进出时和他不期而遇,我似乎有好多掏心窝子的话要说,但见他总是穿着庄重、头发一丝不苟、背个皮夹子、行色匆匆的样子,便只好简单地打个招呼。之后,在公共场合又见过几次,但我们都顾左右而言他。

搬来这里前,到县城办事时,我还到他家去过两次。转眼间,搬来这里已经两年多了,同在一个小区,我们居然没到彼此家里坐过。

无事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望着不远处他的窗户,时常无端地想:此刻,他在家吗?在忙着什么呢?会不会也正站在窗户前,望着我这边?他会时常想起从前那段纯粹而青葱的时光吗?可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圈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的心里充满了鲁迅在《故乡》里的那种渴望与悲哀!

我们曾经通了好些年的信。一个冬日的下午,有些冷,关上窗仍寒意袭人。我枯坐半日,无聊而索然,清理旧物,又看到那些信。它们被我用一根细的橡皮筋紧紧地扎成一叠,锁在抽屉里,连妻子都不知。近二十年里,我搬过四次家,每搬一次都要弃掉一些旧物,但这些信我一直保存着。我抽出几封,翻开来看,信封和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写信人当年的气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了无生趣,便随手撕碎,把这些信全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我的心也像纸片一样缓缓飘落,最后,归于如释重负的沉静。时间真的可以消融一切。其实,早就有只无形的手,在冷静的时光里,悄然地把过去撕成了碎片;而谁也无法捡起它们,拼成往日完整的图景。

我知道,人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里,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就像这条街和它的街名一样,几十年的光阴早已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人,只能站在此岸。

我把小卧室布置成了书房:一张小床,一排书柜,一台电脑,一张书桌。

向外的前窗关闭着,但向内的后窗必须开着。

我在后窗下安静地读书、写作。

我的内心需要一扇敞开的窗。

此刻,天地间一片沉寂,小小的雪花无声地飘落下来。窗台上,散落着几片竹的枯叶,盆里的竹叶却依然青绿。该黄的黄着,该绿的绿着,该凋零的凋零着,该生长的生长着。雨水是天空的眼泪;而雪花,你是天堂来到人间的精灵,是天使的眼泪,是一场清晰而模糊的梦,冷艳,高蹈,纯洁。或许,越是纯粹美好的东西,越无法持久。我站在窗前,伸出手,雪花飘落在我的衣袖上、手上,短暂停留,然后消失。我的舌尖,残留着一丝清冷却温暖的回味……

作者简介

梁炳青,男,生于1965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长宁县作协理事,教师;作品散见《散文百家》《散文诗》《散文世界》《中国散文家》《小小说·大世界》等,有作品收入《2010中国散文经典》《散文百家十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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