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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小小姑娘

2012-04-29

南方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布条石阶小人书

我经常琢磨蔡老大的话,一直长到十八岁,才有点懂。

作家&作品

虹影,享誉世界文坛的著名作家和诗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好儿女花》《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上海王》等。现居北京。

《小小姑娘》由凤凰传媒出版集团译林出版社于2011年10月出版。这本“小清新重口味”的书,收纳了57篇回忆童年成长的故事,全书插图由虹影4岁的女儿西比尔绘制。

本文节选自书中的三个故事。

怪老头

春天来临,每有雾,街上房子都模糊不清,呼吸也不畅快。

雾自得地在这座城市间游移,有时江的南岸浓,有时江的北岸浓。我年龄小,还不能上小学,但心里等不及,就喜欢站在中学街,看那些能去上学的人背着书包走上石梯的样子。他们从雾里钻出,走近我,又消失在雾里。

一般是由我清早去江边倒垃圾。渡船尚未开,静静地泊在渡口;大型货轮和客轮鸣叫着,在江上慢慢行驶,却全掩藏在雾里。

我第一次和怪老头碰见,是在江边,他也在倒垃圾。瘦精精的脸,眼睛总是睁不开的样子,未到六十岁,头发白尽,穿得破烂,却很干净。倒完垃圾,他把竹篓放在江水里洗洗,就去缆车边上的豆芽摊,伸出两个手指头。

卖豆芽的马上给他称两斤,倒在竹篓里。

我也得买豆芽。我从裤袋里掏出网子篓来,也伸出两个手指头。

卖豆芽地笑了,说:“你这孩子,学得飞快。他不爱讲话,你也不爱?”

我点点头。

卖豆芽的穿了一双长及大腿的雨靴,他走到江边,在那儿掏了掏,掏出一块长了花纹的红石头递给我:“喜欢吗?”

我接过来,那石头真是好看,我点点头。

我把石头放在裤袋里。转过身看见怪老头已打了一桶江水,正在往山坡上走。我一手提着豆芽,一手提着竹箕跟了上去。

顺着一条长满蒲公英的小路走两分钟,会看见两幢小小的砖瓦房窝囊地并排在一起。他走到其中一幢前面停了下来,把水桶放在门前石阶上,进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块明矾放进桶里,本来有些混浊的江水没隔多久就变得清亮起来。真是神奇。

从那之后,我开始注意他。他常常到江里洗澡,养了两只鸭子,有时会把鸭子弄到江中游几圈,他只要怪叫一声,那些鸭子便游回岸边。从没看见一个亲戚或朋友找过他。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会魔法,谁惹着他,家里的饭会煮不熟,衣服晒不干,哪怕在灶边烤干了,穿在身上也是湿湿的,皮肤发痒。

不过他对自己的隔壁邻居从未使过咒语,倒是救过这家的小孩子。有一次小孩子爬出门槛,往石阶上爬,下面就是悬崖。他看见了,站起来,闭上眼,手一挥,那孩子就固定在悬崖边,对他微笑。

孩子的母亲赶过来,抱起孩子,凶狠地骂他。她误解了他。但他没有解释,也没对此作出任何过激的反应或报复。

有一天,红卫兵来把他抓走了。隔了两天,他被放回家。那天夜里,他一个人整夜在沙滩上裸着身体狂奔。

清晨,他的屋顶冒起滚滚黑烟,直往江对岸扑去。

父亲和周围的人提着灭火器和水桶去灭火。粮食仓库有电话,叫来了消防队,火才灭了。

火不是被人熄灭的,而是烧尽了。公安局的人来,抬出一具烧得热腾腾的腊肉尸体,油黄油黄,像刚出炉的烤鸭一样,整条街都是肉香。

好多的人涌来,把九三巷和中学街的路都给堵住了。

那具腊肉尸体就是怪老头,但他两只合拢放在胸前的手,长着老年斑,经络毕现,一点也未被火烧着,也未被烟熏黑,真是奇怪。看热闹的人说他是落网的牛鬼蛇神,也有人说他以前可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听说还曾进过蒋光头的黄埔军校,后来给国民党做了潜伏间谍;还有人说,怪老头是受人冤枉了,这不才自个儿死了。

怪老头点汽油自焚,真是自焚,因为那么大的火居然不向左右两边燃烧,只烧他自己的房子。他连死这件事也能控制,真是令人佩服。

那烧掉的破屋,后来依然若故,全是残垣断壁。每次经过那里,父亲提着灭火器冲去救火的样子,便闪现在我眼前。那天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很生气,说我们也不帮忙。没人敢顶嘴。父亲坐在堂屋抽叶子烟,一直到我们都上床睡觉了才停下。

我睡到半夜,觉得父亲倒很像潜伏的间谍。为这胡思乱想,我狠狠地赏了自己一巴掌。

一个女孩的避难所

1967年夏天,我快满五岁,只有玻璃柜台一半高。我站在油辣铺柜台前,递过钱去,一边眼巴巴等着酱油瓶子从柜台里面递出来,一边瞅着机会看铺子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印有各种图案的火柴盒。

火柴盒上的图案通常是工农兵大唱革命歌曲,也有红旗飘飘、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四川巴县的工厂田野也经常能在火柴盒上见到。最边上的三盒火柴,旧旧的,全是动武的漫画,有大拳头还有小椰子树,上面写着“北京一定要解放台湾”。

“台湾,台湾在哪里?”我喃喃自语。

“福建边上的一个小岛。”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说。他提着竹篮,里面有白菜、豆腐、盐、红辣椒,盛得满满的。

“福建远吗?”我问。

“好生拿着!”杂货铺子里的女人递给我酱油瓶,“不要乱张嘴,小心打破瓶子。”

我明白自己是惹人嫌了。我捧上酱油瓶,跨出门槛,因为心里紧张,几乎跌倒,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把扶住我。

我站稳了,看着手里沉沉的酱油,还好,没摔破。我把它捧得紧紧的,下意识往家的方向看,生怕回去迟了被骂,于是快步走。

“连声谢谢都不知道说,真老实。”背后是那男人的声音。

“蔡老大,就你会这么赞她。她没有家教,婊子养的!”铺子里女人说。

又过了好多天,父亲往泡菜坛子里加盐时,发现盐不够了,就让我去油辣杂货铺买。我往中学街走,发现蔡老大正站在石阶上。他的脸肿肿的,眼睛发红,明显喝醉了酒。

我往石阶上凑。有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孩,站在石阶上用腿拦我,不让我走过去。我朝边上走,她就跑到边上拦我。我急得没办法。那女孩把我扎小辫的胶皮绳扯断,使劲抓我的头发。

蔡老大走下来,那女孩害怕他的一身酒气,闪开了。

我趁机过去。

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回来!”

“过来。”蔡老大说,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小人书。

我走下石阶,接过小人书,蹲在石阶上看,进入一个有血气有热量的新奇世界,连鬼也是善良的。刚看到小半,蔡老大说:“小姑娘,你回家再看吧。”他打了个呵欠,酒气臭烘烘的。他傲慢地扭扭脖子,身体一歪一斜地往野猫溪方向走去。原来他并不住在中学街。

我好奇地跟上他,看着他拐过一个小巷,身影就消失了。

我想看完那本小人书,却一直没寻到机会。到了傍晚,我不敢开家里的电灯,一直等到外头路灯亮起,我才走到院外的小街上,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掏出小人书继续看。里面的鬼比人好,舍了自己救爱人的命。

第二天,我借故去油辣杂货铺,等蔡老大,他却没有来。这一天我未看到新的小人书,心神不定。一周后我在江北碰见蔡老大,他背了个竹篓,在捡废报纸、玻璃瓶和塑料。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便跟着他。最后,他走到收购站把东西卖了,挣了八毛钱。

我把书还给他,他从裤袋里摸出另一本小人书,说:“这是《水浒》,一共有21本,你看完一本,再来换一本新的。”

我当然照办,一本换一本,看了一个多月。我浸透在虚构世界中,忘掉周围残酷的社会,尤其是当有人欺侮我时,我就想,书中的人物会跑来为我抱不平的。他们安慰着我受伤的心。还蔡老大最后一本时,他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而你小小年纪,却已经看《水浒》了。”

我问:“为啥事先不告诉我?”

“先告诉你,你就不敢看了。”

“那为啥呢?”

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懂我的话。”

我经常琢磨蔡老大的话,一直长到十八岁,才有点懂。少不看《水浒》,是怕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打架造反;老不看《三国》,是担心搞阴谋诡计,祸国殃民。

不知这是不是蔡老大的意思。我想找他问问,可他再没来过油辣杂货铺。我也问过铺里那女人,她不理我。我跑到野猫溪一带上上下下的巷子里找,可是未能遇上他,如同以前,我每次想悄悄跟着他走,却总是跟丢他。他拐过一条巷子,上了一坡石阶便不见了。或许,他就是小人书里的一个人物,只能这么解释。

害怕成为一个大女人

在大饥荒年接近尾声时出生的我,脸无血色,头发尤其黄,浑身瘦骨嶙峋。可是八九岁时,我的乳房倒不顾一切地生长起来,先像是花骨朵一样,一按隐隐有痛感,没隔多久,色泽便变得嫩红;又没隔多久,那花骨朵就像蒸笼里的米糕发起来,要撑破衣服似的,弄得我非常害怕,不敢告诉母亲。我偷偷用布条把胸口一层层裹起,紧得透不过气。

一人到长江边时,我才悄悄将束胸的布条解开,使劲呼吸。迎面吹来的风,含着沙子扑打在我的脸上,冷而粗糙,毫无色彩。

有天傍晚吃过饭,母亲问我:“为何弓着背?”

我挺起了胸。二姐在一旁说:“她呀,还用布条把胸缠起来,以为我不知。”我吓了一跳,母亲更是吓了一跳,“赶快揭开布条,你找死呀。”没法,我只得当着她们的面脱了衣服,把缠在胸上的布条取下来。

“要是乳房长不大,你以后就麻烦了。”母亲说。

“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成为一个大女人。”这是我的原话。

“女人大了怎么啦?”二姐插话。

“可怜!”我的话吓了母亲和二姐一跳,“女人是生养小孩的机器,女人在家里当不了家,在外还要做重活。”

二姐笑了一下说:“莫非你想当男人?当男人就不能要乳房。”我点点头。

母亲看了我一看,说:“想当男人也没那么容易,到时男不男、女不女,活起来更难。”

以后母亲经常检查我是否再用布条缠住胸部,她很少关心我,却对我的乳房这么在意,反倒让我觉得母亲是另有原因的。那时我一心觉得母亲不爱我,我叛逆,一心和她对着干。

有一天,六号院子的翁妈妈生病住院了,说是乳房有病,要被切除。出院后,我看着翁妈妈没有乳房的平平的胸脯,觉得她整个人是那么不快活。她丈夫经常喝酒。没过多久,她一个人在家吃老鼠药自杀了。

后来我看的书多了,渐渐有点明白母亲为何那么在意我乳房的生长。有本书里说,古代那些英雄好汉最爱两件事:一是骑在马背上,二是躺在女人的乳房上。

没多久我来例假了,渐渐明白男女之事。阁楼里无人时,我对着镜子,撩起衣服来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像两个小小的茶碗盖,乳头红红的,更是好看。手摸在上面有快感,脸会不由自主地红。

可能得益于经常的抚摸和产生的那种快感,我的乳房比三个姐姐的都大。有一次我睡着了,听着她们聊天说,嘿,六妹的乳房长得跟妈妈的一样,比我们大。她们说着就笑了起来。

十八岁时因为爱上了他,我才明白乳房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我感觉乳房是女人身体曲线美的灵魂。没了乳房,女性的身体似乎就总是处于孤单无助的状态,仿佛没有归宿。

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那个爱我的人第一眼看到我的乳房时,感慨地说:“老天还是眷顾你的,你瞧,你有多么美的一对乳房!”他带我到镜子前。镜中的那对乳房,挺拔饱满,像快熟的将被摘下的果子那么诱人。因为害羞,我仅仅看了一眼,脸便通红,赶紧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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