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集小镇死与生
2012-04-29安平见
安平见
我庆幸这不过是体验,除了残存的震撼外,无须携带眼泪与心碎。
九二一大地震,集集的伤痕
依照观光定位,集集本该以小火车闻名,可让“集集”这个地名荣登世界版面的,却是发生在1999年9月21日凌晨1点47分,地震规模7.3级的“九二一集集大地震”。
那一夜,作为地震中央的集集承载了太多故事:为拯救他人生命不幸牺牲的勇者,抢在第一时间进入灾区赈灾的慈善团体,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捐赠,这涓涓滴滴,验证了“最黑暗的时刻反最能看见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这个道理。
毁坏的反面是重建。没人在意1999年是《诸世纪》预言的世界末日年这个说法,大家紧锣密鼓地规划起集集的重生。于是,不到数年光阴,集集重新问世,原有的历史建筑重获修复,适度保留的震后建筑,以颓圮的残破控诉大自然的无情。
现在的祭祀玄天上帝的“武昌宫”,比九二一地震博物馆还要生动地阐述地震的形态。从左右两侧向中央倾斜崩塌的震后风貌,说明了地震当时不只上下摇晃,还有左右摇晃。尽管事隔多年,当时人在台北的我,即便现在静静地站在武昌宫前,身体仍忆起当时的震动,随之左右摇晃。
还记得那一夜台北电力中断,路灯全灭,手机讯号全无,室内电话也打不通,传入耳里的只有余震带来的尖叫声及警车在路上巡逻的警笛声。那一夜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清晨六点,曙光乍现,接到家人的电话,确认家宅平安的同时,才得知真正的灾区是集集。
当时通过电视看见的灾区现场已是触目惊心,如今身临其境,不免胡思乱想:如果当年自己身在此间,该是何等恐惧?那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震动,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该会怎样摧残人的意志和心灵?眼睁睁地看着家园夷为平地,或是自己正被压在房屋下苟延残喘,而挚爱之人未能及时得救,自己脱险后还得面对锥心之痛,那么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如此一连串的想象和追问过后,我摸摸自己的手心,全是湿湿的虚汗。
驱车进入集集市区,街道上矗立的房屋看不出震灾遗留的痕迹。我在接近集集火车站处,看见一座名为“九二一地震体验馆”的建筑物。趋前一看,上写一次收费新台币30元,可体验4到7级的地震。
所谓的“体验馆”,其实不过是普通的房间。服务人员将黑布拉上,宣告体验之旅开始。记得曾听旅游节目的主持人说过,必须站着才能体会地震的可怕,我不在乎其他同行的旅人全坐上椅子,独自站立。
4级地震来了。在台湾这个地震频繁的海岛,这个级别的地震并不鲜见,所以无论在生理或心理上,都没什么冲击;接下来震幅加大,可仍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但不得不承认双腿已快支撑不住,不是扶壁站立,早摔倒在地上。
终于,7级地震到来。此时,逞强已不管用,我的身体逼我坐下,发自内心的恐惧哽在喉间。太奇怪了,心里明明知道这是游戏,何故我会冷汗直流?而坐在隔壁的女生,终在第二股震波袭来时尖叫出声,带动屋内众人尖叫的冲动。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震动总算结束,每个人都苍白着脸色离开。我庆幸这不过是体验,除了残存的震撼外,无须携带眼泪与心碎。
火车快跑,集集的象征
尽管集集是小镇,但听老一辈人说,集集曾经繁华过。
故事是从光绪年间开始。当时集集以出产樟脑闻名,连英商、德商也来此采买,大街上满是出售盐、酒、糖、布、鸦片的商店,十分热闹。甲午战争后主权更迭,日本人兴建日月潭发电场运送材料,兴建由二水通往水里乡车埕的铁路支线,让作为中转站的集集,在蒸汽火车奔驰的年代,谱成繁华的一页。
如今,繁华落尽的平淡,写在集集支线上。
在九二一地震时,此站仅剩断壁残垣,台湾交通大学建筑研究所引进日本计算机仿真技术重建,重现了昔日风貌。据说当年拆除重修时,屋瓦是一片片拆下来的,还登记了编号以便日后归位;走进桧木打造成的车站,蓝绿色的天花板并没有以新面目示人,而是以斑驳诉说属于它的生命故事;越过剪票口,月台上的座椅也斑驳着,但不像是现代科技还原的结果,而是出自缓缓流逝的岁月手笔。
走出车站,为保持对集集的古朴印象,我选择不将视线转向四周,否则随处可见的现代化商店会破坏思古幽情。还记得在九二一地震次年来集集时,车站尚在重建,萧条的景况使这个小镇静悄悄的。事隔多年,随着游客越来越多,蓬勃的商业驱逐了集集本应享有的宁静,到处都是人群和喧闹声。
铃响,火车驶进集集车站。蒸汽火车不复存在的此刻,我选择以自行车代步,沿着铁道追寻集集失落的光阴。
穿越了以樟树为主体的绿色隧道,原先受枝繁叶茂遮蔽的阳光放肆地照在身上,自行车之行的特点便是沿途徐风相送,清爽地为我拂去满身的炽热。
途中第一个车站是龙泉。即使是假日,这个定位为无人招呼站的小站也得不到旅人青睐。由于此站是开放的,无需购票即可进站拍照,即便它平凡无奇,为此趟溯古之旅得以圆满,我仍停步用相机捕捉它的倩影。
接着是浊水站。此站因邻近浊水溪而得名。直接采用新颖的建材造型,使此站与集集车站展现出大相径庭的风味,精心设计的人工造景,甚至在站前设置水舞喷泉,配合上所谓的“特色商店街”,使得怀旧风情尽失。不忍掉头离去,仍耐心听导览员说浊水车站的历史,他直呼春日来访的我太早到,如在“火车好多节”时来,浊水站定会根据主题设计不同展馆,不但可体验活动,还能获得抽奖机会。
特意举办的活动从来不是我的关注重点,我只从他给的信息里听见由车站步行到九二一铁轨纪念公园约十分钟,公园才是浊水车站的原址,因九二一大地震造成该地段铁轨极度扭曲,今集集线已改道,此处便改为纪念公园,作为大地震的见证。
这趟旅程最后的火车站是车埕,著名的台湾林业博物馆正位于此处。导览员说,这个小镇见证了台湾富商孙海的发迹。1958年,标得台湾当局峦大山林场管理处的伐木权后,孙海在车埕设置制材场,于是车埕数千居民都靠孙海的振昌木业生活,曾有“小上海”之称。全盛时期甚至有振昌客运,车上除司机外,还有美丽的乘务小姐随车服务,这也是今日负责导览的西施小姐十八岁时的第一份工作,可惜台湾当局1995年实施禁令,不许再伐木,木材一律从外国进口,振昌木业因此没落,振昌客运也跟着易主。
与前几个车站不同,车埕商业化的情形并不严重,木业博物馆内展示的红桧香气扑鼻而来,显得清新淡雅。街道旁的木造建筑物均保有日式风格,仿佛时间不曾前进过,冻结在振昌木业兴盛的那一刻。
明新书院与特生中心,集集的过往与未来
结束了铁道之旅,可以选择玩赏集集的历史,也可以一探简称为“特生中心”的台湾特有生物保育研究中心。由于时间有限,为能一次品尝集集的传统与先进,我选择到紧邻特生中心的明新书院拜访。
重览明新书院的历史,它第一次完工是在大清帝国统治时,迁建后的完工,却是在日治时期。日式的建筑中,供奉着文昌帝君与至圣先师,两种文化交会的结果,竟未见格格不入。也许徐福渡海求仙药,最终落脚日本的传言不见得真实。公元654年的大化革新,明白地记载着汉化的历史,而“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终成为史册难得的幽默扉页。
略去近似神话的建院传奇,明新书院曾是清光绪时期附近第一座义学。正殿屋顶脊梁为童子骑麒麟,象征“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走进讲堂,学子琅琅的读书声,仿佛仍在回荡;体现古人敬惜字纸理念的惜字亭,四个入口已用红砖堵住,表示早已无人使用——究竟是今人取得字纸太容易,还是数字化使知识的传递朝无纸化的趋势前进所致?想起童年时研墨习字的往事,那股墨香已在时光隧道中遗失,只能在参加各式书法展览中嗅得。这种进步也不知是人类的幸运还是悲哀。
左侧厢房前放置一些旧农具与老家具,一场学堂怀旧之旅顿时走样。拜台湾原味风盛行之赐,到处可见四五十年代的台湾传统物品展示,似乎只要放上斑驳的家具,就能挂上“公嬷怀古”一名,不论任何场合均可摆设。如依日本民间说法,老器具都会产生自己的灵,倘这些老器具发现自己身处不合宜的环境,不知会不会像日本传说中的器具灵,直接长脚逃离?
晃悠着就到了特生中心。据说,这里专收台湾特有生物,台湾现纪录的维管束植物约4000种,脊椎动物约800余种,昆虫近2万种,但冷冰冰的数据并不能感染任何人,只有透过影片介绍,用耳朵倾听这些生物的叫声,方才醒悟这些生灵正真实地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人类有义务尊重和保护它们。这才是此行的真正意义。
既然无缘目睹野生动物急救站的野放过程,于是干脆舍弃观赏标本,进入户外的生态教育园区。据说里头的植物全是台湾原生种,可惜来错了时节,若在春夏两季交替之际的夜里来拜访,便能看到流萤点点,极富童话感和诗意。
返回车站途中,听得沿途店家吆喝,说集集的香蕉最是著名,曾在日治时代远运日本供皇族食用,在台湾也只有日籍高级长官才能吃。不就是些香蕉么,有啥了不起,凭什么那时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初始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我,在许多店家催眠似的一再广播下,终于在上车前动了心。因怕保存不易,我没有直接买香蕉,而是买了一堆香蕉的加工品“香蕉饼”,直到付完钱上车后,才恍悟自己当了冤大头──这种饼干随处可见,到便利店不就可以买?
算了,当是旅程中无伤大雅的小失误吧。我一边往嘴里塞香蕉饼一边安慰自己。
集集之旅本已到此结束,我却意犹未尽地看着地图,心想如下次再来访,不会再骑自行车,会选择搭火车的方式,静静地欣赏一幕幕风景在窗外经过。又或者,该选择夜晚来访,那时应该不会游客如织,兴许能在静谧中,见到流萤集体驻足的盛况呢。
这么一想,仿佛已看见无数流萤在眼前一闪一灭地飞舞,似无数星辰长着翅膀落在眼前。折起地图,兀自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小贴士:
集集小镇位于台湾唯一不靠海的南投县境内,只能以陆运的方式抵达。如想从台北出发,可以选择搭乘老字号的国光客运,如不想走传统观光客的大型巴士路线,也可选择搭乘火车到彰化二水,再转搭集集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