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政治经济学思想及其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启迪
2012-04-29李金和
李金和
摘要:在《法哲学原理》第三篇第二章中,黑格尔通过对市民社会理论及其由需要和劳动构成的范畴体系的政治经济学阐释,将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问题与哲学问题结合起来,阐述了自己高度概括的政治经济学思想。比较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前后研究主题的转向,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政治经济学建构从理论视阈、研究路径、思维方法三个方面直接启迪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
关键词:黑格尔;法哲学原理;需要;劳动;政治经济学
中图分类号:B516.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0544(2012)08-0015-06
马克思说:“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显而易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在马克思和政治经济学研究之间起着直接的中介作用。
是的,马克思告诉我们,促使他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是作为《莱茵报》编辑遇到的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但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一最初动因并没有告诉马克思怎样去研究政治经济学,而且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后之所以对黑格尔法哲学进行批判性分析,正是为了解决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以及评判“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肤浅言论等使他苦恼的疑问。这就是说,我们不仅不能跳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这个中介合逻辑地得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思想转向,而且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的政治经济学思想给予了马克思直接的启迪。
一、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之“市民社会”理论的政治经济学阐释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包括:(1)抽象法,(2)道德,(3)伦理,其中又包括家庭、市民社会、国家。恩格斯指出,“在这里,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法、经济、政治的全部领域连同道德都包括进去了”。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唯心主义的形式中所表达的“实在论”的内容,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即是通过对“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阐释,在学理上将“市民社会”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抽象出来。“透过市民社会这一术语,黑格尔向其时代观念所提出的问题并不亚于近代革命所导致的结果,即通过政治集中而在君主……国家中产生了非政治化的社会,将关注重心转向经济活动。正是在欧洲社会的这一过程中,其‘政治的与‘市民的状态第一次分离了,而这些状态于此之前(即传统政治的世界中),意指的是同一回事。”
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就其词源意义而言。最早见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中提出了对市民社会概念作出界定的“Politike Koinonia”(政治共同体)一词。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是同一的。正因为如此,亚里士多德提出:“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
公元前一世纪。西塞罗将“Politike Koinonia”转译为拉丁文“Civilis Societas”。《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指出,“Civilis Societas”不仅指“单个国家,而且也指业已发达到出现城市的文明政治共同体的生活状况。这些共同体有自己的法典(民法),有一定程度的礼仪和都市特性(野蛮人和前城市文化不属于市民社会),市民合作并依据民法生活并受其调整、以及‘城市生活和‘商业艺术的优雅情致”。在西塞罗这里,市民社会概念集合了政治社会、文明社会等多重含义,但总体而言,在范式上与亚里士多德的市民社会理论属于同一框架。
至近代,洛克、卢梭等西方契约论思想家从政治社会与自然社会的二元模式出发解释市民社会问题。在他们看来,自然社会是一种前政治社会,处于自然社会中的人必须通过缔结契约和让渡权利的方式形成政治社会,洛克名之为“Civil or Political Society”。显然,西方近代契约论思想家的理路包含着一种新的市民社会理论的萌芽,但是,洛克的“Civil or Political Society”也昭示,他们“仍然是在传统的意义上——亦即‘政治社会的同义语——使用‘市民社会这一术语的”。
与之前的思想家不同,黑格尔认为,市民社会“是各个成员作为独立的单个人的联合,因而也就是在形式普遍性中的联合,这种联合是通过成员的需要,通过保障人身和财产的法律制度,和通过维护他们的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而建立起来的”。可见,黑格尔所说的市民社会:
首先,是由各自独立而又彼此相互依赖的特殊个体组成的联合体。在这个联合体中,作为特殊个体的市民社会成员是相互独立的,“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同时,市民社会成员彼此之间又是相互依存的,每个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都必须同别人发生关系。“每一个特殊的人都是通过他人的中介,同时也无条件地通过普遍性的形式的中介,而肯定自己并得到满足”,亦即“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满足自己”。
其次,“需要的体系”构成市民社会及其活动的内容和本质。黑格尔指出:“在法中对象是人(Person),从道德的观点说是主体,在家庭中是家庭成员,在一般市民社会中是市民(即bourgeois[有产者])”。也就是说,不仅市民社会的成员把需要作为他的目的,而且市民社会的本质即是“通过个人的劳动以及通过其他一切人的劳动与需要的满足,使需要得到中介,个人得到满足——即需要的体系”。
再次,通过司法、警察和同业公会保护私有财产所有权的差别。黑格尔认为:“在需要的体系中,每一个人的生活和福利是一种可能性,它的现实性既受到他的任性和自然特殊性的制约,又受到客观的需要体系的制约。”因而主张,在市民社会中,所有权和人格都得到法律的承认,具有法律效力。并得到法律的保护。实质上,即是通过司法维持有产者的所有权,通过警察这一外部方式保护有产者的特殊利益,通过同业公会这一内部方式增进有产者的个人生活和福利。“这种法在市民社会中不但不扬弃人的自然不平等(自然就是不平等的始基),它反而从精神中产生它,并把它提高到技能和财富上、甚至在理智教养和道德教养上的不平等。”
强调对私有财产所有权的保护,显示出黑格尔资产阶级的立场。以“需要的体系”来界定市民社会,表明黑格尔突出市民社会的“经济活动和经济关系”特性,明确界划了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的边界。正是对“市民社会”理论的政治经济学阐释,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第一次详尽地阐述了市民社会的性质、构成、作用等问题,从而推动市民社会理论的范式转向和现代市民社会理论的形成。查尔斯·泰勒指出,当前市民社会大讨论的论者“所援引的并不是那个使用了数个世纪的、与‘政治社会具有相同含义的古老概念,而是体现在黑格尔哲学之中的一个比较性概念。”
二、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融通: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政治经济学建构
“市民社会是在现代世界中形成的,现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规定各得其所。”剔除这一断言的唯心主义形式,将被黑格尔颠倒了的事实再倒转回来,即发现,黑格尔政治经济学建构的市民社会理论,是对现代社会本质的一种理论指认。作为一个区别于政治社会的特殊领域,市民社会只能形成于建立了“需要的体系”的商品经济社会,特别是市场经济社会之中。而在市场经济尚未得到充分发展以前,不太可能抽象出现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理论。这正是西方近代契约论思想家虽然依凭自然法理论赋予了“社会”以“前政治”的生命,却未能将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加以区分的一个深层原因。当然,还有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即是政治经济学在当时尚未得到充分发展。洛克、卢梭时代,古典政治经济学尚处于形成发展之中。1662年,威廉·配第出版《赋税论》,开创现代经济学。1705年,布阿吉尔贝尔出版《论财富、货币和赋税的性质》,提出“自然秩序”思想。1776年,亚当·斯密出版《国富论》,开创古典政治经济学。
亚当·斯密《国富论》问世后,欧洲学术界甚至政界都沉浸在对政治经济学的热潮之中。在这样的大氛围中。青年时期的黑格尔最感兴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1799年2-5月,黑格尔详细研读了英国经济学家詹姆斯·斯图亚特《政治经济学原理研究》德译本,并作了深入地评介。1800年左右,黑格尔认真研读了亚当·斯密等人的论著,1803-1804年耶拿大学讲座的手稿中经常提及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思想。
这一时期,黑格尔在加强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过程中,还明确了对政治经济学进行哲学概括这一目的。正是对黑格尔的哲学政治经济学思想的深入研究,卢卡奇指出,黑格尔是“唯一的德国思想家,曾认真研究了英国工业革命问题;他是唯一的德国思想家,曾把英国古典经济学的问题与哲学问题、辩证法问题联系起来;……他对这种问题的分析研究,毋宁决定着他的哲学体系的整个构造并且构成他的辩证法的特性和伟大。他的哲学,他的辩证法,所以比他的同辈优越,其中的一个重要根源就在这里。……在他对伟大的法国革命的革命理想发生迷惑的时候,他对政治经济学的分析研究,他对英国的经济情况的分析研究,给他提供了指南针,使他走出了这个迷宫,找到了他通往辩证法的道路”。
黑格尔较为完整的哲学政治经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法哲学原理》的“市民社会”理论中。具体为:对政治经济学及其两个基本点——“需要”和“劳动”的哲学概括。
第一,对“政治经济学”概念的哲学界定。18世纪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尚处于大踏步走向成熟“市民社会”的过程中,市民社会经济关系和经济结构的性质、特征和要素潜藏于经济活动的深处,在研究对象的确定上,亚当·斯密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自然更多地是从描述性方法出发。亚当·斯密认为,政治经济学是面向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门科学,其目标为:“第一,给人民提供充足的收入或生计,或者更确切地说,使人民能给自己提供这样的收入或生计;第二,给国家或社会提供充分的收入,使公务得以进行。总之,其目的在于富国裕民”。亚当·斯密的双重定位。在表面的统一中隐匿着一种深层的偏向,即政治经济学因致力于追求财富而变成了一门具体的经济学科,丧失了作为一门面向政治家或立法家的科学所必需的独立的研究对象。作为面向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门科学,政治经济学的任务不在于提供微观的操控程式,而在于揭示各种经济现象背后的内在联系,亦即市民社会经济关系和经济结构的规律。正是因为对政治经济学之规律指向的深刻揭示,黑格尔被认为是“当时能够认识政治经济学真正意义的为数不多的可以同李嘉图并驾齐驱的学者之一”。不过,在李嘉图那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也仅仅局限于社会产品的分配规律。
在《法哲学原理》第三篇第二章“市民社会”之“需要的体系”的第一节中,黑格尔明确指出:“某些普遍需要如吃、喝、穿等等,它们的得到满足完全系于偶然的情况。土壤有的肥沃些有的贫瘠些;年成的丰歉每岁不同;一个人是勤劳的,另一个人是懒惰的。但是从这样乱纷纷的任性中就产生出普遍规定。这种表面上分散的和浑沌的局面是靠自然而然出现的一种必然性来维系的。这里所要发现的这种必然性的东西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政治经济学的价值就在于“替一大堆的偶然性找出了规律”。基于这一认识论和方法论转向,黑格尔对政治经济学的对象、规律和范畴的判断站到了19世纪的“市民社会”的高度。他说,政治经济学是“在现代世界基础上所产生的若干科学的一门”,从政治经济学中“可以见到思想(见斯密,塞伊,李嘉图)是怎样从最初摆在它面前的无数个别事实中,找出事物简单的原理,即找出在事物中发生作用并调节着事物的理智”。这里的“理智”,剔除其晦涩的思辨性,就是本质和规律。因而,黑格尔这样界定:政治经济学是从“需要和劳动的观点出发、然后按照群众关系和群众运动的质和量的规定性以及它们的复杂性来阐明这些关系和运动的一门科学”。
黑格尔关于政治经济学的哲学界定,从规律层面初步显现了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定义。恩格斯说:“政治经济学。从最广的意义上说,是研究人类社会中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交换的规律的科学”;“经济学科学的任务在于:证明现在开始显露出来的社会弊病是现存生产方式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这一生产方式快要瓦解的征兆,并且在正在瓦解的经济运动形式内部发现未来的、能够消除这些弊病的、新的生产组织和交换组织的因素”。
第二,对“需要”范畴的哲学透视。“需要”范畴是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运用哲学的反思和批判对需要进行了深层的透视,明确区分了自然需要和社会需要。在唯心主义的颠倒逻辑中揭示出了需要的社会关系本质。他说:“有这样一种观念,仿佛人在所谓自然状态中,就需要说,其生活是自由的;在自然状态中,他只有所谓简单的自然需要,为了满足需要,他仅仅使用自然的偶然性直接提供给他的手段。这种观念……是一种不真确的意见。”自然,人们的特殊性最直接地包含在他们自身的需要之中,但满足这种需要的能力存在于社会关系中。“社会需要是直接的或自然的需要同观念的精神需要之间的联系,由于后一种需要作为普遍物在社会需要中占着优势,所以这一社会环节就含有解放的一面”,亦即使人从动物“本能”的自然需要中解放出来,发展为“人的需要”。人之所以超越一般动物而成为万物之灵,不是基于冲动、情欲等偶然性的满足,相反。需要的殊多化就包含着对情欲的抑制。
对比亚当·斯密“理性一经济人”突出的单个人的物质需要,黑格尔强调个人的社会关系背景的社会需要理论。已经接近于马克思1879年下半年至1880年11月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对“需要”的社会实践根源和社会实践本质的论断。马克思说:“‘人?如果这里指的是‘一般的人这个范畴,那末他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如果指的是孤立地站在自然面前的人,那末他应该被看做是一种非群居的动物;如果这是一个生活在不论哪种社会形式中的人,……那末出发点是,应该具有社会人的性质,即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一定性质,因为在这里,生产,即他获取生活资料的过程,已经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社会性质。……人们决不是首先‘处在这种对外界物的理论关系中。正如任何动物一样,他们首先是要吃、喝等等,也就是说,并不‘处在某一种关系中,而是积极地活动,通过活动来取得一定的外界物,从而满足自己的需要。(因而,他们是从生产开始的。)由于这一过程的重复,这些物能使人们‘满足需要这一属性,就铭记在他们的头脑中了,人和野兽也就学会‘从理论上把能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同一切其他的外界物区别开来。在进一步发展的一定水平上。在人们的需要和人们借以获得满足的活动形式增加了,同时又进一步发展了以后,人们就对这些根据经验已经同其他外界物区别开来的外界物,按照类别给以各个名称。……但是这种语言上的名称,只是作为概念反映出那种通过不断重复的活动变成经验的东西,也就是反映出,一定的外界物是为了满足已经生活在一定的社会联系中的人{这是从存在语言这一点必然得出的假设}的需要服务的。……可见,人们实际上首先是占有外界物作为满足自己本身需要的资料,如此等等;然后人们也在语言上把它们叫做它们在实际经验中对人们来说已经是这样的东西,即满足自己需要的资料,使人们得到‘满足的物。”
第三,对“劳动”范畴的哲学抽象。马尔库塞说:“一切以‘需求作为做的动力出发的理论,都把人基本上作为有机的存在,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有机‘生命”;“一切经济理论,只要它们从‘需求概念和在财富世界满足需求的概念出发,就不能完全认识劳动的事实情况。这样的理论至多只能把劳动解释为‘物质的生产和再生产,——甚至连这种解释也做不到。”恰如马尔库塞的阐释,正是基于“需要”范畴的哲学透视,黑格尔超越亚当·斯密的劳动与财富等同论,在哲学内部对劳动本质进行了彻底的思索,成功地提出并论证了“劳动”这一政治经济学的核心概念。
根据洛维特的研究,黑格尔一生有三次关于“劳动”的主题论述:最初是在1803-1804年的耶拿讲演中,然后是在1807年的《精神现象学》中,最后是在1821年的《法哲学原理》中。本文主要阐述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对“劳动”这一政治经济学范畴的哲学提炼,这也是马克思首先看到的关于劳动问题的论述。
黑格尔指出:“劳动通过各色各样的过程,加工于自然界所直接提供的物质,使合乎这些殊多的目的。这种造形加工使手段具有价值和实用。这样,人在自己消费中所涉及的主要是人的产品,而他所消费的正是人的努力的结果”:“劳动中普遍的和客观的东西存在于抽象化的过程中,抽象化引起手段和需要的细致化,从而也引起了生产的细致化,并产生了分工。”在这里,黑格尔隐晦地揭示出:(1)劳动扎根于人的“此在”的发生过程之中;(2)劳动创造价值;(3)劳动是人在对象化的活动中创造自己的过程;(4)劳动形式由具体向抽象的转化形成社会分工。正因为如此。有学者指出:“斯密从抽象的单独的个人的立场来审视经济生活的过程,却忘记了分析劳动的社会特点。他从脱离社会的单独的个体生产这种罕见的社会出发引伸出劳动分工。认为生产的动因是孤立的个人。黑格尔却认为生产的动因是社会化的个人。斯密求助于人的特殊天性,黑格尔却相反,通过人的社会劳动实践来展现人的自我产生。”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肯定了黑格尔对劳动的哲学抽象的正确性。他说:“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把人的自我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
黑格尔从“市民社会”视阈来考察劳动问题,反过来,又在对劳动本质的哲学政治经济学阐释中推进市民社会理论的范式转向,“‘不仅使他的‘市民社会比康德的‘世界公民社会在其建立基础上更深厚得多,在其社会性上也更具体得多”,而且使他在他的生存时代成为“最能科学地远瞩将来的哲学家”,成为“最能用经济原理当作国家、政治、法权和社会观点的理论基础的哲学家”。黑格尔在“市民社会”理论的政治经济学阐释中建构的以“劳动”中介“需要”的“政治经济学”思想,不仅推进了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融通,而且给予正在寻求解决疑难方案的马克思——正在寻求解决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以及评判“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肤浅言论等使他苦恼的疑问——以直接的启迪。马尔库塞指出:“在哲学内部对劳动本质进行的彻底思索,最后出现在黑格尔的著作中,他还把劳动的本质一直扩展到历史此在的具体领域之中。这种观点被马克思在最广阔的基础上接受下来并作了继续发挥,尤其在1844-1845年的著作中。”
三、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政治经济学建构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启迪
考察马克思自1842年10月15日担任《莱茵报》编辑至《巴黎笔记》1845年1月的思想历程,比较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前后研究主题的转向,毋庸置疑,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政治经济学建构直接启迪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如果再进一步反思马克思从1845年前在哲学前提上否定黑格尔到1845年以后、特别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重新接纳黑格尔的思想转换,更能发现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法哲学原理》等中的政治经济学建构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层影响。洛维特指出:“黑格尔如何特别现实主义地和有远见地停留在他的调和矛盾的意图之内,需要体系的第一节就已经表现出来了;在那里,他在哲学上就像除他之外只有马克思做到的那样,认真地对待国民经济学。”洛维特还设想:“如果马克思能够领会耶拿讲演中的批判阐述和对斯图尔特的国民经济学的评述,他就会比在对《精神现象学》的研究中更直接地从黑格尔的问题提出发展他自己的问题提出。”
从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后研究主题的政治经济学转向来看,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政治经济学建构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至少给予了三个方面的启迪。
其一,理论视阈的启迪,即马克思在批判分析黑格尔法哲学之后,以市民社会、劳动和政治经济学为基本视阈展开了经济问题的系统研究。马克思中学毕业后依从父命学习法律,但他“首先渴望专攻哲学”,把法律排在哲学和历史之次当作辅助学科来研究。在马克思看来,法律的研究“没有哲学就无法深入”。正因为如此。他曾“试图使一种法哲学贯穿整个法的领域”。正是这一早期心理期待因素的潜在“在场”,当遭遇令自己苦恼的疑问时,马克思选择了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作为突破口。
不过,马克思1843年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学时期单一的“法哲学构想”,而且更直接的目的是,试图寻找解决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的路径。正是在这一二重交结中,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从《法哲学原理》第三篇第三章《国家》开始,并在批判分析第三章的过程中,明确表示将对第二章《市民社会》进行批判性阐述。马克思说:“在市民社会中,等级差别已不再是需要和劳动这类独立体的差别了。在这里,惟一还有的普遍的、表面的和形式的差别只是城市和乡村的差别。但是,在社会本身内部,这种差别则发展成各种以任意为原则的流动的不固定的集团。金钱和教育是这里的主要标准。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不准备在这里谈,而留待批判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看法时再来阐述。”“我们的时代是文明时代,却犯了一个相反的错误。它使人的对象性本质作为某种仅仅是外在的、物质的东西同人分离,它不认为人的内容是人的真正现实。关于这一点要在《市民社会》这一章中作进一步阐述。”
当然,在已发现的马克思现存文稿中,没有对《市民社会》这一章的专门分析。但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评述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第308节时反复提到黑格尔关于市民社会的观点。而且,考察马克思1843-年3月9日撰写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同年7-8月的《克罗茨纳赫笔记》及1844年2月发表的《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其问题的背后都指向“市民社会”,都围绕“现代市民社会的形成”、“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的关系”以及“怎样对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加以批判”等问题而展开。
不仅如此,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关注,还像一条红线,一直贯穿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至《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始终;而且正是基于对“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阐释,马克思深度阐析了劳动概念,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黑格尔的抽象劳动概念,并以劳动价值论的科学阐明为基础和出发点。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了深入系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解密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剩余价值规律,剖解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趋势,论证了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创建了科学的政治经济学体系。
其二,研究路径的启迪,即马克思在黑格尔的直接提示下,通过对亚当·斯密、萨伊、李嘉图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的摘录和笔记开始系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1843年9月完成《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0月立即着手系统地研究政治经济学,至1845年2月,写下九册《巴黎笔记》,主要有:《让·巴·萨伊(论政治经济学>一书摘要》、《亚·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一书摘要》、《大·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和赋税原理>一书摘要》、《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约·雷·麦克库洛赫<论政治经济学的起源、发展、特殊对象和重要性>一书摘要》、《比·布阿吉尔贝尔<法国详情,它的财富减少的原因以及救济的难易程度)一书摘要》、《比·布阿吉尔贝尔<论财富、货币和赋税的性质>一书摘要》、《比·布阿吉尔贝尔<论谷物的性质、耕作、贸易和利益>一书摘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一文摘要》等。在进行政治经济学摘录的过程中,马克思写下了早期重要文稿《1 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部手稿既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第一次批判性考察,也是马克思对自己新的经济学、哲学和共产主义思想的初步阐述。
对比马克思《巴黎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相关内容,不能说马克思《巴黎笔记》摘录对象的择取,不是受到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直接提示。在《法哲学原理》第三篇第二章的“需要的体系”的第一节注释中。黑格尔在对“政治经济学”概念加以哲学界定时,明确标注了亚当·斯密的《原富》伦敦1776年版,约翰·巴蒂斯特·塞伊的《政治经济学概论》巴黎1803年版,大卫·李嘉图的《论政治经济学与赋税原理》伦敦1817年版。
其三,思维方法的启迪,即马克思在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融通中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理论,解剖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
马克思的《资本论》,副标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其《资本论》手稿,都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题。纵览《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至《资本论》的全部政治经济学著作,不难发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逻辑主脉。
“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什么呢?综观《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理论的批判,即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二是实践的批判,即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究其实质,则是一个问题,即通过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批判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从而揭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发展方向,阐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暂时性及其为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的历史必然性。不难看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范式。托马斯·库恩指出,在学术研究和科学探索中,除了“在范式指导下工作,决无他途可寻,而抛弃了范式,也就等于终止了范式所规定的科学实践活动”。越就是说。要准确读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首先必须准确把握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
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的确切内涵,列宁的相关论述表达的较为明白。列宁说,马克思的《资本论》“并不以通常意义的‘经济理论为限”。而是在“完全用生产关系来说明该社会形态的构成和发展”——即商品社会经济组织怎样发展,怎样变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组织而造成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两个对抗的阶级,怎样提高社会劳动生产率,从而带进一个与这一资本主义组织本身的基础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地位的因素——的同时,“又随时随地探究与这种生产关系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可见,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是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融汇。这一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标题更是直接的证明。
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融汇为内涵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毋庸置疑,首先不是受到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古典政治经济学思维方法的提引。而是受到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政治经济学建构思维的启迪。马克思在1858年1月给恩格斯的信中说:“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
当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与哲学融汇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更源于马克思自身内在的哲学兴趣和哲学思维。正是有了这一内因,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不仅承继了黑格尔的思维方法。更超越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逻辑。正如洛维特所指出的,马克思通过将黑格尔劳动异化的“扬弃”修改为劳动异化的“根除”,“在方法上、并且就此而言在原则上与黑格尔区别开来,而他除此之外却接受了黑格尔的范畴,并且以感性化的方式把它们一直坚持到《资本论》中”。
责任编辑刘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