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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鸡蛋吧

2012-04-29

大武汉 2012年8期
关键词:张执浩蛋壳纸条

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鸡蛋于我是一种介于荤素之间的食物,它产自鸡腹,却与鸡肉的味道相去甚远,它具备素食主义者所需要的单一的食物色泽,不是白就是黄,能传达出一种清洁的食物信息。那时候因为鲜有肉吃,所以母鸡下蛋的声音总是显得格外动听:“咯咯哒,咯咯哒……”,这声音回荡在午后的院落里、屋檐下、竹林间,将我从慵懒的假寐中一把扯了起来,快步冲向一枚枚温润的蛋壳旁。而我更愿意把“哒”理解为“打”字,这样一来,鸡蛋便有了破碎的理由。可是,在一枚鸡蛋价值五分钱的年代里,每一枚鸡蛋的破碎都事关一个家庭的完整。母亲一次次将我从鸡窝里小心翼翼捡回来的鸡蛋放进那口阴凉的陶坛里,丝毫不理会我讨好的神情。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初的狡黠应该始于面对那些鸡蛋时的矛盾之心——为了吃到它,我不得不动用小心思,譬如,第一时间冲到鸡窝旁,将鸡蛋藏了起来;或者故意将捡回来的鸡蛋磕碰出一道裂痕……我知道,母亲一定识破了我的伎俩,她只是不予戳穿罢了。

鸡蛋是美好的,至少鸡蛋是美好生活的某个象征。在物资贫乏的年代里我和我的伙伴们曾无数次畅想过鸡蛋垒满灶台的场景,但我们只见过绿豆、花生或稻谷铺满了操场,而鸡蛋从来没有把家里的那只坛子盛满过。当我们沉醉于想象的世界,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问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门科学叫“哲学”。“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折磨过我们的问题,也折磨过别人。鸡蛋之美好首先源于视角上的好看,圆润,晶莹却不剔透,于是就有了神秘感,再加上蛋壳的薄脆特性,更让鸡蛋与小心轻放这些神秘的举动联系在了一起。

“一枚鸡蛋的光明源自于她的破碎”,这是我在一首诗歌中得到过的结论,但在我多年前写就的一篇题为《形容词》的短篇小说里,鸡蛋被赋予了青春的内涵,准确地说,我在那个故事里含蓄地讲述了一对或一群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慌乱、冲动与责罚。故事的主人公是“我”。高中时代的“我”喜欢上了一个乳名叫“鸡蛋”的女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每次看见她时的欢喜之情,于是,“我”想了很多用来赞美“鸡蛋”的形容词,并鼓足勇气写了一张纸条偷偷塞进了“鸡蛋”的书桌。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学课堂里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任何有“早恋”苗头的人都有可能受到校方的处分。从“我”把那张纸条塞进“鸡蛋”紧锁着的抽屉里那一刻开始,忐忑、侥幸和后悔交织的情绪便一刻不停地噬咬着“我”。几天过去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鸡蛋”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正当“我”暗自庆幸之际,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把一张写满形容词的纸条推到了“我”眼前,狠狠地羞辱了“我”一番……不用说,“鸡蛋”在这个故事中成了告密者,与其说是班主任羞辱了他,不如说是她羞辱了他。一枚象征美好的鸡蛋碎裂开来,轻易地涂抹在“我”的脸上,使少年的“我”很久抬不起头来。

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敢于承认,那个故事里的“我”其实就是现实中的我。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鸡蛋”,只是耳闻过一些关于她的消息。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在那张纸条上写过什么,在一个腼腆羞怯的少年的心里,在他稚嫩的笔下,一枚“鸡蛋”的美好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仅仅是一堆形容词?大约是在一个月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声音我是熟悉的,正是当年那位拿着那张纸条狠狠斥责我的班主任,他刚刚从一所大学里离休。我们在电话中试探性地交谈着这些年的生活,曾经的同学,以及他们的下落。有好几次我想问一问“鸡蛋”的境况,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吞了回去。而班主任倒显得轻松自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

“我一天打一次鸡蛋/很久没有听见过鸡鸣声了/很久了,我靠这些蛋壳维系着/似有若无的/我与你”。这是我在一首题为《打鸡蛋》的诗中所流露出来的莫名的感伤,它呼应着我的童年与少年的经验。至于我的现在,我这样写道:“从冰箱里摸出两只鸡蛋/必定有一只是主动的/被动的那只在左手,有点沉/你试着用力试着/让它们相互搏击/先破碎的,必定是右手的那只/每次都是这样/现在,它们沉浸在碗底/再也区分不了主动与被动/你拿起一对筷子搅拌它们/你越搅越快,等到你慢下来/油锅已经不耐烦了/每次都是这样/每一口油锅都缺少耐心”(《小实验》)。

我真的不止一次地做过这样的实验:主动的那只鸡蛋肯定会先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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