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2012-04-29
白壁斋书话·董宏猷专栏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乎?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我的古旧书的收藏,许多都是在假日书市的书摊上淘来的。武汉的徐东、崇仁路、香港路、泰宁街等地的古玩市场就不用说了;北京的潘家园,上海和苏州的文庙,杭州的图书馆,但凡我出差到了这些地方,都是必去淘书的地方。
杭州新建的浙江省图书馆,每逢双休日,门前广场便有旧书书市。架设条桌摆书摊的有之,就地摆地摊的亦有之。胡适先生的《短篇小说》(第一集),就是在这里的地摊上淘到的。
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还是崭新便成了“旧书”的言情武侠小说之中,这本没有封面的旧书孤零零地躺在一边。幸亏还有目录;幸亏还有版权页——这是旧书收藏最重要的要素。翻开版权页,我的心跳就加快了:这是胡适先生最早翻译的第一本外国的短篇小说集,民国八年十月初版,此版本为民国十五年四月九版。亚东图书馆印刷发行。
我拿着书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地摊上的“花花绿绿”,漫不经心地问地摊老板:“这本破书多少钱啊?”
老板叼着烟,眯缝着眼,看了看,说:“最少五块钱!”
我赶紧递给他十元钱。
老板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票子,我笑着说:“不用找了。”
书老板也笑了,叼着烟指着地摊上的“花花绿绿”说:“嘿嘿,随便挑!”
对不起,那些“花花绿绿”就是送给我,也不要了。
《短篇小说》(第一集)是胡适先生翻译作品的第一次结集。胡适先生在五四时期首举“文学革命”的义旗,成为新文学运动的先驱,已经得到了历史的公认。但是,作为胡适五四时期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外国短篇小说的翻译,却鲜为人们注意。《短篇小说》(第一集)的珍贵在于,胡适在文学创作上的贡献,并不限于其新诗之《尝试集》;而是用其对于外国短篇小说的翻译与介绍,向当时之文坛输送了清新之风,如同他理性之说:“今日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著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短篇小说》(第一集)便是向中国输送外域之营养的珍贵的实践。
《短篇小说》(第一集)共收胡适八年间翻译的11个短篇,书后附有胡适《论短篇小说》的演讲。胡适在“译者自序”中介绍道:“这些是我八年来翻译的短篇小说十种,代表七个小说名家。共计法国的五篇,英国的一篇,俄国的两篇,瑞典的一篇,意大利的一篇。”具体而言,第一集收法国作家都德小说两篇(《最后一课》、《柏林之围》)、法国作家莫泊桑小说三篇(《梅吕哀》、《二渔夫》、《杀父母的儿子》)、英国作家吉百龄小说一篇(《百愁门》)、俄国作家泰来夏甫小说一篇(《决斗》)、俄国作家契诃夫小说一篇(《一件美术品》)、瑞典作家史特林堡小说一篇(《爱情与面包》)、意大利作家卡德奴勿小说一篇(《一封未寄的信》),以及再版时,新加入的俄国作家高尔基的小说一篇(《她的情人》)。
胡适翻译这些短篇小说的时候,正在美国留学。在胡适日记中最早出现与翻译小说有关的记载,是1912年9月26日。当时胡适已经从康乃尔大学农学院转入文学院。他的日记中这样记载:“夜译《割地》,未成。”9月29日又记载:“夜译《割地》成。寄德争,令载之《大共和》。”《割地》,即法国作家都德的著名短篇小说《最后一课》。胡适非常看重这篇翻译小说,将其放在《短篇小说》一集的首篇,并在小说文本前写下介绍作家与作品的题记,介绍法国败于普鲁士之后,割地赔款,“五倍于吾国庚子赔款”。他介绍到,这篇小说是托一个小学生之语气,“写割地之惨,以激扬法人爱国之心。”题记的时间是:“民国元年九月记于美国”。看来,胡适日记记载的时间,与小说集题记中标明的时间,是吻合的。
都德《最后一课》,胡适是用白话文翻译的。他的另外一篇小说《柏林之围》,则是用半文言翻译的。这也是蛮有意思的事情。众所周知,晚清翻译外国小说的,不乏其人,最著名的,当数林琴南。他的翻译,全用文言。其后,鲁迅、周作人兄弟翻译外国的短篇小说,结集为《域外小说集》,用的也是文言。
而胡适是第一个用白话文翻译都德的这两个名篇的。因此,这两篇小说后来都成为了民国时期国文课的教材。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师范毕业,到中学教语文的时候,都德的《最后一课》还在初中的语文教材中。当然,那个时侯,我一点也不知道,都德的《最后一课》最早是胡适翻译的;其实,即使知道了,也不敢说,那个时候,胡适的头上戴着一大摞高帽子,每一顶帽子上,都写的是“反动”或者“反革命”。
现在看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五四时期的胡适,不但不是“反动文人”,而是赫赫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战士。他翻译都德的爱国主义作品的时候,才21岁。他对翻译作品的选择,他在作品前的短短的题记,对于割地赔款的沉痛之情,无不渗透着一个海外留学生拳拳的爱国之心。他的赤子之心,他的爱国之情,在《短篇小说》一书中展示得像火山喷发后滚烫的岩浆。我不知道后来批判或者研究胡适的人为什么有意无意地回避或者遮蔽这一点?有网友评论此书说:“这是一笔被湮没了近百年的财富,这是一个心底澄澈的留美学子对于苦难最诚恳的关怀。除了《最后一课》和《柏林之围》为大家所了解外,其他的几篇动人至深的短篇小说都尚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中,网络上没有相关的资源,甚至连《柏林之围》也没有胡适的半文言译本。实在感到可惜。而我相信这正是深处于苦难之中而麻木不自知的我们所正需要的文学。”
这样的感觉,深得我心。
说来有趣,胡适先生翻译编选这本短篇小说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看不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花花绿绿”的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小说,看不惯千篇一律的滥调文字,类型化的基本模式,胡适先生总结其模式,揶揄说:“某生,某处人,幼负异才……一日,游某园,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或者,就是: “某生,某处人,生有异禀,下笔千言,……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为情死”。看来,今日之类型化的“花花绿绿”的言情穿越,倒像是一百年前类型化的轮回。中国的现代化之路正处在一个历史的拐点上,转型期间巨大的阵痛正日益凸显在我们的面前。可是我们的文化空间,却弥漫着“娱乐死”的甜腻与虚空。但愿我们的孩子都能读读都德的《最后一课》,不要醉梦醒来,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形形色色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