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缸小幸福
2012-04-29郑瑶
郑瑶
我总在想,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Part.Ⅰ
他总是见人就笑呵呵地迎上去,亲昵地搂住我的肩,然后颇为自豪地说:“这是我女儿。”对方自然会上下打量一番,说几句客套话。
他是个热情到过分的自来熟,明明已经四十有几了,还喜欢像孩子一样放风筝,看星星。
我不像他。我安静,沉默得像一条深海里的鱼,只不过像是住在一个很大的鱼缸里。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不喜欢出门,不喜欢太阳,可以半天不出一点声音。
每当他和我在一起,他那双深陷的眼眸就会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眉飞色舞地和我谈天说地,不停地教育我,任由自己夸张的声音飘荡在冰凉寂静的空气里。
我总是很不领情,常和他顶嘴,看他尴尬地答不上话,然后低头不语。
Part.Ⅱ
他是个很普通的农民,与其他灰头土脸的“大地儿女”没什么差异。
起先,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狭小的平房里,一室一厅,没有半点空余。
母亲说,他做梦都想要造一幢大房子。
他就这样慢慢地准备着,冷不丁地就宣布了要造大房子的消息。毫无预兆的,那幢被我们涂成雪白的小房子被推倒,在原来的地基上,一座由他的梦孕育而成的新房子正在慢慢地成长。
他应该很高兴吧,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在他的期望、我的无言中,那房子真的就造好了,立在满世界的阳光里。
搬进新房后,一家人在偌大的空间里反而彼此日渐疏远。放学回家后,我常常扔下手中的书包,转身出去。他在我身后吼,让我回去,我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我们的关系似乎在这种鱼缸式的环境中渐渐恶化。
而他似乎真的老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好像造这座房子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彻底“功成身退”的他脾气变得异常坏,开始管起我的学习,尽管这是他以前就在意但不刻意的事情。
对着我刚刚及格的科学试卷,他不再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下次努力。”而是一把夺过,用那双曾经散发出灿烂光彩的眼睛盯着我,恶狠狠地说出一个“滚”字。然后似乎是在责问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用无言对抗他的恶语。最终他泄气了,将自己埋进沙发里。
渐渐地,他终于开始像个“一家之主”,刀削般的脸庞有了坚毅之色,眼光亦冷峻了。母亲看到这样的他,笑着说:“这会儿,你们倒像是一对父女了。”
走在街上,我们可以彼此不说一个字,任清冷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再听不见在空气中飘荡的他那突兀的声音。我不喜欢我们这种所谓的共同之处。
但我们又必须这样生活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鱼缸里。
Part.Ⅲ
一次他病了,整个下午一直躺在床上,捧着一本我曾经看过的书,床头那杯茶已不再冒热气。
我走过去,坐到床边陪他,他将头埋进雪白的被子里,许久才探出头,脸上竟有淡淡的泪痕。
他已有些灰白的头发不再直直地立着,而是软软地伏在头皮上。他呆呆地望向窗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像在说给我听:“这是……怎么了呢……”
我看着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却未说一个字。
他再次躲进被子里,我能感觉到他在轻轻地啜泣。
我站起来转身出门,任泪水放纵地流满脸颊。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用曾经的快乐现在的冷漠掩饰彼此的心意。我是那样爱他,自己却不曾意识到,而他亦是如此。
如今他正在老去,我们曾经友好或者对抗的相处方式,是否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被另一种方式代替?我已经不能将他舍弃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曾是那样恨他,现在却心甘情愿和他分享同一个大鱼缸里的溶解氧,直到我们其中一个先一步离去,或者,一起走到另一个装有幸福的鱼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