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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117

2012-04-29

椰城 2012年9期
关键词:女职员经理老太太

1

F117又被预订了。

这次,像一月一次的痛,时间却有点提前。

夏天,天气若吃了泻火药的小伙,表面焦灼,内里的热,悄悄散了。天,跟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呢。只是,人像打了强心针的黄蜂,把城市当花园,不分白天黑夜嗡嗡叫。昨天下班,楼宇缝隙的天上,挂了黄灿灿的云朵,她驻足张望,一群乌鸦刚好旋在那缝隙。她想听听群鸦在天空的鸣叫,但听不见,黄蜂到处嗡嗡响,搅起的声音遮蔽了一切。乌鸦在这个城市里栖息,故乡一般悠然自得。有人说乌鸦是吉祥鸟是神鸟,她撇嘴哎哟哟叫。在她故乡,在她心里,人们并不喜欢乌鸦。黄昏,她看到楼宇缝隙的乌鸦,心慌了。

一早上班,她下意识多望了几眼117号。远远的,它在楼道的深处,有点幽冥。小时候做梦,梦见自己朝幽冥的深渊跌,恐惧后,她会出一身汗。而昨晚,她梦见在楼道走,尽管小心翼翼,不知不觉还是被卷入幽冥的风洞。她挣扎,试图抓住楼道的某一个门把手,偏偏一个也抓不住,最后撞进了117号,惊悚地跌在了脚面深的水里,溅起的幽亮水花,扑在了洁白的墙面和床单上。惊醒,她头上出了冷汗,身下却是一片湿热。她用手抓皱了花格子床单。惊残孤梦,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不知自己身下会有那么多的湿热。

还是那位客人。她绾头发时,斜眼瞥见总台传来的信息,手轻微颤抖了一下。

这时候若有其它差事就好了,她想。前不久,她被抽调到社区参加全社区卫生整治、检查工作。当时领班让她找经理,她忐忑不安。经理告诉她任务时,她莫名其妙。经理说,你只管去,脑瓜放灵活点就行。那一个星期,是神仙暗恋她的日子。世界是清明的湖泊,她在湖泊里畅游了一个星期,而且还除去了下班呀睡眠呀的时间,但她知足了。偏偏,现在她又追忆起那仙女一般的时光来。

“从现在起,特别留意一下117的设施设备。有问题,早点报告。”经理亲自打电话过来,用的是手机。

按理,经理用不着给她打电话。有领班有主管,她一个在酒店里打了五年工的员工,犯不着让经理打电话亲自安排工作。然而,这事就摊上她了。她到这酒店,好像就专门为这事来的。三年来,每年两次,她正常的工作、正常的心情就会受到干扰。在乡下,她七八点了还在睡觉,院子里的公鸡,或者母鸡的鸣叫,让她翻来覆去的烦。她确信,是那母鸡也跟着公鸡学了叫鸣的,母鸡叫鸣,啥事都乱了。现在,就像那时她躺在床上听公鸡母鸡的共鸣。只不过,那时她听着烦,烦到最后,心一横出门打工了。而现在,她慌慌的,耳朵里有这样那样的噪音,她不知如何是好。

2

放下电话,经理暗暗责怪了一下自己。神经兮兮的,用得着吗?

经理规划着更宏伟的蓝图:在市中心盘下那个街道服务公司,盖一座四星级酒店。尽管那地,是一块弥漫着肉香,却十分难啃的骨头。许多人为之消瘦,并为此退出竞争。许多人还垂涎三尺。那欲望的三尺啊,不是垂,而是竖,而是生长,像这大都市不断生长的鳞次栉比的建筑一样生长。谁,非得要拿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逻辑、标准,来丈量生活或欲望的天空呢。问题是,经理也是这欲望的一截水泥桩子,一截被光、色彩、时尚、魔幻包装,并赋予了生命气象的水泥桩子。现在,对于那块地盘,经理似乎胜券在握。叔叔的一位至交、一位关键人物走马上任,对那块地盘的话语权,重到随便一点唾沫星子飞出,都会结晶成熠熠闪光的钻石一样。经理踌躇满志,已经请外国一位著名的设计师搞设计了。

经理是从叔叔手里接过目前这个酒店的。叔叔弥留之际,把期望无奈地交给了经理。叔叔没有子嗣,经理的父母先亡。那时的经理已经从叔叔那里得到许多恩惠,其程度超出普通叔侄关系所能想到的。经理从硕士毕业典礼上飞回来,在诸多信任、羡慕、嫉妒,甚至还有婶娘仇恨的目光里接过象征酒店权属的寿山石大印时,莫名其妙想起“高辛于颛顼为族子”这句话。高辛是黄帝的曾孙,高辛从叔叔颛顼手里接过帝位,把江山治理得有名可传。经理想要把叔叔的事业发扬光大。也就从那时起,经理开始费心管理酒店,哪怕是酒店通道墙壁上一道头发丝一样的划痕,经理都能检查出来,认真教导下属改正。

经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那位客人又从网上订了房。在互联网发达、服务人性化的时代,预订房,对酒店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昼夜交替,客来客往,旅客才是酒店的财源。经理给助理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一下那位外国设计师对新酒店的设计情况。之后,经理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叔叔的那位至交,约他周末打高尔夫。

3

她用工作卡开了117号房门。

会有什么问题呢?经理还担心什么?她插卡取电,嗡的一声,电视机闪了一下,不情愿地开始表演。屋子里的灯孩子一样睁开了眼。卫生间的灯像最能干、最老实,也最受气的孩子,这时候最先闪亮,把旮旯处也映射得通透明亮。她斜眼看了一下卫生间,经验告诉她,一切正常。最容易堵的便池,清水荧荧。淋浴喷头,在便池左上方磨沙玻璃围起来的亭子里候着。喷头吐出珍珠一样的水帘,曾抚慰过健壮的一些胸骨。喷头流下奶液一样滑滑的柔情,也曾触伤一些香消玉殒的肌肤。她脑海猛然闪现了这些,又立马打住。想那么多干嘛?沐浴喷头的嘴爱给谁张张去,反正她接受不了那吻。她伸手在卫生间门一侧,合上了里边晶莹的眼。

廊灯还亮着,顶灯还亮着,壁灯也争强地亮着。她一一关了。

她走到电视前,愣了愣,关了电视。

缺了灯缺了电视荧屏的光亮,屋子暗下来。费力拉开窗帘后,她心里的事也好像跟着阳光散开了一样,身子轻松,有鸟飞的感觉。

谁说阳光是直的呢。阳光就在窗外,蚕丝一般被轻风托着,被晨岚托着,也被各种或轻或重的声音托着。蚕丝一样的阳光缠绕、舒展、拉长,颤悠悠的,落不下去,消失不了。远山隐隐,近处这一块,淑女一般冒出一丛丛葱郁树木。阳光就在秀发似的葱郁树木间闪烁,若一位男生抚摸着可爱女生的长发并为她款款梳理。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儿呢。她心想,也许以前曾看见过这儿,却没有发现这儿的异样来,也从没有想过这儿的好处来。那位客人,在这窗前伫立过,背影很漂亮。那次,她从没有关的门里看了一眼,以为是菩萨神的影子,差点合掌拜了,举起的手却略略擦拭了额上细密的汗珠儿后,痴迷在那儿,像那年月夜,她在巷道口愣愣地看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的背影。

她站在窗前,寻思窗前景致的魔力。她是一个心细的人,能体贴人。经理说过,她是能知人冷暖的人。她承认这一点。在乡下,那些鸡呀猫呀狗呀的心事,她知七八分,那些稻苗夹竹桃野枇杷的心事,她晓六七成。但到了城里,她对人对事的体悟,像被冷冰冰的透明玻璃隔着,只看着了对方的影儿,怎么也感觉不出对方的气脉。就这,经理还说她能体贴人。天晓得经理的哪根筋偏了,偏到她这一边。

“妈妈哟,”她猛然转过身,唤了一声“你是鬼呀,经理。吓死我了。”

经理咧咧嘴,真真跟鬼一样。

“我还是来看看有没有差池。”经理说。

4

订了117号房的客人,是位千里之外的银行女职员。

这会儿,女职员面对的是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老太太。老太大拿出邮政存折,女职员说错了,这是你的退休工资卡,领工资不在这里。女职员心里埋怨一下大堂经理:怎么也不给老太太指点一下。心里埋怨,眼稍轻眺,大堂经理正没事人似的往大厅外怅望,大厅里的空心铁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铁椅旁,一个站着的人眼盯着这边窗口。扩音器播着有点妖的声音:请199号到9号窗口。声音妖了二次,坐在铁椅上的两个人同时看一下手里的纸条,没有起身。女职员这时看表,下午五点差五分。她想,五分钟之内必须给老太太把业务办完。

老太太把邮政存折装进一个塑料袋,按照存折的大小,有条不紊折叠了几次,用手压压,装进贴身的上衣兜。老太太穿一件小菊花底纹的不知是白色还是月白色汗衫,胳膊露出来,从膀子到手腕,几乎一致,像是软塌塌套了一圈肉皮的能弯曲的棍儿。这棍儿最终从兜里粘连出另一张存折。

女职员迅速接过存折。这瞬间,她看到老太太满是瘦皮的手背上黑褐色的斑点,心里一凉:自己将来的斑点会有多少?。

“取多少?”她问老太太。

“嗯——”老太太不明白。

“取多少?”她把话筒往自己嘴边挪一下,一字一顿说着,右手晃存折,左手伸出3个指头。

“五百,五百元。”老太太加大嗓门,手伸向密码器。

女职员刷一下存折,扭头给老太太点头,示意可以输密码了。老太太摁了几下,说错了,我再输。女职员便给了一个指令,说想好,慢一点。老太太开始输密码,嘴里说一个数,指头摁一下键。女职员裂嘴笑,警惕地看看大厅,希望别人没有听到老太太说的密码。女职员敲了确认键,系统提示密码错误,便回头给老太太说密码错了。老太太啊啊地应着,口里念叨着就是这个呀,又开始摁。规定的结账时间马上到了,女职员看看还在按着密码的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下午五点结账,一切存取业务都将停上,哪怕你这时有百万千万想存入银行,哪怕你这时想取一分钱。对不起,不予受理,银行就是这样规定的。老太太不乐意,叨叨着要找领导。大堂经理特别热情地给老太太道歉,劝说明天再来,还承诺明天第一个给她取钱……

女职员一脸惆怅。老太太被大堂经理扶出门,出门时,门顶的喇叭提醒:出入请拿好卡,谨防陌生人……

女职员开始收班工作。

“明天没事吧?”隔壁的问她。

“不知道。我洗衣服,下周休假。”她没抬头,周五下午,她想早点回家。

“我给你介绍的那位,给我打电话了。你再考虑考虑,都老剩女了。”

“不着急。这也是缘分。”

“有个家,有人疼你了。一个人嘛……”

她想了想,准备回应时,大堂经理喊了起来:“行长通知收拾好以后开会学习。”行长其实是分行行长。

过了六点,行长还在讲青年人在单位工作的重要性。六点一刻,行长宣布周六全部人员都上班,除正常值班的,其余的编制下一月营销计划。

行长宣布的时候,女职员心里像捂上了那位老太太手上的瘦皮,不仅有点沉,还把胃也给弄翻了,有些恶心。这天晚上,她没有吃饭,强迫自己喝了一杯酸味营养液。

周六上班,行长再一次强调了行里的工作理念。“五天上班,六天工作,七天营销,”行长清了一下嗓子,说“唯有坚持不懈持有这样的理念,我们的业务才不断会有增长点,我们才会有业绩,才能发展,才能有好的收入。”

行长滔滔不绝后,他们开始做下一月营销计划。女职员不知怎么做。不是不会做,而是烦了。烦,像每天都必须要喝下去的一杯带有絮状物的脏水。她特别想打翻那盛水的杯子。

5

“别这样坐!”经理对她嚷,“两腿叉开,想暴露什么。”

她觉得这样舒服。大理石的台阶干净、平整,屁股底下什么也不用垫,大理石上的冷暖,只隔一条裤子,便传递到屁股上了。经理去这家花店时,她踏实地坐在临湖的大理石台阶上,双脚踏在下一台阶,腿略呈V型竖起,膝盖支撑双肘,双手托着下巴,脸微微朝左看着马路。她知道自己双腿叉开,不好看。但没关系,天虽然热,她还是穿了长裤的,不影响什么市容。乡下时,要是热了,在桑树下,她穿了短裤这么坐着,凉荫会庇护她呢。

她跟着经理已经不知跑了多少花店了,她有些烦。

“走呀!”经理站在她面前。

“这儿也没有?”她边问边起身,跟上了经理。

“把土擦擦。”经理从挎包里掏出纸巾。

她接过纸巾想,经理怕她弄脏了奥迪车。其实,那车是经理叔叔的。经理的叔叔用车时,有专门司机。现在的司机不固定,这车,经理经常自己开。

她俩来到湖边的一个音乐厅。经理请她喝饮料。

她俩一早出的门。昨晚,助理打电话说那位客人订了六枝香水百合。经理给助理说让接待部的人从花店订。助理说接待部已经问过长期提供花卉的花店了,花店说,外地的园艺博览会还没完,这个城市又有许多重要会议,香水百合断档了。

从音乐厅往外看,这个湖并不大。湖四周曲曲折折的,延伸了许多高大树木,不时有鸟从树木间扑愣愣飞出,在湖面浮过小而逶迤的影子。

“我们又转回来了!”她含着吸管,有些惊讶地说,“对面远处的楼,是我们的酒店。”

“从起点到了起点。”经理坐在竹凉椅上,望着不远处的湖出神。刚才,几只野水鸭从水中跃起,排成一行,蜻蜓点水飞了几下,又潜入水中。现在,还有一只立在湖面,伸着黄嘴巴,左右晃着灰绿色脑袋张望。经理盯着那只水鸭,眼睛一眨不眨。

她注意到经理看水鸭的眼神,不再说话。

她不明白,经理为什么要亲自给那位客人买花,为什么那么重视网上预订了房的那位客人。经理曾问过那位客人的情况,可她不知为什么一点也没有给经理表达清楚,只说“有气质,但怪怪的。”经理嗔怪了她一通,说还说你心细,其实一点也不心细。

经理对她好,好像有点过头。那好,隔三差五,粘稠、亲密。她与经理像是姐妹,没有芥蒂,又全然不像,又更不是姐妹。鬼才知道经理对她好的原因,她不是鬼。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难道,是传说中那种关系?不,不是,断然不是。这时,她恍惚记起同伴议论经理还是一个单身。为什么单身?她原先没想,现在想也是一头雾水。

她俩坐的凉亭,很典雅。绕湖的木回廊绕到这里,停下后堆起了二层阁楼。她俩坐在一楼,邓丽君的歌,从工作间飘逸出来。她俩刚坐下时,传来的是流水一样淡淡的音乐。现在,邓丽君在唱。

蓝蓝的天空

阵阵的花香

怎不叫人为你向往

这是邓丽君的《小村之恋》。她知道,经理也爱听。那次,经理叫她。她去办公室,经理陷在椅子里,闭目听着这首歌。她站在办公桌前,唤经理,经理眼也没抬。她就听到水一样的声音漫漶在屋子里。漫着漫着,水声紧张起来,可能是邓丽君用力拍打水造成的结果。在乡下,母亲也爱听邓丽君的歌。母亲说,邓丽君的歌是在水中唱的。一会儿在刚插了秧的稻田里,一会儿在有鸭子游的水塘里,一会儿在竹林畔的小溪,一会儿在蒙蒙雨天。她很奇怪,人跟人不同,但为什么有的人,比如经理,比如母亲,都爱听邓丽君的歌。邓丽君唱回到难忘的故乡,经理有故乡吗?经理的故乡在哪里,她不知道。她的故乡就是她提着拉杆箱走出的那个村落。那个村落,寂寥、单调,鸡鸭猫狗乱串,臭哄哄的粪便味、垃圾味,从早到晚散不了。这辈子不回去,她都不想那个村落。邓丽君真是,老在梦里唱故乡,烦不烦啊。

“你说,订我们房子的人这次会来吗?”经理望着凉亭伸出的木檐说。

“会吧。三年六次没来,这次会来。事还过三嘛。”她这么说,觉得自己有点老成。

“这个神经兮兮的人啊……”经理喝了一口饮料。

“她来不来无所谓,反正给钱。”她说。

经理没有接茬。一只小水鸭从湖面叫着爬上湿湿的草地,后面一只大水鸭跟过来。小水鸭继续往前走几步,一跃便飞起来,刚飞着,又意识到前边有障碍,慌忙侧身时却晚了一点,半个身子碰到水泥岸上,摔落下来。大水鸭匆匆赶来,欲动不动。小水鸭扑了几下翅膀,望着大水鸭,也不动。经理盯着两只水鸭看。

她不知该怎么办。刚才跟着经理一个花店又一个花店跑,有些累。可能不是累,经理都没有累,她累什么。她是想不明白,这个城市怎么了,花店的百合花商量好似的,一下子不开了。即便有几家花店的百合开着,却也跟霜打的一样,蔫唧唧的。现在,她看着经理有些可怜的样子,自己来了精神。

经理的电话响了。经理接电话时,表情一惊一乍,没有个正常样。

“你不用自责,是我没有记住这事。”经理斜靠在竹椅上的身子直起来说,“好了。我打电话过去。”

6

一切收拾停当,女职员还是犹豫着打开手提包,查看一下火车票是否在里边。去那个城市的火车票不好买,她托人买到了一个上铺。十天前,她向单位提出休假申请,单位批准后她才托人买的票。

现在,离火车开车的时间还早,她斜靠在床上假寐。

黄昏时分,她看到网上订的酒店,若一株随着晨曦冒出湿润土壤正在生长的竹笋。她站在酒店前的台阶下,痴望着生长的竹笋一样的酒店,感觉自己也生长起来,蹿过人群,蹿过喧嚣,来到辉煌、宁静之中。有人拉扯她的裙子,她回头看,一只小手递来一张名片。她有点诧异地接名片时,那只小手却缩回去,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名片。她接过来看,名片上最显眼的是一个电话号码。她有些纳闷,翻过名片,一行“温柔的服务勇敢的慰藉”的粉红字,跳入眼帘。那粉红的字被一个男子隆起的胸肌和撑起的三角内裤托着,她明白了什么意思,脸上泛起夕阳一般的色彩。她把名片扔进身旁的垃圾箱,转身往台阶上走的时候,看到刚才准备离开的小男孩走向垃圾箱。

她有些怅然,但怅然的心情很快被如意的酒店取代了。酒店11楼7号房间的窗口,仿佛是通往天堂的窗口。

那是一只鸟,一只不知名的鸟在窗台上唤醒了或者引领了她。

婉转的鸟鸣,从模糊到清晰地把她从睡梦里唤醒。她看看表,已经上午九点了,阳光从窗户铺进来,很明媚。揉揉惺松的眼,啁啾的鸟儿在窗户外看着她。她好奇地看着比麻雀大一点,胸脯下边有金黄色羽毛的鸟儿。鸟儿啾啾叫两声,乳白色的尖嘴啄两下玻璃,弄出嘭嘭的声响,然后挺着脖子看她。如此反复,她觉得有些奇怪。她起床,走近窗户,打开玻璃窗,那鸟转动着灰黄色的眼珠,一直在审视着她。她愣了愣神,有趣地把手伸向鸟时,鸟的胸脯膨胀起来,鸟腿一蹬,扑腾腾朝不远处有着林木的地方飞去。鸟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上飞翔,引领她看到了林木中间的红墙、青瓦、以及不大的湖泊、矮矮的亭台。她惊奇了,自己的眼神竞也能一直盯住鸟,并在鸟的引领下看到这一切。她惊讶了,这是什么地方,如此静谧、安逸。她听到了阳光落在树叶上的扑扑声,听到了微风掠过湖面时的扑扑声。是的,阳光还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风儿轻轻掀动了一个女士的裙子。那男人微微朝迎面走来的女士点头,那女士微笑着擦肩而过。她能听到,那头点在了阳光里,那笑笑在微风里。一切如同阳光如同微风的气息弥漫开来,一切也如同阳光和微风一样。她久久站在窗前,不动。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女职员躺在床上。

刚才,她在梦里变成了那只曾在窗台上站立着的不知名的鸟,在那块林木之上飞翔。她也全然成了那位男人,全然成了那位女士。她与她,或她与他,在那处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上舞之蹈之。无论是飞翔还是舞蹈,她都像旋转在母体里,透明的液体在她周身形成旋涡。她旋转着,感觉到了火的燃烧。那火,是白色的,白色的火。

她感觉嗓子有点热,起身从冰箱取出一瓶维他命水。

她在等时间。

7

经理打完电话,把手机扔了。

扔电话,好像是无意识的,随手朝桌上轻轻一挥,很潇洒。白色的诺基亚手机,鱼儿入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落下去。经理心理期望,在落下的那一瞬间,溅起水花。可是,桌面不是湖面,手机在落入桌面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后,朝前滑动的速度并不快,经理有点失望,后悔刚才的矜持。如果可能,经理这时会伸手给那滑动的手机加力,让它迅速完成余下来辉煌的一幕:滑动,穿过凉亭,绕过树木,绕过一切障碍,一头扎进湖底,悄然无声,终结一切。

然而,经理没有动。眼睛木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刚才,助理打来电话。

助理先说对不起经理,我把工作耽搁了,我要辞职。那时候,经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助理把原由说清,说是没有提醒经理今早应该去和叔叔的朋友打高尔夫球。经理的确感觉天塌了,但还是一边安慰助理一边想弥补的办法。待把电话打给叔叔的朋友说抱歉今天出了点事说上午没有来下午赶过来设宴赔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经理把叔叔的朋友也恰当亲切地叫了几声叔叔。在以前,经理一直称他的官号。可是,当她最后“叔叔行嘛”亲切的话语递过去的时候,对方哈哈一笑:“都什么时代了,叫我大哥好啦。”这话,那语气,让经理像是受到了精神病院医生给患者的电击,只一下,就让她心房颤栗,并有无数小虫子向她的每一处神经爬行。她恐惧了,突然间短路般静下来。

十几秒的静寂后,对方挂了电话。十几秒,对方给的时间足够长了,经理没有反应。其实,没有反应就是反应,对方挂了电话后,经理把手机扔出了手。

经理打电话时,她也没有在意。她有一句没一句听经理打电话。经理的事,跟她有什么瓜葛呢。她只是一个打工的人,即便是经理有时不把她当打工的看,即便是经理有时把她当妹妹看,那又能说明什么。只不过,她作为一名酒店的服务员,不像人民大会堂某一个厅里的服务员,等电视摄像机摇过来,才收了背着的双手。她除了认真整理房间,认真清扫楼道,热情为客人服务外,还曾经给酒店提过几次建设性的意见,比如最好取掉客人住宿前收的押金呀,比如取掉卫生间摆设一样的安全套呀什么的。也许因为这些,经理注意上了她,对她特殊一些。然而,一旦特殊,就特殊出事来了。像今天,本该休息,她可以睡一个懒觉,然后去附近一个日杂百货批发市场,淘淘自己能用的便宜货,特别是看看能不能碰到老乡。她有一种预感,能在那里找到以身相许身的人。她曾在那里遇到过几次异性热切的目光,其中的一束目光火辣而又柔情。这是她期望的,她还需要多观察几次。可是,经理偏偏就在昨晚给她打电话,让她陪着去买花。而她也贱,偏偏天刚亮给经理打电话,说早晨的花鲜。

她看到经理扔手机,一下惊慌起来。手机在桌面上滑动,她的视线很快追随了移动的手机。眼目传递给她一个指令,那就是伸手。就在手机滑动到桌子边缘向下掉的瞬间,她伸出的右手碰到了手机,手机微微变线,掉在地上。本来,她应该接住那手机,但她判断稍有失误,手机比她预判的滑行快,在她未伸开手之前已经失去了桌面的支撑。她扭头看了看经理木然的表情,弯下腰,去捡手机。

8

女职员来这家银行工作之前,曾在另一家银行干过两年。这家银行给她比那家银行好一点的待遇,提供一套比市场价低一半的住房,虽然也是按揭贷款,从工资里扣,可扣,是象征性的。只有一样,她如同在前一家银行一样,隐隐感觉不舒服。是哪儿不舒服,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她曾想过,是不是因为没有成家的原因。但她想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否定了。她的同事也有单身的,好像也很正常呀。深究其它原因也许是徒劳的,她便不再去想,只期盼每年能到外边散散心。然而,三年六次,次次期盼次次落空。只有三年前刚到这家银行时,她去了那个心目中的人间天堂般的城市。

去火车站的时间差不多了,女职员提着拉杆箱,准备出门。偏偏这时她又收到了央行再度上调存款类金融机构人民币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的短信。上调准备金是预想到的,但没想到会这么早。她的第六感觉让她丢开拉杆箱,沮丧地立在门前。

果然,大堂经理打来电话。在这家银行,女职员和大堂经理是同乡。

“动身了没有?”

“正准备出门。”她犹豫了一下回答。

“那就别去了。”

“我要去。”

“行长说提高准备金,没有钱放出去,谁也不准休息。”

“我休假,是他批的。”

“不行,行长说,没钱放,工资也要扣,还休什么假。”

“你给他说说吧。”

“这是全行的工作,又不是他能定的。”

“通融一下,我给你带巴宝莉。”

“你呀,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不是,你能影响他呀。帮帮忙嘛,小妹。”她比大堂经理大半岁。

“我的能耐有限。你没看到那些MM火辣的眼神。”

“你有成熟的魅力。”

“他好像对成熟有点腻。”

“再给力,会得到正果。”

“但愿吧。我给他说你今天的火车。他说,上了车也要把你叫回来。”

“至于吗,我一个招聘人员会有那么重要?”

“行了吧你,别卖乖了。没有聘用的临时工也都乖乖干着。人家看准你金融工程的硕士学位,哪像我们只大学毕业。”

“我还不是一个营业员,你不大不小也是一个经理呢。”

“你也不错了,将来还不知在哪个经理的宝座上呢。想想你爸你妈,普通的车床工人,他俩就指望你争气了。”

“能争气吗,银行其实就是一个熟练工的场所。”

“这次,你能用上大排场了。行长让你搞一个短期理财产品。”

“有什么可搞的。托管的,短期的,长期的,品种够多的了。”

“他说还是要想办法。这次下硬任务,谁完不成,就考虑别上班。”

“我的天,每个行都这样。人的闲钱有限,你总不能从人家兜里去掏吧。”

“我也担心死了。完不成,没脸面。”

“是,是这样。“

“你说,给美国那边说说。他们利率低,弄点过来怎样?”

“向前夫伸手,没准也成。到这边既赚利息又完成任务,一举两得。你可要想好!”

“他说过我困难时会帮忙的。我现在不是有困难了吗。”

“嗯,试试看。”

“你可要保密。”

“我什么时候出卖过你。”

“也是。看在我把你引荐过来的份上,料你也不会。”

“就是么。何况还是姐妹呢。你给行长再说说,我已经上车了。”

“我已经这样说过了。”

“你再说说看!”

“好。你等我电话。”

女职员没有换鞋进了卧室,也没有脱鞋,仰躺在了床上。

9

经理的手机没有摔坏。经理在一个花店终于见到如意的百合后,喜出望外,像是找到自己婚礼上用的花似的,立即用没有摔坏的手机通知了接待部的主管。

客人预订入店的上午,接到花店送来的花后,经理把自己办公室的一个花瓶拿到117号房,亲自将花插进去,理了理花枝,满意地放在床头柜上。

她跟经理说,我们跑了一天,你还把自己的花瓶拿来了,跟她结账时多收些钱。经理看看她,笑笑说,三年收了不少她的冤枉钱,再多收钱还好意思?她便跟经理理论说是她自己订的房,又是她主动打的款,不怪我们。经理说,有时候,钱也不能解决问题。她撇撇嘴,心想钱不解决问题什么可以解决问题。我要是有好多钱,什么事也就好办了。有了钱最起码要在这个城市举办一次吉祥鸟的征集、选拔活动,但原则是不能让乌鸦入选。经理见她不说话,便又说其实我们本应该给每个房间都摆上鲜花,只是不知客人的喜好,要是摆了不喜欢的,倒也弄巧成拙了。

可是,那位神秘的客人没有来。

总台考虑了再三,最终还是把客人的电子邮件转给了经理。客人说,她为再次不能入住酒店表示歉意,并已将住宿费和香水百合的费用打入贵店的账户。她期望下次能入住贵酒店……

经理将打印的电子邮件往桌边一拨拉,纸张顺滑滑的桌面滑到了地下。先前,经理盘算着如何让那位外国设计师停止新酒店的设计,还估算着最终能给设计师赔偿多少钱的事。现在,经理陷入沙发,像湖面的水鸭钻入水里。不过,经理还感觉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往小缩,缩成凡眼不易看到的小虫子,要钻入沙发的皮囊。在此之前,经理很想在安静的F117号见见那位神秘的客人。

静静的F117号房内,服务员的她坐在洁白的床边看百合花。

那位神秘的客人为什么喜欢这个酒店,为什么每次都订117号房,为什么今年又预订了鲜花,为什么只订了香水百合,为什么经理那么看重未曾谋面的客人……一连串的不明白让她头脑有些胀。她不愿再想了,可她还是盯着花想,这花若是自己的,自己会喜欢吗?

已经下班快一个小时了,她盯着香水百合不动。她看,实在看不出花的颜色如何赏心,花形如何悦目。那香味呢,她凑上去嗅,先是轻轻吸,再是狠狠闻,鼻翼若鸣叫的蝉腹鼓动。昨天,经理坐在凉亭,有一阵微风吹来,掠过经理时把经理身上的这股味儿吹来了。那会儿,经理还没有扔手机。她觉得那风真好,能把淡淡的幽香偷给她,她便贪婪地吸了吸,像要吸入自己的体内,为己所有。成功了的女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吧,像经理,像那位客人。尽管她见到那位客人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可三年来那位客人的身影、气质一直萦绕在她脑海。即便是客人后来魔鬼一样,说来,便从网上订房,说不来,订了的房子也不让别人住。这让她,更让经理忐忑不安。但她还是觉得那位客人是一位成功者。人呀,活着,就这样子,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一个作为,能影响别人,就超越普通人的范围了,就是能人了。哪像她,一个打工的,即便有些想法,也只能自己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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