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含情
2012-04-29黄国钦
黄国钦
玉 兰
我家祖屋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每当花开时节,淡淡的花香,就随风飘溢到西马路、义安路、仙街头一带。植物学家说,这种树的学名应该叫白兰,可是我们这个地方,都管它叫玉兰。
潮州的玉兰树很多。待诰巷的几幢洋楼、南门古农资公司的院子、分司巷和分司后巷中间的横弄,都有树龄很长的玉兰。
但是树龄最长、树冠最大、树身最粗的,是邮电局食堂的这一棵。邮电局食堂的原址是伪潮安县律师所,这棵树,怕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栽下了。
树大了就有鸟。
每天的傍晚,有时候是晚上,一个叫步曹的人,就持一杆鸟枪,从邮电局的食堂,爬到我家的屋上。
步曹是一个黑脸的人,有时候很凶。在郑厝祠邮电局门口玩耍的孩子,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常常都吓得哭起来。
打鸟的步曹却显得温和,他一面打着手电,一边选择着含苞欲放的玉兰。
开心的时候,他就往天井里扔几颗给我们。
玉兰是一种阔叶的乔木,一年四季都开花。夏天,我的三哥和姐姐,也会搭梯到屋上去摘花。他们用一个洁净的瓷碟,盛一点水,再把刚摘下来的玉兰,一朵朵地码上去。瓷白的碟,牙色的花,绿色的蒂,使我家这座数百年的衰旧老屋,精气十足,暗香浮动。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邮电局是个特殊的单位,运动就搞得很热烈。局里的造反派看上步曹,想让他当打手,可是他不干。他也就成了揪斗的对象。
后来,不知道他流落到哪个地方了。
1969年夏天,一场罕见的“七·二八”台风,把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也摧折了。
步曹不见了。玉兰也没有了。
但是,我却常常想念他们。
无花果
无花果在潮州很少见,同安里的郭牧师家里有两棵。
郭牧师的家是一幢小洋楼,单门独院。院子里就是这两棵无花果。
同安里和城中堂相距很近,但郭牧师每天都早出晚归。我看见他总是穿着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迈着一种安详的步子,慢慢地走进同安里。
只有礼拜日,布道的时候,他才穿一袭白布的袍子。
我家和郭牧师家近在咫尺,又有一点通家之谊,有时候我会悄悄推开那两扇高大的木门,溜进牧师的家。
夏天和秋天,无花果熟了,高高地挂在树上。也有时候,熟透的果实,会“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在基督教里,无花果是一种圣果。牧师一家很少去尝它。有时他们会采摘一篮,分送给左右芳邻。
为什么种无花果呢?牧师曾说,它没有“交媾”,没有罪恶,也没有(分娩的)痛苦。
牧师在家里总是安坐在二楼的藤椅上,看一本书,写几行字,或者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那里有主和天国。偶尔他也会走到走廊,伸一下腰,然后用一杆“妙儿”的竹竿蘸上桃胶,给我们捕蝉。
那种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后来的事情怎么也没有料到。“文化大革命”中,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牧师。抄家、游街、飞机吊、坐老虎凳、金鸡独立、跪蚶壳、毒打,无所不用其极。牧师最心爱的女儿也被强行勒令与牧师断绝父女关系,与家庭彻底划清界线。牧师在武汉的儿子,也因为父亲是牧师,被活活打死了。
牧师的心灵,肯定受到很大的震动和创伤!他半生宣传仁慈和博爱,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呢?
那几年,牧师一家异常艰难地捱着日子。奇怪的是,牧师家里那两棵无花果树,也一连几年不见结过一个果子。
为什么呢?难道花木也通人性?但是人自己的人性呢?
后来,又到了夏天和秋天,无花果又熟了。但是,牧师却老了,他再也走不出那种安详的步子了。
指甲花
指甲花又名凤仙花,在同安里,只有谢先生家里种着它。
谢先生是潮州人民医院的技术院长,潮州有名的西医师。但是同安里的人都不叫他谢院长,大家都称他为谢先生。在潮州城,只有备受尊敬的人才被尊称为先生。
人民医院原来在南门古,后来迁到了时钟楼。同安里到时钟楼,路程是很遥远的,谢先生总是穿着一副中山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然后一步一步从从容容地从西马路走过去。
小时候我很好奇,我曾经悄悄地溜到时钟楼,看见谢先生穿着一身雪白的白大褂,胸前吊着一副听诊器,满脸慈祥轻声细语地给病人诊病。
谢先生是西医师,但是他家里栽种的花草,很多却可以入药。
我家和谢先生家对门而居,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却几乎没有进过谢先生的家,我总是怀着一种神秘和胆怯,打量着这两扇常常紧闭的大门。只有我的二哥和姐姐,有时敲开谢先生的栏杆门,到他的家里做客。
1962年,因为感染无名肿毒,我母亲的一个指甲,突然“沿”(烂)甲边。谢先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穿过我家的后门,来到了客厅。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谢先生。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难怪母亲说,二十多年前,待字的先生娘倾慕谢先生的人品才华,在三十年代那段如花似玉的岁月,先生娘甘愿打扮成一个患病的小姐,天天让谢先生把腕切脉,观颜察色。
谢先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和蔼的医师。他仔细看过母亲的手指,又轻声安慰了几句,就叫姐姐跟他一起去谢厝。
后来姐姐就天天到谢先生家里摘指甲花。我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记住了这种开白色和紫色花朵的美丽的指甲花。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同安里出了很多牛鬼蛇神,城中堂的郭牧师、全联印刷厂的王老板、留学早稻田的黄老师,还有“老母会”的张坛主。
谢先生也是牛鬼蛇神。
当唱语录歌的红卫兵意气风发到谢先生家抄家、又叉着戴六尺高帽的谢先生游街的时候,我默默地站在我家后门的门边。
从谢先生家洞开的大门里,我看到一边是化成灰烬的医书,一边是开着白色和紫色花朵的指甲花。
石 榴
我家有一棵石榴,种在后门的花墙边,是上溯到我的曾祖种下的。小时候,从我睡的床上望出去,石榴树就像一幅剪影,画在了房子的后窗上,那铁骨奇倔的身影,烙在了我的记忆中。
开元路福胜庙对面的黄厝内,也有一棵石榴树——潮州最大的石榴树。
开元前黄是潮州的一处大宅,从开元路一直亘到猷巷。黄厝花巷的书斋,就种着这棵石榴树。
黄厝花巷的友苏,比我年长几岁,也是一个爱读书的青年。
1972年,我与友苏一起,流浪到粤北的乐昌,在湘粤交界的荒山野岭打山洞,筑油库,备战备荒为人民。
友苏是第六中学的学生,“停课闹革命”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黄厝书斋的石榴树下看书,有时吹一个复音的口琴。
他把这个口琴也带到了乐昌。
他还会拉胡琴,但没有口琴精。
友苏骨子里应该是一个古典的文人,但有时他也哼一些靡靡之音,像《美酒加咖啡》、《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翻过他的歌簿,像我的三哥一样,他的歌簿抄得一丝不苟。
口琴是一种欢快的乐器,但友苏的吹法独特。友苏的父亲早已经去世,家里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妹妹。一家人无一个有工作的,他的口琴,总是吹出一种悲声。
在乐昌每个月能拿36元。我们挤命地节省,把千方百计省下来的微薄薪水寄回家中,自己每天三餐四两米饭,五分钱菜。这种半饥半饿的日子让我们差点发疯。
后来友苏常常带我们上山,在杳无人迹、野兽出没的山中,寻找竹笋、木耳、鲜菇。十八二十岁的小伙,正是长骨架的时候,我们却只能用山间的坑水,清煮竹笋(木耳、鲜菇),聊以充饥。
显然友苏早已懂得艺术美学中悲与欢的辩证关系,他把我们饥饿难耐上山挖笋的苦难经历,写成了一首轻松幽默的新“乐府”诗:
雨后山中毛笋多,游子相邀上山坡。
翠竹丛下银锄舞,心满意足口吟歌。
我却生出疑窦。这是歌?这是什么歌?怎么读着读着,竟读出了一种低回的无奈和惆怅呢?
现在,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我家的石榴早已经枯死,开元前黄的石榴,随着城建开发,也已经伐去,我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文友,哪里去了?
木 棉
城南中学有一棵木棉树。上世纪五十年代,粤东区委设在这里,潮汕、兴梅、东江一带21县的干部,常常要汇聚到这里听报告。据说,满腹经纶、风流倜傥的宣传部长吴南生,作的报告最打动人。
我读西平路小学的时候,粤东区委已经撤走了。但是这棵木棉没撤走,它还长在老地方。
木棉是一种有个性的树,树高,且直,花大,又红。早春二月,木棉花开,轰轰烈烈,经过一个寒冷冬天的路人,都被它感染得精神一振。
潮州地处亚热带,市区多有木棉树。
西湖公园的涵碧楼前,韩山麓的韩文公祠、北堤上的鳄渡,还有金山中学、高级中学,这几个地方的木棉都很有名。但是,最让我难忘的是城南中学的这一棵。
那时,我求知欲特强,家穷,买不起书,也租不起书。怎么办呢?眼睛就盯着城南中学(那时叫八一学校)的这一棵木棉树。
一年一度,木棉开花,是木棉树对受穷受苦的孩子的眷顾。
那几年,每到春季,很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就待在木棉树的树底下,等那些熟透了的木棉花,从高逾数十米的树干上,“叭嗒叭嗒”地掉下来。
我也是这些穷孩子中间的一员。
捡木棉花干什么呢?送收购站,换零花钱。
木棉花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可惜现在的人多不知道。
中医把木棉花叫作红茉莉,其功能清热利温,解毒止血,主治泄泻、痢疾、血崩、疮毒和金创出血。有一段时间,下东堤三家巷尾的中药材收购站,就曾大量地收购木棉花。
我从城南拾回来的木棉花,就是送到这里收购的。
我对文学的喜爱和启蒙,也得之于这棵木棉的馈赠。
人啊,就是这样,处在了哪一种地步,就得想出哪一种办法,要不,怎么活呢?
谢谢你,木棉花!你让我知道,苦难中也有欢乐。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