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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鸟,鹅,狗

2012-04-29高平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蚊子主人

高平

发烧时的脑电波

我躺在医院里已经好多天了,不能下床活动,一直发着高烧。我像是活在另一个星球上。这个世界是属于欢蹦乱跳的人的,对于我,它是寂寞的。我的生命似乎已经停止,一切声音都非常遥远,而且令人厌烦。那些发出各种声音的人,都在忙碌些什么?真是无聊,我可怜他们。

我凝望窗户的玻璃,外面趴着一只蚊子。它显然探测到了人的体温,闻到了人血的气味,很想进来。它是一只要做母亲的蚊子,为了孕育腹内的一大堆子女,必须从热血动物的身上吸取足够的营养。它并非要伤害谁,更想不到会传染什么东西,它只知道它也是这个地球上的一个生命,为了享受上帝给予的生存权利,让自己的种族不致灭绝,不得不冒着被打成肉酱的危险到处飞行。它肯定以为她从人身上索取的那点东西,只不过是大海一滴,人们本不该那样吝啬。它哪里知道,它那叫人奇痒难耐的长吻是多么遭恨!即使它只是一个可怜的乞食者,或者是一位尽职的母亲,但她在人类的身上造成了极坏的效果。它在人的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过街老鼠。

它开始挖抓光滑的玻璃,急得直抖搂翅膀。但我不想帮她,因为我也恨它,讨厌它,它每年带给我和我的亲人的痒痛,成了越积越厚的欠账。我怀疑那年我患上的不规则疟疾,就是它的往上数到第五十三位的祖先叮咬我的恶果。数十年来,我同我的同类们一样,也打死、熏死过它的不少同类,还不止一次地祈望它们绝种。

护士送来了体温表,我将它塞在腋下。那只蚊子还落在那里,它是那样弱小,它是绝对夹不住体温表的,体温表对于她简直是孙悟空的重达三万六千斤的金箍棒。它的寿命大概不到一年吧,如此之短。我忽然有点可怜她了。在这么大的地球上,在这么短促的生命中,无限的时空恰在此时此刻将我的目光和这只蚊子交错在一起,也是缘分,虽然毫无意义。

黄昏又来了,我最怕黄昏,黄昏使我的头更昏。一群小燕子在上下搅动夕阳的余辉,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在吱吱地吵闹。忽然,那只蚊子起飞了,忽然,一只燕子掠过了,忽然,燕子将蚊子吃掉了。那动作真帅,比球星突然倒钩射门厉害多了。蚊子死了,我肯定它没有预感,没有准备,没有痛苦,甚至来不及有任何知觉。我知道,地球上每一秒钟都有亿万个有生命的东西死亡和诞生,一只蚊子的早逝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太无足轻重了。

一只燕子一天要吃掉很多很多蚊子才能吃饱,它吃下一只蚊子,就像人嗑了一颗瓜子,它如果有牙,连牙缝也塞不了。但它吃了蚊子,所以被人视为益鸟,受到了保护,得到了与家禽同等的待遇。人类统治了地球以后,地球上的一切便都得以人的利益为绝对标准了。人是非常实用主义的高级动物,人对人以外的东西极尽霸占、利用、褒贬之能事。一伙人围坐在一起吃叫驴的生殖器,叫做美餐,壮阳食品,如果一群驴围坐在一起吃人肉,同样是吃肉,绝对的大逆不道,不可思议,不可饶恕。这就叫立场,这就是人的立场。我是人,我不能不是人,因此我欢呼那只燕子吃掉了那只蚊子。

人很伟大,也很自私。

医院外和医院内传来了各种令人心烦的声音。那些发出各种声音的人,都在忙碌些什么?真是无聊,我可怜他们。

我与鸟

鸟类和人类一样,喜欢自由,不喜欢囚禁。但鸟类也并不搞绝对自由,他们保持各自的高度,寻觅各自的食物,筑巢、生蛋、迁移也都有一定的规矩。雁阵远飞时的组织纪律性是人们抬头可见的,而人类却自恃智慧高、能力强,蔑视身外的一切,总想胡来。所以将来毁灭地球的一定是人类,而不是鸟类或其他什么门类的动物。

我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常伴有鸟的音形。我痴迷地爱过、喂过鸽子,那时候并不晓得他们是和平的象征,也不是为了听那咕咕的叫声,更不会去吃他们的肉,而是喜欢他们俊俏的身材、灵动的姿态、美丽的羽毛和光亮的眼睛。我更爱看的是他们在天空结队飞翔。家乡的土话把鸽子飞叫做“云”,使名词变成了很文雅、很形象的动词。最使我无法忘记的是,有一次我眼巴巴地望着我的一只黑鸽子在空中被鹞子用一对爪子掐走了,我似乎还看见了它那无助的悲哀的眼神。我呆呆地站在地面上,救不了它,第一次体味到无能为力的茫然。

我养麻雀是从小把他们一口一口喂大的。我多次搬着梯子爬到房檐下掏“黄口无饱期”的光腚子小麻雀。我想它们长大了一定认得我,“熟化”了就会成为我的朋友。可是不然,一只只喂大,一只只飞去,每一回都是让老麻雀叫走的。伤心之余,我悟出一个道理来:“世上只有妈妈好。”即使那带走它的老麻雀并不是它的亲生母亲,但总是它的同类,同类总比异类亲。也因此,驯兽师(特别是驯虎、驯狮的女郎)和被驯服了的野兽才令人惊叹不已。人类对于残杀同类熟视无睹,而对于驯服异类则大为赞赏,实在费解。

出于对射击的爱好,我也用枪打过鸟。随着年龄的增长,历经沧桑,更能分得清善恶了,便把射鸟和体罚自己的孩子一样列为终生自责不尽的过错。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但我高度赞美和信奉慈悲和善良。记得我在进军西藏的途中,宁可忍受掉队之苦也不忍抽打坐骑,纵然被讥笑为“兽道主义”,总也难改。在山间小道上,遇到毫不怕人、挡住去路的秃鹫大雕,我也只是朝天鸣枪而已。

我国老百姓历来把猫头鹰视为不祥之鸟。“夜猫子进宅是要死人的”,人们经常这样说,说的人多了似乎就定了案,成了“曾参杀人”故事。所以小时候我是很怕猫头鹰的,但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因为它们只在夜间出来。在漆黑的夜里,躺在炕上,听到它那呱呱呱的叫声(村民们说那是它幸灾乐祸的笑声),想到死人,不禁毛骨悚然。后来,读了书,有了知识,才知道它是益鸟。又看到它的样子非但不凶,而且在鹰身上长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圆头,还有一双善于夜视的大眼睛,挺好玩的。不过至今偶尔在夜间听到它的叫声,依然有头皮发麻的条件反射,怪不得人们对于“先入为主”无可奈何呢。同时我又悟到一点:传说和想象往往比理性和事实更有感染力,这大概也是文学艺术不可替代的一个原因。

虽然“笼中鸟”一词是让人很难受的,但中国人历来有在笼子里养鸟的传统(只有一个例外,香港诗人蓝海文告诉我,他是在开放着的阳台上养鸟的,鸟们可以自由地来去)。养鸟总比打鸟好,再说也是各人的权利,生活的爱好,不可对此有什么微词。但我总是不喜欢听鸟们从笼子里发出的各种声音,我想象那是怨恨的、悲愤的、伤感的、孤独的、焦急的、展翅无望求偶不得的声音。好在再不会有饥饿的声音了,因为有了主人的喂养,虽然失去自由,倒也过上了小康生活。

致邻人书

鄙人蜗居于无电梯楼房之六层,卧榻紧靠南窗。窗下咫尺,即先生小楼北窗外之围墙。墙内花木繁茂,足见先生富有雅趣;楼中静如空谷,想必先生不喜噪音。鄙人有此芳邻,亦幸事也。

不料数月之前,先生弄来白鹅二只,圈养于北墙之下,投食于露天之中。贵鹅得吞精料,身躯疯长,饭量递增,叫声渐大。食水稍不及时,抗议之声不绝;日夜引颈长号,次数难以统计。致使鄙人或于写作时停机,或在睡眠中惊醒;有时与电视争鸣,有时掩来客谈话。两鹅一唱一随,定系一雄一雌。同样声洪音沙,毫无旋律可言;更因音往上走,听来如在耳畔。避之不开,挥之不去,忍之又忍,意乱心烦。加之烈日蒸发,南风袭来,贵鹅所出之恭,异味直扑敝室。我家人等,掩耳则失聪,捂鼻则窒息,苦不堪言,先生知否?

贵鹅所发之噪音,仅为本市噪音之一种,且非先生本人直接发出,况本市之城市噪音,荣列全国前茅,鄙人岂能不知?常年刺耳之分贝,可谓罄竹难书:敝楼内家家装修,户户砸墙,刀斧电钻,至晚不息;楼下时有汽车停泊,夜半喇叭叫人,玩响报警装置;运料车辆,子时出动,扔铁丢砖,滚木铲砂,闻之如攻打坚城;小贩叫卖,多用扩音之器;得宠狼犬,专对生人汪汪;卡拉OK,嗓子越左越狂喊;酗酒划拳,酒量越小越声尖。如此等等,各种折磨,令鄙人积愤已久,本不可独责贵鹅,无奈彼伉俪距敝窗最近,不得已而上书阁下。不知先生豢养该鹅之目的为何?观赏乎?食蛋乎?如为餐肉,则消声之日可期也。生怕贵鹅貌似仙鹤,寿比鹤长,先生又有效仿林逋梅妻鹤子之志,则我解脱无日矣!

城市中不应喂养禽兽,邻里间理当避免噪声。先生乃文明之人,当不致怪我多事,迁怒比邻。若雷霆大发,反将鹅数增为四对八双,以示对上书直言者之惩戒,鄙人迁居无处,装聋无术,复何言哉?惟有师承阿Q,将公鹅之哑嗓,闻作仙乐之演奏,以免血压之升高。若有久违之黄鼠狼,夜间突击检查,代为执法,吊销鹅照,则大快邻心!

听 狗

我住的小区,同当前全国城市的小区一样,盛行着豢养宠物之风。宠中之宠无疑是狗,特别是各种各样的“名牌”小狗,其被繁殖被添购的速度堪与私家车相比。

养狗的动机,养狗的目的,养狗的利弊,养狗的前景,似乎也都属于“敏感话题”,何况我对此素无研究,本文不拟涉及。我只想说一点直接来源于感官(主要是听觉)的收获。

狗们每天被主人放风的时间一般是早午晚三次,它们纷纷离家出笼,有的虽被绳之以牵,大多则自由放开。它们一旦获得广阔天地,兴奋之状,近乎发疯。或竞相狂奔,或互嗅私处,或戏耍咬闹,或乱扑人腿。院中的老人与儿童常遭受意外惊吓,此时,宠主的表现也各不同,有的说一声“对不起”,有的声明“它不咬人”,有的等待被夸奖,有的无动于衷。这且不言,我感触最深的是狗们经久不息的叫声。

我不是探讨动物语言的学者,更不是能够听懂禽言兽语的奇人,我只能对狗们的叫声做一些胡乱的猜测,设想其中的含意。我很好奇,狗们相互见面、聚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呢?它们的狂叫或低吟究竟表达什么内容?看那声情并茂的样子,可能还含有不少诗歌的因素。

也许是互致欢迎词。表达同类相亲之情,彼此久仰之意。其中少不了廉价恭维的溢美之词,如你的毛多么长,多么卷,多么光亮;你的长相多么美丽,多么耐看;你跑得多么快,身影多么矫健。这也难怪,人之间都经常相互吹捧,岂能苛求于狗?

也许是倾吐爱慕之心。这都发生在异性狗之间,或说相思已久,或说一见倾心,或乞求一夜情,或誓言白头到老。可能也有密谋者,趁主人不在,越窗私奔。狗毕竟是无耻之兽,有的竟然目中无人,当众做爱,甚至仗着人势,当场强奸。此时,宠主们有的苦笑,有的自豪,表现得都很宽容。是啊,人不能与狗一般见识。

也许是夸耀自己的主人。说自己的主人多么有钱,多么善良,对自己多么宠爱;所有的家庭待遇,都同主人的亲人一般无二;打扮、穿戴都是名牌;非高级肉不食,非矿泉水不饮,理发、洗澡护理周到。我可幸福啦,我的命真好!等等。这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夸富、示宠、炫贵、耀官,在人群里也并不少见。

也许是痛骂对方。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享受人的宠爱?看你那份儿德行,拉屎尿尿都不知道找个合适的地方。俗话说“人模狗样”,看你长得这个熊样儿,哪里有半点“人模”?光剩下“狗样”了。你死不死啊,你的主人真是瞎了眼啦,稀罕你这么个丑八怪。唉,也依然难怪这类狗出言不逊,人之间骂起来比这厉害多了。

也许是在抖搂主人的隐私。这是一类爱好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狗,它们把主人家中日夜24小时所发生的一切,把主人们的所作所为、所藏、所说,全都仔细偷听,仔细窥看,牢记在心。然后毫无保留地、甚至添枝加叶地见狗就说,逢人便叫,四处传播,乐此不疲。我敢断定,如果它们的主人能够听懂它们所说的内容,一定会勃然大怒、怒不可遏、怒发冲冠,无论它们曾经怎样受宠爱,也难免吃上一刀,至少会弃之荒野,赐它自尽。

猜测出文章。如果我能听懂狗语,我会十倍地讨厌它们的叫声,再也不写关于它们的一个字。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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