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柴
2012-04-29张振兴
张振兴
乡村的学校假期较多。除了国家规定的寒暑假外,春播要放假,夏收要放假,秋收秋播也要放假,统称为忙假。而且平时放学也早,天长的时候,每天都能赶上小半天劳动。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在乡下的那几年,劳动的时间似乎要比上学的时间多一些。
劳动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生产队的劳动,一是自留地的劳动。自留地的劳动是认真、踏实且不惜力的,而生产队的劳动就稀松二五眼了,那主要是为了挣工分。当时队里的工分是这么定的:男全劳力每天十分,女全劳力每天八分,半劳力,即十三岁至十六岁之间的男娃女娃是五分到七分。队里给我家定的工分是:父亲八分,母亲七分,姐姐六分。我刚到村里的时候还不满十二岁,所以给我定了三分。我家在农村的四年中,工分分值最高的一年,是一个工(即十分)四毛九分钱,最低的一年是两毛七分钱。就按最高分值计算,一个壮劳力辛苦一年,还挣不到二百块钱,勉强可以折算成口粮,至于家庭零用钱和其他经济收入,就只能到自留地里找,从鸡屁股里抠了。而我家每年分完口粮之后,都是欠队里不少钱。其实就等于一半以上的口粮是要用钱买。这样,城里的哥哥姐姐们资助的那点钱,就多半用于口粮了。
第二年,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觉着自己已经十三岁了,按理应该给我五分工了,然而队里仍然给我打三分。理由是我年龄和个头都小,没力气,又是城里娃娃,不会干活。我认为这是对我绝对的不公正,于是愤而拒绝参加劳动,不再跟大家一起上工了。
那段时间正好是麦收之后的暑假期,我一个半大小子,也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总得干点啥。于是我花一毛钱从福娃哥哥的铁匠铺里买了一把破镰刀,让福娃的大哥给我拾掇了一下,便跟着南队的羊倌二伯割柴去了。
二伯是牛犊的父亲,是村里辈分最大的几个兄弟中的老二,所以我叫他二伯。那时候,牛犊正跟着我父亲学医。我跟二伯一说,他立马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我跟二伯一起赶着一群绵羊往山里去,傍晚时分背着一捆柴草回来。
说是割柴,其实就是割草。塬上人习惯于把树木一类称为硬柴,而把可供烧火的其他植物统称为柴。割回来的柴草不单是烧火,还可以喂猪。一般一捆草背回来后,先摊开在院子里,让猪挑选它能吃的,猪吃剩下的晒干后堆起来当柴用。
割柴这活计,是远比参加劳动轻松而又愉快的事情。羊吃草的时候我割草,估计着割足了我能承载的分量,就可以漫山遍野地疯玩了。玩累了,就和二伯坐在草坡上聊天,听二伯说古今。虽然每天都只是一老一少爷儿俩,但我每天都看不同的风景,也就每天都觉得挺有意思。
一天中午,我们爷儿俩在山坡上一棵大柳树下闲谝,二伯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问:“娃,从城里到乡里来,日子过得受活吗?”
“不受活。”我想了一下回答。心想,这里既没玩的,又吃不饱,还要干活,比城里差远了。
“心里凄惶不凄惶?”二伯又问。
“我爸我妈都在呢,日子虽说苦焦些,可是我耍得好着呢,不凄惶。”我像个大人似的,很认真地回答。
二伯摸着我的头,又问:“要是说一直都回不去,要在这达生活一辈子,这一辈子苦能下哈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就只能这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我仰起脸看着二伯,问他,“二伯,你说我这一辈子还能回城里去吗?”
二伯没有回答我,站起身来用放羊的长把小铲子剜了一铲土,朝跑远了的一只羊甩去,然后双手拄着铲把,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弄的他妈的是啥事情么,好好一家子城里人,硬硬日弄到咱这个穷塬上来,过的这遭罪的日子。唉,驴日的这些■们,都是亏他们先人呢!”说完好一会儿,二伯才转过头来,“娃娃,二伯腿不成咧,腿但好着,我一天给你背一捆子大的,让你娃少下些苦。”
我正要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二伯发现有几只羊又跑远了,便招呼我去把那几只羊拦一下。
这天我们是沿着村子前面的那条大沟向南走的。虽然回头还能看到村子,但已经走出五六里地远了。沟的两边是百十米高的陡坡,长着不少野草,羊们都在这草坡上放着。再往上就是一台台的田地,还有树。我拦羊的时候,发现台地的崖坎上有好几棵梨树,正结满了拳头大的梨。回来后就跟二伯说:“二伯,唔面有几棵梨树呢,梨结得繁得很。”
二伯说:“想吃咧就打几个,不敢让人看着。梨还没熟呢,还不好吃。”
我就去打了几个下来,果然不太好吃,硬硬的,不太甜,但我知道这东西是可以煮了吃的。
下午往回走时,我跟二伯说:“明儿咱还到这达来。这达草好,我割得多,羊也吃得饱。”
二伯笑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娃是看上人家的梨咧。”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偷过一回梨了。那是我家右邻牛子他妈带我去的,地点在唐坪山的半山上。那里有我们北队的不少麦田。半山的沟弯对面有两户人家,好像是姓关,哪个大队的不知道。从他们庄子门前有一条小路,蜿蜒地通到我们去花所赶集时必经的路上。就在这条小路的一个大转弯处,有一棵很大的梨树。
我们是中午时分去的。牛子妈挎了个筐走在前头,硕大的屁股一扭一扭走得挺快,我小跑着跟在后面。当看到那棵梨树的时候,我有点害怕了,问她:“婶子,让人抓住咋弄呢?”
牛子妈说:“没事,这半会儿人都干活去咧。”
快走到树下时,她回身跟我说:“你爬到树上,抓住树股就摇,我给咱在底下拾。装好咧背起就跑。”
“要是让人拦住咋办呢?”我担心地问。
“不怕,离开地头,就不害怕他咬唦。”
那一回我们收获颇丰,牛子妈弄了一筐,我弄了大半面袋子。有了那一回的经验,又有二伯壮胆,我就思谋着照样再操作一回。
第二天早上,我揣了条面袋子,就跟二伯进沟了。割完了草,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去偷梨。二伯叫住了我,让我别着急,说:“这半会看果树的人还在呢,等人走了再去。”还叮嘱我,上树一定要小心,别摔了。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等不住了,就悄悄朝梨树凑过去。
当我爬到一棵梨树上时,突然发现离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果然转悠着看果树的老头。幸亏树叶和梨很密,我一个小人儿爬在树上,离得远点就看不见。这会儿没有风,四周静悄悄的,我站在一个树杈上,手把着头顶的一个树枝,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等待着有风吹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来风了。就在树叶随风哗啦啦响起的那一瞬间,我手脚并用,连跳带摇,梨就跟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爬的这棵树正好长在崖坎边上,摇落的梨全部掉在崖坎下面那块耕犁过的麦田里。由于有风吹过,哗啦哗啦的动静并没有引起看树老头的注意。趁他转过身去的机会,我迅速爬下树,从两米多高的崖坎上跳下去。这时,我和看树的老头已经隔了两道崖坎,他根本看不见我了。我消消停停地把梨拾进面口袋,试了一下,能背得动,就高高兴兴地背回到二伯那边。
二伯帮我把梨和草一起捆扎起来。捆草是个技术活,如果捆得不好,走到半路上,草捆就会散架。二伯先把绳子绾成两道放在地上,把草铺上一层,然后把面袋子放上去,再给上面铺一层草,让草整个儿把面袋子包裹起来。一边绑着,二伯一边说:“这可得绑好,不敢让人看着,让人看着就又给你爸爸招祸呢。”
那天往家走时,我是超负荷运动。尽管很累,但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虽然这时候的梨还没熟,吃起来有点硬,但煮熟了以后却是甜软可口的,而且还能顶饱。自那以后,我们便隔三差五地来这么一回。
放羊是要四处转的,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这一天,我和二伯赶着羊到唐坪山上去放。唐坪山南坡上荒地较多,沟里又有水,草长得也比较好,是放羊的好地方。
这天天气特别好,到晌午时分,太阳就已经很热了。我割完草,就帮着二伯拦羊。有几只羊跑到北坡那边去了。北坡上全是我们北队的麦田,崖坎被当作肥料挖得没多少草了。我就跑过去把羊往南坡赶。
这时正是太阳当头,我知道前面不远处的崖坎上,有两个没有前墙的小窑洞,据说是我家左邻王宪玉的爷爷为念经挖的,窑里还有壁画。我们在这里干活时常在那窑里休息,窑里地上铺了许多干草。
赶完羊后,我想到窑里的干草上躺一会,避一下日头。刚走近窑洞,突然听到里面有动静。先是一个女人“呵,好的,呵,好的”的怪怪的声唤,接着又听到像是男人呼哧呼哧粗壮的喘息。我感到奇怪,悄悄凑到窑口边探头一看,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只见赤裸裸的两个人摞在一起,两条白生生的腿和两条黑黢黢的腿像麻花一样交缠一起,身体不停地一抽一抽地晃动。随着身体晃动的节奏,下面的人便发出怪怪的声唤。起初我还以为是谁打架呢,但看了一会儿,感觉又着实不像是打架,而且好像是很受活的。
那时候,我对男女之事还没有多少知觉。在城里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去皋兰山根下玩,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一个大坑里,女的斜躺在男的腿上,男人一手揽着女人的肩膀,一手伸在女人的衣服里面,并不时地把脸碰在一起。我们觉得很新奇,就互相问,他们在干啥?一个大一点儿的说,他们可能是结婚着呢。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男女结婚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然而眼前的场景与我以前见到的,有着天大的差别。当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着有一个热乎乎的气团在小腹中涌动。因为他们是背对着我的,看不出来他们是谁。一会儿,随着上面的人呼出一口长气,黑黑的屁股不动了。再一会儿,上面的人翻滚下来,我这才看清,是个不认识的瘦男人。然而随后坐起来的那个人我可认识,是我们村朱家的改子。
改子那时候也就十八九岁,模样丑得可以,而且脸上还有雀斑。然而这会儿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对大奶子,却是白白圆圆的很好看。就在我看到改子的奶子以及奶子以下到大腿的那段身体的一瞬间,我好像突然被电打了一样,刷的一下从头麻到了脚,头发都好像竖起来了。紧跟着小腹中的那股热流猛然间直冲脑门,头被撞击得有些晕乎,腿也跟着发软。
我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们起身穿衣服。直到他们衣服快穿好时,我才觉出不能再看了,于是转身撒腿往南坡上跑。
当我跑上南坡气息喘定之后,就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跟二伯说了。二伯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个啥,娃娃伙们耍着呢。”然后叮嘱我,“看见就对咧,可不敢跟人说!”
这件事情我跟父母都没说起过。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弄不明白,为啥改子白白的肚子下面有一块是黑黑的。对我来说,这是此生最早的一次性启蒙。然而,那时毕竟还是没心没肺的年龄,一天到晚最关注的还是吃的和玩的。此后不久,我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几天之后,我和二伯又去了我偷梨的地方。又一次满载而归时,我已经忘了不敢让人看见这回事了,在口袋里装了两只梨,以备路上吃。
这一次背得特别沉重。因为这次偷的梨多,草捆也就更大一些。我在二伯的羊群前面,艰难地走完了沟底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再往前,上一道慢坡就到我们村和韩庄人挑水的泉边了,从那里开始一直到家,全都是上坡路。
我在慢坡下找了块大石头,把背上的重负卸下来休息一会儿,同时掏出一只梨啃着。这时,小爷吴廷柱扛着把铁锨朝我这边走来。小爷那时候正在沟里开了一片荒地,就着山泉水,种了一园子蔬菜。菜长得都很好。我虽然经常路过这里,却从来没有对菜园子动过念头。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者因为小爷对我和我们家都好过。
小爷走到我跟前,看着我正吃梨,便笑呵呵地说:“这碎■又偷梨去咧。”
我嘿嘿笑着,掏出另一只梨朝他递过去:“叔,你也吃一个。”
“我不吃你唦。”小爷在我对面停住,看了我一会儿问,“吃得香吗?”
“香。”我点头。
小爷看着我啃梨的认真劲儿,用他那粗硬的指头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唉,你娃还瓜瓜的,你那东西香啥呢嘛,等你长大咧,能偷别人家媳妇,那才叫个香!”
小爷说完,哈哈笑着扛起铁锨走了。
我没太明白他的话是啥意思。怎么偷媳妇还香呢?媳妇又不是吃的。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明白,怎么能偷别人家媳妇,人家媳妇一个大活人,偷了往哪里藏呢?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啃完那只梨,我背起草捆走上了坡道。
前面不远处遇到一道土坎,大约有一尺多高。我鼓了鼓劲,一步跨了上去。不料随着身体的猛然上升,扛在肩膀上作为整个草捆重量支撑的镰刀,从草捆中突然滑脱了。就在草捆落地的一刹那,我双手紧抱着把子的镰刀往前一跳,然后又受惯性的牵引弹回来,镰刀尖正砍在我右侧脑门上。我脑袋一蒙,从土坎上又跌了回去,跟着脚下被草捆一绊,仰面跌倒了。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血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我赶忙用手捂住伤口,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二伯赶着羊群跟上来了。见我这样,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给我捂上,又把汗衫前襟掀开,把里襟边子扯下来给我扎住,然后帮我把草捆弄到土坎上面,又扶着让我重新背起来,打发我赶快回家。
赶天擦黑我到家时,血已经流过了半边脸。母亲吓坏了,赶紧找药给我重新包扎。
第二天,母亲说什么都不让我再去割柴了。然而也正是那段时间,我不仅给家里割了柴,还给家里节省了一些粮食。我偷来的那些梨,供我和姐姐当饭吃了好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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